第13章 牛河 这就是重新回到原点?

1Q84  作者:村上春树

牛河的相貌相当引人注目,不适合监视和盯梢。即使打算混迹于人堆,也像掉进酸奶中的大蜈蚣,十分抢眼。

他的家人并不是这样。牛河有父母、两个兄弟和一个妹妹。父亲经营一家诊所,母亲掌管诊所的财务,哥哥和弟弟分别以优异的成绩考进医科大学,做了医生。哥哥在东京一家医院工作,弟弟则在大学里研究医学。父亲退休后,将由哥哥继承在浦和市内的诊所。两个兄弟已经结婚,都育有一子。妹妹曾去美国的大学留学,现在回到日本做同声传译工作,已经三十过半,依然独身。他们个个都体态修长,鹅蛋脸,容貌端正。

在这个家里,牛河几乎在所有方面都是例外,尤其是在容貌上。他个头矮,脑袋大而奇怪,头发蓬乱鬈曲。腿短,弯得像黄瓜。眼球像受了惊吓似的向外凸出,脖颈四周异样地多肉,圆滚滚的。眉毛又浓又长,几乎要连成一条线,看上去像两条相互追逐的大毛虫。学习成绩大部分算得上优秀,但各科成绩不均衡,尤其不擅长体育运动。

在这个富裕美满的精英家庭中,他永远是个“另类”,是个扰乱协调、带来不协和音的错误音符。看看全家人的照片,只有他明显是不合时宜的存在,就像走错了门或偶然被拍进来的粗笨的外人。

全家人也莫名其妙,这个相貌与我们全不相似的人怎么会出现在家里?但他无疑是母亲生下来的(母亲记得阵痛格外剧烈),不是有人装在篮子里扔在家门口的。后来有人想起,父亲的亲戚中也有个长着奇形怪状大脑袋的人,是牛河祖父的堂兄弟。此人战争期间在江东区的金属公司工作,一九四五年春在东京大空袭中丧生。父亲没见过他,不过旧影集里有他的照片。看到照片,全家人都恍然大悟:果然像。父亲那位叔父的相貌和牛河惊人地相似,简直让人以为是转世投胎。大概是促使那位叔祖诞生的遗传因素,由于某种缘由再次现身了。

若是没有他,无论是容貌还是学历,埼玉县浦和市的牛河家都是无可挑剔的家庭,是人人羡慕、非常上相的优秀家庭。然而牛河一旦加进来,别人便会皱眉,摇头。人们都认为,这个家族里是不是混入了某种专门给美之女神使绊子的恶作剧的风格。或者说,父母认为别人肯定会这样想。所以他们极力不让牛河在人前抛头露面,万不得已时,也尽量不让他引人注目。(当然,这是白费心思。)

然而对于所处的状况,牛河并没有特别的不满,也没感到悲哀与凄凉。他自己就不喜欢抛头露面,父母不愿让他引人注目正合他意。兄弟和妹妹几乎当他这个人不存在,他也不以为意,因为他也不是特别喜欢他们。他们不仅外貌漂亮,学习成绩优异,而且体育运动样样拿手,还有很多朋友。但在牛河看来,他们的为人却无可救药地浅薄。思想平庸,视野狭隘,想象力匮乏,一心只惦记世人的眼睛。更要命的是,他们没有孕育丰富的智慧必需的健全的怀疑之心。

父亲身为地方上的内科医生,大致算得上优秀,却又是个无聊透顶的人物。像传说中将手上拿着的一切全变成黄金的国王,他将口中说出的一切都变成了乏味的沙粒。然而通过缄口不言,他在世人面前巧妙地隐藏了自己的无聊与愚昧,虽说恐怕不是刻意如此。母亲则恰好相反,多嘴饶舌,是个不可救药的俗人。她在钱上斤斤计较,任性妄为,自以为是,爱摆阔气,动辄大声说别人的坏话。哥哥继承了父亲的秉性,弟弟则继承了母亲的。妹妹虽然有强烈的自立意识,却不负责任,全无体谅他人之心,满脑子只考虑自己的得失。父母对最小的她百般溺爱,宠坏了她。

