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梅天

八九十枝花  作者:沈书枝

这几天南京都有雨,起初落一整天,后来渐渐变成阴天,断断续续落一阵。有两天夜里或清晨我被雨声惊醒,听见雨打在窗板上声音,心里不禁欢喜。天气预报上大约是十号那一天入梅,《风俗通》里说,夏至霖淫,至前为迎梅雨,及时为梅雨,后之为送梅雨,如今离夏至还有五六天,算来实实地是迎梅雨了。只是梅花山的梅子,早是黄落一地,一般的梅雨恐怕也等不到夏至那样晚罢。

我从小喜欢雨天,冬雨恐怕要差些,春夏秋的雨却都是喜欢的,又尤其喜欢梅雨和盛夏的阵雨。我们那里没有梅树,梅雨只是一个名目罢了。梅雨的铺垫是端午的雨水。我的印象里,端午日总要下一点打湿地的小雨才算圆满。沈从文称端午的雨为“龙涨水”,是一个很好听的名字。端午过去不久,便是梅雨。记忆里倒没有特别为雨水所苦的时候,大约乡下房子空,又终日开着门窗,所以不容易生霉吧。只记得偶尔木头碗橱上要生出霉斑来,大柜里面经年不动的衣服有时也要生出霉点,堂屋门窗间搭着的长竹篙子,披挂满潮湿的衣服,渐渐被褥也有些黏糊。此外便是穿堂风穿过堂屋,从后门出去时的阴凉。这是首夏的雨天都有的美德,只要一下起来,便将方始蒸腾的暑热屏退。有人说梅天湿热,这其实是雨住后立即大晴的天才会有,若下雨时,或雨后阴阴两三天,实在是很舒适的,这样的阴雨是养花天,也颇养人。梅雨的精神实是通透,很有些轻盈的味道,不像盛夏的阵雨那样峻急而短促,只是缓缓落落停停,保持淡薄的一层清凉。雨后的村庄,也含着楚楚的水气,有一种明明新透的生机,做事的人散在田间,白色的野鹭鸟也从深青的杉木林中飞到柔绿的田间,遥处竹林中有布谷呼鸣,此外便寂然无声了。

梅雨时节正开的花是栀子,无怪乎我与栀子有关的记忆都滚落了一地的雨水。然而栀子的确是要雨水的陪衬才有精神,因它香味郁烈丰厚,花瓣也厚,过了盛时,便转呈绵绵的颓黄。雨水把栀子的香气冲得干净清远,阴天里的白花也更明亮一些。与栀子同时上市的,还有五月白的桃子。这是一种青白色的脆桃,熟时桃尖一点红。乡下四时节物都无人售卖,只有货郎隔一段时日挑着担子摇着小鼓经过,或收鸭毛的人疾疾走过,口中一面轻呼“卖鸭毛哎”。我们年年能吃一回饱桃,多赖二姑父家所种的一二十棵桃树。他们家在泾县,一个名叫“邵家北”的地方,离我们村有十几里路,翻过两座小山,一座稍大的山,才能走到。平常我们不敢随便走那三座大山,年年桃子熟的时候,必先由人带了口信来,叫小孩子去吃桃子,大人则过去一同喝酒。

有一年是二姑父家的正义哥哥亲自来接,他起了大早,支着雨伞当拐棍用,站在我们家门口笑嘻嘻叫人的时候,我们都还没有吃早饭。那真是过节一样!我们喜气洋洋从床上爬起来,捧一把水洗洗眼睛,就跟着正义哥哥走了。走一里多路到大坝子上,三姑父家的小刚和冰娥已经在坝上等我们。小刚和正义一样大,比我和妹妹大两三岁,他们两个话特别多。冰娥是最小的妹妹。三姑姑把她打扮得清清式式的,穿了花裙子和小白皮鞋。一路上她怕弄脏自己的鞋子,很小心地拣田埂上有草的地方走。到了山上就不行了!我们这里的山,没有树的地方,露出来的都是红土。高中学地理,说这种红土是酸性土壤,没有什么营养。但这红土种山芋(红薯),种花生,都很合适,挖回去腌咸鸭蛋也好。红土这时吸饱了水,走几步脚下就沾满了泥,厚得像踩着两条糕。我们只能从地上捡一根树枝,一边走一边挑泥巴。

