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天吾 一针刺下就会见血的地方

1Q84  作者:村上春树

“后来的三天,什么事都没发生。”小松说,“我吃他们送来的饭,到了晚上就在窄小的床上睡觉,早晨醒来,在屋子里的小厕所解手。厕所虽然有一扇门遮掩着,却没上锁。那几天秋老虎正猛,可是房间通风口好像连着空调,并不觉得热。”

天吾一言不发,听着小松讲述。

“饭一天送来三次。我不知道时刻。手表被没收了,房间里也没有窗户,分不清白天和黑夜。竖起耳朵仔细听,也听不到任何声音。我这边发出的声响只怕也传不到外边去。被带到什么地方来了,我没有一点头绪,只是模糊地觉得大概在一个远离人烟的去处。总之我在那里待了三天,什么事都没发生。其实也说不准到底是不是三天。反正饭是送来了九次,我按顺序吃了。房间里的灯熄灭了三次,觉也睡了三回。我这个人本来睡眠极浅,还不规律,可那时不知为何毫不费劲就睡得很熟。细想起来十分奇怪,不过,这些你能理解吧?”

天吾沉默着点点头。

“那三天里,我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送饭的是个年轻男人,瘦瘦的,头戴棒球帽,脸上罩着口罩。穿一套针织运动衣,脚穿脏兮兮的球鞋。他用托盘把饭菜送来,等我吃完再来收。一次性纸餐具,软塌塌的塑料刀叉和汤匙。送来的都是普通的袋装熟食,好吃是无从谈起,但不至于没法下咽。量不多,因为肚子饿,我总是吃得精光。这又是一件怪事。平时我可是没什么食欲,一不留神连吃饭都会忘掉。喝的是牛奶和矿泉水,咖啡红茶一律不供应,更别提纯麦芽威士忌和生啤了。香烟也不行。没办法,毕竟不是来旅游胜地的宾馆度假嘛。”

说到这里,小松仿佛忽然心血来潮,掏出万宝路的红色烟盒,在口中叼了一根,用纸火柴点上。他将烟雾缓缓吸入肺里,再吐出来,然后皱起眉。

“送饭的年轻人始终一言不发,大概是上边禁止他和我说话吧。这家伙肯定是个打杂的小喽啰,但大概精通武术,举手投足都给人毫不懈怠的感觉。”

“您也没有向他提问吗?”

“嗯,我知道就算和他搭话,他也不理。我沉默不语,听天由命。吃送来的饭,喝送来的牛奶,一熄灯就上床睡觉,房间里的灯一亮就醒来。每到早上,那个年轻人就来了,放下剃须刀和牙刷便走。我用它们刮胡子、刷牙,用完后便被收走了。除了卫生纸,房间里没有任何称得上必需品的东西。既不让洗澡,也不能换衣服,但我也没想过要洗澡和换衣服。房间里没有镜子,可是也没有特别不便的地方。最难受的是无聊。要知道从醒来到入睡,整天在像骰子一样方方正正的雪白房间里待着,独自一人连话也不说,当然无聊至极。我可是个铅字中毒者,身边没有铅字就会坐立不安,哪怕有送餐用的菜单也成。但没有书报,也没有杂志。没有电视和收音机,也没有电子游戏。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除了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地板、墙壁和天花板,就无事可做。那真是奇妙的心情。你想是吧?好端端地走在路上,竟被一伙来历不明的人一把揪住,让你闻氯仿,就这么绑了便走,监禁在连一扇窗户也没有的古怪房子里。怎么看都很异常吧?可这会儿无聊得叫人几乎发疯。”

小松无限感慨地注视着指间烟雾缭绕的香烟,将灰弹进烟灰缸里。

“他们大概打算搞得我精神失常,才在那三天里什么也不干,只是把我关在狭小的房间里。这一点他们是早有预谋,熟知怎么做能让人神经脆弱,情绪崩溃。到了第四天——就是在第四次早饭后——来了两个男人。我想大概就是绑架我的两人组。遭受袭击时事出突然,我什么都搞不清,没好好看对方的脸。不过一见到那两个人,就一点点回忆起了当时的情形。我被拽进车里,双手被用力反剪过去,像要断掉一样,还用浸了药物的布捂住我的口鼻。那两人始终一声不响。都是眨眼间的事。”