所以牛河的少年时代基本是一个人度过的。放学后一回家就关进自己的房间,埋头读书。除了养的狗再没有其他朋友。虽然没机会和别人探讨自己学得的知识,却清楚自己是个逻辑性强、有明晰思考能力的雄辩家,并独自坚忍地磨炼这份能力。比如说设定一个命题,围绕它一人扮演两个角色展开讨论。一个他热情地发言支持这个命题,另一个他同样热情地发言,却批判这个命题。这两个针锋相对的立场,他都能同样强烈地——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同样真诚地——同化与沉湎其中。就这样,他不知不觉掌握了自我怀疑的能力,并认识到一般认为是真理的东西,在许多情况下不过是相对的。他还懂得了主观与客观并非众人认为的那样,可以明确地区分,如果那边界原本就不清晰,有意识地移动它也不是难事。

为了让逻辑与修辞更明晰有效,他还将信手得来的知识统统塞进脑袋。不管是有用的东西,还是可能不太有用的。不管是能认同的东西,还是一时难以苟同的。他追求的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教养,而是能直接拿在手上确认形状与分量的具体信息。

那个奇形怪状的大脑袋,成了收纳宝贵信息的重要容器。样子虽然难看,却十分好用。于是他变得比年龄相仿的人都渊博。只要他愿意,就可以轻而易举驳倒周围的人。不仅是兄弟和同学,甚至还有老师和父母。但牛河留心尽量不在人前展露这种才能。无论是以何种形式,他都不喜欢引人注目。知识和才能说到底不过是工具,不足以炫耀。

牛河觉得自己像潜伏在森林黑暗处等待猎物的夜行动物,耐心地等待良机,只要那一瞬间到来,便果断地猛扑上去。在此之前,不能让对方察觉自己的存在。关键是要隐藏气息,令对方放松警惕。还是小学生时,他就开始这么思考,从不对人撒娇,也不轻易表露感情。

他也想象过,假如自己的相貌生得周正一点会怎样。不用英俊潇洒,也不需要令人一见倾心的外貌。只要普普通通就行,不是丑到让擦肩而过的人不由自主回头看就行。假如有那样的容貌,我到底会走过怎样的人生呢?但那是超越了牛河想象的“假如”。牛河过于是牛河了,没有其他假设插足的余地。有奇怪的大脑袋和凸出的眼球,有短而弯曲的双腿,才是牛河这个人,才是这个充满怀疑思想、求知欲四溢、沉默而又雄辩的少年。


丑孩子随着岁月流逝,成长为丑青年,不知何时又变成了丑大叔。不论处在人生的哪个阶段,路上擦肩而过的人们都会扭头看他,小孩子们更是毫不客气地盯着他的脸。牛河常想,等变成了丑老头,大概就不会这么引人注目了吧。因为老人大多是丑的,于是个体原本的丑陋可能就不像年轻时那样醒目了。然而得等真成了老人才知道,说不定会变成难看得史无前例的老人。

总而言之,将自己融入背景这种精细的工作,他做不来。而且天吾认识牛河,如果在他家周围晃来晃去被他发现,一切都将归于泡影。

遇上这种情况,他一般都会雇用职业侦探。早在做律师的时候,牛河就根据需要和这种机构保持着联系。他们中的许多人原来都是警察,熟知刺探、跟踪和监视的技能。但这次他尽量不愿把外人拉进来。问题太微妙,还牵扯杀人的重罪。进而言之,牛河自己都没弄清监视天吾的目的何在。

当然,牛河是要查明天吾与青豆的“联系”,但他甚至连青豆是什么模样都没弄清。他想尽办法,却怎么也找不到一张像样的照片。连那个蝙蝠也没弄到手。他看到过青豆的高中毕业影集,但是全班合照中她的脸太小,说不出的不自然,就像戴着面具。公司垒球部的照片,又头戴帽檐很长的帽子,脸上罩着阴影。因此即使青豆从牛河面前走过,现在也没办法确定那就是她。只知道她身高近一米七,体态优美。眼睛和颧骨很有特征,头发长可及肩,身形矫健。然而这样的女子世上比比皆是。

归根结底,看来只能由牛河自己来承担监视任务。耐心地专注守望,静待事态生变。一旦有变,则要审时度势,在一刹那间判断该如何行动。如此微妙的工作不可能委托他人。


天吾住在一所钢筋结构的三层旧公寓的三楼。大门口设有全体住户的信箱,其中一个贴着写有“川奈”的名牌。信箱锈迹斑斑,涂料脱落殆尽。信箱小门上虽然装着锁,但几乎所有居民都没有锁上。公寓的大门上没装锁,任何人都进出自由。

