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天吾与青豆 就像豆子裹在豆荚里

1Q84  作者:村上春树

在那个眼熟的地方下了出租车,青豆站在十字路口四下环顾,在高速公路下面找到了那个用金属板围着的材料堆积场,然后牵着天吾的手穿过人行横道,朝那里走去。

怎么也想不起脱落了螺栓的金属板在哪里,但他们耐心地试验众多的金属板,终于弄出了一条能让一个人钻过去的缝隙。青豆弯下身子,留神不钩破衣服,然后钻了进去。天吾也蜷缩着高大的身躯跟在后面。围墙内部和青豆在四月看到的一模一样。弃置的褪色的水泥袋,生锈的钢筋,没精打采的杂草,遍地散乱的废纸屑,到处粘着白花花的鸽子粪。八个月来没有丝毫变化。自那以后,也许没有一个人到这里来过。这里虽然处于都市正中央,几乎是主干线上的河心沙洲般的位置,却是被抛弃被遗忘的场所。

“这就是那个地方?”天吾环顾四周,问道。

青豆点头。“假如这里没有出口,我们就哪里也去不成了。”

青豆在黑暗中寻找自己曾经走下的避难阶梯。那个连接首都高速公路与地面的狭窄阶梯。阶梯应该在这里,她告诉自己。我必须相信这一点。

避难阶梯找到了。那说是阶梯,实际上更接近简陋的梯子,比青豆记忆中的更为寒酸,更令人心惊胆战。我就是顺着这东西从上面来到这里的!青豆再次感慨不已。然而,总之阶梯就在这里,接下去只要和上次方向相反,一级一级爬上去就行。她脱下查尔斯·卓丹高跟鞋,塞进挎包里,斜背在肩头,只穿着连裤袜的脚踏上了第一级阶梯。

“你跟在我后面上来。”青豆扭头对天吾说。

“还是我走在前头更好吧。”天吾担心地说。

“不。我走在前面。”这是她走下来的通道,必须由她先爬上去。

楼梯与上次爬下时相比,冰冰的远为寒冷,握着它时手冻得发僵,几乎要失去感觉。从高速公路支柱间穿过的风也更加严酷锐利。这阶梯异样地冷漠、充满挑衅,不给她任何允诺。

九月初从高速公路上寻找时,避难阶梯消失了。那条通道被堵塞了。然而从地上的材料堆积场通往上方的通道此刻依然存在,正如青豆预想的那样。她有预感,如果从这个方向寻找,阶梯说不定还在。我肚子里有小东西。假如它拥有什么特殊力量,一定会保护我,告诉我正确的方向。

阶梯还在,但是否真的与高速公路相连呢?这一点还不清楚。可能半道上被封堵,变成一条死路。没错,这个世界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只有一个办法,凭借自己的双手双脚爬到顶端,亲眼确认那里到底有什么——抑或没有什么。

她一级又一级,小心翼翼地踩着阶梯向上爬。低头往下看,只见天吾紧跟在后面。狂风不时卷过,发出尖锐的啸声掀起她的春季风衣。风利如刀。裙子短短的下摆缩到了大腿,头发被风吹得蓬乱纠结,紧贴在脸上遮蔽了视野,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早知如此,事先该把头发束在脑后,青豆心中后悔。手套也早该准备的。怎么就没想到这种事呢?但后悔也无济于事。总之满脑子想着要和爬下时的打扮相同。不管怎样,我现在只能抓紧每层梯子,一鼓作气往上爬。

青豆冻得浑身发抖,顽强地向上移步,一面将视线投向路对面的公寓阳台。用茶色砖建成的五层楼。上次往下爬时也看到过同一幢楼。大约一半的窗子亮着灯,距离之短堪称近在眼前。半夜攀爬高速公路避难阶梯,如果有住户目击,只怕会惹来麻烦。此刻在二四六号国道的照明灯下,两人的身影一览无遗。

万幸的是哪扇窗户里都不见人影。窗帘全拉得严严实实。呃,说起来也是理所当然。如此寒冷刺骨的冬夜里,大概不会有人特地跑到阳台上观赏首都高速路的避难阶梯吧。

一个阳台上摆着一盆橡皮树。脏兮兮的园艺椅旁,它瑟缩着身躯蹲在那里。四月里爬下阶梯时,也在那里看见过橡皮树,比她留在自由之丘家里的那棵更加落魄潦倒。恐怕在这八个月间,那棵橡皮树一直以同一个姿势蹲在同一个地方。它受了伤褪了色,被塞进世界上最不显眼的角落,一定被所有的人遗忘了,也许连水都很少得到。尽管如此,那棵橡皮树却把勇气与嘉许给了满怀不安与迷惘、手足冻僵,但依然爬着不稳的阶梯的青豆——虽然微不足道。不要紧,没错,至少我是沿着与来时相同的路逆向行走。这棵橡皮树在为我悄然无声地指路。

