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天吾 脑中某个场所

1Q84  作者:村上春树

电话铃声大作。闹钟上的数字宣告此刻是两点零四分。星期一的黎明之前,凌晨两点零四分。周围当然一片漆黑,天吾正深陷于熟睡之中。连梦也不做的恬静睡眠。

他首先想到了深绘里。在这种出乎意料的时间打电话来的,除了她大概没有别人。然后,脑海里又浮现出小松的面目。小松在时间问题上也难说是个恪守常识的人。但那铃声的响法不像小松,而是一种紧迫的事务性的响声。况且已经和小松面对面地谈过了,几小时前才分手。

不理这个电话继续蒙头大睡,倒也是一种选择。相对而言,天吾更情愿这么做。但电话铃声仿佛要粉碎世间存在的一切选择,兀自响个不停,说不定会一直这么响到天亮。他爬下床,磕磕碰碰地摸过去,抓起听筒。

“喂。”天吾用不灵便的舌头说。脑袋里塞满的好像不是脑浆,而是冷冻后的生菜。有些人就是不知道生菜不能冷冻。一旦冻过再解冻,便会失去脆生生的口感。而这口感恐怕正是它天生的妙处。

将听筒贴近耳朵,便听到了风吹过的声音。让溪边弯身喝着清澈流水的美丽鹿群微微竖毛、掠过狭窄的山谷间的一阵清风。但那其实不是风声,而是人被机械夸张了的呼吸声。

“喂。”天吾重复道。可能是恶作剧,也可能是电话线出了问题。

“喂。”一个声音说。不熟悉的女人声音,不是深绘里,也不是年长的女友。

“喂。”天吾说,“我是川奈。”

“天吾君。”对方说。终于开始对话了,但还不清楚对方是谁。

“请问您是哪位?”

“安达久美。”对方回答。

“哦,是你呀。”天吾说。是能听见猫头鹰叫声的公寓里住着的年轻护士安达久美。“怎么了?”

“在睡觉?”

“嗯。”天吾答道,“你呢?”

毫无意义的提问。正在睡觉的人当然不可能打电话。怎么会说出如此愚蠢的问题呢?一定是脑袋里那些冷冻生菜在作祟。

“我在值班。”她答道,随后假咳了一声,“那个,川奈先生刚才过世了。”

“川奈先生过世了。”天吾不知所云,机械地重复道。难道是有人在宣告自己已经亡故了?

“是天吾君你的父亲与世长辞了。”安达久美换了个说法。

天吾没什么意义地将听筒从右手换到左手。“与世长辞了。”他重复道。

“我正在休息室里打瞌睡,一点多呼叫铃响起来,是你父亲病房的铃。你父亲一直处于昏迷状态,不可能自己按铃。我心里觉得奇怪,但还是立刻赶过去。可等我赶到,他的呼吸已经停止,也没有心跳了。我喊醒值班医生,采取了抢救措施,但没有用了。”

“这么说,是我爸爸按的铃?”

“大概是。因为根本没有别人按铃啊。”

“死因呢?”天吾询问。

“这种问题我也不好说。但好像没有痛苦,神态非常安详。该怎么说呢,像秋天快要过去,明明没有一丝风,一片树叶却飘落下来了,就是那种感觉。这么说也许不恰当。”

“没什么不恰当的。”天吾说,“我觉得这样就好。”

“天吾君,你今天能赶过来吗?”

“我想可以。”虽然补习学校的课从星期一重新开始,但跟父亲去世相比,这种事无关紧要。

“我坐头班特快赶过去。十点前大概能到。”

“好的。有许多实务性的事得办。”

“实务性的事。”天吾重复道,“要不要提前准备什么东西?”

“川奈先生的亲人只有你一个吗?”

“大概是的。”

“那么,你先把正式印章带上,说不定要用。另外,你手头有印鉴证明吗?”

“好像有备用的。”

“那也带上,以备不时之需。其他的,我想不需要什么了。你父亲好像都准备好了。”

“都准备好了?”

“嗯。他在神志还清醒的时候,就把葬礼需要的费用啦,入殓时穿的衣服啦,甚至连安放遗骨的场所都一一指定好了。安排得头头是道,也许该说是勇于正视现实。”

“他就是这样的人。”天吾用手指揉搓着太阳穴,说。

“我早晨七点下班,回家睡觉。田村姐和大村姐一大早就上班,她们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田村是那位戴眼镜的中年护士,大村则是把圆珠笔插在头发里的护士。

“我爸爸承蒙你多方照顾。”天吾说。

“不必客气。”安达久美说,随后像忽然想起来了,用庄重的口气加上一句:“请节哀顺变。”