小松想起了当时的情形,微微皱眉。

“一个不太高,体格健壮,剃成光头。面孔晒得黝黑,颧骨凸出。另外一个个子高,手长脚长,面颊瘦削,头发束在脑后。两人并肩站在一起简直像一对相声演员,一个细长纤瘦,一个矮胖敦实、下巴留着胡须。不过一眼望去就能猜到是两个危险的家伙,属于那种一旦需要,什么事都敢毫不犹豫下手的类型。却不自鸣得意,而且举止稳重,因此就更加可怖。眼睛给人冷漠至极的印象。两人都是黑棉布裤子加短袖白衬衫的打扮,年龄大概都超过二十五岁,光头看上去稍微年长一些。都没戴手表。”

天吾不声不响,等着下面的故事。

“说话的是光头。瘦削的马尾一言不发,动也不动,脊背挺得笔直站在门口,像是在仔细听光头和我谈话,也可能什么都没听。光头坐在带来的折叠钢椅上,面对面地跟我说话。没有别的椅子,我就坐在床上。总之,这是个没有表情的家伙。当然说话时嘴巴总要动的,可脸上别的地方居然丝毫不动,简直像个用腹语说话的木偶。”


光头一上来就向小松提了个问题:“你为什么被带到这里,我们是谁,这是什么地方,你是不是心里有数?”并不知道,小松答道。光头用缺乏深度的眼睛盯着小松看了一会儿,然后问道:“不过,假如要你推测一下,你会怎样推测呢?”遣词用字虽然客气,却含着不容分辩的余韵。那声音就像长期忘在冰箱里的金属尺,硬到极点,冷到极致。

小松稍稍犹豫一下,老实地回答:假如要我推测,我想会不会跟《空气蛹》那件事有关。因为想不到还有别的事。那样的话,你们大概就是“先驱”的人,这里恐怕是在教团属地上吧。当然,这只是假设。

光头对小松的回答既不肯定也不否定,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的脸。小松也默不作声。

“那好,我们的谈话就在这个假设的基础上进行吧。”光头平静地说,“接下去的话,说到底只是在你那个假设的延长线上展开的。我们设了个前提条件——如果假定是这样。没问题吧?”

“好。”小松说。他们打算转弯抹角地谈下去。这是个不坏的征兆。如果不准备放我活着回去,就不会采取如此繁琐的步骤了。

“你作为在出版社供职的编辑,负责出版了深田绘里子的小说《空气蛹》。没错吧?”

没错。小松承认道。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根据我们的了解,《空气蛹》为了赢取文艺杂志新人奖,采用了某种不正当手段。把应征稿送交评委审阅之前,在你的指示下,借第三者之手进行了大幅度的改写。而这部被偷偷改写过的作品获得了新人奖,成为社会话题,出版了单行本,成了畅销书。没有误会吧?”

“这要看如何理解了。”小松说,“应征稿件接受编辑的建议进行修改,并非绝不允许的做法……”

光头竖起手掌,打断了小松的发言。“遵循编辑的忠告,由作者自行修改原稿不能叫不正当手段。你说得没错。但为了夺得新人奖,由第三者介入改写文章,这怎么想都是背信弃义的行为。更何况你们还设立了空头公司瓜分该书的版税。我不清楚法律上如何解释,至少在社会道义上,你们肯定会受到严厉谴责,毫无辩解的余地。报纸杂志会大肆炒作,你们出版社将信誉扫地。小松先生,这种事你肯定是心知肚明的。在事实方面,我们已经掌握了大量细节,完全能附上具体证据公诸于世,所以你不必再强作辩解。这种托辞对我们是行不通的。对双方来说都是浪费时间。”

小松沉默着点点头。

“如果弄到那个地步,你当然只能辞职了,非但如此,还将被逐出这个行业。哪儿都不会有你的容身之地。至少在表面上是如此。”

“恐怕是。”小松承认道。

“不过,目前知道这个事实的人还很有限。”光头说,“你、深田绘里子和戎野老师,还有负责改写的川奈天吾,以及另外几个人。”

小松斟词酌句地问:“按照假设去推论的话,你说的‘几个人’就是教团‘先驱’的人吧?”

光头极不明显地点点头。“按照假设去推论的话,大概是这样,且不论事实究竟如何。”

光头顿了一顿,让这个前提渗进小松脑中,然后继续说道:

“而且,如果这个假设正确,他们可以在这里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你。可以把你当作客人留下,想留多久就留多久。这不费什么事。如果想节约时间,还有几种别的选择,其中也包括对彼此来说不算愉快的选择。总之,他们完全有这样的力量和手段。这些你大概能理解吧?”

