泾县故事

八九十枝花  作者:沈书枝

我小的时候,爸爸有几个关系不错的朋友,我也很喜欢。他喜欢结交人,家里虽然穷,却动不动要留人家喝酒吃饭。他的朋友常是些狐朋狗友,或村长书记一类,到我家只是为钓几条鱼走,还要累得妈妈烧饭,我们要喊人,要跑前跑后,到小店赊酒,给人拿酒碗,拿筷子,端饭。而我爸爸一到酒桌上,就有陶然忘机的本事,哪怕下午田里再多事,也要慢慢喝到两三点——他是喝慢酒的。因此一有这样的人到我家来,我们就很烦厌,但是有两家人,我们却都很喜欢的。

这两家都是泾县的。一家在泾县的大园里,大园里是一个村子,我们那里地名常有叫“XX里”的,除开“大园里”之外,还有“花园里”。我们地方在南陵县和泾县的交界,村子往上走一两里路,就是泾县的地域了。泾县有很多的山,站在我们家门口往南望,一重一重青隐隐的山,有的是靠近青阳那边了。我的大姑姑很早以前嫁到泾县孤峰,逢年过节我们有时去她家玩,要走三四十里弯弯曲曲的田畈和山路。几字岭是行经的第一座大山,山很高,山缝中间稍微矮一点的地方,开了一条细细的山道。这条山道很幽静,大人吓唬哭起来不肯歇的小孩子,就喜欢说:“把你丢到几字岭高头喂老虎!”翻过几字岭以后,接连一片一片环抱的山,山间平地种植庄稼,聚住村落。大园里是翻过山以后第二个村子,进村之前,要拐一道长长的弯。

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认识的,大概有些千丝万缕的亲戚关系,总之在我读小学的时候,他们夫妻就常常到我家来做客。男人瘦瘦的,女人个子矮,胖胖的,脸色红润,她的话很多。我二姐和他们大女儿差不多大,后来就互认了干亲,我二姐认他们做干爸干妈,他家的大女儿也认我爸妈做干爸干妈。我们跟着姐姐,也喊“干爸”“干妈”。他们来常是夏秋之间,或深秋晚稻收过以后,农忙过了,彼此都有空闲。有一年夏天双抢过后,他们来玩,脸上晒得起了一层黄釉,头上戴的草帽,因为整个夏天在田里做事都戴着,拿下来时,头发都很服帖地贴在头皮上,有了帽筒的形状。他们家田少一些,不像我家那么多,到了我家,才知道我们晚稻秧还没栽完,于是两人脱了解放鞋,重新戴上帽子,不管我爸妈的千拦万阻,和他们一起下田栽秧去了。秋天来的时候,常常会带些山里的东西来,山里的板栗子、晒干的蕨蕨禾子(蕨菜)、干笋子什么的。泾县山上多毛竹,风过时声音很碎,很温柔,年年毛竹笋子是很多的。到了过年边,拎的就是一般拜年的东西:两瓶酒、一包蜜枣、一条泾县有名的糕、橘子罐头、梨子罐头一类的。我们也一样地拎东西过去。

他们喝酒不喝多,人很和气,身上有一种踏实人家的笃定祥和,使人见了不禁欢喜,好像自己家也融和起来。我每遇到他们来时,几乎有过节般的快乐。我们这一天常常要杀只小公鸡,和着田埂上拔来的青豆子红烧。我要比平常多吃一碗饭。我还有额外的快乐,他们到我家来做客,总是骑两辆自行车来。那时乡下只有家境较为殷实的人家才会买自行车,称为“脚踏车”,一般一户也只有一辆,很少有两辆的。车多是男人骑的大车,很高,周身漆作黑色,前面有大杠,钉一只金色凤凰的标牌。小孩子都喜欢骑脚踏车,我也想学,但那种大车我根本骑不了,大杠太高,车子太重,我抬不过去腿。也有很调皮的小男伢,把脚穿过大杠下的三角形空档,猴儿似的斜挂在车上骑。那种我做不到,何况我家里没脚踏车。我只能趁人到我家来玩时,把人家的车子推到大路上趟趟,一条腿很寂寞地始终在地上蹬。

干妈的脚踏车在乡下很难见到,是一辆桃红的小车,没有大杠,这辆车我坐得上去!她来的时候,我格外高兴,推了她的车就跑去学骑。她也不担心我会把她的车摔坏,或者至少没有表现出这种担心。有一天我忽然就会骑了,车子稳稳当当向前,再也不踩一圈就要倒了。我就一直往前踩啊踩啊,心里高兴得像做梦,马路两边全是刚栽下不久的晚稻秧田。正得意间,忽然迎面来了一辆车,慌慌张张等那辆车过去,我就一头冲到田里去了。糊着一身泥水爬上来,车子龙头也歪了。到家不免被取笑一顿,大人把前轮夹住,两手掰住龙头,左右一正,车子就修好了。