“多谢你来电通知。”天吾答道。

看来不可能再入眠了,天吾便烧了壶开水泡咖啡喝,然后脑袋多少清醒了些。觉得有点饿,便用冰箱里现成的番茄和奶酪做了三明治。一如在黑暗中进食那样,固然有进食的感觉,却味同嚼蜡。之后他拿出时刻表,查看去馆山的特快发车时间。两天前,星期六的中午他刚从“猫城”回来,现在又得赶回去了。但这次住一两个晚上就可以。

时针指向四点时,天吾在洗脸间里洗了脸,刮了胡子。想用梳子将一头直直竖立的乱发抚平,但照例不太顺利。由它去吧,到中午大概就自己服帖了。

父亲过世的消息并没有让天吾心绪波动。他与昏迷不醒的父亲一起度过了两个星期。父亲当时似乎已经把自己正走向死亡当作事实接受了。这么说可能有点奇怪,但他像是做出这个决断之后,亲手关掉开关,自己进入昏睡状态的。究竟是什么让他昏睡的,医生们没能确定病因。天吾却明白。是父亲自己决定要死去的,或者说他放弃了活下去的意志。借用安达久美的表达,便是如“一片叶子”般熄灭了意识的灯火,关闭了所有感官的大门,等着即将来临的季节变换。


从千仓站坐上出租车,十点半抵达海滨疗养院。同前一天的周日相同,是初冬宁静的日子。含着暖意的阳光像慰劳般照着院子里行将枯萎的草坪,一只从未见过的花猫躺在那里晒太阳,一边悠闲地精心舔着尾巴。田村护士和大村护士在大门口迎接他。两人各自用平静的声音安慰天吾,他道了谢。

父亲的遗体安放在疗养院毫不起眼的一角毫不起眼的小房间内。田村护士走在前面引路。父亲仰面躺在轮床上,盖着白布。那是一间无窗的四四方方的房间,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将白墙照得更白。一只高及腰际的柜子上放着玻璃花瓶,插着三株菊花。大约是当天早上插的。墙上挂着圆形时钟,是只落满尘埃的旧钟,但标示的时间准确无误。也许它担负着某种作证的使命。此外没有家具也没有任何装饰。大概有许多年老的死者曾经经过这间简朴的屋子,无声地进来,又无声地出去。这间屋子尽管极其事务性,却也飘漾着严肃的气息,仿佛在传达某种重大事项。

父亲的脸与生前相比没有多少变化。即使如此之近地与他面对面,也几乎没有斯人已逝的真实感。脸色也不差,大概是有人细心地为他修了面,下巴和嘴唇上方异样光洁。丧失意识昏睡与溘然长逝,此刻并没有太大差异。仅仅是不必再补充营养、处理排泄罢了。只是就这样放任不管的话,几天内便会腐烂,于是那将成为生与死的巨大差别。当然,遗体在此之前就会送去火化。

以前交谈过几次的医生走过来,首先表示哀悼之意,然后说明了天吾父亲去世的前前后后。虽然亲切地花了不少时间解释,但一言以蔽之便是“死因不明”。再三检查也没找出问题所在,结果反而表明父亲身体健康,只是患了老年痴呆症而已。但不知何故忽然陷入昏迷状态(其原因始终不明),意识便再也没有恢复,全身机能一点点但片刻不停地持续下降。下降的曲线跨过某个规定的标准之后,便难以维持生命了,父亲不可避免地步入了死亡的领域。要说简单易懂倒也简单易懂,从医生的专业角度来说却存在不少问题,因为他们未能明确死因。衰老这个定义与之最为接近,可父亲才六十多岁,要算作衰老死亡又太年轻了。

“我以主治医生的身份为令尊开具死亡证明书。”那位医生客气地说,“关于死因,想写成‘长期昏迷引起的心脏衰竭’,你看行不行?”

“就是说,家父实际的死因并不是‘长期昏迷引起的心脏衰竭’,是这个意思吗?”天吾问。

医生多少露出困惑的表情。“是的。到最后都没发现心脏有特别的毛病。”

“但其他器官也没有发现毛病,是不是?”

“的确。”医生有口难言般地说。

“可是文书上必须写明死因,是吗?”

“对。”

“我没有专业知识,不过,现在他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了吧?”

“当然。心跳已经停止了。”

“这算是一种衰竭吧?”

