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老师

八九十枝花  作者:沈书枝

大约因为最终读了中文系的缘故,长成后每想起从前的语文老师,心里多有些额外亲近与感激。教我识字,并使我对文学发生最初兴趣的,便是他们。从小到大,我的语文老师总有六七位,而使我最为感念的,是其中两位姓范的老师。

第一位范老师是我的启蒙老师。僻地小学无幼儿园,例于六七岁时直接入一年级,而教师多固定教某一两个年级,范老师便是一直教一年级的。那时她已约莫五十上下,身体微微发福,面庞宽圆,眉眼舒阔,正是脾气十分和蔼的人应有的样子。范老师的受人欢迎,便在于她的温和可亲。她也会不耐烦,但多数时候都笑吟吟的。那时教二年级的也是一位女老师,以严厉闻名,春秋时常穿一件黑色的薄褂子,立在讲堂前,面目端凝,不怒而威。我们甫入一年级,想到明年便不禁有些不安。然而到了二年级不知怎么,那位严厉的老师只给我们上了两天课,便仍由范老师来教。看见范老师站在二年级的讲台前,我们高兴得真不知道怎么才好,也不敢十分放肆,只是笑嘻嘻的。范老师究竟怎样教导我们,如今已不复记省,大约不外乎读书识字,每天留几行字的作业,放学后趴到门口板凳上写,太阳落山前便能划完。唯记得一回上课,讲一个孩子给人送一只羊羔回去,课文有云“躺在床上”,我不懂这“躺”字,早读时问她,她漫应道,就是困觉嘛!我觉得很是神奇。

范老师的家在我们上面一个村子,相隔一里多路。我们偶尔跟妈妈去街上,会经过她家门口,屋是三间土墙旧屋,两间覆瓦,灶屋顶上则是茅草。那时多数人家都是土墙瓦屋,所以并不稀奇。屋角一丛美人蕉,碧意沉沉。有时遇见老师在门口,招呼我们进去玩,我们自然是不敢的。只有一次是过年前后,她抓了瓜子和灌心糖出来给我们吃。我和妹妹念四五年级时,范老师已搬到学校去住,那屋子便空在那里。我们升初中以后,左邻家的小女孩才开始读一年级,照例仍由范老师教。有一天她跑过来告诉我们,范老师还留着我们小学时的作业本,趁天晴摊在学校的花坛上曝晒,那里面有我们的名字。这故事使我十分感激,记在心里,一直不曾忘记。后来我们转去三里镇读初三,每星期往返要经过范老师的旧屋两回,彼时木门长闭,屋顶上茅草已成黑灰。门前道旁一边丛生野蔷薇与金樱子,另一边较高,长一排高高的喷雪花。一日细雨,经过时喷雪花正开,枝条从高处纷披如发,白花绿萼,映照分明。泥径寂寂,至尽头路转,不知谁家屋后一树梨花初放,正是路上行人欲断魂的模样。我并不十分想念她,只是觉得很久没有见过,如此罢了。

又近十年过后,我曾去我的小学校寻过她一回。时节正值残冬,年前大雪犹未化尽,通往小学校的土坡上黄泥黏腻,枯草森森。从后门进去,只见操场正中间花坛里那一棵雪松仍在,只被大雪压断了一根大枝,而从前种在教室门前的小香樟树已枝繁叶茂,高高遮住屋顶。这里荒废已久,自我们读高中后,村里的小孩子渐渐凑不够一个班,于是四、五年级改到离村十几里路的镇中心小学去读,逐渐只剩下一、二年级,最后连这两个班也难以为继,小学校就取消了。五年级的教室门开着,黑板上方贴的字仍是我们读小学时的“为中华崛起而读书”,连字迹仿佛也一模一样。屋角放着腌菜的陶坛与一堆引火用的干松枝。劈好的硬柴堆垛在阶檐上,瓦檐上的积雪融化了,滴进阶前浅浅的水沟里。以前下雨天,下课时我们常常蹲在这水沟前,看它一滴一圈的水纹。教室里不知哪一年的黑板报上,五彩的字浸了水气,已逐渐漫漶,却还未完全模糊。没有人声,只几刀咸肉挂在铁丝绳上,漫然照着淡薄如水的太阳。

我们小心走了一遍,在从前老师住的那三四间平房前停住。忽然一扇门打开来,一个中年女人走出来坐着拣菜。她削一只白皮萝卜,我认得她是我毕业那一年新来的老师,却忘记她是姓童或是姓石,正犹豫间,她竟已叫出我的名字,使我十分羞惭了。她说范老师几年前就已经不在这里,去了女儿家生活。我又问她现在老师们都还在教书么?她答,只有两三个去了中心小学教书,剩下的早就不教啦。不教书该如何生活,我却不敢细问。她收拾完毕,起身回屋前留我吃饭,虽明白是客气,我也觉得感激。婉谢告辞,从前门走下去,竹林上已升起半片薄薄的月亮,这里一间破落的旧房子,原是我一个小学同学的家。

