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坂杀人事件

D坂杀人事件  作者:江户川乱步

事实(上)

那是发生在九月上旬某个闷热夜晚的事情。那时候,我正坐在位于D坂[接下来的故事中将提及“菊人偶”,可知此处所指的应该就是东京本乡的团子坂。团子坂为位于东京都文京区千驮木三,五丁目与一、二丁目交界的东西向坡道,江户时期到明治时期此地的菊人偶非常出名。森鸥外曾在坡道上建观潮楼,乱步兄弟则于大正八年至九年在此(本乡区驹込林町)经营二手书店“三人书房”。同年二月乱步夫妇在子坂上的一租屋居住过一个月。]大道中段左右、经常光顾的白梅轩咖啡厅[咖啡厅原本只是喝咖啡的地方,大正时代起开始提供酒类、茶类、餐点。这类综合型咖啡厅最早为明治四十年在东京京桥区日吉町开张的“Cafe Printemps”,同年“Cafe Lion”亦开店,作家高村光太朗曾于其作品《咖啡厅里》提及这家店。关东大地震后,大阪的资金流入东京咖啡厅业界,咖啡厅随之变得更为大众化。以“Cafe Tiger”为首,以大阪系的女店员热情的服务为卖点。如同本故事中所提及的,这些咖啡厅亦供应西餐。]里啜饮着冰咖啡。当时,我刚从学校毕业,连个像样的工作也没有,整天无所事事地窝在租来的房子里看书,腻了就出门漫无目的地散步,或是找家便宜的咖啡厅消磨时间,这些零星琐事几乎已经成为每天的例行公事。由于这家白梅轩离我租的房子很近,而且不管我去往哪个方向散步必定经过那边,于是渐渐地这里成为了我最常光顾的咖啡厅。但我这人有个坏习惯,一进咖啡厅总要待上好一阵子,原本食欲就不算太好,加上阮囊羞涩,我通常不点餐,仅喝个两三杯廉价咖啡,就这样静静待上一两个小时,不过,我常来咖啡厅的理由倒不是对女招待有意思,也未曾借故调戏她们。说穿了,仅仅是店里的环境比租屋好,待起来较舒服的缘故罢了。事件发生当晚,我照例坐在能够眺望街景的位置,整整十分钟才品尝完一杯冰咖啡,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

话说,这家位于D坂的白梅轩咖啡屋,过去曾以菊人偶[一种菊花人偶,竹子编织的人形骨架上,装饰着菊花等花卉。江户中期至二战前,日本各地十分流行菊人偶展览。]闻名,事件发生时,原本狭窄的街道因市区整饬计划而拓宽成数间[一间约为一点八米。]宽的街道,道路两旁店铺零落,仍有许多空地,与现今相比确实寂寥不少。隔着街道与白梅轩相望的是一家旧书店,我方才一直观察它。这家旧书店位于偏僻的近郊,外观不甚起眼,作为观察对象似乎太过平淡无奇了,但它却莫名地吸引着我。最近我在白梅轩结识了一个奇特的男人,名叫明智小五郎。聊过几次后我发觉他根本是个怪人,头脑似乎相当聪明,然而令我另眼相看的是他也很喜欢推理小说。就在不久前我曾听他提起,对面旧书店的老板娘其实是他儿时的玩伴。我在这家书店买过两三次书,老板娘十分漂亮,外形虽不是特别抢眼,却具有某种吸引男性目光的性感特质。每到晚上总是由她看店,我想今晚她肯定也会在店里,没想到目光遍寻店内却没看到她(那不过是个约两间半大小的狭小店面)。我想着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在店里现身,于是便先在咖啡厅里等候。

没想到,我始终没见老板娘出来,正当我等得不耐烦,欲将视线移往隔壁钟表行时,突然瞥见分隔店面与里间的纸门“啪嗒”一声关上了——这种纸门结构特殊,被称为“无窗”,和普通纸门不同,“无窗”只有门框,中央糊纸部位由细密的纵向双重格子替代,可以自由开合——是种相当新颖的设计。旧书店这行容易遭窃,因此就算不在店面,里间的人也一定会透过无窗的缝隙不时留意店面。但此时里间的人却将缝隙完全闭合,这情形实在少见。若是寒冷时节也就罢了,但现在才刚进入九月,夜晚依旧闷热难耐,将门关闭得密不通风委实不合常理,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莫非旧书店后面的房间发生了什么事?如此一来,我更是无法移开视线了。

说起旧书店的老板娘,在这一带似乎还经常被人说三道四的,咖啡厅的女招待就在澡堂里听附近商家老板娘们说起不少关于她的流言,其中,我听女招待们闲聊的时候提到的一则传闻还挺不寻常的。“别看旧书店的老板娘外表光鲜亮丽,但衣服底下的身体却是伤痕累累的,那些伤痕一看就是被打或者被抓出来的,夫妇之间的感情似乎又不错,你说怪不怪?”听闻此言,另一个女招待忍不住插嘴:“隔壁荞麦店‘旭屋’的老板娘好像也经常受伤呢,那些伤痕怎么看都像是遭殴打而留下的……”诸如此类的谣传究竟意味着什么,当时我并没有放在心上,顶多觉得是丈夫的行为残忍罢了。但各位读者啊,事情并非如此单纯。直到后来我才恍然大悟,这么一件小事其实与整起事件关系重大。

关于伤痕这件事在此姑且不谈,总之,我大概盯了那家旧书店长达三十分钟之久。或许这就是所谓的预感吧,我总觉得一转头看向别处就会发生什么意外似的,丝毫不敢松懈。就在此时,前文提到的明智小五郎穿着他最爱的粗条纹浴衣,摇晃着肩膀从窗外经过,我一眼就能认出他,是因为他摆动肩膀的幅度实在太大。看我在咖啡厅里,他向我点头致意后进入店内,要了杯冰咖啡,在我身旁坐下。当他发现我一直盯着某一处后,便顺着我的视线向外望去,亦观察起对面的旧书店来。不可思议的是,他也一副兴致盎然的样子,眼睛一眨也不眨地,丝毫不愿移开视线。

我们两人非常默契地边留心观察同一个地方,边聊起无关紧要的闲话。至于我们究竟聊了些什么,如今早已忘得一干二净,谈话内容亦与这个故事毫无相关,故恕我省略。只约略记得是与犯罪及侦探有关的话题,在此仅整理出一两段与各位读者分享:

“这个世界存不存在没有丝毫破绽的犯罪?我倒认为有存在的可能。例如谷崎润一郎的《途上》[谷崎润一朗于大正九年发表的短篇小说。侦探安藤通过与汤河的对话,寻找汤河是否故意让前妻前往疾病高发危险区,导致其染病死亡的蛛丝马迹,为讨论或然率犯罪的对话体小说。],文中出现的犯罪手法原则上是不会被看穿的吧?虽说在这篇小说里,最后侦探还是破了案,但那也是作者超凡想象力的结果啊!”明智说。

“不,我并不这么认为。实际难题姑且略过,理论上让侦探束手无措的犯罪是不可能存在的。只不过现今的警界,找不到像《途上》那般全能的侦探罢了。”我说。

两人聊天的内容大致如此。突然,我们同时打住,陷入沉默。旧书店里有状况。

“看来你也注意到了嘛,”我小声说道。

他立刻回答:“应该是偷书贼吧?但这实在太反常了,从我坐下来到现在,这已经是第四个了。”

“你来这里还不到三十分钟,三十分钟内多达四人,的确有点儿奇怪。我在你来之前就注意到了,大约是一个小时前吧,那里不是有道纸门吗?‘无窗’关上了后我便一直盯着。”

“有没有看到这家主人出入?”

“问题就在于纸门似乎一次都没打开过,从家里出来的话只能走后门了吧……只是三十分钟都没人出来看店,实在不太正常。怎么样,要不要去看看?”

“说得也是,就算里屋没有什么异样,说不定店头发生了什么事儿呢!”

我隐隐约约觉得,要是发生了什么犯罪事件或许会更刺激。就这样,我们离开咖啡厅。明智想必跟我持同样的想法,他从来没这样兴奋过。

店内摆设与一般旧书店相同,土间[原文即为“土间”。日本传统建筑中未铺设木板的泥土地面,普通作业场、店面外部地面以及外部通道经常采用土间设计。]地面,三面墙排满经过特别设计的书架,高达天花板。几把和书架齐腰高的台座,整齐地摆在书架边上,摆书的时候用得着。店中央摆放着一张长方形平台,上面堆满了像一座小岛一样高的书籍。正对面的书架右侧有一条大约一米宽的通道,可由此进入里间,之前说的“无窗”纸门就装在这里,平时老板及老板娘就坐在纸门前的半张榻榻米上看店。

明智与我来到纸门前的榻榻米处,试着用较大的音量叫了几声,但没有任何回应,可能真的没人在家吧!我们稍微用力把纸门拉开一个缝隙,借助外间射向里间的光线,发现黑糊糊的房间里,有个角落隐约俯着一个暗影。一股阴森森的恐惧感忽地爬上我的脊梁,我们再叫了几声,依然没有回应。

“没关系,我们进去看看吧!”

两人随即快步跨入里间。明智打开吊灯开关,就在灯亮起来的瞬间,我们不约而同地发出“啊”地一声惊叫,视线所及之处是一具女尸,横躺在房间角落。

“这不就是老板娘吗?”我的声音好像是从喉咙口挤出来的,“看起来像被人掐死的。”

明智走到尸体旁,查看一番。“看来已经断气了,得赶紧通知警方。我去打自动电话[公用电话的旧称。],麻烦你留在现场,别让左邻右舍发现这边发生了命案,若现场遭到破坏会给调查增加难度的。”

他半命令半叮咛,说完立刻朝半町[一町为六十间,约等于一百零九米。]外的自动电话亭飞奔而去。

这种命案,实际上我也是头一遭碰上,平常满口犯罪、侦探的术语,事到临头才发现那些不过是纸上谈兵,过过嘴瘾罢了。此时该做些什么,我真的连半点儿头绪也没有,只能无能为力地在命案现场发呆。

这个房间约莫六张榻榻米大小,没有隔间。房间右后方隔着一条约一间宽的狭窄檐廊外有个两坪大小的庭院,中间有个厕所,庭院外侧则是木板墙。时值夏季,拉门全开着,因此房子后面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房间左边半间宽处有一扇推拉式的纸门,门后有一个大小约两张榻榻米、铺着木地板的洗衣间,关着的洗衣间纸门约有及腰高。右侧则有四扇合上的纸门,纸门后方藏着通往二楼储藏室的楼梯。格局基本上与一般常见的廉价长屋[一种狭长的大杂院。]无异。

尸体倒在靠左侧的墙壁附近,头朝向店面。一方面是不想弄乱案发现场,另一方面则是觉得恶心,所以我尽量离尸体远些。但是由于房间十分狭小,就算不想正视,视线也总是自然而然地游移至该处。老板娘身穿款式简单的浴衣,近乎完全仰躺,衣服卷到膝盖以上,大腿裸露在外,看不出有特别抵抗的迹象。虽不是很确定,但脖子上的那道已经变成紫色的痕迹,暗示了死者应该是被掐死的。

外面的街道依然车水马龙,隐约传来木屐拍打地面的“喀拉、喀拉”声、人们高声谈话的声音,还有喝醉的人唱着跑调的流行歌曲,大有太平盛世之感。然而,隔着一道纸门,却有个女子惨遭杀害横死在地。这是多么讽刺的景象啊!我忽然有些感伤,一时茫然伫立。

“警察说会立刻赶过来。”明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哦!”我连开口的力气也没有。一直到警察来之前,我俩都一言不发地沉默着。

不久,一名身穿制服的警官带着一名西装男子进来了。后来我才知道,身穿制服的警官是K警署的司法主任,另一位——根据外表及其随身携带的物品判断——应该是隶属于同一警署的警医[警医为隶属于警署的医生,除了基本的验尸工作,还必须替收押的嫌疑犯做体检。法医则只针对尸体进行各种解剖或病理化验。]。我们随即向司法主任大致说明情况。随后,我如此补充道:

“这位明智先生进入咖啡厅时,我无意间看了一下手表,当时大概是八点半,也就是说,‘无窗’关上可能是八点左右。我确定当时房间里的灯是亮着的,因此八点左右,显然还有人在这个房间里。”

司法主任边听边记录,法医则抓紧时间验尸,一等我们说完,立即接着说:

“死者是被人掐死的。请看这里,变紫部位的是指痕,而出血的部位则有被指甲抓伤的痕迹。大拇指的指印位于头颈右侧,由此推论是用右手掐的。这位先生说得没错,距离死亡时间恐怕还没超过一小时,只不过,已经没有生还的可能。”

“凶手是从上方压着死者的吧?”司法主任沉思着,“但是从现场看却没有任何抵抗的迹象……恐怕是因为作案过程非常迅速,凶手的力气又很大的缘故。”

接着,他转过身来向我们询问旧书店老板的事。可惜我们素昧平生,因此完全不了解。于是,明智当机立断找来隔壁钟表行老板。

司法主任与钟表行老板之间的对话大致如下:

“你知道这家的老板目前人在哪里吗?”