昏暗的走廊里,散发出年久失修的公寓特有的气味。从不修理的漏雨处,用廉价洗涤剂洗过的旧床单,炸过天妇罗的混浊的油,枯萎了的一品红,从杂草茂密的前院飘来的猫尿味,还有种种真相不明的气味混作一团,形成了固有的空气。长期居住于此,人们也许会习惯这种气味。这绝非令人心旷神怡的味道,纵使习以为常,这个事实也不会改变。

天吾住的房间面对着马路。虽然说不上热闹,来来往往的行人也不少。近旁有所小学,某些时间会有许多孩子走过。公寓对面,小小的住宅鳞次栉比地伫立着,都是不带院落的两层小楼。马路前方有一家卖酒的小店、一家面向小学生的文具店。隔着两个街区,有一个小小的派出所。附近无处可以藏身,如果一直站在马路边抬头盯着天吾的房间,就算运气好没被天吾发现,邻居们也肯定会投来狐疑的目光。更何况像牛河这样相貌“非同寻常”的角色,居民们的警惕程度无疑要提高两级。没准会把他看成对放学的孩子有企图的变态,喊来派出所的警察。

要监视别人,首先得找到合适的场地。那必须是不惹眼,能观察对方行动,又可以确保饮水与食品补给的地方。最理想的是一个能将天吾的房间收入视野的单间。在那里支好三脚架,装上带望远镜头的照相机,监视屋内的动静和进出的人。一个人来做,自然不可能二十四小时连续监视,不过一天十小时倒可以对付过去。但不用说,如此理想的场所不容易找。

尽管如此,牛河还是在附近东奔西走,寻找这样的地方。他是个不轻言放弃的人,竭尽所能四处奔走,锲而不舍地追逐着一缕微小的可能性。这种执着正是他的独到之处。但耗费半天时间,将附近一带的角落寻访了个遍,牛河死心了。高圆寺一带是密集的住宅区,地势平坦,又没有高楼大厦,能将天吾的房间纳入视野的地方极其有限。而且在这一角,能让他藏身的场所一处也没有。

当脑海里没有好主意时,牛河总是泡在温呼呼的浴缸里,长长地洗个澡。所以他一回家就先放洗澡水,然后泡在合成树脂浴缸里,听着收音机里的西贝柳斯小提琴协奏曲。不是想听西贝柳斯,而且他的协奏曲很难说是适合在一日结束之际泡在浴缸里听的音乐。也许芬兰人在漫漫长夜里喜欢洗着桑拿浴听西贝柳斯,然而在文京区小日向的两居室公寓狭小的一体式浴室里,西贝柳斯音乐中的情感稍嫌浓烈,乐音里蕴含了太多的紧迫感。但牛河并不介意。只要背景里有音乐流淌便已足够。流淌的是拉莫的音乐会,他大概也会毫无怨言地听;流淌的是舒曼的《狂欢节》,他大概还是会毫无怨言。刚巧此时调频电台播放的是西贝柳斯的小提琴协奏曲。仅此而已。

牛河一如平时,将一半的意识清空,让它休息,用余下的一半来思考。于是大卫·奥伊斯特拉赫[David Oistrakh(1908-1974),苏联著名小提琴演奏家]演奏的西贝柳斯音乐从那清空的领域穿过,如同微风从洞开的入口进来,再从洞开的出口出去。作为欣赏音乐的方法也许不值得称颂。得知自己的音乐遭到如此对待,西贝柳斯也许要蹙着浓密的双眉,粗壮的脖子上聚起几根皱纹。但西贝柳斯在很久前便已过世,奥伊斯特拉赫也名登鬼录,所以牛河不必顾忌任何人,只管左耳进右耳出地听音乐,用那没有清空的半边意识漫无边际地想来想去。

