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下

八九十枝花  作者:沈书枝

中午去菜场买菜,想吃茭白。大太阳晒得人仓皇。到菜场后去惯常买的那家买了六根,茭白却有些老了,根头发绿。我很惆怅,像一个暑假过到最后一个星期的小学生。今年的茭白季就要过去了罢。我的记忆却始终记挂一个画面,有一年秋天,站在门口小荡子很凉的水里拔膏瓜。我们叫茭白“膏瓜”。膏瓜叶子已经渐渐枯黄,凉风吹过去,飒飒响,我就赤脚踏在软塌塌的膏瓜墩上,有点寂寞,像刚刚吹过去的风。以为已经没有了,手却摸到一根秋来新发的,拔上来,细细的,极白,在水里摆了几下,剥了皮就生吃了。那时我们总是生吃膏瓜。

后来在其他摊位见到有稍微嫩一点的茭白卖,我很后悔没先转一圈。踌躇半天,见有卖山芋(红薯)梗子的,挑了一把,四块钱。两个青椒,一块钱。回来撕皮掐段,和辣椒丝清炒。邻屋的女孩子过来洗手,很好奇地看我掐菜,说这两个菜她都没有吃过。我说茭白只要切片加剁椒炒一炒,就很好吃了。几年前独居江宁,有一回买了茭白,冰箱里只有一瓶妈妈做的剁椒,于是倒些出来炒,竟然特别有味道。后来我做茭白,基本上就只做这一种了。我却奇怪北方红薯那么多,怎么会没有吃过梗子呢。这菜于我也是童年之味罢。其实吃得也很少,我们那里都是田,不种山芋。端午时街上卖山芋藤,一把一把用稻草索子捆着,给人买回去点种,我们看着,很事不关己的心情。二阿姨家靠近山边,年年都种。妈妈有时去外婆家,顺便去几里外的二阿姨家掐几把回来。灶屋门前一棵很高的水杉树,有许多阴凉,我们在水杉树和屋檐共同的阴影下给山芋梗子撕皮。叶子掐掉,顺势就带下一绺皮来,然后把其他的皮也一绺一绺撕下来。山芋梗子撕下的皮很薄很柔软,末端自然卷曲起来。小孩子时我觉得这豌豆须似的卷曲很美丽,很喜欢把它捡起来当耳坠挂到耳朵上。我们有时特意做耳坠,只撕去一绺皮,然后把梗子间隔着掐去一部分,留下的一小段一小段连着未撕的皮不断裂。遇到很长的山芋梗子,可以做成项链,结到脖子上。

在屋檐和水杉树下我们还做过很多事情,最多的大约是剥豆子。夏天青豆子是桌上最常见的菜。青豆子春天点在田埂上,夏天清早爸爸用镰刀割一抱回来扔在阶檐,上午或午后我们就把大板凳放倒下来,坐在板凳沿上剥豆子。豆子似乎有很多名目,五月爆,六月爆,大鼓豆,诸如此类,从六月结到八月,现在都记不清。都是青青的,只是大小有别,有的圆而且鼓,有的扁而又大。豆叶子毛毛的,背面常常藏一条灰背细小毛虫,剥时不在意拖到手背上,要辣半天。青豆子剥出来一颗一颗,扔在白瓷碟子里。我们沉迷于把三粒连在一起的青豆完好无瑕地剥出来放到盘里,不损坏淡绿的豆衣。剥完豆子的豆秆抱去猪笼屋给猪咂嘴,或扔在场基上晒太阳,母鸡们跑过来东啄一口西啄一口。奶奶家总是把豆秆晒得很干,好好地扎成一把把的小把子,码在锅灶底下,烧锅时用来引火,烧得噼噼啪啪响,让人心里喜欢。豆子有许多烧法,和青辣椒清炒,加水和油打清汤,加从小店买回来的鸡骨同烧。豆子烧鸡骨最好,鸡骨的油浸透了豆子,豆子焖得烂烂的。吃豆子烧鸡骨的晚上,可以比平时多吃一碗饭。光油汤泡饭都很好。