上次顺着阶梯往下爬时,我看到了几张寒酸的蜘蛛网,随后想起了大冢环,想起了高中时代,夏天和最亲密的好友一起旅行,夜里在床上相互抚摸对方的裸体。为什么早不想晚不想,偏偏在沿着首都高速路的避难阶梯往下爬的途中,忽然想起这种事来?青豆沿着同一个阶梯逆向往上爬,再次想起了大冢环,想起她那光滑美丽的乳房。青豆始终很羡慕环的乳房。和我这发育不良的可怜乳房完全不同。可是,那乳房如今已消失了。

然后青豆又想起了中野亚由美。八月的一个夜晚,在涩谷旅馆里被人用手铐铐住双手,拿浴袍腰带勒死的孤独的女警察。带着内心的重重问题,迈向毁灭深渊的年轻女子。她也有丰满的胸脯。

青豆由衷地哀悼两位友人的死亡,为她们已不在这个世上深感寂寞,惋惜那两对美好的乳房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定要保护我,青豆在心中倾诉。拜托,我需要你们的帮助。那两位不幸的友人能听见这无声的祈求。她们一定会保护我。

终于爬到阶梯的尽头,那里有一条通向公路外侧的狭窄过道。尽管装有低低的栏杆,却得弯下腰才能前行。在过道尽头能看见之字形阶梯。算不上正经的阶梯,却至少要好过简陋的梯子。在青豆的记忆中,爬上台阶就应该来到高速公路的紧急停车处了。公路上重型卡车来来往往,这条过道犹如承受着波浪袭击的小船,不安地摇摇晃晃。汽车噪音现在变得相当大。

她确认爬完阶梯的天吾就在身后,伸手握住他的手。天吾的手很温暖。在如此寒冷的夜里,徒手抓着冰冷的阶梯攀爬,他的手怎么还能如此温暖?青豆觉得不可思议。

“还剩最后一点了。”青豆将嘴巴凑近天吾的耳朵说。为了和汽车噪音与风声对抗,她不得不大声说话。“从那个阶梯爬上去,就到公路上了。”

如果阶梯没有被封死的话——不过,她没有说出口。

“你一开始就准备从这个阶梯爬上去?”天吾问。

“对。我想,如果能找到阶梯的话。”

“可你故意打扮成这样。紧身裙,外加高跟鞋。这身服装看上去好像不适合爬这么陡的楼梯。”

青豆微笑。“穿这身衣服,对我来说是必需的。以后我会告诉你理由。”

“你的腿很好看。”

“喜欢吗?”

“很喜欢。”

“谢谢。”青豆说着,在狭窄的过道上探出身子,轻轻地亲了亲天吾的耳朵。像花椰菜般皱巴巴的耳朵冻得冰冷。

青豆领头沿着过道前行,开始攀爬尽头那陡直狭窄的阶梯。脚底冻僵,指尖的感觉变得迟钝。必须留神脚下不能踩空。她一面用手撩着被风吹乱的头发,一面继续沿着阶梯往上爬。冰冷刺骨的寒风让她的眼睛渗出泪水。为了不被狂风吹翻失去平衡,她双手紧紧抓住扶手,小心谨慎地一步步走着,心里想着背后的天吾,想着他那双大手和冻得冰冷的花椰菜般的耳朵,想着在她腹中熟睡的小东西,想着放在挎包里的黑色自动手枪,想着装在弹仓里的七发九毫米子弹。

不管发生什么,都得逃离这个世界。为此,必须发自内心地相信这阶梯肯定通往高速公路。要相信,她告诫自己。青豆想起了那个雷雨之夜领袖在临死前说的话。那是一首歌的歌词。她现在依然记得清清楚楚。

这是巴纳姆与贝利的马戏世界,

一切都假得透顶,

但如果你相信我,

假将成真。

不管发生什么,不管要做什么,都必须依靠我的力量让它成真。不,依靠我和天吾君两个人的力量让它成真。我们必须汇集起所有的力量,两人一心。为了我们自己,同时也为了这个小东西。

青豆在阶梯转弯处的平台上停住,转过脸。天吾就在眼前。她伸出手,天吾握住了。青豆感觉到和刚才一样的暖意。这给了她实实在在的力量。她再次探出身,将嘴巴凑近他那皱皱的耳朵。

“哎,为了你,我一度打算舍弃性命。”青豆坦白道,“差一点就真的死了。只差几毫米。你相信吗?”

