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牛河 不如说那双眼睛充满怜悯

1Q84  作者:村上春树

星期天傍晚六点十五分,天吾出现在公寓门口。步出门外后一度驻足,像搜寻什么东西似的环视四周,视线从右向左,又从左向右移动,仰望天空,俯视脚下。但好像没有不同于平日的东西映入眼帘,于是他向路边疾步而去。牛河从窗帘缝隙间注视着这番情景。

牛河这次没有尾随天吾。天吾没拿行李,两只大手插在裤线消失的卡其裤口袋里。高领毛衫,加上穿旧的橄榄绿灯芯绒上衣,不服帖的头发。上衣口袋里装着一本文库本。大概是想去附近的饭馆吃饭吧。随他去哪儿好了。

星期一天吾有好几节课。牛河事先给补习学校打电话确认过。女事务员告诉他,对,川奈老师的课从下周一开始按教学计划正常进行。很好,天吾从明天起终于恢复平常的日程了。按照他的性格,今晚应该不会出远门。(如果这时跟踪天吾,牛河就会知道他是去四谷的酒吧和小松见面。)

八点前,牛河穿上水手短外套,脖子绕上围巾,将针织帽扣得低低的,留意着四周快步走出公寓。这时天吾还没回家。如果仅仅是在附近吃晚饭,时间未免有点长了。走出公寓时,也许不巧会迎面撞上回家的天吾。但即使要冒这样的风险,牛河今晚这个时候也得出门,他有事非做不可。

他凭着记忆转过好几个拐角,从几幢标志建筑前走过,时而犹豫不决,但总算抵达了儿童公园。昨日凛冽的北风完全停歇,在十二月应该算是暖和的夜晚。夜间的公园里仍然不见人影。牛河再次举目四顾,确认无人在注意自己,便爬上滑梯的台阶,在顶上坐下,背靠着栏杆仰望天空。和昨夜大致相同的位置浮着一轮月亮。三分之二大的明澈的月亮。周围连一片云也不见。而且这个月亮的旁边,并排浮着一轮歪歪扭扭的绿色小月亮。

不是看错了,牛河想。他长叹一声,微微摇头。不是在做梦,也不是眼睛产生错觉。一大一小两个月亮,明白无误地浮在树叶落尽的榉树上空。这两个月亮仿佛自昨夜起就一动不动地守候在那里,等着牛河重新返回滑梯上。它们心中有数,知道牛河会回到这里。在它们周围,像商量好了一般荡漾着沉默。那是充满了暗示的沉默。而且月亮们要求牛河与它们分享这沉默。这件事不能告诉任何人,它们对牛河说,将蒙着淡淡灰尘的食指轻轻放在唇上。

牛河坐在那里,试着向各个角度扯动面部肌肉,并且为了慎重起见,逐一确认那些感觉,看看有没有不自然、不同于平日之处。但没发现不自然的地方。好也罢坏也罢,还是自己平时那张脸。

牛河一直将自己视为现实主义者。实际上,他就是个现实主义者。形而上的思辨并非他的追求。假如某种东西实际存在于某处,那么不管是否合情合理,逻辑是否行得通,就只能姑且作为现实接受。这是他的基本想法。不是先有原则与逻辑,然后再产生现实;而是先有现实,然后才相应地产生原则和逻辑。因此牛河下了决心,天上并排浮着两个月亮的现象,姑且只能原模原样地作为事实接受,别无选择。

剩下的事情以后再慢慢思考。牛河努力摒除多余的杂念,专心地眺望和观察着那两个月亮。大大的黄月亮和小小的奇形怪状的绿月亮。他试图让自己熟悉这番光景。得原模原样地接受这个,他告诫自己。无从解释为何发生这样的事,但目前这不是应当深究的问题。说到底,该如何应对这一状况才是问题所在。为此,只能不问青红皂白地将这番光景完完整整接受下来,然后故事方才开始。


牛河在那里待了大约十五分钟。他靠在滑梯扶手上,几乎一动不动,让自己适应那里的景象。像花时间让身体顺应水压变化的潜水员,沐浴着那些月亮送来的光芒,让它渗入肌肤。牛河的本能告诉他,这么做很重要。

然后,这个脑袋奇形怪状的矮小男人站起来,走下滑梯,满腹心事难以名状,魂不守舍地走回公寓。他觉得满街的景致望上去似乎与来时不同,正在一点点地发生变化。他想,是月光的缘故,是那月光让事物的外观一点点产生了错位。结果好几次差点拐错路。走进大门前,抬眼眺望三楼,确认了天吾家的窗户没有灯光。高大的补习学校教师还没有回家。看来不单是去附近的饭馆吃顿晚饭,只怕是和谁见面。对方弄不好就是青豆,也可能是深绘里。说不定我错过了一个重大机会。然而事已至此,多想也无益。天吾每次外出都去盯梢未免太危险。自己的身影只要被天吾发现一次,就得连本带利都赔进去了。