在这种时候,他喜欢漫无目的地思考。像把一群狗放到广漠的原野上,让意识自由地尽情奔跑。告诉它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然后不再过问。他自己则泡在温水里浸到脖子,眯着眼睛,似听非听地听着音乐,心不在焉。狗儿漫无目的地连蹦带跳,在坡道上翻来滚去,不厌其烦地你追我赶,发现松鼠就徒劳无功地猛追,满身泥土草叶,玩累了便回到他身旁。牛河抚摸着它们的脑袋,再次给它们戴上项圈。这时音乐已经结束。西贝柳斯的协奏曲大约三十分钟演奏完毕。长度恰到好处。播音员宣告,下一支曲子是雅纳切克的《小交响曲》。这个曲名好像在哪儿听过,但想不出是在哪里。他努力想着,视野却不知为何模糊起来,眼球蒙上了一层淡黄的烟霭。一定是在浴缸里泡得太久的缘故。牛河只好作罢,关上收音机爬出浴缸,只在腰间裹了条浴巾,从冰箱里拿出啤酒。

牛河独自住在这里。以前曾经有妻子,有两个小女儿。在神奈川县大和市中央林间买了一栋小楼,住在那里。有个院子,虽然小却铺满绿草,养了一只狗。妻子的容貌说得过去,孩子们也都称得上漂亮。两个女儿一点也没有继承牛河的相貌。他自然是松了一口气。

但忽然飞来一场横祸,如今只剩了他一个人。连自己曾有过妻儿、在郊外有一所房子的事实,都让他觉得不可思议。他甚至怀疑这是不是错觉,是不是自己无意识地随心捏造的往日记忆。但这些当然真实地发生过。自己有过同床共枕的妻子,有过两个血脉相连的孩子。抽屉里有一家四口的全家福。在照片里,全家都面带幸福的微笑,连狗儿似乎都在笑。

一家人重归于好的可能性荡然无存。妻子和孩子们住在名古屋。孩子们有了新的父亲。一个相貌正常的父亲,在小学的父亲参观日露面,女儿们也不会感到羞耻。她们已有四年没跟牛河见过面了,但毫无感觉遗憾的样子,甚至连封信也不寄来。见不到女儿,牛河看上去似乎也不怎么遗憾。当然,那并不意味着他不疼爱两个女儿。只是对他而言,最重要的是确保自己这一存在,所以必须暂时关闭无关紧要的心灵电路。

而且他也明白,不论离得多么遥远,女儿们身上都流淌着自己的血。即使她们彻底忘了父亲,那血也不会迷失自己的道路。它们有长久得惊人的记忆。而有朝一日,大脑袋的标志恐怕还会再次出现。在意想不到的时刻,意想不到的地方。到那时,人们肯定会伴随着叹息忆起牛河的存在。

那种爆发性的场面,牛河也许能在有生之年目睹,也许不能。怎样都无所谓。只是想到可能发生这样的事,牛河便心满意足。这不是复仇心,是认识到自己不可避免地包含在这个世界的起源中而产生的充实感。

牛河坐在沙发上,把短短的双腿搁在茶几上,喝着啤酒,忽然想出了一个主意。也许不会太顺利,但值得一试。这样简单的主意,为什么一直没想到呢?牛河觉得不可思议。大概越是简单,就越想不到。不是说“灯台之下最黑暗”吗?

牛河第二天早上又去了高圆寺,走进一眼看到的房产中介,询问天吾住的那幢公寓里有没有空房间。他们不受理该物业,告诉他是由车站前的某中介统筹管理。

“不过呀,那儿肯定没空屋子了。房租便宜,地段又方便,住那儿的人不肯搬走啊。”

“不管怎样,我去试试看吧。”牛河说。

他去了车站前那家中介,接待他的是个不到二十五岁的年轻男子。头发又黑又粗,用发胶牢牢地定型,像个特殊的鸟窝。雪白的衬衣,崭新的领带。大概干这一行资历尚浅,脸上还留着青春痘的痕迹。他看到进来的牛河外表略显畏缩,立刻振作起来,露出职业性的微笑。

“这位客人,您真是好运气!”这位青年说,“住在一楼的夫妻由于家庭原因,忽然决定搬家,一个星期前刚好空出了房间。昨天刚清扫完毕,广告都没来得及挂出去呢。就是房间在一楼,外边的声音可能会有点吵,光线可能也不太好。不过地段非常方便。只是房东打算五六年内要拆了重盖,到时候会提前半年通知您,请务必搬走不能拖延。这是签订合同的前提条件。还有,那儿没有停车场。”

没问题,牛河答道,我不打算住太久,也不开车。

“太好了。只要您接受这些条件,明天就可以住进去。当然,您一定想先看看屋子吧?”