“当然。”

“你能告诉我,你打心底相信吗?”

“我打心底相信。”天吾由衷地说道。

青豆点点头,放开紧握的手,然后继续爬楼梯。


几分钟后,青豆爬到了阶梯的尽头,来到首都高速公路三号线上。避难阶梯没有封堵。她的预感正确,努力获得了回报。她在跨越铁栅之前,用手背拭去了眼角渗出的泪水。

“首都高速公路三号线。”天吾一时无言,环视四周,然后感慨般说道,“这里就是世界的出口了。”

“对。”青豆答道,“这里就是世界的入口,也是出口。”

青豆将裙裾掀到腰部,翻过了铁栅,天吾在身后托着她帮忙。铁栅对面,是能停放两辆车的紧急停车处。已经是第三次来到这里了。眼前还是那块巨大的埃索广告牌。请让老虎为您的车加油。同一句话,同一只老虎。她光着脚,无言地立在那里,然后将充满尾气的夜间空气深深吸入胸中。她觉得这比任何空气都让人神清气爽。回来了,青豆想,我们回到这里了。

高速公路像上次一样严重堵车,驶向涩谷的车几乎一动不动。她看到这情形,心中一惊。怎么回事?每次我来到这里,一定会堵车。平常这种时间三号线的上行线难得出现拥堵。或许是前方某处发生了车祸。反向车道畅通无阻,上行线却是毁灭性地拥堵。

紧跟在她身后,天吾也翻过铁栅。他高高抬起腿,轻松地跳过来,随后站在青豆身边。仿佛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大海的人,站在岸边目瞪口呆地望着汹涌而至的拍岸惊涛,两人凝望着眼前拥挤的车流,一时无言。

坐在车里的人也紧盯着他们。人们对眼前的光景困惑不已,不知该采取何种态度。他们眼中浮现出的色彩与其说是好奇,不如说是疑惑。这对年轻男女到底在这里干什么?二人从黑暗中陡然现身,茫然呆立在首都高速路的紧急停车处。女子身穿线条鲜明的套装,风衣却是薄薄的春装,只穿着连裤袜,没有穿鞋。男子身材高大,穿一件旧皮夹克。两人都斜背着挎包。难道他们的车在附近发生了故障,或者出了车祸?却看不见事故车辆,而且他们看上去也不像在求助。

青豆终于缓过神来,从包里拿出高跟鞋穿上,扯平裙子下摆,把挎包在肩头挎好,系好风衣前面的纽扣。她用舌头舔湿干燥的嘴唇,理顺刘海,掏出手帕拭去渗出的眼泪,再次依偎着天吾。

如同二十年前,也是十二月,在放学后的小学教室里那样,两人并肩而立,默默地手拉着手。在那个世界里,除了他们再没有别人。两人望着眼前徐缓的车流,但实际上什么也没看见。自己在看什么,在听什么,对他们而言已无关紧要。在他们周围,风景、声音和气味彻底丧失了本来的意义。

“那么,我们是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天吾终于问道。

“大概是。”青豆说。

“最好确认一下。”

确认的方法只有一个,没有必要特意说出口。青豆默默仰起脸,遥望天空。天吾也几乎在同时做了同一件事。两人在空中寻找月亮。从角度来判断,位置应该在埃索广告牌上方。但他们没有在那里看到月亮的身影。此刻月亮可能躲进了云层。云朵被掠过上空的风吹动着,缓慢而悠闲地流向南方。两人等待着。不必急躁。时间有的是。此地存在的,是用来收复失去的时间的时间,是两人共有的时间。不必慌张。埃索广告牌上的老虎一只手拿着加油泵,脸上露出洞知一切的微笑,斜眼看着双手交握的两人。