牛河回到房间,脱去外套、围巾和帽子。在厨房打开咸牛肉罐头,把牛肉夹在面包卷里,站在那里吃,还喝了罐不冷不热的咖啡。两样几乎都味同嚼蜡。尽管有吃了东西的感觉,却没有滋味。牛河无法断定原因究竟是在食物,还是自己的味觉。或许也该归罪于那两个深深烙印在眼底的月亮。谁家的门铃被按响,铃声隐约传来。片刻后铃声再度响起,但他没有特别在意。不是在这里,而是在远处,大概是其他楼层的某扇门。

吃完三明治,喝完咖啡,牛河为了将脑袋拉回现实空间,悠悠地吸了一根烟,在脑中再次确认自己现在必须做什么。然后终于走到窗边,在照相机前坐下,打开电暖炉的电源,两手摊在橘黄的光前取暖。星期日晚上九点前,几乎没有人进出公寓大门,但牛河很想弄清天吾回家的时间。

没过多久,一个身穿黑羽绒服的女人走出大门。是个从未见过的女人。她用灰色的围巾遮住下半边脸,戴着黑边眼镜,扣了顶棒球帽。那副打扮显然是为了遮住面孔避人眼目。她两手空空,脚步匆匆,步幅很大。牛河条件反射地按下开关,电机驱动装置按三次快门。得查明这个女人的去向,牛河暗忖。但还没等他站起来,女人已经走到路上,消失在黑夜里。牛河皱起眉,只得作罢。照那种走法,即使现在穿上鞋追出去也追不上。

牛河在大脑中再现刚才看到的人。身高大约一米七,瘦瘦的牛仔裤,白色运动鞋,每件衣物都新得出奇。年龄大概二十五六岁到三十岁。头发掖进了衣领里,长度不明。由于那件臃肿的羽绒服,体形也分辨不清,不过从双腿的形状来看应该身材瘦削。端正的姿势和轻快的脚步表明她身体健康、充满朝气。大概平日坚持从事体育活动。这些特征每一项都与他了解的青豆吻合。当然不能断言这个女人就是青豆,只是她似乎高度防备着被人看见,周身充溢着紧张,就像害怕狗仔队追踪的女明星。但就常识而言,一个被狗仔队紧追不舍的著名女星不会出入高圆寺这座寒酸的旧公寓。

暂且假定她就是青豆。

她是为了与天吾见面赶到这里的。可是天吾外出,不在家里。房间的灯光始终灭着。青豆赶来见他,屋里却没有回应,于是只得回去。那两声遥远的门铃没准就是这个缘故。但在牛河看来,这个推论略有些不合理。青豆是受人追杀之身,为了避免危险,理应过着尽量避人耳目的生活。想见天吾的话,通常应该事先打电话确认他在不在。那样就能避免无谓的冒险。

牛河坐在照相机前苦苦思索,却想不出合乎情理的推论。那个女人的行为——漏洞百出地乔装,离开藏身处闯入这座公寓——和牛河了解的青豆性格很不相符。她应该是更加慎重更加小心的人。这让牛河头脑混乱。而可能是自己将她引来此地的念头,根本没有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总之,明天到车站前的冲印店去,把积攒下来的胶卷都冲出来,里面肯定有这个迷雾重重的女人的身影。

他在照相机前一直守候到十点多,可自从那个女人离去,再没有一个人进出过公寓。像看客寥寥的公演后被所有人弃置的舞台,大门口空无一人寂寂无声。天吾是怎么回事?牛河莫名其妙。据他所知,天吾这样深夜外出不归极其罕见,况且明天还得重新开始补习学校的课。会不会是在牛河外出之际,他已经回家,早早上床睡觉了呢?