这三座山上,种得最多的是杉木,此外是竹林与茶园,间或种着山芋和花生。第一座山上的茶园是我们村的,我们叫它“林场”。安徽黄山与六安的茶叶都有名声,但我们那里的茶是默默无闻的。我们喝茶只是解渴,不讲究明前明后,往往随便摘一些,自家锅里炕好了,盛夏时抓一大把泡在粗陶茶壶里喝。这些茶往往是派小孩子去林场偷回来的。那时林场被一个温州人承包了去,这温州人的名字,我们都不知道,只是不客气地呼为“温州佬”。温州佬雇了一个黑得像炭头一样的老头子看茶场,妇孺来摘茶,摘一两给一毛钱工钱。一两茶不是那么容易摘得的!尤其是清明天。到茶叶好摘的时候还要跌价。茶摘好了,到林场里面一间屋子过秤,茶叶全倒在几个大匾里,春天的茶叶绿得真叫人喜欢。钱却不是现钱,名字和斤两记在一个本子上,要等茶季过了才能来讨钱。这个人坏得很哩。林场附近的妇女,家里闲时就去摘茶,一个春天大概能挣十块钱。我们离林场远,不给现钱就不高兴给他摘,更喜欢往自己家偷。放学后摘了半书包,派一个人故意把装了书的书包藏在衣服里,鼓囊囊一块,明目张胆地跑,把那个看茶的林老头子引走。余下的四五个人,便揣着茶叶,分别往几个方向跑,钻到杉木林子里去。我们很怕他,躲在阴暗的树影里听他气急败坏地咒骂,心里咚咚直跳。一直等他骂乏了,转去别的地方,才敢慢慢起身回家。一出了林子走上大路,我们就敢大声笑骂了。这样的茶,一个春天总要偷上两三回。

待到我们去二姑父家吃桃的时候,茶叶已经老了,没有人摘,也没有人看。森森的竹叶上滴下水来。又经过一户人家,门口一棵柿子树,一棵桂花树,一棵栀子花树,檐下一条黄狗。爬到最后一座山的山顶,隔着山脚一大片田,远远看见二姑父家的白墙黑瓦。我们一阵风冲下去,冲到山底往回看,冰娥还在顾惜她的鞋子,半山坡里哭哭啼啼慢慢走哩。小刚没有办法,只好回头去背他的妹妹。

二姑父摘了桃子,盛在装稻子的竹畚箕里给我们吃。去井边洗。外面还沥沥地有些小雨,我们站在桃树下吃桃子,望见树上的结得好,就伸手把那一个也摘下来。我这时体会到孙猴子入蟠桃园的快乐了,虽然我们的桃林只有那一小片。在家还没出门时,妈妈吩咐我们:“桃子尖上的那一点红不要吃,吃多了潮心!”我点点头表示听话。等父母还有三姑父将近中午到时,早有许多桃子落到我们肚子里去了。第一口吃的就是那一点红!那么好看的一点红,怎么会不吃呢?我一点也不觉得潮心。

我们在桃树下前前后后钻了一回,就跑到堂屋里看墙上的贴画。这是那时颇为流行的一种连格贴画,像小人书一般,有图画,有文字,很多张拼到一起,成一张大的格局,有时一个故事要两张画才能讲完。图画多是古装的剧照,现代剧也有,但总不及古装的吸引人。贴画大多于过年时买回来,几大张贴在壁上,到第二年过年时才换掉。我们极少能弄到书看,也没有电视,因此对贴画百看不厌。我的二姑父和二姨父家都贴,我家却从未买过,不免使我十分怅惘和羡慕了。这一年二姑父家贴的是《浪子回头金不换》,讲的是一个名叫金不换的公子,父母去世后留下的财产不知珍惜,大肆挥霍,连新进门的妻子也劝告不得。终于一日千金散尽,狐朋狗友纷纷弃之而去,这公子羞惭之余,便流落到街头做了乞丐。过后小姐(妻子)便与丫环女扮男装,出去寻找。她原有些私房的积蓄,这时便拿出来救急。果然偶遇了沦为乞丐的公子,小姐便雇他做些力气活。公子逐渐醒悟往日浪荡之不足,变得勤恳踏实起来。这小姐还要试他一试,拿了十两银子,嘱他娶丫环为妻,公子坦承自己是有家室的,不能从命。小姐的感动自不用说,于是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款款去见那公子。呀,这位金不换公子高兴得简直疑心自己是在做梦!这故事那时我欢喜得了不得,那小姐鬓上飐飐的钗头凤我记得那么清楚,那么清楚,以至于记忆里其他的贴画都褪了颜色,变成模糊的一片了。

十多年过去,如今林场久已荒废,通往二姑父家的山路,也早为荆棘塞满。二姑父一家已不在山上,大约十年前表哥们去昆山做生意,遂在那里安定下来。邵家北的屋子,园墙外的桃树不知还在不在,又还结不结桃子呢。如果还结,大概这阴雨霖霖里,也仍然会有留下的小孩子去摘来吃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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