“我想能理解。”小松答道。

“很好。”光头说。

光头默默地竖起一根手指,马尾走了出去,过了一小会儿,拿着一架电话机回来,将电话线接在地板的插口上,把听筒递给小松。光头叫小松给出版社打个电话。

“就说好像患了重感冒,连续高烧,躺了几天,还要一阵子不能去上班。就告诉他们这些,然后挂掉。”

小松叫同事听电话,将该传达的事简单地说完,也不回答对方的提问就挂断了。光头点点头,马尾于是拔掉地板上的线,拿着电话机走出房间。光头像检查似的盯着手背注视了一番,对着小松开口了。声音里现在甚至能听出类似温情的东西,尽管十分微弱。

“今天就到此结束。”光头说,“接下去的改日再谈。在那之前,请你把今天谈的事好好考虑一下。”

然后两人出去了。以后的十天,小松是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沉默着度过的。一天三次,那个戴口罩的年轻人照例将算不得美味的饭送来。从第四天开始,给了他一套大约是睡衣的棉布衣服,算作让他换洗。但是直到最后也没让他洗澡,只能在厕所小小的洗脸台洗洗脸。日期的感觉越来越模糊。

我大概被带到山梨的教团总部来了,小松猜测道。他在电视新闻中看过那里。位于深山里,四周围着高墙,简直像治外法权之地。逃脱和求助大概都不可能。即使被杀了(这或许就是“对彼此来说不算愉快的选择”),尸体只怕也永远不会被发现。对小松而言,死亡生来还是头一次现实地逼近身旁。

在被迫给出版社打电话后的第十天(恐怕是第十天,然而说不准),那两人组终于露面了。光头似乎比上次见面时瘦了一些,颧骨显得愈加刺眼,冷到极致的眼睛如今布满血丝。他像上次一样坐在带来的折叠钢椅上,隔着桌子与小松相对。许久,光头没有开口,只是用红眼睛直直地盯着小松。

马尾的外表没有变化。他像上次一样挺直脊背站在门口,用缺乏神情的眼睛凝视着空中的一点。二人仍穿着黑裤子白衬衣。大概是他们的制服。

“接着上次继续谈。”光头终于开口道,“上次说到,我们可以在这里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你。”

小松点点头。“其中也包括对彼此来说不算愉快的选择。”

“你的记性果然很好。”光头说,“没错。不愉快的结局也得纳入视野。”

小松一声不响。光头继续说下去。

“不过,那归根结底是逻辑上的事。而现实地看,他们也尽量不愿做出极端的选择。如果小松先生你现在忽然失踪,只怕又会引起麻烦。就像深田绘里子失踪时一样。你失踪了,感到寂寞的人也许不太多。但作为编辑,你的能力很受好评,在业界好像是相当引人注目的人物。就说你那分了手的太太吧,每个月的抚养费如果拖欠,只怕也想发几句牢骚。这对他们而言难说是乐见的事态。”

小松干咳了一声,咽下唾沫。

“而且他们也不是要责怪你个人,更不打算处罚你。他们知道出版小说《空气蛹》时,你们并没有要攻击某个特定宗教团体的意图。一开始你们连《空气蛹》和这个宗教团体的关系都不知道。你本是出于顽皮和功名心炮制出这个诈骗计划来的,半路上又有为数不小的金钱掺和进来。对一介工薪阶层来说,长期支付赡养费和孩子的抚养费可不容易。于是你把一个叫川奈天吾的志在当小说家的补习学校教师拖下了水,而此人对内情一无所知。计划本身倒别出心裁、十分有趣,只是没有选对作品和对象。而且与当初的预想相比,事态闹得太大了。你们就像误打误撞地闯进最前线、踏入地雷阵的平民,既前进不得,又后退不了。不是吗,小松先生?”

“也许是吧。”小松暧昧地答道。

“你好像还有好多事没弄明白。”光头望着小松,眼睛微妙地眯起来,“如果明白了,你就不会有那种事不关己的口气了。我直言相告吧:你实际就站在地雷阵的正中央!”

小松默默地点头。

光头闭上眼睛,隔了大概十秒钟再睁开。“陷入这种绝境,你们大概也不知所措,他们那边也面临着难题。”

小松决然地问道:“我提一个问题行不行?”

“只要是我能回答的。”

“因为出版《空气蛹》,我们给这个宗教团体带来了一点麻烦,是吗?”

“不是一点麻烦。”光头说。他的面孔稍微有点扭曲,“声音已经停止向他们说话了。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不明白。”小松用干巴巴的声音说道。

“算了。我没办法解释得太具体,你也是不知道为好。声音已经停止向他们说话了。此时此地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这句话。”光头顿了一顿,“而这不幸的事态,正是因为小说《空气蛹》印成铅字公诸于世造成的。”

小松问道:“深田绘里子和戎野老师是否已预料到,把《空气蛹》推向社会将导致‘不幸的事态’呢?”