有一回夏天我跟着妈妈和姐姐们到他们家做客,因为远,夜里就留在那儿过夜。他家也是三间并排的瓦房,中间堂屋,两边各一间房,灶屋附在正屋旁边。他家二女儿长得好看,脸圆圆的,晚上我们就睡她的房间。山里晚上很静,她带我们去打井水,推开大门,满天落雨似的星星。我们想,会有流星吗?星星一颗也不落。她的房间里有一个自己编的风铃。那时候乡下女孩子都流行编风铃,我们隔壁邻居的姑娘就编过,我们家,我们姐妹几个也编过一个。用一种像纸又像胶的彩色带子编成,编许多花,串成许多串,再一串一串缀成一圈,每一串的长度都比上一串略微长一点,这样缀成一圈后,有一种回旋的美。每串花下缀一只小铃铛。这种风铃的声音其实不好听,一般颜色是绿的黄的粉的,现在想来也不大好看,但是那时却很流行。有的新娘子结婚,房间里也挂两架这样的风铃。

再后来,有一年,这个叔叔忽然得病死了。他们家败落下来,两家渐渐也少来往些。我们去大姑姑家,过了几字岭,山边许多坟,爸爸还会指着其中一座说:“那就是他干爸的坟。”这些坟上清明前后总飘几根白色的纸幡,过年前后则堆着火炮炸过之后的红纸。过了一两年,我爸爸想把干妈介绍给我们村主任,一个叫叶南方的中年男人,他几年前死了老婆。他们似乎好过一年半年,最终也没在一起。后来我们渐渐搬去南京,两家就完全断了音信了。

去年正月,我们回家过年,爸妈忽然怀旧,要去干妈家找她。从我们村到大园里已修了新的大路,沿路横过正在修筑的高铁高架桥,水泥桥墩在村田间耸立得触目,乡下除了山,很少这样巨大的东西。我们开车,不过一二十分钟,人还在恍惚之中,已到了大园里他们从前那个家了。屋子不知道哪一年重新盖过,换成了后来乡下流行的“西式罗马”风格,墙壁漆作蓝色,门却锁着。门外一面旧墙上,贴着很高一摞柴火,上面用枯斑茅枝和芦穗盖住,不知是谁家的。他们对门就是干妈的弟弟家,我们从前喊“舅舅”,有时他们也一同骑车到我家来玩。这时里面还住着人,两层楼的砖墙瓦房,从前也很气派的,十几年下来,早已破败,瓦顶屋檐下石灰脱落,漏出里面的竹木结构。前几天刚下过雪,屋顶上积着最后一点没化尽的雪,融化的雪水把屋檐下一片水泥地浸得黑黑的。楼上阶檐上晾着不干的衣服,门口一只圆竹簸里晒着淘洗出来的葛粉。

舅舅还在,他出了房门,看见我爸妈和我们,惊异得不知如何。这么多年他似乎没有变过,还是矮矮的,胖胖的,脸红红的,只是变老了。他说姐姐现在在黄连树那边生活了,今天应该在杨泊湖一家吃酒,那边一位亲戚嫁姑娘。那位亲戚,和我家正好也有些关联,五十多年前,我爷爷因肺痨去世,身边无人照管,是那家的爷爷把我爷爷埋在孤峰山脚的。因为这层关系,我爸爸一直心怀感激,当下就一起去杨泊湖那家。干妈却不在,我们只得先留下来吃酒。

吃完酒后,太阳已经有些斜斜的,舅舅让他的儿子开车在前面带我们,到黄连树去找干妈。关于这个舅舅的儿子也有一笔可说的,他是个很瘦的、很内向的人。从前他跟了父母一同到我家来做客,我二姐也常常到干妈家去玩,后来他便慢慢地有些喜欢我二姐。我二姐也未曾不喜欢他,可是他那么沉默,家里又穷,而二姐小时候生得很美,辫子很黑很粗,喜欢她的男孩子很多,就不大在意。后来她去芜湖念卫校,事情也就断了。现今这个人在外面做技术工程,似乎过得不错,还是很瘦,很内向,裤子上沾了一点泥。这时他们见面,二姐抱着儿子,他的妻子则刚刚从车上下来,抱着他们的小孩,彼此点一点头,笑笑打过招呼了。