医生思考了一下。“如果说心脏跳动才算是正常,那么这的确是衰竭的状态。你说得没错。”

“那么就照您说的写好了。怎么说来着?‘长期昏迷引起的心脏衰竭’。没关系,我没有异议。”

医生似乎松了一口气,说三十分钟就能准备好死亡证明书。天吾道了谢。医生离去后,戴眼镜的田村护士留下来。

“需要让你和令尊单独待一会儿吗?”田村护士问天吾。那口气颇为事务性,好像在说这是照章办事,所以姑且问一声。

“不。不必了。谢谢你。”天吾答道。即使和死去的父亲两个人待在这里,也没有特别的话题好谈。在他生前都不曾好好说过话,不可能在他过世后忽然生出话题来。

“那么,我想换个地方,和你商量一下之后的安排,不要紧吗?”田村护士问。

不要紧,天吾说。

田村护士在离去前,对着遗体微微合掌。天吾也如法效仿。人会对死者表现出自然的敬意。对方在不久前刚刚完成了死亡这项个人的伟业。然后,两人走出那个无窗的小房间来到食堂。那儿空无一人,明媚的阳光从面对庭院的大窗子照进来。天吾踏进阳光里,长长地舒了口气。这里已然没有死者的气息,是活着的人的世界,不管它是多么不可靠不完美的东西。

田村护士把热热的烘焙茶倒进茶碗端过来。两人隔桌坐着喝茶,半晌无言。

“今晚你住哪里?”护士问道。

“我打算住在这边,但还没有预订旅馆。”

“要不,就住你父亲一直住的房间?反正现在也没人住,还能省下旅馆费用,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我倒不是嫌弃,”天吾稍微有些惊讶,“不过,这么做好吗?”

“没关系。只要你觉得可以,我们这边没人介意。待会儿我让她们收拾床铺。”

“嗯,”天吾开口道,“我接下去该做什么?”

“从主治医师那里拿到死亡证明书后,就去镇政府领取火葬许可证,然后办理户籍注销手续。这是眼前最重要的事。另外还有养老金手续啦,存款账户的户名变更啦,杂七杂八的恐怕不会少。关于这些事,你跟律师谈谈吧。”

“律师?”天吾惊奇地问。

“川奈先生,也就是你父亲,和律师谈过自己死后的手续问题。说是律师,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疗养院里老人多,时常有些人判断力出现问题,为了避免在财产分割之类的事上发生法律纠纷,就同本地的法律事务所合作,提供一些法律咨询。找个公证人帮忙写写遗嘱啦,诸如此类。费用也花不了多少。”

“我父亲留下遗嘱了吗?”

“这你得跟律师谈谈。这种话不方便由我说。”

“明白了。我最近能见他吗?”

“已经跟他联系好了,请他今天下午三点钟到这里。你看行不行?好像总在催促你。不过,你恐怕也很忙,我就自作主张了。”

“谢谢你。”天吾对她的精明强干表示感谢。不知何故,他身边的年长女性一个比一个能干。

“总之先到镇政府去一趟,办好户籍注销手续,把火葬许可证领来。没有它什么也干不了。”田村护士说。

“那么,我现在得赶到市川去了?我父亲的户籍应该在市川市。但这么一来,三点钟前就不可能赶回这里了。”

护士摇摇头。“你父亲住进这里之后,马上把居民卡和户籍从市川市转到千仓镇来了。说万一遇上紧急情况会方便一点。”

“好周到。”天吾叹道。简直像一开始便知道自己会死在这里。

“真的。”护士说,“这样的人不多见。大家都认为在这里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可其实……”只说一半便停下来,仿佛在暗示剩下的话语,双手在胸前静静合十。“总之你不必赶到市川去了。”


天吾被领进了父亲的病房。这是父亲度过最后几个月的单人房间。床单已揭去,枕头被子也拿走了,只剩下条纹图案的床垫。桌子上放着朴素的台灯,狭小的壁橱里挂着五个空衣架。书橱里连一本书也没有,其他私人物品也都搬到别处去了。话虽如此,天吾根本想不起这里有过什么私人物品。他把提包放在地板上,环视室内。

房间里还微微残留着药品的味道,甚至能嗅出病人留下的气息。天吾打开窗户,更换屋内的空气。在风的吹拂下,被阳光晒得褪色的窗帘宛如正在嬉戏的少女的长裙,摇曳摆荡。看着它,天吾忽然想到,如果青豆在这里,什么也不说只是紧紧握着自己的手该多好。


他乘公交车前往千仓镇政府,在窗口出示死亡证明书,领了火葬许可证。从死亡时刻算起经过二十四小时之后,就可以进行火葬。还提交了注销户籍申请,这份证明书也领到了手。办手续虽然花了些时间,原理却简单得出奇,不需要丝毫的考虑,就像汽车报废手续一样。从政府领来的文件,田村护士用办公室里的复印机每样复印了三份。

“两点半,在律师来之前,一家叫善光社的殡仪公司的人过来。”田村护士说,“请把一份火葬许可证复印件交给那个人。剩下的事都由善光社办理。你父亲生前已经同他们谈妥了步骤,所需的费用也都存在那里。你不用特意做任何事。当然是说,如果天吾君你没有意见的话。”