光头摇摇脑袋。“不,戎野先生不可能知道这么多。而深田绘里子意图何在还不明了。但根据推测,那大概不是有意的行为。就算其中有意图,也肯定不是她的意图。”

“世人仅仅把《空气蛹》看作单纯的奇幻小说。”小松说,“女高中生写的纯真无邪的幻想故事。实际上,还有不少人批判故事过于非现实呢。没有人认为其中可能揭露了某种重大秘密或具体情况。”

“可能就像你说的。”光头说,“世上的人几乎不会注意这种事。但问题不在这里,而在于不论以何种形态,这个秘密都不应公诸于世。”

马尾仍然站在门口,盯着对面的墙,眺望着墙壁背后别人无法看到的风景。

“他们希望重新获得声音。”光头字斟句酌地说,“水脉并没有枯竭,只是沉到肉眼看不到的深处了。让它再次复活极为困难,但不是不可能。”

光头深深地凝视着小松的眼睛,似乎在估测里面某种东西的深度,就像在目测屋子某个地方是否能容纳特定的家具。

“刚才我告诉过你,你们误打误撞地闯进地雷阵了,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于是,他们只能给你们指明道路,告诉你们怎样才能全身而退。这样你们就能捡回一条命,他们也能以稳妥的方式排除惹是生非的闯入者。”

光头跷起二郎腿。

“请你们务必老老实实退回去。其实,哪怕你们血肉横飞、粉身碎骨,他们也无所谓,只是现在发出轰响会招来麻烦。所以小松先生,我把退路教给你们,把你们领到安全的地方。作为代价,向你提出的要求是停止出版《空气蛹》,不再增印,也不推出文库本。当然不再搞新的宣传。今后和深田绘里子不再有任何关系。怎样?这点小事凭你的力量总能办到吧?”

“不容易,但我想大概能办到。”小松说。

“小松先生,我们可不是为了探讨大概这种程度的问题,才劳您大驾来一趟。”光头的眼睛变得愈加血红尖锐,“我们并不要求你把市面上流通的书统统收回。那么干的话,传媒一定会闹翻天,你也没有那么大的力量。我只是希望事态能悄悄平息下来。已经发生过的事就无法可想了。事物一旦受损,就不可能完全恢复原状。短期内尽量不再招惹世人注目,这就是他们的希望。你明白吗?”

小松点点头,表示明白。

“小松先生,以前我告诉过你,你们那边也有几桩不便公诸于众的事实。如果捅出去,当事者只怕都要受到社会制裁。所以为了双方的利益,想签个停战协议。他们不再追究你们的责任,保障你们的安全。你们则不再跟小说《空气蛹》保持任何关系。这是个不坏的交易吧。”

小松沉吟片刻。“好吧。《空气蛹》的出版,由我负责引向实质上的终止。可能需要一点时间,不过总能找到相应的办法。就我个人来说,这次的事可以忘得一干二净。川奈天吾君也一样吧。他一开始就不热心,我等于是好说歹说硬拉他入伙的,况且他的使命早已终结。深田绘里子应该也没问题,她说过不准备再写小说了。只是说不准戎野老师会如何。他最终的目标是确认友人深田保先生是否健在、如今身在何处、在做何事。只怕不管我说什么,在弄清深田先生的下落之前,他都不会放弃。”

“深田保先生去世了。”光头说。那是缺乏语调的平静声音,然而里面含着异常沉重的东西。

“去世了?”

“就是最近的事。”光头说,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病逝于心脏病发作。短短一瞬,应该没有痛苦。由于别有缘故,我们没有提交死亡申报,在教团内秘密举行了葬礼。基于教义上的理由,遗体在教团内部火化,骨灰粉碎后撒到了山上。按照法律应当算作损伤遗体,可正式立案恐怕很困难。不过这是实话。事关人的生死,我们是不说谎话的。麻烦你转告戎野老师。”

“是自然死亡吗?”

光头用力点头。“深田先生对我们来说的确是弥足珍贵的人物。不,他是珍贵这种普通词语不能表达其万一的巨大存在。他去世的消息只告诉了有限的几个人,大家都深深悼念他。夫人——也就是深田绘里子的母亲——几年前因患胃癌去世。她拒绝接受化疗,病故于教团内的治疗院。她的丈夫深田保先生一直看护她到最后。”

“也没有递交死亡申报?”小松问。

没有否定。

“而且深田保先生最近去世了?”

“是。”光头说。

“那是小说《空气蛹》出版之后的事吗?”