我们跟着他的车,开到黄连树,在一个小水沟前面一户人家门口停下来,看到干妈了。她年轻的时候,就胖胖的,现在还是胖,只是人老了,变黄了,头发烫了很多卷,短短的,看起来很奇怪。她把我妈和我们姐妹几个一一抱过,说着想不到我们会来的话。然后倒茶给我们喝,拿正月里的茶盘给我们吃。她后来改嫁的这户人家,似乎儿子女儿都在外面过得不错,家里干干净净的。堂屋里一张红色的八仙桌(我们那里称八仙桌为“大台子”),四条板凳,中堂上贴一幅“红太阳”。桌上放了三只茶盘,一只放着炒瓜子、炒南瓜子,一只放炒花生,一只放时兴的东西,手剥杏仁、旺旺奶糖和泾县特有的墨子酥,这是一种黑黑的芝麻酥糖,很好吃。他们都站在门口说闲话,讲这些年的境况,为了让眼前的一切显得更完美些,话语里难免有些许不诚实的地方。我们原本都吃了很多苦,如今的状况也并不十分如意,然而在相会的这个下午,似乎生活就应当是嘴里所说的那样,安定,有希望,暖洋洋的。我听了一会儿,就一个人坐到桌子边,把所有的墨子酥都剥来吃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些温和的寂寞,二姐也老了,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很细的皱纹。

妈妈说,做姑娘的时候她们看戏,都是走几十里路到黄连树来看。这里照例很多山,隔着一块田的距离,路边就是一条一条山的抛物线,堆列着往深处延展。四野雾气笼在山间,消散不开,一边是眼前太阳晒得黄黄的,一边是山间雾蒙蒙的。黄连树从前也许有很多黄连树,或者一棵很大的黄连树,我不认识,只看到水边许多苦楝,叶子落尽了,枝头上悬挂累累的黄色苦楝子,皮皱皱的。苦楝子鸟儿似乎都不吃,虽然古语说“凤凰非梧桐不栖,非楝实不食”,显得它很珍贵的样子。这个地方田间都有很多苦楝树,常常田埂上长了很大的一棵。苦楝树开花的时候是很好看的,一树淡紫,香气浓烈,像很粉的胭脂。我们并没有特别的话,喝了会儿茶,说着以后一定要常联系的话,终于就走了。

第二个故事要简单得多,那个叔叔是个猎人,也住在泾县的山里,只是在另一个方向。平常日子他也种田,只是会上山打兔子,打野鸡,打野猪。那时候山上还是有野猪的。他有时来跟我爸爸喝酒,两个人讲山上的野猪,所用语言神乎其神,讲得我对野猪十分敬畏。他们说野猪平常老在泥荡子里打滚,把身上泥巴滚得很厚很结实,子弹轻易打不进去。又说,野猪力气很大,可以把杉木树撞倒,所以打野猪不能给它看到。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打过野猪,他倒是带过两只野兔子来,兔子肉里有铁砂。我并没有觉得很高兴。野兔子毛灰灰的,死了以后,看起来很长。但是我很喜欢这个叔叔,他很瘦,个子高高的。有一年秋天,他带了一袋新鲜板栗过来。我们家没有板栗树。新鲜板栗吃起来很甜的,淀粉的甜味,又有一点浆水,很清澈、耐久的甜味。

有时候他带他的小女儿一起过来,她也高高的,瘦瘦的,眼睛很大,圆圆的,略微有一点鼓,使人想起一头小鹿。那时候她十六七岁。我们到他家做客,就去过那么一次,他家屋子在山坳下,门口铺了块水泥地平,扫得干干净净的。屋檐旁边一棵很大的蜡梅树。他家妈妈有时也到我们家来玩,她一面抽烟,一面和我奶奶说话。七十多岁的老人,走几十里路,一点也不疲倦。她很瘦,脸上许多皱纹,头发挽成一个圆圆的花白小髻,额头上有一颗明显的肉痣。我们做客的时候是冬天,蜡梅树开了花,很香,我小时候是很少见到蜡梅树的。

晚上我们煮年糕吃。年糕收在陶坛子里,用冷水泡着,特别冷,硬得像一块石头。我妈妈客气,非要她来做,我们就去坛子里取年糕。他们的年糕和我们的不一样,我们的年糕是切成长条的,他们的则都是捣成圆圆的小粑粑。妈妈在坛子里抓了几把年糕,手冻得很,那个奶奶用葫芦瓢舀了半瓢热水,招呼她说,快到滚水里洗洗手。我很奇怪,滚水是什么?他们说滚水就是开水(这里自然是指热水),我还犟了一回嘴,开水怎么能说是滚水呢?晚上睡下了我还哭,闹着要回家,妈妈劝也没有用。我觉得晚上太黑了。即使是现在,在乡下,也是有很纯粹的黑夜的。后来这个叔叔也死掉了,也是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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