“老板每天晚上都会去夜市摆摊[战前,市区的繁华地段经常可见许多地摊,摊位聚集在一起,于是形成夜市。这些摊贩有些是专职的,有些则是门店老板为了增加收入的兼差,摊贩通常在晚上出来摆摊。其中,又以银座的夜市最为出名。]卖旧书,通常不到十二点是不会回来的。”

“在哪里摆摊呢?”

“他一般都去上野的广小路。只不过今晚摆摊的确切地点,我实在不知道。”

“一个多小时以前,你是否听到过什么奇怪的声音?”

“奇怪的声音?”

“这还用问吗?就是女人被害时的叫喊声啊,或搏斗的声音等等……”

“这类声音,我倒是没有听到。”

就在警方简洁的讯问间,附近居民和爱凑热闹的路人已经把书店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人群中住在另一边隔壁的足袋[脚拇趾与其余四趾分开的日本传统布袜。]店老板娘也证实了钟表行老板的说法,在命案发生时,她也没听到任何不寻常的声响。

之后,邻居似乎说好了派代表去找旧书店老板。

店门外传来剎车声,紧接着另一行人蜂拥而入,他们是接到警方紧急通知而赶来的法院相关人士、K警署署长,另外还有被称为名侦探的小林刑警等——当然这些都是我事后才得知的。我有一位朋友是司法记者,他与负责这起事件的小林刑警有私交,我是通过他才知道许多相关内幕消息的——先抵达现场的司法主任向这群人简要说明了一下情况,于是我们也只好把刚才的证言重复了一遍。

“关上店门吧!”

一名身穿黑色羊驼毛[羊驼是生长在南美秘鲁安蒂斯高山地带的驼类动物,毛质柔软温暖。]上衣、白色长裤,仿佛公司基层员工的男子突然高声说道,并迅速把门关上,他就是小林刑警。驱散看热闹的人群后,他立刻着手展开调查。他的行动可谓旁若无人,丝毫不将检察官或署长放在眼里,自始至终单独行动,其他人都成了观赏他敏捷行动的现场观众。他先验尸,对死者脖子周围的检查尤为仔细。

“这处指印的特征并不特别明显。目前我们可以确定凶手是用右手把死者掐死的,除此之外没有找到其他线索。”

小林刑警面向检察官简洁地说道。接着他脱下尸体的衣物,此时,他们以搜查不公开为由将我们赶到外间店面。因此,我并不清楚小林刑警究竟在尸体上有什么重大发现。不过,我估计是与死者身上的伤痕,也就是流传在咖啡厅女招待之间的那件事有关吧!

之后,尽管警方的秘密会议结束了,我们仍旧被禁止进入里间,只能待在无窗前的榻榻米上,透过缝隙不时窥看里间的情形。由于我们是案件的第一发现者,而且警方还没有采集明智的指纹,因此勉强被允许留在搜查现场。或许,我们是遭到变相拘留这样的说法更恰当吧!不过,小林刑警的调查空间可就大多了,他时而在里间,时而又到外间,对于被禁在一隅的我们而言,实在难以得知他的搜查进度。这段期间,检察官一直在里间坐镇,幸亏刑警们不时进进出出向他报告搜查线索,我们才得以窥听到一些情况。而检察官也根据刑警们的汇报,开始着手整理调查报告。

首先,警方细致搜查了尸体所在的房间,但并没有发现任何足以成为调查线索的遗留物品或足印,不过有一件事例外。

“在电灯开关上找到指纹了,”刑警在黑色硬橡胶质[生橡胶加上硫磺加热,生成一种树脂状物质,通常用以制作钢笔或电器用品上的绝缘体,一九六〇年以后被塑胶材质取代。]的开关上洒上指纹粉后说,“以目前掌握的线索来判断,关掉电灯的肯定是犯人。刚才开灯的人是你们之中的哪一个?”

明智回答是自己。

“是吗,那待会儿请你让我们采集一下指纹。别再让任何人碰到开关,直接拆下来带走吧。”

接着刑警到二楼待了好一阵子,下楼后旋即拿着手电筒搜查屋后的小巷子。过了十分钟左右,他带回一名上穿脏污绉绸衬衫[夏季穿的伸缩材质衬衫。],下着卡其色长裤,约莫四十来岁外表邋遢的男子。

“巷子里并没有找到任何有效的线索。”刑警报告,“后门一带或许是因为日晒时间短,到处都是泥泞,满地都是木屐印,实在难以判别新旧。倒是这名男子,”他指了指刚带进来的男子说,“他是在后门巷子转角处卖冰淇淋的小贩,后门没有其他通道,若犯人由后门逃跑,肯定会被他看见。喂,你重复一遍刚刚对我说的话。”

以下就是冰淇淋店老板与刑警间的对话。

“今晚八点左右,有人进出巷子吗?”

“一个也没有。太阳下山以后,我连只猫也没看到。”老板态度审慎沉稳,回答颇得要领。“我在巷口开店多年,每到晚上,即便是长屋那些商店的老板娘也很少经过。这条巷子不但路面凹凸不平,一到晚上还伸手不见五指的。”

“你店里的客人也不走巷子吗?”