没有意见,天吾回答。

父亲几乎没有留下任何身边的物品,只有几件旧衣服、几本书。

“想不想要一样纪念品?说是这么说,其实只有一台带闹钟的收音机,一只旧的全自动手表,一副老花镜,就这么几件东西。”田村护士问道。

我什么都不要,你们随意处理好了,天吾答道。


正好两点半,穿黑西服的殡仪公司的人迈着静静的脚步走进来。一个五十出头身材瘦削的男人,十根手指长长的,眼睛很大,鼻侧有一个干干的黑疣。似乎在阳光下待的时间太久,浑身上下甚至连耳朵尖都晒得黝黑。不知是什么缘故,天吾从未见过肥胖的殡仪公司员工。这位男子向天吾说明了葬礼的大致程序。用词非常客气,语速很慢。他仿佛在暗示:这次的事完全不必着急。

“令尊生前表示,希望尽量办一个简朴的葬礼。他说,只要放进能用的简单棺木里,直接送去火葬就行,祭坛、仪式、念经、法号、献花、致词之类的东西一律免了。就连坟墓也不要,把遗骨放在附近随便哪家公共设施里就行。所以,如果您没有异议的话……”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仿佛倾诉一般看着天吾。

“如果家父希望这样,我当然没有异议。”天吾直直地望着那双眼睛说。

那个男人点点头,微微垂下眼睛。“那样的话,今天就算是守灵,遗体在敝公司安置一夜。因此,现在请允许我们将遗体运回公司。明天下午一点,在近处的火葬场举行火葬,您看是否可以?”

“我没有意见。”

“举行火葬仪式时您在场吗?”

“我在。”天吾答道。

“也有人不愿意在场,这方面您完全自由。”

“我到场。”天吾回答。

“那很好。”对方似乎稍稍松了一口气,说,“说起这个来实在不好意思,这和令尊生前我给他看过的东西,在内容上一模一样。如果您能同意……”

男人说着,长长的手指如昆虫的脚一般蠕动,从文件夹中取出账目单,递到天吾手中。即便是对葬仪之类一无所知的天吾,也看得出这是相当廉价的葬礼。天吾当然没有异议。他借了圆珠笔,在那份文件上签了字。

律师在离三点还有一点时间时到来,和殡仪公司的人在天吾面前闲聊了一会儿。那是专家之间的语句简短的对话。天吾不太明白他们在谈什么。两人以前似乎就是熟人。一座小镇,大家一定都彼此熟识。

紧贴着太平间有个不起眼的后门,殡仪公司的面包车就停在外边。除了驾驶座,窗玻璃全部涂成黑色,漆黑的车身上没有任何文字和标志。瘦削的殡仪公司男子和兼任助手的白发司机将天吾的父亲搬到轮床上,推到汽车旁。面包车式样特殊,车顶高上去一截,可以用轨道将床装进车厢。后面的两扇车门发出机械的响声,关上了。那男人向着天吾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然后面包车开走了。天吾和律师以及田村护士、大村护士四人,对着那辆黑丰田车的后门合掌致意。


律师和天吾在食堂一隅对坐着谈话。律师四十五岁上下,与殡仪公司的人对比鲜明,胖得滚圆,快要没有下巴了。分明是冬天,额头上却薄薄地浮出一层汗。如果是夏天一定惨不忍睹。灰色毛料西装发出刺鼻的防虫剂气味。额头狭窄,上方的头发乌黑,密得过分。肥胖的身躯与茂密的头发很不相配。眼睑沉重地膨起,眼睛很细,不过仔细看去,能看见深处浮着亲切的光芒。

“令尊把遗嘱交给我保管。说是遗嘱,其实也没那么夸张,和推理小说里出现的遗嘱并不一样。”律师说着,假咳了一声,“相比之下更接近便条。对,先由我简单地口头说明大致内容。遗嘱中首先指示了自己的葬礼程序。关于内容,我想刚才在这里的善光社的先生已经说明了吧?”

“我听过说明了,是个简朴的葬礼。”

“很好。”律师说,“那正是令尊的希望。一切都尽量简朴地收场。葬礼费用从存款中拨出,医疗费用等也用令尊住进这处设施时一次付清的保证金支付,不给您增添任何金钱上的负担。”

“不欠任何人的情,是吗?”