这时青豆忽然发觉,有某个东西和上次不同。一时辨识不出是什么,又是怎样不同?她眯起眼睛,聚精会神,然后想起来了。广告牌上的老虎将左脸朝向这边。但她记忆中的老虎好像是将右脸朝向世界的。老虎的姿势反转过来了。她的面孔自然地皱起来,心跳频率大乱。她感觉体内有东西在逆流。不过,真能如此断言吗?我的记忆究竟准确到什么程度?青豆没有足够的自信,只是如此觉得。记忆有时会捉弄人。

青豆将这疑念藏在心底。还不能说出去。她先闭上眼睛调整呼吸,让心跳恢复原状,等待云团通过。

人们透过玻璃窗,从车中注视着两人。这两个人如此专注地抬头看,到底在观察什么?为什么把手握得那样紧?有好几个人拧过脖子,将视线投向两人凝望的方向。但那里只能看到白云,以及埃索的大广告牌。请让老虎为您的车加油。这只老虎左脸对着从眼前路过的人,笑嘻嘻地劝告人们消费更多的汽油,橘黄色条纹的尾巴得意扬扬地伸向空中。


不久,云层裂开,月亮在空中露出身姿。

只有一个月亮。平时见惯的那个孤高的黄色月亮。那个默默地悬挂在芒草丛生的原野上,化作白色圆盘飘浮在宁静的湖面上,悄然照耀着寂静的千家万户屋顶的月亮。那个专注地将满潮引上沙滩,让兽毛柔柔发光,笼罩与护佑着夜晚旅人的月亮。有时化作锐利的娥眉月,削切灵魂的肌肤,有时又变成新月,将昏暗孤绝的光点无声地洒向大地——就是那个古已有之的月亮。那月亮将位置固定在埃索广告牌的正上方,身旁没有那个形状诡异的绿色小月亮。月亮并未带领着谁,只是沉默地悬在那里。不必相互确认,两人目睹了相同的光景。青豆无言地握住天吾的大手,倒流的感觉已然消失。

我们返回1984年了,青豆告诉自己。这里已经不再是1Q84年,而是原先那个1984年的世界。

可是果真如此吗?世界竟然如此简单便恢复原状了?返回旧有世界的通道已经不复存在。领袖在临死之际如此宣布。

这里会不会又是一个不同的场所?我们会不会只是从一个不同的世界,走进了更加不同的第三个世界?走进了一个老虎不是将右脸而是将左脸笑嘻嘻地朝向我们的世界?在这里,新的谜团和新的规则会不会正虎视眈眈地等着我们?

也许果真如此,青豆想。至少此刻我还不能断然否认。然而,起码有一件事可以坚信不疑:不管怎样,这里不是天上浮着两个月亮的世界。而且我正紧握着天吾的手。我们踏入了逻辑无能为力的危险场所,历经严峻磨炼才找到对方,从那里逃出。现在到达的不论是旧有的世界,还是更新的世界,又有什么可怕的呢?如果这里有新的磨炼,就再闯一次好了。不过如此。至少我们已不再孤独。

她将身上所有的力气卸去,相信该相信的事,依偎在天吾宽厚的胸前,将耳朵贴上去,倾听心脏的跳动,然后把身躯交付给他的双臂,就像豆子裹在豆荚里。


“我们接下来该去哪里?”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天吾问青豆。

不能永远待在这里。的确。然而首都高速公路没有路肩,池尻出口虽然不远,但再怎么严重堵车,行人走在狭窄的高速路上的汽车间也太危险。而在首都高速路上,很难想象会有司机爽快地回应搭车的要求。当然可以打紧急电话给道路事务所求助,可那么一来必须将两人陷入困境的理由说得让人信服。就算安然走到池尻出口,收费站的职员也会盘查。从刚才爬上来的楼梯再走下去,自然更不在讨论之列。

“我不知道。”青豆说。

接下去怎么办才好?该去哪儿才对?她的确不知所措。从避难阶梯爬上来之后,青豆的使命便完成了。苦苦思索,还得抉择与判断,她浑身的能量已经用尽,一滴燃料也没剩下。此后的事情只能借助于某种力量。

我们在天上的尊主,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免我们的罪。愿你为我们谦卑的进步赐福。阿门。

祈祷文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近乎条件反射,无须思考。一个个词语不具备任何意义,这些语句如今仅仅是声音,是符号的罗列而已。然而机械地念诵着这祈祷文,她却生出不可思议的心情,甚至可以称为虔诚。在身体深处,什么东西悄悄地打动她的心。好在不管发生了什么,我这个人毫发未损,她想。好在我能作为我自己存在于这里——不论这是什么地方。