“是的,大家在店里吃完冰淇淋后,都直接原路折返,这点我非常确定。”

这么一来,假如老板所言可信,凶手就算由命案现场的后门离开,也不是经由这作为唯一通道的小巷。奇怪的是,犯人也没有从前门离开,关于这点,一直在白梅轩观察的我们可以作证。那么凶手究竟是如何离开命案现场的?根据小林刑警的推理,对方或许潜伏在这条巷子两侧的长屋里,或者根本就是长屋的住家之一。当然,也有可能是经由二楼的屋顶逃走的,只是在仔细搜查过二楼之后,发现前面窗户上的防盗铁栏丝毫没遭到破坏;而后方的窗户,由于天气炎热,几乎每户人家都开着,甚至有人在晒衣阳台上乘涼。因此,经二楼屋顶逃跑似乎不太可能。

接下来,搜查小组讨论了搜查方向,最后决定分头盘问这一带的住户。长屋前后的住户加起来仅十一户,盘问倒是没费多大工夫即告结束。另一方面,搜查小组对旧书店进行了一次更为严密的排查,上至天花板下至地板,毫无遗漏。遗憾的是,详尽的排查不仅没有任何斩获,反倒进一步把事件推入迷宮。在搜查过程中,专案小组得知旧书店隔壁的点心店老板,自太阳下山后就在屋顶的晒衣场上吹尺八箫[一种日本传统乐器,竹制,外形类似五孔的直笛。],而他所在的位置正好正面对着旧书店的二楼窗户。

各位读者,事件发展至此越来越有趣了。凶手是从哪儿进入旧书店,又是从哪儿离开的?既不是从后门,也不是从二楼的窗户,当然更不可能从店门口。究竟犯人是一开始就不存在,还是后来像水汽般蒸发了?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过了一会儿,小林刑警带了两名学生到检察官面前问话,而这两人的回答,却进一步让案件如陷入云里雾里。他们是在长屋后方租屋而居的工业学校[根据明治三十二年制定的实业学校令,中等教育学校以教授工业方面的相关知识及技术为主要目的。昭和十年,全日本共设立了八十三所公立工业学校、九所私立工业学校。共有学生六千八百余人。]的学生,看来不像会信口胡诌。话虽如此,两人的回答却使得这起案件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对于检察官提出的问题,他们大体做出如下回答:

“八点左右,我正好在这间旧书店前翻阅台架上的杂志,不久便听见里间好像有什么声响,我条件反射地抬头望了一眼纸门。纸门虽然关着,窗格子却是打开的,有一名男子站在后面。只是在我抬头的那一瞬间,刚好是无窗后男子拉上窗格子的时候。再详细的情况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根据腰带的样式判断,我敢确定对方是名男子。”

“那么,除了对方是男性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细节引起你的注意,例如身高或衣服花纹什么的?”

“我只看到腰部以下,因此无法推断身高。我记得他穿的是黑色和服,或许有着极细的线条或斑点,不过我当时看到的衣服却是全黑、没有花纹的布料。”

“我当时正跟这个朋友一起看书。”另一名学生说道,“跟他的反应一样,我一听到声响,抬起头来时刚好看到无窗窗格子关上。但是,我确定那名男子穿的是白色和服,没有线条或任何图案,是纯白的和服。”

“这太奇怪了,你们当中一定有人搞错了吧?”

“绝对没错。”

“我也绝对没说谎。”

两名学生同时看到那件和服,结果却如此相悖,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敏锐的读者或许已经察觉到了。事实上我也注意到同一件事,只不过法院及警方似乎并未做进一步的思考。

不久,死者的丈夫,也就是旧书店老板接获通知回到家中。他的外表不像一般旧书店老板,羸弱又年轻。他一见到妻子的尸体,或许生性软弱吧,尽管没有哭出声,却已泪流满面。小林刑警一直等他恢复平静后才开始侦讯,检察官也在旁适时提问。然而令他们失望的是,老板对于嫌疑犯也毫无头绪。他说:“我保证,我们绝对没有做出任何会招致他人怨恨的事!”说完,又哭了起来。之后警方汇集各种搜查结果,判断这起案件并非窃贼所为;同时,警方也通盘调查了老板的过往及妻子的身份等,但都没有发现特别值得怀疑的地方。这些东西与故事没有多大关联,所以容我在此省略。最后刑警询问死者身上多处伤痕的事,一番犹豫之后,老板吞吞吐吐地回答这些伤势是他造成的。警方锲而不舍地追问,他依旧不愿意明确回答这么做的理由。由于当晚一直在外做生意,就算这是老板虐待妻子所留下的伤痕,他也没有杀人的嫌疑,因此,警方便没有进一步审问下去。

于是,当晚的调查到此告一段落。刑警要求我们留下地址、姓名等资料,还采集了明智的指纹,当我们踏上归途时,已是深夜一点后了。

若警方的搜索没有任何疏漏之处,而证人亦没有说谎的话,那么这起谋杀案便就此走入死胡同。后来,我听说小林刑警仍继续留在屋内搜查到天明,依旧没有丝毫进展,除了当晚得到的信息外,找不到其他更有利的线索了。所有证人都是可以信赖的,在十一间长屋的居民当中,也未见可疑分子。警方也到被害者的老家调查一番,同样没找到任何可疑的地方。至少在小林刑警——就如同前文所言,他是个被誉为名侦探的人物——尽全力搜索后,这起案件仍是令人摸不着头脑。下面说到的是后来听说的,小林刑警唯一的证物,也就是特意拆下带回的那盏灯的开关,上面除了明智的指纹外,并没有找到其他人的指纹。或许是明智当时太过慌张,以至于在开关上留下大量的指纹,大概是明智的指纹将犯人的指纹盖掉了吧,刑警们如此推论。

各位读者,读到这个故事时,或多或少会联想到爱伦·坡的《莫格街凶杀案》或柯南·道尔的《斑点带子》[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系列”短篇,一八九二年发表。]吧!也就是说,这起谋杀案的犯人,各位可能会猜想根本不是人类,而是像红毛猩猩或印度来的毒蛇之类的怪物。事实上我也曾如此怀疑过。但是各位,实在难以让人相信东京的D坂上会有这些生物存在,而且不是有证人证实透过无窗开着的窗格子见到一名男子的身影吗?况且,假设真是猿猴,势必会留下痕迹,也会引人注目,加上死者脖子上的手指印也告诉我们这是人类所为,若是被蛇缠住脖子而死,不会留下这样的手印。