光头先将视线投向桌子,然后抬脸看着小松。“是的。深田先生是在《空气蛹》出版之后去世的。”

“这两件事之间有没有因果关系?”小松毅然问道。

该如何回答?光头沉默片刻,他在梳理思路,然后仿佛下了决心,开口说道:“好吧。为了让戎野先生接受,也许把事实说清楚比较好。说老实话,深田保先生就是教团的领袖,是‘聆听声音者’。女儿深田绘里子出版《空气蛹》后,声音停止了向他讲话。这时深田先生便终止了自己的存在,是自然死亡。说得更准确一些,他是自然地终止了自身的存在。”

“深田绘里子是领袖的女儿。”小松自语般说。

光头短促而简单地点点头。

“而且从结果来看,是深田绘里子把父亲逼上了死路。”小松继续说道。

光头再次点头。“是。”

“但是教团现在仍然存续着。”

“教团仍然存续。”光头答道,像冰河深处封存的远古石砾一般的眼睛紧盯着小松,“小松先生,《空气蛹》的出版给教团带来了不小的灾难。但他们并不打算因此惩罚你们,因为事到如今惩罚也不会带来好处。他们肩负着必须完成的使命,所以需要平静的孤立。”

“所以各自退一步,把这件事忘掉。”

“简而言之的话。”

“为了传递这个信息,你们才不得不特意绑架我?”

光头脸上第一次露出近乎表情的东西,能看出介于可笑与同情之间的极微弱的情感。“如此兴师动众地请你前来,是因为他们想告诉你:这是认真的。虽然不想有极端的举动,但如有必要绝不手软。他们想让你设身处地感受这一点。假如你们毁约,大概会导致不愉快的结果。这一点,你有所理解吧?”

“我理解。”小松回答。

“小松先生,老实说,你们运气很好。也许是因为浓雾弥漫、视野不佳,其实你们已经走上了悬崖,几厘米外就是万丈深渊了。这一点请牢牢记住。眼下他们没有时间过问你们的闲事,而是面临着更重要的问题。在这层意义上你们也是幸运的。所以,趁着还有这好运气……”

他说着,双手迅速一翻,掌心向上,就像一个确认是否在下雨的人。小松等着后续的话,然而没有话了。说完后,光头脸上陡然浮出疲惫的神色。他缓缓地从折叠钢椅上起身,将椅子叠起夹在腋下,头也不回地走出立方体房间。沉重的门关上,响起上锁的声音,只剩下小松一人。


“然后大概又有四天,我被关在那个四四方方的房间里。关键的话已经说完。意思分明得以传达,协议也达成了,为什么还得继续监禁?我不明白。那个两人组再也没露面,打杂的年轻人仍旧一声不响。我照样吃着毫无变化的饭,用电动剃须刀刮胡子,望着天花板和墙壁打发时间。电灯一灭就睡觉,电灯一亮就醒来,并且在脑中反刍光头的话。当时感触良深的是,我们的运气实在很好。光头说得不错。这帮家伙只要想干,可真是无所不能呀。只要高兴,就能变得要多冷酷就多冷酷。被关在那里能切身感受这一点。恐怕是为了这个目的,正事办完后才把我又在那里关了四天。活儿干得精细极了。”

小松端起杯子喝了口高杯酒。

“他们又一次让我闻了氯仿之类的东西。醒来时已是黎明时分,我躺在神宫外苑的长椅上。虽说还是九月,可到了下半月,黎明已经相当冷了。结果害得我真的感冒了。他们也许不是有意的,可接下去我连发三天高烧,当真卧床不起。但仅仅这样就能过关,也许该算不幸中的大幸了。”

小松的话似乎到此结束。天吾问:“这件事您告诉戎野老师了吗?”

“啊。被放回来,烧退了几天之后,我到山上的戎野先生家里去了一趟,和他说了大致相同的话。”

“老师是怎么说的?”

