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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青豆 只有一双眼睛1Q84 作者:村上春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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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铃声响起,是在一个风大的星期六。时间接近晚上八点半。青豆正套着羽绒服,膝头盖着毛毯,坐在阳台的椅子上,透过挡板的缝隙守望着水银灯下的滑梯,两手塞进毛毯里以防冻僵。无人的滑梯望去像冰河期灭绝的大型动物的骨骼。 在严寒的夜晚长久地坐在屋外,也许对胎儿不好。但这种程度的寒冷应该问题不大,青豆想。不管身体表面多么冷,羊水都保持着与血液相同的温度。世界上有许多和这里无法相比的酷寒之地,那儿的女人们照样从不懈怠地生儿育女。而且这是我为了与天吾重逢,必须经历的寒冷。 大大的黄月亮和小小的绿月亮一如既往,并肩浮在冬季的夜空。形状各异大小不同的云在风的吹拂下疾速划过天空。云朵白而密,轮廓鲜明,看去像是顺着解冻的河川流向大海的坚冰。望着这些不知从何处而来又不知向何处而去的夜晚的云朵,感觉自己像被带到了某个靠近世界尽头的地方。这里是理性的极点,青豆想。由此向前便什么也不存在了。前面蔓延的只有虚无的混沌。 玻璃门关着,只留下一条极细的缝,所以电话铃声听上去很微弱,而且青豆正沉湎于遐想。但她的耳朵不会放过那铃声。铃响过三次后停下,二十秒钟后再度响起。是Tamaru打来的电话。她推开膝头的毛毯,拉开蒙着白色雾气的玻璃门走进房间。里面一片幽暗,暖气开得恰到好处。她用残留着寒意的手拿起电话。 “还在读普鲁斯特吗?” “进展很慢。”青豆回答,简直像在用暗语交谈。 “是不对胃口吗?” “也不是。该怎么说呢,那个故事写的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和这里很不一样。” Tamaru沉默着等她说下去。他不着急。 “说是另一个世界——其实我觉得像在读一颗离我生活的这个世界几万光年的小行星的详细报告。我可以接受和理解里面描写的一个个场景,非常鲜明、仔细。可这里的场景和那里的无法很好地结合,因为物理距离隔得太远了。所以读了一段,又得回到前面,从同一个地方开始重读。” 青豆寻找着接下来的话。Tamaru仍然在等待。 “但不觉得无聊。写得很精致,很美丽。那颗孤独的小行星的故事,我也能领会。就是进展很慢,好像划着小船逆流而上一样。拿着桨划一会儿,然后停下手思考问题,等回过神来,小船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青豆说,“不过对现在的我来说,这样的阅读方式也许更合适,和追逐情节一口气读下去相比的话。该怎么说呢?其中有种不规则的摇摆感。哪怕是前边成了后边,后面成了前面,也无关紧要。” 青豆搜寻着更为确切的表达。 “我觉得就像在做别人做的梦。有一种即时共享的感觉,却把握不了所谓即时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感觉很近,实际却很远。” “这种感觉是普鲁斯特刻意追求的吗?” 青豆当然不知道。 “不管怎样,另一方面,”Tamaru说,“在这个现实世界里,时间确实在往前推进。不会停滞,也不会后退。” “当然,在现实世界里,时间在不断向前。” 青豆说着,将目光投向玻璃门。果真如此吗?时间是在真真切切地向前推进吗? “季节变迁,一九八四年也快接近尾声了。”Tamaru说。 “今年内我大概看不完《追忆似水年华》了。” “没问题。”Tamaru说,“随你花多少时间都行。本来就是五十年前写的小说,里面并没有分秒必争的情报。” 也许是这样,青豆想。不过,也许不是。她已经不太相信时间这东西了。 Tamaru问道:“你身体里的东西好吗?” “目前没有问题。” “那太好了。”