总之,明智与我那晚踏上归途时,一时兴起聊了许多。在此单举一例以供参考。

“你应该也听说过Rose Delacout杀人案[十九世纪初,法国巴黎发生了一起凶杀案件。一位名为Rose Delacout的年轻女性被人用小刀杀死在自家床上。她的房子位于公寓顶层,后被管理员和警察发现。凶案现场的门由内部上锁,同时系了链锁;房间里只有一个窗户,也自内部上锁;有烟囱,但很狭窄,不管是多么瘦小的人都无法通过。这起谋杀案始终未被破获。]吧!这件凶杀案后来成为爱伦·坡《莫格街凶杀案》、卡斯顿·勒鲁《黄色房间的秘密》小说的原始素材。尽管已历经百年,这起不可思议的凶杀案依然留下许多谜团。老板娘的死让我联想到这起凶杀案,因为这个案件中也找不到犯人离去的迹象,就这点来看,你不觉得二者十分雷同吗?”明智说。

“是啊,真是令人难以置信。有人说过,日式格局的建筑里不可能发生如外国侦探小说中所描述的密室犯罪,我一直都认为并非不可能。你看,这会儿,不就在眼前发生了吗?虽不知能否办到,但此刻我真的非常想一试身手,侦破这起案件呢!”

我们就这样边走边聊,在一条陌生的小巷前告别。我还清楚记得当时转进巷子时,明智大幅度摇晃肩膀往前走去的背影,花哨的条状花纹浴衣在黑暗中异常清晰。

推理(下)

十天后,我到明智小五郎的住处拜访他。这十天之内,我与明智对于这起事件究竟有什么样的想法,又深入思考了什么,得出什么结论。相信读者可以借由当日发生在我与他之间的对话,了解一番。

在此之前,我与明智大多约在咖啡厅见面,直接前往住处拜访还是头一遭。虽说事先已问到详细地址,但找起来还是费了好一番工夫。我站在一栋符合他描述的烟草铺前,向老板娘询问明智是否在家。

“嗯,在家啊,请先在这里等一下,我去叫他。”

老板娘说完,便回身往前走了几步,停在靠近柜台后方的楼梯口,大声呼叫明智。目前,他租下这家店的二楼作为住所。听到老板娘的呼叫,他一边“喔喔”地用怪异的腔调答应,一边跑下楼梯,把楼梯踩得“吱吱嘎嘎”响。一见到我,他一脸意外的神情,忙说:“你好,上来吧!”我随他上到二楼,毫不犹豫地踏进他的房间,眼前的景象让我惊讶地“啊”地叫了一声。他的房间实在太不寻常了。我并非不知道明智是个怪人,但眼前的光景之反常远超乎我的想象。

所谓反常的光景,要说也不是太异于常态。眼前这个只有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地板上,到处堆满了书,书沿着四周的墙壁、纸门堆放,往上叠放则几乎抵达天花板。只有中间部位露出一小块空地,房间里除了书,寻不着其他物品,连生活用品都无处寻觅,我实在无法想象他是怎么睡觉的。夸张的是,主客两人连落座的地方都没有。一不小心,哪怕是非常轻微的碰触都可能会让高高的书堤溃决,而后一切都淹没在书的洪流里。

“这里实在太狭窄了,也没坐垫。很抱歉,你找本看起来较软适的书当垫子坐下吧!”

我犹如历尽披荆斩棘之苦似的穿越书山,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以勉强坐下来的角落,只是还没从惊讶中平复,茫然四顾。

对于把这个屋子布置得如此奇特的房间主人明智小五郎,我想有必要在此做一番简单的介绍。但是我同他其实也刚认识不久,他的经历、谋生手段、人生理想目标等等,我一概不知。不过有一点我倒是可以确定,他是没有固定职业的游民。勉勉强强能算得上是书生[寄宿在有亲戚关系的学者、资本家或政治家的家中,边帮忙打理家务边做学问的学生。]吧!但是,作为书生,他似乎也太与众不同了。他曾说:“我的研究对象是人类!”当时我不是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另外,我还知道他对于犯罪或侦探有着异于常人的兴趣和惊人的知识量。

明智和我年纪相仿,不超过二十五岁。体形偏瘦。如前所述,他走路时有个甩动肩膀的怪毛病,绝非类似豪杰大侠之类的动作,若以较耐人寻味的方式比喻,可以联想一下那位单手残疾的说书人神田伯龙的走路姿势。说到伯龙,明智从长相到声音都跟他一模一样。没见过伯龙的读者只要想象一下你们心中那种虽称不上美男子,但给人一种亲近感,且看起来很睿智的长相即可。只不过,明智的头发较长,蓬乱毛躁纠结成团,跟人说话时,他还会习惯性地用手指把那原本乱糟糟的头发抓得更乱。至于服装,他向来不讲究,棉质和服上系一条皱巴巴的兵儿带[男性穿和服时使用的腰带。最早常系的人是萨摩兵儿(九州军人),故称兵儿带。]。

“你来得正好,自从那件事发生后,我们就没再见面了。D坂凶杀案的后续如何,听说警方似乎迟迟找不到嫌疑犯?”

明智抓了抓头发,眼睛滴溜溜一转,盯着我瞧。

“事实上我今天就是来跟你聊这件事的。”尽管我不知该说些什么,但还是硬着头皮开了口。

“事件发生以后,我通盘思考了一番。不仅仅停留在思考上,我甚至像个侦探般到实地调查过。最后,我得出一个结论,今天来就是特地来向你说明……”

“哦?那你太厉害了。能否为我详细解说一番?”

一股了然在胸又轻蔑的神色在他眼中一闪而逝。我眼尖地捕捉到这丝信息,原本迟疑忐忑的心情在他的刺激下一扫而空,我顺势说了起来。

“我有个朋友是新闻记者,他与负责这起案件的小林刑警有交情。通过这位记者朋友,我得以了解警方的调查进度。警方迟迟无法确定侦查方针,当然他们绝非闲着,也尝试着从不同的角度展开种种调查,可惜就是没获得有价值的线索。例如,关于电灯开关,我认为将开关视为重要线索根本就是让人误入歧途的思路,因为开关上只有你的指纹。警方认定是你的指纹将犯人的指纹掩盖了。看到警方如此伤脑筋的样子,我更是兴致高涨,不找出真相不想罢休。你猜,我找到了什么答案?另外,你说我为什么会在告诉警方我的推理前先找你谈呢?