此外是挑螺蛳,挑蚌壳。春天多是田螺,稻秧发棵以后,田螺长在田里了。田螺壳薄,颜色淡青,比水塘里螺丁一样的塘螺大而美丽。春末我们下田摸螺蛳,四望的田畈,中间围着小小一方野水塘,野茨菰擎着犁铧般尖尖的绿叶子,倒映在水面上。一只翠色豆娘飞过来,找到一根细软的蒲草,停住了。我们提着竹篮在田埂上走,靠近田埂睡觉的田螺听到声响,警觉地收起懒洋洋伸在水里的肉,整个身子缩到壳里去,门关得紧紧的。我们一伸手就把它捡起来了。

捡了几条田埂我们就下到田里,仔细走,怕错过睡觉的螺蛳,怕踩坏了人家发棵的稻秧招骂。纤细的田字草浮在田水上,它还没有长得很大,开蓝花的鸭舌草逐渐生根。有时见到一个田螺,水踩浑了,我们就站在那里等,水慢慢沉淀干净,螺蛳已经往前逃了一尺,还是逃不了被捉的命运。白鹭鸟在远远的田角看见,振振翅低低飞走了。春天的田是属于白鹭的。

田螺并不很多,然而个头不小,摸了一篮子底,就差不多够了。回去放到锅里,加水煮熟,盛在篮子里,到檐下挑螺蛳。折一根靠墙的大扫把上的竹丝子当针。乡下家家都有一把竹丝扎的大扫把,用来扫门口稻场,用了半年一年,竹丝子的端头扫得锋利如针。挑出来的螺蛳肉用剪刀剪碎,加青辣椒炒着吃。

太阳变得很毒以后,螺蛳主要是塘螺。早稻收过后种单晚,塘水一天一天浅下去,烂泥和水草间的螺蛳裸露出来。塘干的那一天,满塘的螺蛳密布如夏夜的星星,下塘摸螺蛳的人一手抓一把。河蚌们也很多,躺在烂泥里,爬也爬不动,一个有手掌大,一会儿就捡一大篮子。爸爸捡一大篮子河蚌又一小篮子螺蛳回来,不用下田的午后,这是我们的任务。煮熟的河蚌张着嘴,肉很容易就剔落出来,只泛着银紫光泽的蚌壳里只剩下一个小肉柱,抠很久也抠不下来。我们都希望能像故事里讲的那样,碰到一个自己长出珍珠的河蚌,但从来都没有遇到过。塘螺很细小,下午时光很长,半大的黑猪靠在墙根阴凉处睡觉,我们对面坐着,似乎也要睡过去,却还是用竹帚丝一颗一颗挑,螺蛳壳渐渐在脚下积一层,扔去相击丁丁有声。饭苍蝇闻到腥气,弯来绕去贴着飞。有时我们也做五香螺蛳。把塘螺泡在盆里养一两天,等它渐渐吐出泥土,用老虎钳子把螺蛳屁股剪了,加八角、辣椒酱、油盐同煮。五香螺蛳下酒很好。

待到本地洋芋(土豆)熟的时候,我们便在檐下刮洋芋皮。洋芋匀圆,大小如鸡子,玫红或淡黄。在空地上找一块碎碗片来刮,新鲜洋芋的皮很容易刮去。洋芋打汤或清炒都好。大约也正是这时候,街面上有卖饱满多汁的嫩姜,带着尚未完全除去的紫红叶芽。妈妈买得许多嫩姜回来,我们做腌生姜。嫩姜堆在大盆里,泡上井水,太阳从水杉树上照进水面,我们把手放在水里,用碎碗片刮生姜。手很凉了。生姜醒人地香,像揉碎了的樟树叶子那么的香。生姜刮净,加盐略略渍过,在太阳下晒一会儿,渍出的盐水倒掉,加许多兑了凉开水的醋和一些糖,收在干净的陶坛里,放在爸妈屋里的红案桌下。过一阵子,生姜就腌好了。腌生姜太好吃了,又酸又甜,我们猫着腰躲到案桌下偷生姜吃。很快一坛子生姜就被我们偷得要把手伸下去很长一截才能摸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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