Tamaru说,“对了,那个在我们这一带转悠的来历不明的矮光头的事,你听说了吧?” “听说了。那家伙还在出没吗?” “不,近来看不见他的踪影了。在附近转了大约两天,之后一下子消失了。不过这家伙在附近的房产中介到处打听,假借找房子之名搜集庇护所的信息。这家伙长相太引人注目,还穿着非常花哨的衣服,所有和他说过话的人都记得他,很容易就摸清了他的行踪。” “不适合做调查和侦察。” “没错。那副样子不适合做这类工作。脑袋大大的,像个大头娃娃。但好像是个本领高强的家伙,善于四处活动收集情报,熟知该采取什么步骤,该去哪里打听什么。脑袋好像也很灵活,没有漏过必要的东西,也没有白做不必要的事情。” “而且关于庇护所,他收集了一定程度的信息。” “他查清了那是为遭受家庭暴力的妇女设立的庇护所,是由夫人无偿提供的。恐怕还查清了夫人是你供职的体育俱乐部的会员,以及你经常来这里为夫人做个别指导的事。假如我是那家伙,肯定会查清楚这些。” “那家伙和你一样优秀吗?” “只要不惜下功夫,了解收集情报的窍门,受过长期的逻辑思维训练,这种程度谁都懂的。” “这种人,我猜世上不太多。” “有一些。一般称为行家。” 青豆在椅子上坐下,将手指贴在鼻头上。那里还残留着屋外的寒意。 “于是那家伙不在宅第周围露面了?”她问。 “他知道自己已经曝光太多,也知道监控摄像头在工作,所以在短时间内将能搜集的信息统统搜集到手,然后转移到别的猎场去了。” “这么说,那家伙现在已经察觉我和夫人的联系,还察觉那超越了体育俱乐部教练和富裕顾客之间的普通关系,并和庇护所有关。我们实施过某个项目的事,他也察觉了。” “恐怕是。”Tamaru说,“据我所见,这家伙已经逼近了事情的核心。一步一步地。” “但听了你的话,我有这样的印象:这家伙似乎不是某个庞大组织的一员,倒像在单独行动。” “对,我的想法也大致相同。除非有什么特别的企图,否则一个庞大的组织不可能起用外貌如此醒目的家伙进行秘密调查。” “那么,这家伙是为了什么原因、为了什么人,来做这种调查的呢?” “不知道。”Tamaru答道,“现在我们只知道这家伙非常能干,非常危险。再进一步的话,现阶段就只能进行推测了。我保守地估计,‘先驱’很可能以某种方式介入了。” 青豆想了一下这个保守的估计。“而且那家伙换了个猎场。” “对。至于他移到了哪里,我就不知道了。但按照逻辑推测,他接下来可能去的地方,或者说目标所指,是你现在的藏身之地。” “你告诉过我,几乎不可能找到这个地方。” “没错。夫人和那所公寓的关联无论如何也查不出来。所有关系都彻底地抹去了。但这只限于短期内,如果在那里待得太久,难免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露出破绽。比如说——作为一种可能性,你说不定会稀里糊涂地跑出门去,碰巧被人认出来。” “我没有出去过。”青豆干脆地说道。这当然不是真话。她曾经两次离开这个房间。一次是为了追寻天吾跑到对面的小公园。还有一次是为了寻找出口,乘出租车到首都高速公路三号线三轩茶屋附近的临时停车处。这些自然不能告诉Tamaru。 “假如是这样,那家伙会怎么寻找这个地方?” “如果我是那家伙,会把你的个人信息重新调查一遍。你是什么样的人?从什么地方来的?以前做过什么事?现在在考虑什么?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搜集尽可能多的信息,放在桌子上排队,彻底地验证和分析。” “就是被剥得一丝不挂?” “是啊。在明亮冰冷的灯光下,把你剥得一丝不挂,用镊子和放大镜把每个角落都查遍,找出你的思维和行动模式。” “我不太明白。像这样对个人模式进行解析,就能找出我现在的藏身处?” “这很难说。”Tamaru说,“也许会,也许不会。得看具体情况了。我不过是说,是我的话会这么做,因为想不出其他方法。不管是谁,都会有固定的思考和行为模式,而只要有模式,就会从中产生弱点。” “怎么像学术调查一样。” “没有固定模式,人就活不下去,就像音乐里的主题一样。但它同时也钳制人的思考和行动,制约自由,重组优先顺序,有时还会歪曲逻辑性。结合这次的情况来看,你说你不想离开现在的住处,至少到今年年底,拒绝转移到更为安全的地方去,因为你在那里寻找什么。