“暂且先把这些放到一边吧,从案发当天起,我一直留心一件事情。相信你也还记得——两名学生对嫌疑人所穿的衣服颜色做出完全相反的证言,一个说是黑色,另一个却说是白色。人类的眼睛再怎么不可信,将对比强烈的黑白两色颠倒误认,这未免也太不可思议了。我不清楚警方对此有何解释,但我认为这两人都没有作伪证。你懂我的意思吗?这表示,犯人穿的是黑白条纹花色衣服啊……亦即,可能是黑白相间的条纹花色浴衣之类,在普通旅馆里经常供人租借的浴衣……至于为何一个学生觉得无窗后的男人着纯黑色浴衣,另一个则一口咬定那个男人穿的是纯白色浴衣,那是因为他们的视线被无窗过滤了,无窗上的横条遮去了浴衣上的全部黑色条纹或者全部白色条纹,如此一来,就造成那两个学生的视觉错觉,一个坚持那个男人穿着黑色浴衣,另一个则坚持穿着白色浴衣的结果了。这或许是很少见的偶然,但绝非不可能,就这起事件而言,或许再也找不到比这个更为合理的解释了。

“好,虽然推导出嫌疑人衣物的花色,但这也仅能缩小搜索范围,凶手还是无法确定。第二个推论则与留在电灯开关上的指纹有关。我通过记者朋友的帮助,请小林刑警让我对上面的指纹——也就是你的指纹——仔细检查一番,结果我更加确定我的想法没错。对了,你有砚台吗,能不能借我用一下?”

我打算做一个简单的实验。首先拿来砚台,然后在右手拇指上塗一层薄墨,从怀中取出一张白纸捺上一枚指纹,等干了再把白纸转个向,同一根手指用力在原先印上的指纹上再捺一枚新指纹。于是两记相互交错的指纹清楚呈现在纸上。

“警察认定你的指纹重叠在嫌疑人的指纹上,于是掩盖了嫌疑犯的指纹,但实验结果证明这是不可能的。不管多用力,指纹这种由线条构成的痕迹,至少还是会留下先前的指纹线条。如果前后指纹完全一样,按下的位置亦无分寸差异,且指纹纹路也一致的话,那么新旧两种指纹能重合在一起的吧!但有这种可能性吗?就算有可能,也丝毫影响不到我得出的结论。

“但是,万一关掉电灯的是嫌疑犯,开关上应该会留下指纹才对。我原本猜测,或许警察没注意到在你的指纹纹路之间可能留有嫌疑犯的指纹,所以我借出电灯开关亲自检查,没想到完全没有这类痕迹。也就是说,在这个开关上,自始至终都只有你的指纹,至于为什么没留下旧书店一家人的,我并不清楚。也许是因为那房间的电灯一直开着,从来没关过的缘故吧!

“对于上述的推论,你有什么看法?我的推理如下:一名身穿粗条纹和服的男子——那名男子多半是死去女子的旧识,行凶的动机想必是失恋吧——知道旧书店的店主定时会去夜市做生意,便趁着这段时间偷袭女子。之所以没有传出声音也没有抵抗的痕迹,想必是女方与男方很熟之故。达到目的的男子为了拖延尸体被人发现的时间,索性将电灯关掉再离去。但这名男子犯下一个大失误,起初没注意到纸门的无窗是开着的,等发现此事便急忙地将无窗关上,未料他的身影竟被店里的两名学生看到。男子离开后,突然想起来离去前关电灯时,自己的指纹已留在开关上,便心急如焚,想着如何将指纹拭去。但再次以原来潜入房间的方式进入似乎又太过冒险,于是他心生一计,那就是让自己成为杀人案件的第一发现者。这么一来,自己的指纹留在开关上便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了。这么一来,不但警方没法怀疑,而且恐怕任谁也无法把发现者和嫌疑犯等同起来,这真可谓一举两得!接下来,他暗自镇定、若无其事地在案发现场旁观警察的搜查行动,并大胆做出证言。而结果也如同他所预测的,事情即使已过五天、十天,依然没有人前来逮捕他。”

不知道听我说这一席话时,明智小五郎会作何感想。原本我猜想他会脸色大变,或中途打断试图辩解,但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竟然从头到尾都面无表情。平时他就是不会将内心想法表露在外的人,但是面对这样的指证,眼前的他也未免太平静了,只是偶尔拔拉一下他那毛躁的头发!我心想,这人脸皮多厚啊!最终,我还是耐着性子把我的推理说完。

“你或许会反驳我,嫌疑犯究竟是从何处进入旧书店,又是从何处离去的?的确,若不弄清楚这点,即使解开其他疑点也无济于事。很遗憾,这个谜团也被我破解了。从那天晚上的搜查结果看来,似乎完全找不到犯人离开的迹象。但既然有杀人的事实,绝不可能没有嫌疑犯出入的痕迹留下。因此唯一的可能性便是警察的搜查有所疏漏。警察虽然也是费尽心思搜查了,但很不幸的是,他们的聪明才智终究及不上我这一介读书人啊!

“其实这也没什么,不过是件无聊的事实罢了。我如此推理:经过警方密集的侦讯,附近的居民应该都没有可疑之处。既是如此,嫌犯必定是不会被人目击就能离开现场或纵使被目击也不会遭怀疑的人。也就是说,嫌犯利用人类注意力的盲点——与我们的视觉盲点原理相同,注意力也有所谓的盲点——如同魔术师在观众面前将巨大的物体莫名其妙地变不见一样,利用人类视觉的盲点让自己成为隐形人。由此我注意到旧书店隔壁的隔壁——荞麦面店‘旭屋’。”

旧书店右方相邻钟表行,再过去是点心店;左边依序是袜店、荞麦面店。

“我到实地探访,询问店家在事件发生的当晚八点左右是否有男子借用过厕所。‘旭屋’你也知道吧,从店里出来,有条小路直通后面的木门,木门旁就是厕所,嫌疑犯只要装做上厕所的样子,由后门出去到旧书店,杀完人后再若无其事地折返即可。那个冰淇淋小贩在巷子口做生意,没看到有任何人离开自是理所当然。而在荞麦面店借用厕所也是非常自然的行为,根据我一一访查的结果,当晚‘旭屋’的老板娘不在,只有老板在店里,那晚的确是实行此计划的最佳时机。喂,你不觉得这是非常天衣无缝的计划吗?