“正是。一切都在事前支付完毕。另外,千仓镇邮局里令尊的账户还有余款,将由身为儿子的您继承,需要办理户名变更手续。到时候需要令尊的户籍注销证明、您自己的户籍页以及印鉴证明。请带好这些直接前往千仓镇邮局,必须由您亲笔填写相关文书。这些手续相当费时间。您也知道,日本的银行呀邮局呀对公文格式实在挑剔。”

律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很大的白手帕,擦拭额头的汗水。

“关于财产继承问题,我要转告您的就是这些。虽说是财产,但除了这笔邮政储蓄,生命保险、股票、房产、宝石、书画古董之类一样也没有。非常明白易懂,或者说,非常省事。”

天吾默默点头。这完全是父亲的做派。但要继承父亲的储蓄存折令天吾感觉郁闷。那心情就像要接过几块摞在一起的又重又湿的毛毯。如果可能,他不想接受这种东西。但面对这位头发浓密像个老好人的胖律师,这样的话他说不出口。

“另外,令尊还把一个信封交给了我保管。今天我带来了,想交还给您。”

那只鼓鼓的褐色大信封用胶带封得严严实实。胖律师把它从黑色文件包中取出来,放在桌子上。

“这是川奈先生刚住进来,我跟他面谈时,他交给我保管的。那时候川奈先生,呃,神志还十分清醒。当然不时也会出现混乱,但生活上大致没什么困难。他告诉我,如果他去世,就把这个信封交给法定继承人。”

“法定继承人?”天吾有些吃惊,说。

“对,法定继承人。令尊没有提到具体的人名。但说到法定继承人,具体地看就只有天吾先生您了。”

“据我所知,应该是这样。”

“那么,这个,”说着,律师指着桌子上的信封,“就该交给您了。能否请您在收条上签个名?”

天吾在文件上签了名。放在桌子上的褐色事务信封,望上去过于缺乏个性,呆板平淡,正反面都没有写字。

“我想问一下。”天吾对律师说,“家父当时对我的名字,也就是川奈天吾,连一次都没有提到吗?也没提‘儿子’这样的词?”

律师思考这个的时候,又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拭去额上的汗水,然后简短地摇摇头。“没有。川奈先生始终用的是法定继承人这个词。别的表达一次也没用过。我有些奇怪,所以记得很牢。”

天吾沉默不语。律师安慰般说道:

“但说起法定继承人就只有您一个,这一点,呃,川奈先生自己也一清二楚。只是在商谈过程中,他没有说出您的名字而已。莫非您有什么担心的?”

“担心的倒没有。”天吾说,“家父原来就有点与众不同。”

律师似乎放下心来,微笑着轻轻点头,然后将新开具的户籍副本塞到天吾面前。“因为有这种疾病,为了防止出现法律手续上的差错,我冒昧地查了户籍。根据记录,天吾先生是川奈先生唯一的孩子。令堂在生下您一年半后过世了。之后令尊没有再婚,独自一人把您养大成人。令尊的双亲与兄弟姐妹都已过世,您是川奈先生唯一的法定继承人。”


律师站起身,说了几句哀悼的话,回去了。天吾独自坐在那里不动,望着桌上的事务信封。父亲就是血脉相连的亲生父亲,母亲当真已经死去。律师是这么说的。恐怕这就是事实,至少是法律意义上的事实。但他觉得,事实越是明白无误,真实便越加渐行渐远。为什么呢?

天吾回到父亲的房间,坐在桌前,试图剥掉褐色信封那严严实实的封缄。这只信封里也许藏着解答秘密的钥匙。然而这并非简单的工作,剪刀也好刀片也好,其他代用品也好,房间里都找不到,只好用指甲把胶带一点点剥掉。一番苦斗之后打开信封,里面又分装着几只信封,每只都封得严严实实。完全是父亲的做派。

有一只信封里装着五十万元现金。崭新的万元钞票正好五十张,用薄纸包了好几层,还有一张写有“紧急用现金”的纸条。货真价实是父亲的字。字很小,一笔一画写得一丝不苟。大概是说万一需要支付预想之外的费用,就动用这笔钱。父亲预料“法定继承人”手头可能没有足够的现金。

最厚的信封里塞满了旧剪报和奖状之类,都是关于天吾的东西。小学时他获得的算术比赛优胜奖状,报纸地方版上登的新闻报道。排成一列的奖杯照片。艺术品一般优秀的成绩单,所有的科目全是最高分。还有其他形形色色的证明他是神童的辉煌记录。天吾身穿柔道衣的中学照片上,他拿着奖旗在微笑。看到这些,天吾深感震惊。父亲从NHK退职后,便搬出了之前一直居住的公司宿舍,搬进同在市川市内的出租公寓,最后来到千仓这家疗养院。孤身一人多次搬家,身边的东西几乎没有留存下来。而且他们父子关系长期以来冷到了极点。尽管如此,父亲却无比珍惜天吾“神童时代”的辉煌遗物,随身带来带去。