小松喝完最后一口高杯酒,又点了一杯新的,还劝天吾再来一杯。天吾摇摇头。

“戎野先生让我把前因后果重复了好几遍,提了许多琐细的问题。能回答的我当然一一回答。只要他问,不管多少遍我都能重复相同的回答。和光头交谈后的四天中,我被单独关在屋子里,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只有时间有的是。所以我在脑子里一再反刍光头的话,连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简直是一台人体录音机。”

“不过深绘里的父母去世一事,说到底只是对方的说法。对不对?”天吾问。

“没错。那是他们的说法,真实性无从确认,甚至连死亡申报也没提交。但从光头的口气来看,我觉得他不像在说谎。就像他自己说的,人的生死对他们来说是神圣的。我把话说完后,戎野老师一个人沉思了许久——他这个人想事情是深思熟虑——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席,过了很久才回房间。看来老师在某种程度上无可奈何地接受了两人已死的事实。也许他早有预料,悄悄做好了他们已不在人世的心理准备。话虽如此,得知亲密的人当真故去,仍然会给心灵带来巨大的创伤。”

天吾回忆起了那间空空荡荡、朴实无华的客厅,深邃冷寂的沉默,窗外不时传来的尖锐鸟鸣声。“总之,我们就退步抽身,从地雷阵里撤出来了?”他问。

新的高杯酒送上来。小松润了润口。

“并没有当场下结论。戎野老师说需要时间思考。然而除了按那帮家伙说的去做,哪有别的选择?我当然立即行动起来了。《空气蛹》嘛,我在社里想方设法停止了增印,事实上已经快绝版了,也不出文库本。反正已经卖出了好多本,社里也赚足了钱,不会吃亏。当然,毕竟是公司,又是开会研究又是社长审批的,不可能那么顺利,但我暗示可能有代笔的丑闻之后,上头的人吓得魂不守舍,最后只能任我摆布。看来今后我得在出版社里吃一阵子冷饭了,但这种事已习以为常了。”

“他们声称深绘里的父母已病故的说辞,戎野老师全盘接受了?”

“恐怕是的。”小松说,“不过要作为现实接受,并让它渗入体内,大概还要一些时日。至少在我看来,那帮家伙是认真的,好像真心希望避免更多的麻烦,情愿做出一定程度的让步,才干出绑架这种粗暴的举动来。他们很想明确地传递信息,而且只要愿意,他们完全不必说出把深田夫妇的遗体秘密焚化的事。就算如今已很难验证,可损害遗体毕竟是重罪。但敢说出来,就是把手里的底牌全亮出来了。在这层意义上,也可以判断光头的话有相当一部分是真实的。细枝末节先不论,我是说大致上。”

天吾整理了一番小松的话。“深绘里的父亲是‘聆听声音者’,就是发挥着先知的功能。可女儿深绘里写了《空气蛹》,成了畅销书,于是声音停止了向他讲话。结果父亲自然死亡。”

“或者说自然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所以对教团来说,获得新的先知变成了至高无上的使命。一旦声音停止讲话,这个共同体便丧失了存在的基础,因而无暇顾及我们。概括起来就是这么回事吧?”

“大概是。”

“《空气蛹》这个故事里,含有对他们意义重大的信息。它变成铅字流传到了社会上,导致声音沉默,水脉沉到了深深的地下。这个重大信息具体指什么呢?”

“我在被监禁的最后四天里,一个人透彻地思考了这个问题。”小松说,“《空气蛹》这部小说并不算长,其中描写了有小小人出没的世界。身为主人公的十岁少女生活在一个孤立的共同体中。小小人半夜偷偷跑来制作空气蛹。空气蛹里装着少女的分身,于是产生了母体与子体的关系。那个世界里浮着两个月亮,一个大月亮和一个小月亮,这大概是母体与子体的象征。在小说中,主人公——原型大约是深绘里自己——拒绝成为母体,逃出了共同体,子体则留在了身后。子体后来怎样了,小说里没有写。”

天吾凝望着玻璃杯中渐渐融化的冰块。

“‘聆听声音者’大概需要子体作为中介。”天吾说,“只有通过子体,他才能听见声音,或是把声音翻译成地上的语言。要给声音发出的信息赋予正确的形式,这两者缺一不可。借用深绘里的话,就是接受者和感知者。为了这个,首先要制作空气蛹。只有通过这一装置才能生出子体。而要制造子体,就必须有合适的母体。”

“这是天吾君你的见解。”

天吾摇摇头。“说不上什么见解。只是听到小松先生归纳小说的梗概,觉得事情很可能是这样。”

天吾在改写过程中和改写之后,始终在思考母体与子体的意义,却怎么也把握不住整体形象。然而与小松交谈时,零碎的片断逐渐联系起来。但仍然留有疑问:为什么医院里父亲的病床上会出现空气蛹,里面又装着少女青豆呢?

“非常有趣的体系。”小松说,“难道母体和子体天各一方也没问题吗?”

“如果没有子体,母体大概称不上完整的存在吧。就像我们看到的深绘里那样,尽管无法具体说明,但其中总是欠缺某种要素。那也许像丧失了影子的人。我不清楚没有母体的子体是什么样子。她们恐怕也不可能是完整的存在,因为她们说到底不过是分身。但从深绘里的情况来说,尽管母体不在旁边,子体也许仍然能发挥巫女的作用。”

半晌,小松将嘴巴抿成一条微微歪斜的线,然后开口道:“我说天吾君,你该不是以为《空气蛹》里写的都是确有其事吧?”