另一位范老师则是我高中的语文老师,他的名字叫范文模。他其实只教我高一,到高二时我便分入文科班,不在原来的班级了。他个子不高,脾气也温和有节,不曾在班上对哪一个同学有过不快的神色。班主任是化学老师,是见到男女生多说了几句话也要把人叫过去教育一番的,又用另一种眼色看成绩差的学生。而范老师则不,他表现宽容的方式,是上课时鼓励我们自己举手发言,说错了也没有关系,不到鸦雀无声时,不点名让人回答问题。因得他这种纵容,我那时便常常举手,有一回无人上台标写拼音,我以为那些字都很常见,便自告奋勇,结果错了一半有余,脸热了一整节课,他倒安慰说这些原本都是容易读错的,所以才写出来,让你们注意。他叫我们写周记,题目不限,体裁不限,先是一周一篇,后来因同学热情甚高,便篇目亦不限。那时其他班级也都须交周记,然而大多是命题作文,如我们这般自由的,着实没有。每一篇周记他都会写上细致的批语,再加上“很好”、“好”、“较好”一类的总评。在他觉得好的地方,则打上红色的大波浪线。末了再把写得好的名单报出来,让大家互相传看。这实在是一种激励,因为他并不势利,以为只有成绩好的学生才能写出好文章。如果觉得某一篇确实写得好,也会在班上念。隔壁班的语文同时也由他教,有一位鸿鹄君,作文写得十分委婉整丽,我们便有幸聆听过一两回,此外倒似不常有了。

当时我正是十分矫情的年纪,善感多愁,对“文学”又很抱了些幻想,于是每回终朝点缀,分夜呻吟,写出呈上,早早等着发周记的那一天。他对我十分照顾,几乎每一篇都会评上“很好”,只是不在班上念。大约也觉得那种琐碎无章的东西,是不适合当范文读出来的吧。有一回我把初三时所填的几首完全不讲平仄、连押韵也懵懂的词抄上给他看,他竟大为感动,叫我不要放弃,此后我却再也没有填过词了。本科毕业过后,有一回心血来潮,翻到当年那本周记,看了几页,我几乎羞于承认这是自己写的东西。那些泛滥而无止归的抒情,无节制的排比与感叹,用力找寻出的意义,都使我脸红不已。当年老师是用怎样宽容的心态才能看完这些作文,并且给出那么好的评价呢?大约那时他对学生作文实在没有特别的要求,只要文从字顺,情感真切便可以。这在那时学校的老师却已是难得:他也曾在批语里委婉提醒我试着写写我最不擅长的议论文,却不会像文理分科后教我的语文老师那样,劝我别看那时我喜欢的杂志,只需写一写高考模拟试卷上的作文才是正经。

分入文科班后,我的数学开始不及格,这漫长的煎熬一直持续到高中毕业。与此同时,周记的写作已经停止,面临的只是模拟试卷上的作文。我既反感,同时害怕,常常因为不会与不愿而写不出一篇完整的议论文,得不到一个及格的分数。那一位姓江的语文老师,不知怎么使我得了他非常虚伪的印象,他讲陶渊明的《归园田居》,很赞美的样子,我于是连陶渊明也一并认定是个伪君子,仿佛鲁迅笔下的鲁家老爷。十分抑郁的时候,我给范老师写过两封信,都是白话诗,说的都是些感谢与怀念的话。他并不回我信,只是叫妹妹转告我好好学习。我心里是有些失落的,但想想也就欢喜了。

高考过后,我所填报的学校,其实也是他帮我定的。那时我和妹妹一起在教室,他看见我,说:“你去读苏州大学的中文系不好么?”我想一想,便说好。我入大学后,便没有再和他联系,直到大二,忽然听说他得了癌症。那是2004年,他不过四十上下。我小心翼翼给高中历史老师去信探听消息,很快便得到回复,说是真的。我想给他写信,却不知如何下笔,又觉得事已如此,忽然联系恐怕会更让他多想,就这样搁置下来。后来遥遥听说他病情得到控制,人看起来很好,也就放下心来。一直到大学毕业后,我才给他写了这几年的第一封信。2007年我在上海出差,春光将尽时决定悄悄辞职,准备考研。我问他,白天可以去高中的图书馆看书么?那时他已经不带课,只零碎管一管学校图书馆开放借阅的事。他说,可以,只是条件差一些。我便辞了职,回到县城,借住在一个高中同学家,白天骑车到图书馆看书,晚上回住的地方。