另外一只信封里,装着父亲NHK收款员时代的各种记录。他作为年度业绩优异者受表彰的记录。几张朴素的奖状。可能是公司旅行时和同事一起拍的照片。旧身份证。养老金与健康保险的支付凭证。还有几张不知为什么要保存的工资明细单。支付退职金的相关文件……连续三十多年任劳任怨地为NHK卖命,那金额却少得惊人。和小学时代天吾辉煌的成就相比,不妨说几近于无。也许从社会角度来看,那其实就是几近于无的人生。但在天吾看来可不是什么“几近于无”的东西,父亲在天吾的精神上留下了沉重浓密的影子,伴着一本邮政储蓄存折一道。

父亲进入NHK之前的人生记录,那个信封里一样也没有,简直像成了NHK收款员,父亲的人生才宣告开始。

最后打开的一只既小又薄的信封里,装着一张黑白照片。仅此而已。其他什么也没有。那是一张旧照片,尽管没有变色,却像渗出了水,整体蒙着一层淡淡的膜。拍的是全家福。父亲和母亲,还有幼小的婴儿,从体形来看应该不会超过一岁。身穿和服的母亲慈爱地抱着婴儿,背后能看见神社的牌坊。看他们的服装是在冬天。既然去神社参拜,想来应该是新年的时候。母亲像目眩似的眯着眼睛,面带微笑。父亲身穿暗色调略嫌肥大的短大衣,眉间皱起两条深深的纵纹。那表情仿佛在说,才不会轻易听信那些花言巧语呢。抱在怀中的婴儿,似乎对世界的广袤与冷漠困惑不已。

那位年轻的父亲,怎么看都是天吾的父亲。容貌当然还很年轻,可从那时起就显得老成持重,瘦削,眼睛深深陷在眼窝里。一张寒村里贫穷农夫的面庞,异常固执多疑。头发剪得很短,稍有点驼背。此人不可能不是父亲。既然如此,这个婴儿恐怕就是天吾,而怀抱婴儿的母亲应该就是天吾的母亲了。母亲比父亲身材略高一些,姿势也端正。看去父亲大约三十五岁往上,母亲则像过了二十五岁。

当然是第一次看见这种照片。天吾从未见过称得上家族照片的东西,也不曾见过自己幼时的照片。父亲解释说,是因为生活艰难家里买不起照相机,也没有特地拍全家福的机会。天吾信以为真。然而这是谎言。照片拍过,还保存下来了。他们的衣着说不上华美,但在人前也不必羞愧。看不出贫困到买不起照相机的地步。拍摄时间大约是天吾出生后不久,亦即一九五四年到一九五五年之间。翻过来看了看照片背面,没有记录日期和场所的文字。

天吾仔细观察那位可能是母亲的女子的面庞。照片里拍下来的面孔很小,而且模糊不清。如果有放大镜,也许能看得更细致些,但手头没有这种东西。尽管如此,还是能看清大致的容貌。鹅蛋脸,鼻子小巧,嘴唇丰满。虽然算不上特别美,长相却很可爱,让人有好感。至少和父亲那粗野的相貌相比,要远为高雅和聪慧。天吾对此深感高兴。女子头发整齐地向上盘起,脸上浮出炫目般的表情,也许只是面对照相机镜头感到紧张而已。由于穿着和服,看不出体形如何。

至少从拍在照片里的外形判断,两人似乎很难称得上般配的夫妻,年龄好像也相差很大。他试着在心里想象这两人在某地邂逅,之后心心相通,结为夫妻并生下一个儿子的经过,但没有成功。因为从这幅照片中,他根本感受不到这种迹象。假设如此,那么也许是有某种缘由,使得这两人并不追求心灵的交流,却结为了夫妻。不,或许连缘由都没有过。所谓人生,不过是一连串蛮不讲理的,在某些情况下甚至是粗糙至极的推移的归结。

然后天吾试图辨认自己的白日梦——或者说幼时记忆的奔流——之中出现的那个迷雾重重的女人,与照片中的女人是否同一个人。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记住她的面容。那个女人脱去衬衫,解开长衬裙的肩带,让一个陌生男人吸吮乳头,并发出呻吟般的深深喘息。他记住的只有这些。某个素不相识的男子在吮吸自己母亲的乳头。本该由自己独占的乳头被别人抢走了。对婴儿来说,这恐怕是迫在眉睫的威胁。他的目光不可能转到面孔上。

天吾暂且将照片放回信封,琢磨它的意义。父亲把这张照片一直珍藏到死,他一定非常珍爱母亲。在天吾懂事时,母亲早已病故。据律师调查,天吾是去世的母亲和身为NHK收款员的父亲生下的唯一的孩子。这是记录在户籍上的事实。然而政府的文件并不能保证这个男人就是天吾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