“那倒不是。我只是暂且这么设想一下。先假定全都是事实,再展开推论。”

“好啊。”小松说,“就是说深绘里的分身即便远离本体,也可以发挥巫女的功能。”

“正因如此,教团才明明知道出逃的深绘里人在何处,却从不打算诉诸行动把她抢回去。因为像她这种情况,哪怕母体不在近旁,子体也能尽到职责。说不定即使天各一方,她们之间的纽带仍然很牢固。”

“是啊。”

天吾继续说道:“照我的想象,他们恐怕拥有好几个子体。小小人肯定在抓紧机会,制作好几个空气蛹。因为只有一个感知者会令他们心存不安。但即使如此,能准确发挥功能的子体大概还是有限。可能有一个力量强大的子体起着中心作用,再有一些不那么强大的辅助性子体集体发挥作用。”

“你是说,深绘里留在身后的子体,就是准确发挥功能、起着中心作用的那个?”

“这种可能性大概很高。就这次的事来说,深绘里始终处于事件中心,像台风眼一样。”

小松眯起眼,双手在桌上交拢。只要愿意,他能在短时间内高效地思索。

“我说天吾君,我只是随便想想,这种假设能不能成立呢:我们眼前看到的深绘里其实是子体,留在教团里的才是母体?”

小松的话让天吾悚然一惊,他从未这么思考过。对天吾而言,深绘里是个不折不扣的实体。可是如此一说,也能想到有这种可能性。我没有月经,所以不必担心会怀孕。深绘里那天夜里,在单向式的奇妙性交之后如此宣告。如果她只是一个分身,这大概就十分自然。分身不能自我再生,能这样做的唯有母体。但天吾怎样也无法接受这个假设,无法接受自己不是与深绘里,而是与她的分身性交的事实。

天吾说:“深绘里有明确的人格,也有独立的行为规范。这恐怕是分身不可能有的东西。”

“那倒是。”小松也同意,“你说得对。深绘里身上就算别的都没有,也有人格和行为规范。这一点我不得不同意。”

然而,深绘里还是隐藏着某些秘密。在这位美丽的少女身上,刻镂着他必须破解的重大密码。天吾有这样的感受。谁是实体?谁是分身?抑或区分实体与分身的方法本来就是错误的?或许深绘里能根据情况分别使用实体和分身?

“还有些事情没弄清楚。”小松说着,摊开双手放在桌子上,望着它们。作为中年男子来说,手指过于修长纤细。“声音不再说话,水井的水脉枯竭,先知逝去。以后子体会怎样呢?难道像从前的印度寡妇一样去殉死吗?”

“没有接受者,感知者的使命就终结了。”

“我完全是按照你的假设在推理,”小松说,“深绘里是心知会带来这样的结果,才写下《空气蛹》?那家伙告诉我,这一切肯定不是有意的行为,至少不可能是她的意图。可是,他怎么会知道这些呢?”

“真相还没有水落石出。”天吾说,“但不论出于何种理由,我也无法想象深绘里是有意把父亲逼死的。她父亲大概是因为某种理由走向死亡的,和她无关。不如说正相反,她做的事也许是对抗措施。或者说,她可能希望把父亲从声音手下解放出来。当然了,这说到底不过是没有根据的推测。”

小松鼻翼两侧堆满皱纹,沉思良久,然后长叹一声,环视四周。“这真是个奇妙的世界啊。到哪一步为止是假设,从哪一步开始是现实?边界一天天变得模糊。我说天吾君,作为一个小说家,你如何定义现实呢?”

“一针刺下去会流出殷红的血来,那地方就是现实世界。”天吾答道。

“那么毫无疑问,这里就是现实世界。”小松说道,用手掌刷刷地搓着前臂内侧,那里浮出青色的静脉。看上去血管并不健康,大概长年累月遭受酒精、香烟、不规律的生活和文艺沙龙式的阴谋百般摧残。小松将剩余的高杯酒一饮而尽,咔啦咔啦地摇晃剩下的冰块。

“顺便问一下,能不能再谈两句你那个假设?越来越有意思了。”

天吾说:“他们在寻找‘聆听声音者’的继任人。但肯定不止这些,还必须找到能准确发挥作用的新子体,因为新的接受者恐怕得有新的感知者才行。”

“这么说,还必须找到合适的母体。如此一来,连空气蛹也得重新打造。看来是浩繁的工程啊。”

“所以,他们也是万分认真。”

“的确。”

“不过,大概不是毫无头绪。”天吾说,“他们也许定好了目标。”

小松点点头。“我也有这样的印象。所以他们巴不得尽早把咱们从近旁赶走——反正别来妨碍他们的正事。看来我们极其碍眼呀。”

“我们哪里这么碍眼呢?”