时针指向十点多时,牛河发现自己十分疲惫,困得几乎睁不开眼。对他这个夜猫子来说非常少见。平时他有需要便能一直不睡觉。但唯独今晚,睡魔却像古代棺椁的石盖,毫不留情地压在头顶。

说不定是我盯着那两个月亮看得太久,牛河想。说不定那光芒过多地渗进了皮肤。一大一小两个月亮化作朦胧的残像,留在他的视网膜上。这昏暗的剪影麻痹了大脑中柔软的部分,像某种蜂将大大的毛虫蛰得麻痹,然后在它的体表产卵。孵化出的幼虫便将这动不了的虫子当作近前的营养源,活生生吃掉。牛河皱起眉,将不祥的想象从脑中驱赶出去。

哎,算了吧,牛河对自己说。没必要死等着天吾回家。不管他何时回来,那家伙一进门准会倒头便睡。而且除了这座公寓,他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大概。

牛河无力地脱去裤子和毛衣,只剩下长袖衬衣和棉毛裤,钻进睡袋里。然后蜷起身子,马上便睡着了。睡眠极其深沉,几乎近于昏睡。将要睡着时,他似乎听到了敲门声。然而意识早将重心移向了另一个世界,无法准确地区分事物。打算强行予以区分,浑身便吱吱作响。于是他连眼也不睁,不再追究那声音的意义,再度陷入沉睡的泥沼之中。

天吾告别小松回到家里,大概是在牛河陷入沉睡三十分钟后。他刷完牙,在衣架上挂好染了烟味的上衣,换上睡衣倒头便睡。直睡到凌晨两点电话响起,通知他父亲过世为止。


牛河醒来时,已经是星期一早晨八点过后,这时天吾已坐在驶往馆山的特快列车上,沉入了深深的熟睡,以弥补睡眠不足。牛河坐在照相机前,等着天吾走出公寓前往补习学校。但天吾理所当然没有露面。时钟指向下午一点时,牛河作罢了,用附近的公用电话打到补习学校,询问川奈老师的课今天是否照常进行。

“川奈老师今天的课暂停。听说是家人昨天夜里忽然过世了。”接电话的女子答道。牛河道谢后挂断了。

家人过世?说起天吾的家人,就只有做过NHK收款员的父亲一个了。这位父亲住在远方某家疗养院里。天吾为了照顾他,曾经离开东京一段时间,两天前刚回来。这位父亲死了。这么一来,天吾就得再次离开东京。恐怕是在我熟睡时出门的。真是的!我怎么会睡得这么久、这么死?

总而言之,这下天吾真正变成孤身一人了,牛河想。本来就是个孤独的家伙,这一来就更孤独了。形单影只。母亲在他还不到两岁时,在长野县的温泉旅馆被人勒死。凶手至今逍遥法外。她抛下丈夫,带着还是婴儿的天吾跟着这个年轻男人出奔。“出奔”这个词太古老,如今没人再用这种词了。不过,它倒是同某种行为十分相称。不清楚那家伙为什么要杀她。不,其实连是不是那家伙杀的也没弄清。旅馆的一间客房里,女人半夜里被人用睡袍带子勒死,而同行的男人不见了。怎么想那个男人都很可疑,仅此而已。父亲接到通知后,从市川赶来将幼小的儿子领走。

我也许该把这件事告诉川奈天吾。他当然有知道这个事实的权利。但他说了,不愿从我这样的人口中听到关于母亲的事,所以没告诉他。没办法。这不是我的问题,是他的问题。

不管怎样,天吾在也好不在也好,对这座公寓的监视都得持续下去。牛河告诉自己。我昨夜看到了一个疑似青豆的神秘女子。这颗奇怪的脑袋告诉我,虽然没有那就是青豆本人的确证,可能性却极大。这脑袋尽管不够美观,却有最先进的雷达般的敏锐直觉。而且,假如那个女子就是青豆,她不久后肯定还会再来找天吾。而天吾父亲过世的消息,她还不知道。这是牛河的推测。天吾大约是在半夜接到通知,早上赶出门去的。而且,看来两人似乎出于某种原因不能用电话联系。这样的话,她肯定还会来这里。她一定有重要的事,哪怕是冒着危险也得亲自前来。下次无论如何都得查明她的去向,必须做好周到的准备。

这么一来,或许也能在某种程度上解开这个世界为何存在两个月亮的秘密。牛河很想知道那引人入胜的解释。不,这说到底不过是次要问题。我首要的工作是查明青豆的藏身处,然后贴上漂亮的礼签,把她交给那个可怕的两人组。在那之前,不管月亮是两个还是一个,我都得实实在在地做事,因为这怎么说都是我最大的长处。


牛河前往车站前的冲印店,将五个三十六张一卷的胶卷递给店员。然后拿着冲印好的照片走进附近的家庭餐馆,一边吃着鸡肉咖喱饭,一边按日期察看。几乎全是平素看惯的住户的面孔。他多少带点兴趣观望的只有三个人的照片。即深绘里和天吾,以及昨夜从公寓出去的那个裹在迷雾中的女子。