“我没有儿子。”父亲在陷入昏睡状态之前,这样告诉天吾。

“那么,我到底是什么呢?”天吾问。

“你什么都不是。”这是父亲简洁但不容分辩的回答。

天吾听到之后,从那声音中确信了自己和这个男人没有血缘关系,觉得终于从沉重的枷锁下解放了。然而随着时间推移,父亲所说的是否真实变得难以确信。

我什么都不是。天吾再次试着说出声。

随后他忽然想到,旧照片上拍的年轻母亲的面容,和年长的女友多少有些相似。她的名字是安田恭子。天吾为了镇定意识,用指尖猛力按了一会儿额头正中,然后再次从信封中取出照片。小巧的鼻子,丰满的嘴唇,下巴微翘。发型不同,所以刚才没有注意到她的容貌的确与安田恭子有些相似。可是,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而且,父亲为什么要在死后把这张照片交到天吾手中?活着时,他从来没有给过天吾任何有关母亲的信息,甚至连这种家族照片的存在都秘而不宣。最后却不作一句解释,将这么一张模糊不清的旧照片留在了天吾手上。目的何在?是为了拯救儿子,还是为了带来更深刻的混乱?

天吾只明白一点:父亲根本没打算向自己说明其中的某些缘由。活着时就不曾有过,死后依然没有。瞧,这儿有张照片,就交给你吧。剩下的你自己随便推测吧。父亲大概是想告诉他这些。

天吾仰面躺在裸露的床垫上,望着天花板。那是涂着白色涂料的胶合板,平平的既无木纹又无节眼,只有几条笔直的接缝。这光景和父亲在人生最后几个月里从深陷的眼窝底部看到的应当相同。也许那双眼睛什么都没看,但总之他的视线是投向那里,不管看得见也好,看不见也好。

天吾闭上眼,想象着自己正躺在这里缓慢地向着死亡而去。但对一个健康上没有问题的三十岁男子来说,死亡远在想象所及的领域之外。他静静地呼吸,观察黄昏时分的光线勾勒出的影子在墙上移动。什么都别思考,他想。什么都不思考对天吾来说并非难事。冥思苦想已经让他过于疲倦。如果可能,很想小睡片刻,但大概是过于疲倦的缘故,他睡不着。


六点前大村护士来了,告诉他食堂里已经准备好晚餐。天吾感觉不到丝毫食欲。尽管这么说了,这位大胸的高挑护士却绝不退让。只吃一点也好,反正你得在肚子里塞些东西。她的语气近乎命令。不用说,在身体的维持和管理上这样头头是道地命令别人,她本来就是个行家。而天吾生性就无法抗拒别人头头是道的命令,尤其当对方是年长女性时。

走下楼梯来到食堂,只见安达久美在那里,却没有田村护士的身影。天吾和安达久美、大村护士在一张桌子上用了餐。天吾吃了一点沙拉和煮蔬菜,喝了蛤蜊葱花味噌汤,然后喝热热的烘焙茶。

“什么时候火葬?”安达久美问天吾。

“明天下午一点。”天吾答道,“结束后,我大概就直接回东京了。还有工作要做。”

“除了天吾君,火葬时还有谁在场?”

“大概没有别人了吧。应该就我一个。”

“哎,我也可以去吗?”安达久美问道。

“去我爸爸的火葬仪式?”天吾吃惊地问。

“对。说老实话,我挺喜欢你父亲的。”

天吾不由得放下筷子,看着安达久美。她真的是在谈论我爸爸?“比如说什么地方呢?”他问。

“正直,不说废话。”她说,“这些地方很像我过世的父亲。”

“哦。”天吾说。

“我爸爸是个渔夫,还不到五十就去世了。”

“是在海上吗?”

“不是,是死于肺癌。烟抽得太多。不知是什么缘故,渔夫们个个都是老烟枪,简直浑身上下都冒着滚滚浓烟。”

天吾思索片刻。“我爸爸如果是个渔夫就好了。”

“为什么这么想?”

“为什么呢?”天吾说,“不过是突发奇想而已。和做NHK收款员相比,那样没准更好些。”

“对天吾君来说,如果爸爸是个渔夫,也许更容易接受,是么?”

“至少那样的话,我觉得许多事说不定会更单纯一点。”

天吾想象着幼小的自己休息日一大早就跟着父亲坐上渔船的光景。太平洋上狂烈的海风和击打着脸颊的浪花。柴油发动机单调的轰鸣。渔网熏人的气味。伴有危险的艰苦劳动。一个小小的失误就可能丧命。然而和在市川市四处奔波收取NHK收视费相比,这样的日子却更为自然、更为充实。

“NHK收款员这活儿一定很辛苦吧?”大村护士吃着干烧鱼问。

“大概是。”天吾回答。至少不是他力所能及的工作。

“可是你父亲工作业绩很优秀吧?”安达久美问。

“我猜相当优秀。”天吾说。

“你看过他的奖状?”安达久美问。

“对了,差点误了正事。”大村护士忽然放下筷子,说,“我竟然忘得一干二净。真糟糕。这么重要的事,我怎么一直没想起来呢。哎,你们在这儿等我。有样东西今天说什么也得交给天吾君。”