最初他安排我在最右边一个空屋子看书,下午太阳西晒,稍稍有些热。过了两天,同负责图书馆的另一位刘老师觉得那桌子不好,便把左边一个旧书室的门钥匙给我进去看书。这里放着几架学校剔旧报废的书,其实有许多还很整洁,只是出版年份较早而已。旧书室里六张大桌子排成两排,我把上面厚厚的灰擦掉,又去书架前转一圈,心里欢喜极了。刘老师送我一小罐茶叶,此后且每天早晨给我送一瓶开水让我泡茶。他虽是英语老师,却很喜欢写点小文章在地方报纸上发表,大约从语文老师那里听了些谬赞的话,就希望我好好学习。范老师第二天来,见我换了地方,也很满意,说:“书架上这些书以后都要论斤卖的,你喜欢哪一本就拿哪一本!”我挑了一本《陶渊明集》,一本朱自清的文论和一本废名的《招隐集》,便不好意思再多拿。先前有一次我和妹妹一起来玩,他带我们去楼上书室,让我们拿想看的书先借去看。我挑了好些本,末了他拿了陆键东的《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给我,说:“这本书很好,送给你,可以看一看。”我便收下了。这些书,连同我考试复习所需的书本与资料,都是先寄到老师办公室,再拟慢慢背回我住的地方的。然而书寄到时,他执意要帮我送,很大的一箱,他就放在自行车后座上,一手扶龙头骑车,一手扶箱子。我也骑车,在他前面带路。乡下土路不平,一路十多里远,书掉下来好几次,我窘迫极了,然而他还是不让我碰。直到帮我把书搬到屋里,然后片时也不立,骑车回去了。

我在那里待了近两个月,后来仍是回南京看书。那时他的神色十分好,完全不像患重病的人,又说自己如今闲人一个,有兴致时,常去周边乡镇钓鱼玩。这时距老师最初患病已有五年,同学私下谈起,都说如老师这般乐观开朗的实在不多。此后我和妹妹逢年节回乡时,总要去他家拜访一回。一次他留我们吃饭,路上切了牛肉脯子,说:“这一家的繁昌牛肉脯子很有名的,你们不知道吧。”那牛肉脯的确好吃。时间到2009年,有一回我独自回乡办事,没有去见他,却正好在十字街上遇见他骑车过来,说是去美术馆。因为同路,他便骑车载我这几百米,然后和我说再见,好像我还是在这里念高中,碰见我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一样。只是高中的时候我不免是有些怕他而躲着他的。我并不曾想到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他偶尔会上QQ,有时我们说一点话。我常常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有一再请他保重身体。他偶尔也会去我博客,还像高中时那样,为我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写一个评语,多数是不应得的夸奖。他本来就不常上网,后来不出现时,我也并没有觉得奇怪。2010年端午我发短信给他而没有回音时,也不曾多想。现在想来,恐怕那时就已经病得沉重了吧,却不想使学生担心或麻烦,便不告诉。到2010年9月1日,接到同学的短信,听说他已在前一晚去世,我惶然无措,不知该向谁证实。然而到下午手机便接到陌生号码的短信,“范文模于8月31日凌晨去世”,大约是师母就着老师手机里的通讯录通知的。我收拾了东西便往车站去买票,天零零一阵雨,雨后烟灰色的云很大很轻地浮在行道树上。想起昨日念中还闪过下次回家要去看一下老师的,云很美啊,这样念着,仿佛并不怎么悲伤,只是恍惚,觉得事情的发生没有真切感。

他的追悼会开在殡仪馆,第二天清早我们坐车前去,辰光尚早,空气仿佛有青青色,一路荒草窠上时时蔓延着大片的牵牛花,蓝得使人从心底起了悲哀。到了殡仪馆,大厅四围堆积不少花圈,仪式十分仓促,几乎是被赶着匆匆鞠了一躬便退到一边。门口桌边有人分送白色小花佩戴,同去的有另外两个高中同学,却略略侧着身子,躲过了递上来的花。又徘徊了一会儿,便先走了。只剩下我一人,去桌边取一枝花,别上衣襟。风吹起头发,有书记站上台阶致词,说老师身为民盟成员,也拥护党的政策之类的话。劣质扩音器发出尖锐的噪音,他的声音听起来一抖一抖。下面的人渐渐不耐烦,开始交头接耳。我何尝不知道这些陈词与浮躁都同样出于自然,悲哀的孤独感却仍旧于杳渺中猝不及防降临,我的鼻子一酸,终于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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