“果不其然,那个时间点确实有位客人曾借用厕所。遗憾的是,‘旭屋’的老板根本不记得那男子的长相与衣服花色,我立即通过那个记者朋友将这件事情透露给小林刑警,而刑警也亲自到面店调查过,可惜依然没查出任何线索——”

我顿了顿,想给明智一点儿解释的时间。从他的立场来看,此刻没有理由不为自己辩护。无奈他依旧搔着那头蓬发,一脸坦然,不动声色地坐着。我不得不放弃原本敲边鼓的方式,改以最直接的方式逼问。

“喂,明智,你一定听得懂我话中的意思吧?铁证如山,不容置疑,而且每一项证据都指向你。坦白说,我心里尚有一丝不愿怀疑你的情绪,但当这么充分的证据摆在眼前时,尽管不愿意,我也不得不无奈承认……因为担心自己对你有所误解,我甚至前往长屋拼命寻找住户中是否有喜欢穿黑白粗条纹浴衣的人,但很可惜,一个也没有。这也可以预想得到,同样是粗条纹,但条纹粗得跟无窗格子缝隙一样宽,如此夸张的花色没有几个人能接受。同时,由指纹和借用厕所的诡计来看,手法着实娴熟巧妙,若非如你这般通晓犯罪的专家,恐怕难以有考虑如此周全的犯罪方案吧!此外,最令人好奇的是,你明明就是死者儿时的玩伴,当晚在调查老板娘的身份时却完全闷不吭声,这不是很反常吗?

“好了,这么一来,你唯一的狡辩之词就只剩下不在场证明而已,但你仍旧无法借由这点证明自己的清白。你还记得吧,当晚你我一同回家时我曾问过你,你是从哪边来白梅轩的?你告诉我当时你在附近散步了将近一小时左右,对吧?就算有人曾见到你,在散步途中前往荞麦面店借用厕所也没什么不对劲的。明智啊,我的推理是否有错?怎样,不如让我听听你的辩解吧?”

读者诸君,受到我如此咄咄逼人的诘问,各位知道怪人明智小五郎又是如何回应的吗?各位想必认为他会羞愧得无地自容?来前我曾做过各种想象,就是没料想到他竟会突如其来地高声大笑起来,面对大笑不止的明智,我顷刻间手足无措。

“啊,真是失礼,我原本没打算嘲笑你的,只是看你说得一脸认真,一时忍不住就……”明智辩解似的说,“你的推理的确十分有趣,能结交到像你这样的朋友,我实在备感欣慰啊!可惜的是,你的推理流于表面,也比较粗糙。例如,关于我与老板娘的关系,虽说她是我的儿时玩伴,但你调查过我和她之间的关系了吗?往昔我是否曾与她有恋爱关系,导致如今我仍旧怨恨她?像这些细节,你都不能把推测结论等同于事实。那天晚上,为何我明明认识她却又不多做说明,道理其实很简单,因为我对她所知根本不多,无法提供任何足以参考的信息。我上了小学后就再也没见过她,直到最近才偶然得知她是我的儿时玩伴,但也仅交谈过两三次而已。”

“那么,关于指纹你要怎么解释?”

“你以为我在事件发生之后完全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我也进行了种种调查,经常在D坂附近耗上一整天。尤其是旧书店,我不知拜访了几次,几乎天天缠着旧书店的老板——我向他坦诚我和他的妻子是旧相识,没想到这成了我深入调查的契机——如同你通过记者朋友得知警方目前的调查进度一样,通过旧书店老板,我也获知了不少这方面的线索。我很快就知道指纹的事情,也觉得太过反常,于是做进一步的调查。哈哈哈……没想到竟得到一个既意外又可笑的结果,灯熄灭不过是因为灯泡里的钨丝断了,而非有人刻意关掉电灯。而原本以为是我切换开关而打开的吊灯,其实是当时慌乱之际不小心摇晃到灯泡,使得藕断丝连的钨丝又接回去,于是灯泡再次亮了起来。开关上只留下我的指纹,这就确定无疑了。当天晚上,你说通过无窗的缝隙看到光线。由此可知,钨丝断掉是在那之后。老电灯泡突然熄灭是稀松平常的事。接下来关于犯人衣服的颜色嘛,与其由我来说明……”

他说到此,突然转身在后面的书堆中翻翻找找,挖出一本老旧的外文书。

“你读过这本书吗?闵斯特伯格[雨果·闵斯特伯格(Hugo Münsterberg,1863-1916)为德、美心理学家,曾担任哈佛、哥伦比亚大学教授以及美国心理学会的会长,是第一个尝试在实际生活中运用心理学的学者,奠定了应用心理学这一学科的基础。曾撰写关于美国社会与日本美术的研究论文和作品。乱步在收藏的《心理学与犯罪》日译本中,写下疑似《心理测验》的大纲框架。]的《心理学与犯罪》,请读一下‘错觉’这一章开头的前十行吧!”

听到他掷地有声的反驳后,我渐渐意识到自己推理中的漏洞,于是便顺从他的要求,自他手中接过这本书读了起来。书中内容大致如下:

过去曾发生一起汽车犯罪案。在法庭上,一名宣示所言句句属实的证人声称当时路面完全干燥而且尘土飞扬,另一名证人却信誓旦旦才刚下过雨,道路泥泞不堪;一个说汽车当时是缓缓行驶,另一个却说从没看过如此快速奔驰的汽车。另外,前者说这条道路当时只有两三人,后者则陈述当时有许多行人在场,男女老少都有。这两名证人都是值得尊敬的绅士,而且扭曲事实作伪证对他们没有半点儿好处。

等我读完之后,明智又翻起书页,说:

“这是实际发生过的事,接下来你读一读《证人的记忆》这一章。在这章的内容里,有一段关于事先设计好的实验,正好也有与衣物颜色相关的情节。或许你觉得有点儿不耐烦,但还是请你耐着性子看一下吧!”