深绘里的眼睛让牛河紧张。在照片里,这个少女也是从正面直视牛河的脸。不会有错,牛河想。她知道牛河躲在那里,监视着自己,恐怕还知道他在用暗藏的镜头拍摄。她那双澄净的眼睛在宣告这一点。那双慧眼洞察一切,绝不容忍牛河的行为。笔直的目光毫不留情地刺穿牛河的心脏,直达另一侧。他在那里的所作所为毫无辩解余地。但同时,她并没有给牛河定罪,也没有嗤之以鼻。在某种意义上,那双美丽的眼睛宽恕了牛河。不,也不是宽恕,牛河改变了想法。那双眼睛看上去不如说是在怜悯他。知道牛河的行为不洁不净,却将怜悯给了他。

那是在极其短暂的一瞬发生的事。那天早上,深绘里先看了一会儿电线杆顶端,然后敏捷地转过头来,目光投向牛河藏身的窗边,笔直地注视暗藏的照相机镜头,透过取景器凝望着牛河的眼睛,而后迈步离去。时间冻结,然后再度运动。最多三分钟。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她巡视了牛河其人灵魂的每个角落,准确地看穿了他的肮脏与卑劣,给了他无言的怜悯后,就此消失踪迹。

看着她的眼睛,他感到肋骨间有种尖锐的疼痛,仿佛被探针刺中一般,觉得自己这个人是异常扭曲丑恶的存在。然而,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牛河想,因为我实际上就是异常扭曲丑恶的存在。更有甚者,深绘里眼中浮现的那种自然而透明的怜悯之色,令牛河深深地心灰意冷。自己被揭发,受轻蔑,挨痛骂,遭定罪反倒会好受一些。用棒球棒猛揍一顿也成。但是这样让人受不了。

与之相比,天吾容易对付多了。照片里的他站在大门口,同样将目光投向这边,像深绘里一样仔细地观察四周。但那双眼睛什么都没看见。他那纯洁无知的眼睛既搜索不到隐蔽在窗帘后的照相机,也发现不了照相机前牛河的身影。

然后牛河将视线转向“迷雾重重的女子”,共有三张照片。棒球帽、黑边眼镜、一直遮到鼻子下面的灰色围巾。看不清五官,每张照片的光线都很弱,加上棒球帽的帽檐落下了阴影。但这位女子却与牛河在心里勾勒的青豆形象完美地吻合。牛河捏着这三张照片,像在确认手中的扑克牌,看来看去。越看越觉得这只能是青豆,不可能是别人。

他叫住女服务员,打听今天的甜点是什么。女服务员回答是桃子派。牛河点了,又要了一杯咖啡。

牛河在等着桃子派送上来时对自己说,假如她不是青豆,我大概永远没有机会遇上那个叫青豆的女子了。

桃子派做得远比预想的要好,脆脆的薄皮里包着富含果汁的桃肉。当然,也许是罐头桃子,但作为家庭餐馆的甜点来说相当不错。牛河把桃子派吃得干干净净,喝完咖啡,心满意足地走出餐馆。顺便去超市买了三天的食品,回到房间里,再次在照相机前坐定。

一面从窗帘缝隙中监视公寓大门,一面靠着墙壁,在阳光中打了几个盹儿。但牛河并没有太在意这个,假寐时也没错过什么重大的事。天吾因为父亲的葬礼离开了东京,深绘里大概也不会回到这里了。她知道牛河在继续监视。那个“迷雾重重的女子”在大白天来访的可能性也不高。她行动小心谨慎,应该在天色暗下来后才开始活动。

天色尽管已变暗,那个神秘女子却没有露面。只有平时那些熟面孔和平时一样外出,进行午后的采购、黄昏的散步,外出上班的人们带着比出门时疲惫的表情赶回家来。牛河只是用目光追逐他们的进进出出,连照相机的快门也不按。没必要再拍他们了,他的兴趣如今集中在三个人身上,此外都是无名的路人而已。为了排遣无聊,牛河用随意起的名字呼唤着他们。

“毛先生啊(此人的发型很像毛泽东),您工作一天辛苦了。”

“长耳大爷,今天暖和,最适合散步了吧?”

“没下巴大嫂,您又去买菜吗?今天晚上吃什么呢?”