很想看看,牛河答道。青年从抽屉里拿出钥匙,递给牛河。

“我还有点事,对不起,您自己去看看行吗?屋子是空的,回头您把钥匙还来就行。”

“行。”牛河说,“不过万一我是坏人,不还你钥匙,或者另外配一把,以后上门去偷东西怎么办?”

青年听了似乎大吃一惊,盯着牛河看了一会儿。“哦,那倒也是。有道理。那么为保险起见,能不能请您留下一张名片?”

牛河从皮夹里拿出那张“新日本学艺振兴会”的名片,递过去。

“牛河先生。”青年表情严肃地念着上面的名字,随即一笑,“您看上去可不像干坏事的人。”

“多谢了。”牛河答道,嘴角浮出和名片上的头衔一样空洞的微笑。

头一次听人家这么说。他大概是说牛河的相貌太醒目,不适合干坏事吧。能非常简单地描绘出特征,也能顺利地画出头像速写。如果遭通缉,肯定不出三天就被抓获。

房间不像预想的那样糟糕。三楼天吾的房间恰好在正上方,当然不可能监视室内,但从窗子正好将正门收入视野,可以看到天吾进进出出,以及有什么人来拜访他。如果把照相机伪装好,只怕还能拍到他的特写。

要入住这间房子,必须支付两个月的押金,预付一个月的房租,还有两个月的礼金。虽说房租不算贵,而且押金在将来解约时会返还,但毕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由于付给蝙蝠一大笔钱,存款所剩无几了。但考虑到自己目前的处境,即使是勉为其难,也只能把房子租下来,别无选择的余地。牛河回到中介商那里,从信封中取出预先准备的现金,签订了租房合同。算作和“新日本学艺振兴会”之间的签约。告诉他们日后再寄来公司的登记册副本,负责的青年似乎毫不介意。一签好合约,他便正式递交了房门钥匙。

“牛河先生,从现在起您就可以住进去了。电和水都是通的,煤气开通时需要本人在场,所以得麻烦您和东京煤气公司联系。电话打算怎么办?”

“电话我自己设法解决。”牛河答道。跟电话公司签合同相当费事,施工者还得进入屋内,不如用附近的公用电话方便。

牛河再次回到屋子里,列了一份必需品的清单。值得庆幸的是,从前的住户把窗帘留下了。虽说鲜花图案的窗帘又旧又脏,但不管是什么样子,只要有就是赚了。对监视来说这是必不可缺的物品。

清单不算太长。有食品和饮用水就能满足基本需要。带望远镜头的照相机和三脚架,然后是卫生纸和登山用睡袋,便携式燃料,野营用的便携炉,水果刀,开罐器,垃圾袋,简单的盥洗用具和电动剃须刀,几条毛巾,手电筒,半导体收音机。最低限度的换洗衣服,一条香烟。大致就这些。冰箱餐桌棉被一律不要。找到挡风遮雨的地方就已经是幸运了。牛河回到家,把单反相机和望远镜头装进摄影包里,准备了大量胶卷,然后把清单上写着的物品塞进旅行袋。不够的东西,在高圆寺站前的商店街买齐了。

把三脚架安在六叠大的房间窗前,装好美能达最新款的自动相机,再安上望远镜头,对准进出正门的人脸部的高度手动调焦。把快门的开关调成遥控,并设好自动连拍功能。用厚纸围住镜头前端,防止光线射进来引起反光。稍稍掀起窗帘的一角,从外面只能看见一个类似纸筒的东西,但大概不会有人留意。谁也想不到竟有人在这毫不起眼的出租公寓门口搞起偷拍来。

牛河试着拍了几位出入大门的人。多亏有自动连拍功能,对着每个人能连按三次快门。用毛巾把相机裹紧,减弱快门音。拍完一卷,拿到车站旁的冲印店去。这是一种机器自动冲印系统,把胶卷交给店员就行。高速处理大量照片,谁也无暇关注上面拍的是什么。