在找到那个东西之前,不能离开那里,或者说不想离开那里。” 青豆沉默不语。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你究竟有多强烈地想找到它?详细情况我不了解,也不打算问你。不过在我看来,那个东西目前就是你个人的弱点。” “也许是。”青豆说。 “大头娃娃可能就会冲着这个部分攻过来。冲着束缚着你的个人因素,毫不留情地进攻。那家伙会认为这是个突破口,假如他真像我想象的那么优秀,能根据零碎的信息顺藤摸瓜,最终找到那里的话。” “我估计他找不到。”青豆说,“大概不会发现把我和那个东西连接起来的渠道,因为那是珍藏在我内心深处的东西。” “你能以百分之百的自信这么说吗?” 青豆沉吟着。“没有百分之百的自信,大概百分之九十八吧。” “如果是那样,看来有必要认真地担心那百分之二。刚才就说过,依我看,那家伙是个行家。优秀,而且吃苦耐劳。” 青豆沉默不语。 Tamaru说:“行家就像猎犬一样,能闻到普通人闻不到的气味,听到普通人听不到的声音。如果用和普通人相同的方法做相同的事,成不了行家,就算成了也做不久。所以你还是小心一点好。你为人谨慎,这一点我很清楚。只是最好小心再小心。最重要的事情不是靠百分比决定的。” “我有个问题想问一下。”青豆说。 “什么?” “假如大头娃娃再次在你那边露面,你打算怎么办?” Tamaru沉默片刻。这好像是个意料之外的问题。“可能什么也不做。由着他去。在这一带,那家伙几乎什么也干不成。” “可是,假如那家伙开始干什么让人不快的事呢?” “比如说怎样的事?” “我说不清。总之是让你烦恼的事。” Tamaru喉咙深处发出短促的声响。“那时,我大概会发出某种信息吧。” “是行家之间的信息?” “嗯。”Tamaru说,“不过在采取具体行动以前,必须确认这家伙是和谁一伙的。如果他有后台,我这边反而会处于危险境地。只有看准了这些,才能采取行动。” “在跳进游泳池之前,先确认水深。” “可以这么说。” “但你估计他是单独行动,大概没有后台。” “啊,我是这么估计的。但根据经验,我的直觉偶尔也有不准的时候。而且很遗憾,我的后脑勺上没长眼睛。”Tamaru说,“总而言之,提高警惕看清周围。有没有可疑的人?景象有没有改变?有没有发生和平时不一样的事?不管多么微小的变化都没关系,发现了就立刻告诉我。” “明白。我会提高警惕。”青豆答道。不用说,为了找到天吾,我时刻注意不漏过任何细微的事物。话虽如此,我当然也一样,只有一双眼睛。Tamaru说的完全正确。 “我要说的就这些。” “夫人好吗?”青豆问。 “很好。”Tamaru答道,然后加上一句,“但也许变得沉默寡言了。” “她原来就不是话多的人。” Tamaru在喉咙深处低低地呜咽了一声。他的喉咙中似乎装着表达特殊情感的器官。“我是说,更加。” 青豆想象着老夫人孤身一人坐在暖房的帆布椅上,不知厌倦地望着蝴蝶静静飞舞,脚边放着硕大的喷壶。她知道老夫人的呼吸是何等静寂。 “下次的货物里,我放进去一盒玛德琳蛋糕[madeleine,扇贝形状的法式蛋糕,《追忆似水年华》中有关于这种点心的著名描写]吧。”Tamaru说,“它或许能给时间的流逝带来好的影响。” “谢谢你。”青豆说。 青豆站在厨房里做可可。再次出去守望之前,应该暖和一下身体。用长柄锅将牛奶煮沸,放入可可粉溶解,倒进大杯子里,再在表面浇上预先做好的奶油泡沫。在餐桌前坐下,一面回味与Tamaru的对话,一面慢慢地喝。在明亮冰冷的灯光下,我被那个奇形怪状的大头娃娃动手剥得一丝不挂。他是个手段高明的行家,而且危险。 她穿上羽绒服,围上围巾,端着喝了一半的可可杯回到阳台上,在园艺椅上坐好,把毛毯盖在膝头。滑梯上还是没有人,然而就在这时,一个正要走出公园的小孩的身影映入眼帘。这种时间竟然有孩子一个人到公园来,好奇怪。一个头戴编织帽、体形又矮又胖的小孩。然而是从挡板缝隙俯视,角度太小,小孩又是迅速穿过青豆的视野,消失在楼房的阴影里。对于孩子来说,脑袋似乎太大了一点,但也许是心理作用。 总之那不是天吾,所以青豆没有多介意,再次将视线投向滑梯,投向陆续划过天空的云团,喝着可可,用杯子暖手。 青豆这时看见的当然不是孩子,恰恰是牛河。