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收到情书是什么时候？也许是初一的冬天。虽从没说过一句话，我却模糊记得他的样子，既瘦且小，额上有一块小圆白斑。话很少。他的姐姐比他大一岁，也和我们同班，有一天帮他递了信过来。我惊讶得很，我们是陌生到只知道彼此名字，几乎意识不到对方存在的。路上不敢打开，骑了车回到家，自己躲在角落，见是薄薄一张纸，叠成复杂的长方形，上面写着“向上拉”“向下拉”，并画着箭头，大概也怕我不会拆。那时我们很流行下课时叠各色复杂的信纸，譬如一颗心，后来我也曾学会把信纸叠成有一片叶子的“相思树”给别人写信。那时却都还不会，仍是把信拆破了。打开来看却只是我的名字下写着：

“我爱你，我从看见你的第一眼起就喜欢你。”

我的心里不免是失望，想不到看起来那样沉默老实的人，也说出这样近于例行的花哨的话，这平生第一封情信，实在是太平淡乏味了。

那时我心里有暗暗喜欢的人，如果收到的是一封好看的信，会不会为之动心？也许不敢，但会觉得他不一样吧。我因为失望而生出轻视的心，晚上把信拿给姐姐看。姐姐说，这是坏人，快把信烧掉，以后也不要理他！台子上就有火柴，那时我们常常停电，冬天夜里还用着煤油灯，腻厚的油灰积在灯台上。我擦着一根火柴，蹲在地上就把那张纸烧掉了。此后也不曾和他说话，却并不是听话，只是为着那信太平凡了罢了。隔了一个多月，他姐姐过来问我，不管喜不喜欢，能不能给他回封信？然而终究没有回，也不知道为什么心肠竟然那样硬。他坐在教室靠后的位子，我也不会去看他。冬天下课我们在操场上玩游戏，他的姐姐蒙着眼睛捉人，不小心撞在水泥的篮球柱上，磕掉了半只门牙。那游戏他自然不在其中，我心里却存着愧疚，觉得是自己的错，眼睁睁看着她碰上柱子，却因为害怕自己被捉到而没有提醒。后来初二我便转去五班，似乎也就不复遇到。

直到中考失败，我和妹妹去另一所初中复读，正月里一天我在楼上扫地，忽然听见楼下有人叫，抬眼竟是他和另外一个姓王的男生。也是当年的同班，而那人喜欢妹妹。那天我穿着一件粉红的因而极易脏的肥大棉袄，两袖黑黑。为了掩藏尴尬，我便继续扫地，从阳台上把垃圾扫下，纸片与灰尘纷纷扬扬，苍黄的阳光下空气微微呛人。下得楼来，彼此都找不到话说，我们便自嘲，说长胖了。那个姓王的同学把我们端详一番，末了郑重地说：“是长胖了。”气氛愈加尴尬，不一会儿他们便告辞，而他自始至终，仍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大学毕业后，家里曾在安怀村开过一个小饭店，我和妹妹有时去帮忙。有一天妹妹忽然对我说:“我今天去菜场买菜时遇见一个男生长得好像张红亚，他骑着一辆四轮车似乎在拖货，我忍不住对他呆了一下，他似乎也愣了一下，不过还是没讲话，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他。”张红亚是他的名字，我仿佛若有所失，接下来几天经过菜场边的分岔时，忍不住要略略徘徊，希望能碰见长得像他的那个人。这一片是低矮的平房，多是附近一带生意人所租住，一户人家院墙里樱桃红了，有女人出来晾衣服。就算遇到，我究竟是想做什么呢？大概只是想开口说出那从未说过的第一句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