愿你的国降临,青豆再次出声重复道。就像在小学里吃配给餐前所做的那样。不管那意味着什么,她由衷地如此期望。愿你的国降临。

天吾仿佛为青豆梳头一般,用手指抚摸她的头发。


十分钟后,天吾拦下一辆过路的出租车。两人一时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严重堵塞的首都高速公路上,一辆空驶的出租车竟慢吞吞地驶过。天吾将信将疑地扬起手,于是后车门打开,两人赶紧坐进去,好像害怕幻影会立即消失。匆匆忙忙地,慌慌张张地。戴眼镜的年轻司机扭过头。

“堵车这么严重,我打算马上从前面的池尻出口下去,不要紧吧?”司机问。作为男人来说,声音较尖。但还不到刺耳的程度。

“不要紧。”青豆答道。

“其实在首都高速公路上停车载客是违法的。”

“违反什么法律?”青豆问。驾驶座上方的后视镜映出她微微皱起的面孔。

禁止在高速公路上停车载客的法律叫什么,司机猛然间想不起来。而后视镜中青豆的脸隐隐地威吓着他。

“算了。”司机放弃了这个话题,“那么,我们去哪里?”

“在涩谷车站附近让我们下去就行。”青豆说。

“现在我不打表。”司机说,“只收下了高速后的车钱。”

“不过,出租车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空驶呢?”天吾问司机。

“这事说起来还挺复杂。”司机用透着疲倦的声音说,“您想听吗?”

“想听。”青豆说。不论多冗长多无聊都没关系,她想听这个新世界的人讲的故事。说不定其中会有新的秘密,新的暗示。

“有个中年男子在砧公园附近坐上来,要我上高速赶到青山学院大学那边去。从下面走的话,涩谷一带怕会很堵。当时还没收到首都高速堵车的消息,说是畅通无阻。所以我就照他说的,从用贺上了首都高速。结果好像在谷町附近发生了撞车事故,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一旦上了高速,到池尻以前想下都下不去啊。谁知到了后来,那位客人遇到了一个熟人。就在驹泽附近停着不动时,旁边车道上并排停着一辆银色奔驰双门轿车,开车的女人碰巧是他的熟人。于是,他们开窗说了会儿话,结果说请他到那边去。就这样,客人对我说,对不起,我能不能在这里结账,坐到那边去?客人在首都高速上下车,这种事闻所未闻,好在实质上车子根本就没动,我又不好说不行。于是客人坐到那辆奔驰上去了,说是不好意思,多付了点车钱。但我这边可不好办呀。您瞧这车堵得寸步难移,就这么一步步地好不容易才挪到了这里,还差一点就是池尻出口了。这不正好瞧见这位客人在招手呢。真是难以置信,您说是不是?”

“我信。”青豆简洁地说。


两人那天夜里,在赤坂的高层宾馆里开了房间。他们关了灯,各自脱去衣服,上床拥抱在一起。有许许多多的话要告诉对方,不过那可以等到天亮之后。还有别的事得先完成。两人不声不响,在黑暗中仔细地探寻彼此的身体,用十指和手掌逐一确认什么东西在哪里,又是什么模样。就像一对小孩在秘密房间里探宝,心狂跳不已。每当确认了一样,便用嘴唇亲吻,盖上认证的封印。

仔细地完成这项作业之后,青豆把天吾硬硬的阴茎久久握在手里,像当年在下课后的教室里紧握着他的手一样。她觉得这比她所知的任何东西都硬,硬得近乎奇迹。然后,青豆张开两腿,把身体靠上去,将它缓缓导入自己体内,一直到纵深处。她在黑暗中闭上眼睛,深深地忧郁地吸了一口气,再徐徐吐出。天吾的胸口感觉到那温暖的吐息。

“我一直在想象这样和你抱在一起。”青豆停止身体的动作,双唇凑到天吾耳旁,低语道。

“是和我做爱么?”

“是啊。”

“从十岁开始一直在想象这件事?”

青豆笑了。“怎么可能呢?是稍微长大一点之后。”“我也一直在想象同样的事。”

“是进入我的体内么?”

“是。”天吾说。

“怎么样?和想象的一样么?”

“我还不能相信这是真的。”天吾如实地回答,“觉得自己还在想象中。”

“不过这可是真的。”

“我觉得作为真事,美妙得太过分了。”

青豆在黑暗中微笑,随后将嘴唇交叠在天吾的唇上。两人的舌头久久缠绕在一起。

“哎,我的胸是不是不够大?”青豆问。

“这样正好。”天吾把手放在她的胸上,说。

“你真这么想?”