照片效果无可挑剔。当然很难要求艺术性,不过足够用了。画面鲜明,足以分辨出入大门的人的脸。从冲印店回去的路上,牛河买了许多矿泉水和罐头,还在香烟店买了一条七星。把东西抱在胸前遮着脸回到公寓,又在相机前坐下。然后一面监视着大门,一面喝水,吃了桃子罐头,抽了几根烟。电是通了,但不知为何水不通。水管深处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龙头里却没有东西流出来。大概由于某种原因还得再等几天吧。原想跟中介商联系,又不愿太频繁地进进出出,便决定看看情况再说。不能使用抽水马桶,只好在看来是清扫公司忘记带走的一只小小的旧桶里撒尿。

初冬匆忙的黄昏来访,屋子里黑沉沉的,但牛河没有开灯。黑暗的到来正中下怀。大门口的灯亮了,牛河继续监视着从黄色灯光下走过的人们。

到了傍晚,大门口进进出出的人变得频繁,但不算多。原本就是个很小的公寓。其中没有天吾,也没见到像青豆的女人。这一天是天吾在补习学校教书的日子,傍晚他就会回来。天吾下班后基本不会顺便逛街。比起在外边用餐,他更喜欢自己做菜,一个人边看书边吃饭。牛河知道这些。但这天天吾很晚也没回家,也许下班后跟人见面去了。

这所公寓里住着形形色色的人。从年轻的单身上班族、大学生、带着小孩的夫妻到独居老人,房客身份各不相同。人们毫无戒备地从望远镜头中穿过。虽然因年龄与境遇的不同多少有些差异,但他们都显得对生活充满倦怠,对人生深感厌烦。希望褪色,野心早已遗忘,感性磨损,剩下的空白里分别盘踞着心灰意冷与麻木不仁。他们脸色灰暗步履沉重,活像两小时前刚做过拔牙手术。

当然这也许只是牛河的误解。也许有人其实在尽情享受人生。也许一打开家门,里面是一个修整得令人心荡神驰的私家乐园。也许有人是为了逃避税务局的调查而装作生活俭朴。这些当然也不无可能,但透过望远镜头望去,他们都不过是守在这座即将拆毁的廉价公寓里,永无出头之日的都市人。

天吾最终没有露面,也没看到可能与他有关系的人。时针指向十点半时,牛河放弃了。今天是头一天,还没完全调整好状态,来日方长,今天就到此为止。他向着各个角度伸展躯体,放松僵硬的肌肉,吃了一个红豆馅面包,把装在暖水瓶里带来的咖啡倒进瓶盖喝下去。走到厨房拧开水龙头,不知何时有了自来水。他用肥皂洗脸,刷牙,撒了一泡长长的尿,靠着墙吸了一根烟。本想喝口威士忌的,但决定在这里的时候滴酒不沾。

然后他只穿着内衣钻进了睡袋。由于寒冷,身子微微抖了半天。一到夜里,空空的房间远比预想的要冷。或许需要一只小电暖炉。

一个人抖个不停地躺在睡袋里,他不由得想起了全家人其乐融融的日子。并非心存怀念,只是作为与眼前处境对比过于鲜明的例证浮上了脑际。即便与家人一起生活时,牛河自然也是孤独的。他对谁都不曾付出真心,认为这种寻常的生活不过是虚幻的东西,总有一天会烟消云散。律师的忙碌生活、高收入、中央林间的房子、容貌不错的妻子、一对在私立小学念书的可爱女儿、拥有血统证明的狗都是如此。因此当噩运接二连三、生活土崩瓦解、最后只剩孑然一身时,他反倒松了一口气。哈哈,这一来就不必担心了!重新回到原点了!

这就是重新回到原点?

牛河在睡袋中像蝉的幼虫一样缩成一团,望着黑暗的天花板。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浑身关节疼痛。冻得瑟瑟发抖,晚饭只啃了一个冰冷的红豆馅面包,监视即将拆除的廉价公寓大门,偷拍并不显眼的往来者,在清扫用的旧桶里小便。难道这就是“重新回到原点”的意义吗?这时他想起有件事忘了做,便从睡袋里蠕动着爬出来,把桶里的小便倒进马桶,拉动摇摇晃晃的拉手放水冲洗。他本不愿从好不容易才暖和起来的睡袋里爬出去,很想就这么算了。但万一黑暗里绊一跤可不得了。然后他再次钻进睡袋,又冷得抖了一会儿。

这难道就是重新回到原点吗?

可能就是这样吧。再也没有东西可以失去了,除了自己的性命。明白易懂。黑暗中,牛河浮出薄薄的刀刃般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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