大村护士用手帕擦擦嘴角,从椅子上起身,扔下吃了一半的饭匆忙走出食堂。

“重要的事?到底是什么呀?”安达久美觉得奇怪。

天吾自然莫名其妙。

天吾一面等着大村护士回来,一面尽义务般将蔬菜沙拉送进口里。食堂里用餐的人不太多。有一张桌子围坐着三位老人,个个都默不作声。另一张桌子上,一位穿白衣的头发花白的男子一边独自用餐,一边表情严肃地读着摊开的晚报。

很快,大村护士步履匆匆地回来了,手上拿着一只百货商店的纸口袋。她从中取出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

“大概一年前,川奈先生神志还清醒时交给我的。”这位高大的护士说,“说是入殓时给他穿上这个。所以送到洗衣店里洗干净了,还搁了些防虫剂呢。”

不可能看走眼,这是NHK收款员的制服。配套的裤子上,裤线熨得笔直。防虫剂的气味扑鼻而来。天吾一时说不出话来。

“川奈先生对我说,他想穿着这身衣服火化。”大村护士说,然后又将制服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回纸袋,“所以现在交给你,天吾君。明天你拿到殡仪公司去,请他们给他换上。”

“可是,穿这个有点不太合适吧。制服可是借给员工的,退休时必须还给NHK。”天吾无力地说。

“不必担心。”安达久美说,“只要我们不说出去,谁也不知道。少了一套旧制服,NHK也不会犯难。”

大村护士也同意。“川奈先生为了NHK,可是起早贪晚东奔西走了三十多年呢。只怕还吃足了苦头,又是工作量又是什么,肯定很不容易。一套制服有什么大不了的,又不是穿着它去干坏事。”

“就是嘛。我还把高中时的水手服好好收着呢。”安达久美说。

“NHK收款员的制服和高中生的水手服可是两码事。”天吾插嘴道。但是没人理他。

“嗯。我的水手服也收在壁橱里。”大村护士说。

“那么,你大概时不时穿给老公看吧?弄不好还穿着白袜子?”安达久美逗她说。

“咦,这办法也不坏嘛。”大村护士手臂支在桌子上,托着腮,一脸认真地说,“也许能让他兴奋起来。”

“不管怎么说,”安达久美结束了对水手服的讨论,对着天吾说,“川奈先生明确表示希望穿着这套NHK制服火化。这点小小的心愿总得满足他吧。你说是不是?”


天吾用纸袋装着缝有NHK标志的制服回了房间。安达久美也一起跟来,替他铺好床。还散发着浆过的气味的新床单,新毛毯,新被套,新枕头。换上全套崭新的卧具后,父亲的病床似乎模样大变。天吾竟不着边际地想起了安达久美浓密的阴毛。

“最后一段时间,你父亲不是一直昏迷不醒吗?”安达久美一面伸手扯平床单的皱纹,一面说,“不过,我猜他并没有完全丧失意识。”

“你为何这么想呢?”天吾问。

“因为,你父亲时不时地像在给谁发送信号。”

天吾正站在窗前眺望外面,便回过头看着安达久美。

“发送信号?”

“嗯。你父亲经常敲打床框。手臂耷拉在床边,像莫尔斯电码似的,嗒嗒,嗒嗒嗒,就像这样。”

安达久美学着样儿,用拳头轻轻敲打木床框。

“你瞧,这不像在发信号吗?”

“我看那不是发信号。”

“那是什么?”

“是在敲门啊。”天吾用缺乏水分的声音说,“在敲别人家的门。”

“嗯,那倒是。这么说来也有可能。听上去的确像敲门。”然后安达久美严肃地眯起眼,“我说,那是不是意味着丧失意识之后,川奈先生还在到处去收收视费呢?”

“大概是。”天吾说,“在脑中的某个场所。”

“就像从前死后也不扔下军号的士兵。”安达久美感叹道。

天吾不知道如何作答,默默不语。

“你父亲可真喜欢他的工作,就是到处去收NHK收视费。”

“我想,那不是喜不喜欢之类的问题。”天吾说。

“那么,到底是哪一类问题呢?”

“对我爸爸来说,那是他最拿手的东西。”

“哦,是吗?”安达久美说着,思索了片刻,“不过这种活法在某种意义上也许是正确答案。”

“也许吧。”天吾将视线投向防风林,说道。或许的确如此。

“哎,比如说,”她说,“对你来说,最拿手的东西是什么?”

“我不知道。”天吾直直地注视着安达久美的脸,答道,“我真的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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