“当然。”他说,“再大就不是你了。”

“谢谢你。”青豆说,然后加上一句,“可是不止这些,左右两边的大小也差了不少。”

“像现在这样就好。”天吾说,“右边是右边,左边是左边,没有必要改变。”

青豆将耳朵贴在天吾胸前。“唉,很久以来我一直很孤单,而且因为好多事深受伤害。要是再早一点和你重逢该多好,那样就不必兜这么大的圈子了。”

天吾摇头道:“不对,我不这么想。这样就很好。现在正是时候。对你我来说都是。”

青豆哭了。忍耐已久的泪水夺眶而出,无法阻止。大颗大颗的泪珠如同雨水一般簌簌地落在床单上。她将天吾深深地纳入体内,身体细细地颤抖,泪流不止。天吾将手伸到她背后,稳稳支撑着她的身体。这是他从此以后将一直支撑下去的身体,他为此感到无比喜悦。

他说:“要知道我们曾经有多么孤独,我们各自就需要这么多的时间啊。”

“动吧。”青豆在他的耳边说,“慢慢地,多花些时间。”

天吾照做了,非常缓慢地动着身体,静静呼吸,倾听自己心脏的跳动。其间,青豆如同溺水者一般,紧紧抱住天吾庞大的身体。她停止了哭泣,停止了思考,将自己与过去和未来全部隔绝开来,让自己的心与天吾身体的动作同化。


将近黎明时分,两人裹着宾馆的浴袍,并肩站在落地窗前,喝着请宾馆送到房间的红葡萄酒。青豆只是象征性地抿一口。他们还不需要睡眠。透过十七层的客房窗户可以尽情地眺望月亮。云团已经不知去向,没有任何东西遮蔽他们的视野。黎明时分的月亮虽然移动了很长距离,但依然飘浮在都市尽头的天际。它增添了近似灰色的白,即将完成使命,消失在地平线上。

青豆在前台要了可以眺望月亮的高层房间,说房钱贵也没关系。“这是最最重要的条件。要能清楚地看到月亮。”青豆说。

前台女服务员对这对忽然闯入的年轻男女十分客气。晚上宾馆正好比较空闲,而且她一见之下便对两人有自然的好感。她让男服务生专门去房间里确认,见窗外可以清楚地看到月亮,再把简易套房的钥匙递给青豆,还给了他们特别折扣。

“今天是满月吗?”前台女服务员好奇地问青豆。她以前从无数客人那里听到过无奇不有的要求、希望和恳托,但还从未遇到过一位客人认真地要求住进能从窗口清晰地看见月亮的房间。

“不。”青豆说,“满月已经过去了。今天是大约三分之二的大小。不过没关系,只要能看见月亮就行。”

“您喜欢看月亮?”

“那是重要的事。”青豆微笑着说,“非常重要。”

直到黎明时分,月亮的数目也没有增加,只有一个——那个平日里见惯了的月亮。从无人能回忆起来的往昔开始,就一直绕着地球忠实地以相同速度旋转的独一无二的卫星。青豆望着月亮,轻轻地将手放在下腹,再一次确认那里怀着小东西,觉得隆起似乎比刚才又大了一点。

还没有弄清楚这是个怎样的世界。但不论这个世界结构如何,我大概都将留在这里,青豆想。我们大概都将留在这里。这个世界里恐怕有相应的威胁,会潜伏着危险,充满自有的众多谜团与矛盾。我们今后只怕得走过许多不知通向何方的黑暗道路。但那也不怕。没关系。主动去迎接吧。我决不离开这里去任何地方。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要坚持留在这只有一个月亮的世界里。天吾,我,以及这个小东西,我们三人。

请让老虎为您的车加油,埃索的老虎说。它将左脸朝向这边,不过哪边都无所谓。那个灿烂的微笑自然又温暖,而且径直冲着青豆。现在暂且相信那微笑。这很重要。她也同样微笑了,非常自然,非常温柔。

她悄悄把手伸向空中。天吾握住那只手。两人并肩而立,彼此合为一体,无言地凝望着浮在楼宇上方的月亮。它被初升的崭新的太阳照耀着,急速地失去夜间深邃的光芒,化作浮在天上的普通的灰色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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