假如天色再明亮一点,或者观察时间再长一点,她就会发觉那个大脑袋绝非小孩的头颅,并想到这矮个子大头娃娃便是Tamaru说的男人。但青豆看到他的身影只有数秒,观察角度也不全面。同样值得庆幸的是,基于相同的理由,牛河也没有看到阳台上青豆的身影。 在这里,好几个“假如”浮上脑际。假如Tamaru将谈话截短一些,假如青豆接下来没有一边沉思一边做可可,她一定能看到站在滑梯顶仰头望天的天吾,于是便能立即奔出房间,实现相隔二十年的重逢。 然而,果真如此的话,监视着天吾的牛河立刻就会明白这是青豆,然后查明她的住处,马上通知“先驱”的两人组。 因此青豆没有看见天吾的身影,究竟是不够走运,还是十分走运,谁也无法断定。总之,天吾像上次一样爬上滑梯,望了一阵浮在天际的大小两个月亮和横穿月亮的云。牛河则躲在稍稍离开一点的阴影中监视着天吾。其间青豆离开了阳台,正在电话里和Tamaru交谈,接着又做了可可喝。就这样,大约有二十五分钟的时间流逝。在某种意义上这是决定命运的二十五分钟。青豆穿上羽绒服,端着可可杯返回阳台时,天吾已经离开公园。牛河没有立即追踪而去,因为他必须留下来确认某些事情。他做完这些,便疾步走出公园。而青豆从阳台上目击了这最后几秒。 云朵像刚才一样快速划过天空。它们被吹向南方,吹到东京湾上空,还被吹到更为辽阔的太平洋上方。不知道以后云朵会走过怎样的命运之路,就像谁也不知道死后灵魂的去向。 总之,圈子正在缩小。然而青豆也好天吾也好,却毫不知晓圈子正在自己身边急速缩小。牛河多少感觉到了这个变化,因为正是他在大展身手缩小圈子。但他也没有看出全貌,并不清楚要紧之处。他不知道自己与青豆间的距离已缩短到了仅有数十米。而且十分罕见,在离开公园时,他的头脑无比混乱,无法按部就班地思考问题。 到了十点,寒冷越发难耐。青豆放弃了坚持,起身走进开着暖气的屋内,脱下衣服钻进温暖的浴缸。泡在热水里祛除沁入身体内部的寒气,一面将手掌贴在下腹,可以感觉到微微的隆起。她闭上双眼,努力感受那里面的小东西的声息。没有多少时间留给自己了。青豆无论如何都必须告诉天吾。告诉他,自己怀了他的孩子。告诉他,自己在竭尽全力保护这个孩子。 换好衣服爬上床,在黑暗中侧身睡下。在沉入幽深的睡眠之前,梦见了老夫人。青豆在柳宅的暖房里,和老夫人一起望着蝴蝶。暖房像子宫一样微暗而温暖。她留在家里的橡皮树也放在那里,得到悉心照料,精神得几乎认不出来,恢复了鲜艳的绿色。从未见过的南国蝴蝶落在它肥厚的叶片上。蝴蝶收起色彩斑斓的翅膀,安详地睡着。青豆觉得非常高兴。 在睡梦中,青豆的腹部高高地隆起,似乎临近生产了。她可以听见小东西的心跳。她自己的心跳与小东西的混合交融,制造出舒畅的复合节奏。 老夫人坐在青豆旁边,一如既往地将脊背挺得笔直,紧闭嘴唇,静静地呼吸。两人不说话,是为了不惊醒熟睡的蝴蝶。老夫人神情超然,甚至似乎没留意到青豆就在身旁。当然,青豆明白自己得到了老夫人深深的保护。尽管如此,不安依然不肯从她心头退去。老夫人放在膝头的双手,看上去过于纤细脆弱。青豆的手下意识地摸索着手枪,然而哪儿也找不到。 她一面被梦深深地吞噬,一面却明白那是梦。青豆不时会做这样的梦,清楚地置身于鲜明的现实之中,同时又明白那并非现实。那是详细描绘出来的发生在另一个行星上的情景。 这时有人打开暖房的门。风含着不祥的寒气吹进来。大蝴蝶醒了,飘飘忽忽地展翅飞离橡皮树。是谁呢?她打算扭头去看。然而在她看见那个人影之前,梦醒了。 醒来时,青豆出了一身汗。冷冷的、令人生厌。她脱掉湿透的睡衣,用毛巾擦拭身体,穿上干净的T恤在床上坐了一会儿。说不定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说不定有人正盯着这个小东西。说不定那个人已经逼近身边,必须尽早找到天吾。然而除了每晚这样守望儿童公园,她目前没有别的办法。警醒、顽强而不懈地注视着世界,注视着从世界中分割出来的这狭隘的一角,注视着滑梯顶部那一点。即便如此,仍然可能看漏什么,因为人只有一双眼睛。 青豆想哭,可是没有眼泪。她再次在床上躺下,手掌紧贴下腹,静静地等候睡眠的来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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