小松摇摇头。那是说,他也不知道。

天吾说:“声音以前向他们传达的是什么信息呢?再者,声音与小小人又是什么关系?”

小松再次无力地摇摇头。这是超越了他们两人想象的东西。

“你看过《2001太空漫游》吗?”

“看过。”天吾答道。

“我们简直像那部电影里的猴子。”小松说,“就是那些长着又黑又长的毛,嘴里毫无意义地吼叫,绕着石柱不停打转的家伙。”

两位客人结伴走进店里,像常客似的坐在吧台前的椅子上,点了鸡尾酒。

“总之有一件事弄清楚了。”小松像总结发言般说,“你的假设很有说服力,也相当合情合理。与你促膝交谈总是让人愉快。不过这归这那归那,得从这吓人的地雷阵后退和撤离。我们今后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同深绘里和戎野老师见面了。《空气蛹》是一部天真无邪的奇幻小说,里面没有附加任何具体信息。不管那声音是什么,它传达的讯息是什么,和我们都没有关系了。就这么做吧。”

“下了船,重新回归陆地上的生活。”

小松点点头。“没错。我每天去出版社上班,东奔西走给文艺杂志讨要可有可无的稿子。你呢,在补习学校给那些前程远大的青年教数学,有空时就写长篇小说。咱们各自回归和平的日常生活,没有激流也没有瀑布。岁月流逝,我们平平安安地老去。你有什么异议吗?”

“除此之外,不是没有别的选择吗?”

小松用指尖将鼻翼两侧的皱纹扯平。“是啊。此外别无选择。我再也不想遭人绑架了。关在那种四四方方的房间里,仅有一次就够了。而且下一次,只怕就不会让我重见天日啰。别的不说,只是想一想要再见那两人组,我的心就狂跳不已。那可是光用眼神就能让人自然死亡的家伙。”

小松冲着吧台举起酒杯,点了第三杯高杯酒,又将一根烟叼在嘴上。

“哎,小松先生,这话先告一段落。可是你之前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这些呢?绑架事件已经过去好久了。两个多月了。你可以早一点告诉我嘛。”

“是呀,为什么呢?”小松微微歪着脑袋说,“的确如此。我一直想着得把这些告诉你,却不知为何一拖再拖。为什么?也许是有负罪感吧。”

“负罪感?”天吾惊讶地说。竟然能从小松口中听到这个词,他想都没想过。

“就算是我,也会有负罪感。”小松说。

“是对什么的负罪感呢?”

小松未作回答。半晌,他眯着眼睛,在唇间拨弄着没有点燃的烟。“深绘里知道自己的父母已经去世了吗?”天吾问。

“恐怕知道了。我不清楚她是何时得知的,但戎野老师肯定会在某个时间转告她。”

天吾点点头。深绘里肯定在更早之前便知道了,不知道的只有我一个而已。

“于是我们走下船,回归陆地上的生活。”天吾说。

“是。从地雷阵往回撤退。”

“不过小松先生,就算我们准备这么做,可你觉得能顺利回归原来的生活吗?”

“恐怕只能尽力而为。”小松说着擦燃火柴,点上香烟,“你有什么具体的事放心不下?”

“我们周围,种种事情同时在开始变化。我的感受就是这个。其中有几样已改变了形状,也许不可能轻易恢复原样。”

“哪怕会关系到我们无比宝贵的生命?”

天吾暧昧地摇摇头。他感觉自己不知何时被卷入了强大而恒定的激流。那激流试图将他冲到某个陌生的地方。但这些无法具体地对小松说明。


天吾没有向小松透露,自己正在写的长篇小说原封不动地承袭了《空气蛹》中描绘的世界。小松肯定不欢迎他这么做。毋庸置疑,“先驱”的相关人士也不会欢迎。一不留神,他就将踏入另一个地雷阵,或许会累及周边的人。然而故事本身自有生命和目的,几乎是自动地不断向前推进,天吾已不容分说地被包笼在了那个世界中。对他来说,那里已不再是虚拟世界,而是变成一刀切下去,皮肤就会流出真正的殷殷鲜血的现实世界。在那儿的天空中,并排浮着大小两个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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