牛河一直监视到十一点,然后大大地打了个哈欠,决定结束一天的工作。他喝着瓶装绿茶吃了几块咸饼干,吸了一根烟。在洗脸间刷牙时,顺便将舌头伸得长长的,照了照镜子。很久没观察过自己的舌头了,只见上面生出了厚厚的舌苔,和真正的青苔一样,带着淡淡的绿色。他在灯光下仔细检查了一下舌苔。好恶心的东西。而且它牢牢粘在整个舌头上,似乎怎么也弄不掉。长此以往,我也会变成个青苔人,牛河想。从舌头开始,浑身长出青苔来,或者像生活在沼泽地里的乌龟的壳。这种事情想想就让人心情黯淡。

牛河发出一声无声的叹息,不再思考舌头的事,关掉洗脸间的电灯,在黑暗中蠕动着身体脱去衣服钻进睡袋,将拉链拉紧,像虫子一样蜷起身子。


醒来时周围一片漆黑。想看看时间,扭过头去,闹钟却不在理当在的地方。牛河刹那间陷入混乱。他在睡觉前必定确认闹钟的位置,以便在黑暗中也能迅速辨认时间。这是多年来的习惯。怎么会没有闹钟?窗帘的缝隙中微微漏进一缕光线,照出的不过是房间一角。周围笼罩在深夜的黑暗中。

牛河觉察到心跳变得剧烈。为了将分泌的肾上腺素送往全身,心脏在拼命运动。鼻孔张开,呼吸急促。就像做了个令人兴奋、活灵活现的梦,做到一半却醒了过来那样。

但不是做梦,是当真发生了什么事。枕边有人。牛河感到了他的存在。在黑暗中,一个更黑的影子浮现出来,它在俯视牛河的脸庞。脊背首先僵硬起来。在几分之一秒内,意识重新编程,他反射性地想拉开睡袋的拉链。

那个人间不容发地将手臂伸向牛河的脖颈,甚至没给他短短叫一声的时间。牛河的脖子感觉到训练有素的男人强韧的肌肉。那只手臂动作简洁,却像老虎钳一般毫不留情地勒紧他的脖子。男人一言不发,连呼吸声都听不到。牛河在睡袋里扭动身躯挣扎,双手揪扯尼龙内胆,两腿乱踢,企图喊出声,然而是白费力气。对方一旦在榻榻米上摆好姿势,便纹丝不动,只是缓缓加大力度。动作高效且毫不多余。随着他的动作,牛河的气管愈加受到压迫,呼吸越变越细。

在这绝望的状态中,一个疑问闪过牛河的脑际——这个男人是怎么进来的?房门的圆筒销子锁锁得很紧,还从内侧上了门链。窗户也关得万无一失。他是怎么进房间的呢?捣鼓门锁的话一定会发出声响,我一听到肯定就会醒来。

这家伙是个行家,牛河想。如果有必要,会毫不踌躇地夺人性命,并为此久经训练。是“先驱”派来的人吗?那帮家伙终于决定要处置我了?认定我是无用而有害的废物了?如果那样,可是大错特错。还差一步,我就要把青豆逼入绝境了。牛河试图喊出声向那个男人倾诉:你先听我解释!但发不出声音来。那里已经没有足以震动声带的空气,舌头也像石头般卡在喉咙深处。

气管此时塞得结结实实,空气根本进不来。肺死命地渴求着新鲜氧气,却无处可寻。他感到身体与意识渐渐分离。身体还在睡袋中继续挣扎,意识却被拽进了黏稠沉重的空气层,双手和双脚急速丧失了感觉。为什么?他在逐渐变得稀薄的意识中发问。为什么我非得在如此丢人的地方,以如此丢人的模样死去不可呢?当然没有回答。很快,无边的黑暗从天花板上落下,包拢一切。

恢复神志时,牛河已经被拖到睡袋外边。双手双脚没有知觉,他只知道被蒙住了双眼,以及面颊上有榻榻米的触感。喉咙已经不再被勒住了。肺像风箱一样发出响声收缩着,将新鲜空气吸进去。冬天冷冷的空气。获得了氧气,新鲜的血液被制造出来,心脏全速运转,将那殷红温暖的液体送往神经末梢。他不时剧烈咳嗽,将精神集中在呼吸上。然后双手双脚徐徐恢复知觉,耳朵深处能听见心脏跳动的声音。我还活着,牛河在黑暗中判断。

牛河脸朝下被扔在榻榻米上,双手被盘到背后,用柔软棉布般的东西捆着,脚踝也被捆着。虽然不是很紧,却是老到而有效的捆法。除了打滚,身子一动也不能动。自己还活着、还在呼吸,牛河感到不可思议。那不是死。已经抵近死亡边缘,但还不是死。喉咙两侧像瘤子一般残留着尖锐的疼痛。失禁的小便渗到内裤上,开始变得冰冷。但那并非不快的感觉,毋宁说值得欢迎,因为疼痛和寒意正是自己还活着的标志。

“不会这么简单就死。”男人的声音说,简直像读懂了牛河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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