这段则记载了以下的事情:

(前略)在此略举一例。前年(本书出版日期为一九一一年)在哥廷根曾召开过一场由法律学者、心理学者、物理学者共同参与的学术研讨会。此次聚会的学者个个都是以严谨著称的学术界专家,一场可媲美嘉年华的会议就这样热热闹闹地开始了。当学术研讨会气氛正浓时,大门猛然被撞开,一名身穿五色服装的小丑疯狂飞奔而入。仔细一看,他的后方有一名黑人正拿着手枪追赶过来。他们在大厅正中央停下,彼此以恐吓的方式互相谩骂。不久,小丑猝然“啪哒”一声倒在地上,黑人趁机跳到他身上,接着手枪“砰”的一声,发出巨响。接下来两人一溜烟似的迅速离开现场,整件事发生过程不到十秒。不用说,在场众人感到极度震惊。除了会议主席外,没有人知道,黑人和小丑的肢体语言都是事先安排好的,也没有人知道事发现场安排了人拍照片。接着,主席告诉现场所有的人,目击者未来可能需要在法庭上作证,于是不着痕迹地建议大家将事情始末如实记录下来。(中略,接下来的内容说明众人的记录有多处错误,并以百分比显示出来。)正确记录黑人头上没有戴任何东西的,在四十人当中仅有四个人,其他有的认为黑人戴着高帽子,也有人认为戴着丝质绅士帽,可说是答案百出。关于所穿衣物有的说是红色,也有人说是褐色;有人说是条纹花色,也有人说是咖啡色花纹,其他尚有各种不同色系。但实际上黑人当时所穿的不过是白长裤配黑上衣,并系上一条过大的红领带罢了。(后略)

“就如聪明的闵斯特伯格一语道破的,”明智说,“人类的观察力与记忆力其实相当不可靠。在这个例子中,即使聪明如这群学者也无法正确记住衣服的颜色。我认为当晚那两名学生会错认衣服的颜色,其实一点儿也不奇怪。我不知道他们看到了什么人,但对方应该不是穿着条纹花色的衣物。当然嫌疑犯也不是我。不过,能够借由无窗的格子缝隙联想到条纹花色,你的着眼点十分有趣。但说起来这也未免太过巧合了,与其相信如此巧合的偶然,还不如相信我的清白会更实际一点儿。好,至于借用荞麦面店的厕所,这件事,我的推理与你相同。我原本以为除了‘旭屋’这个方法以外,嫌疑犯别无其他方法脱身。但经过实际调查后,很遗憾我做出与你完全相反的结论。我认为,实际上并无借用厕所的男子。”

各位读者应该也已察觉,明智正在否定我认定他就是嫌疑犯的推理,否定嫌疑犯的指纹,连嫌疑犯逃走的路线也否定了,并企图为自己的无罪寻找证据。但是这么一来,难道不会否定犯罪本身吗?我丝毫无法理解他的真正用意。

“那么你已推论出谁才是犯人了吗?”

“当然。”他再次拔弄着那头蓬发回答,“我的做法与你的稍有差异。表面的物证随着诠释方式的不同,会出现截然不同的结果。最好的侦探就是通过心理层面透视人的内在,这很难,得看侦探本身的能力了。总之,在这起案件中,我将重点放在心理层面。

“最初引起我注意的是旧书店老板娘身上的多处伤痕。接着我又意外得知,荞麦面店的老板娘身上也有多处类似的伤痕。想必你也听过这个传闻吧,但是她们的丈夫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有暴力倾向的人。无论是旧书店老板还是面店老板,看起来都是个性沉稳且明辨是非的人。因此,我不得不怀疑,在他们的内心世界里,是否隐藏着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我首先缠住旧书店老板,想尽办法从他口中套出内情。由于我与他过世的妻子是旧识,他对我多少少些戒心,因此,想通过他获得相关信息并不是太难。但面店老板的戒心却超乎我的意料之外,为了打探出这之间不可告人的真相,我耗费了极大的精神。最终我依靠一个秘密的手段达到了我的目的。

“现如今,犯罪学也引入了心理学上的联想诊断法,这事想必你也听说了吧?通过大量的普通文字来测试嫌疑犯对这些单词的联想程度。使用这个测试方法时,心理学者擅用狗、家、河川等简单的刺激性文字,不过,测试文字不应局限于此,另外,也不见得非得借助精密测时器[即Chronoscope。]。只要掌握了联想诊断法的精髓,就没有必要做这种硬性的限制。历史上有很多案例,那些被称为名法官或名侦探的人,他们生活的时代心理学并不发达,但他们凭借着个人的天赋,不知不觉间实践了这种心理学。大冈越前守[江户中期的大臣大冈忠相,曾担任过越前国(日本的古藩国名,相当于今日福井县、岐阜县一带)的藩守,故名。歌舞伎及稗官野史中经常将他描写为明察秋毫、断案如神的名法官。]就是其中一人。若以小说的例子来说,爱伦·坡的《莫格街凶杀案》,文章一开始,杜宾就显示出其惊人的一面,依据朋友无意识的动作,说出他内心的想法。柯南·道尔在模仿爱伦·坡所写的短篇小说《住院的病人》[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系列”短篇,发表于一八九二年。文中所指这段推理原本写于同年发表的《硬纸盒子》中。]中也曾让福尔摩斯进行过类似的推理,这些推理在某种意义上都属于联想诊断。心理学家所设置的种种测试标准,仅是为那些欠缺洞察力的凡人设计的。我似乎离题了,总之,我用我自己的联想诊断来试探面店老板。我先与他谈了许多话题,都是一些不着边际的闲聊,并通过他的回应臆测他心里真正的想法。这是非常敏感且复杂多变的心理探索,详细情形改天我再与你讨论吧!总之,就结果而言,我得到一个可以相信的答案,亦即,我找到真正的犯人了。

“但实际上我连一项具体的事证也没有,因此无从向警方报案。纵使报案了,警方恐怕也是对我爱理不理吧!况且,我找到真凶却仍束手无策还有另一个理由,那就是我认为这起犯罪并不存在恶意。或许这说法有点儿让人摸不着头绪,不过这起杀人事件是在犯人与被害者彼此同意下进行的。不,甚至是符合被害者自身期望也说不定。”

我绞尽脑汁,仍无法理解明智想表达的意思。我丝毫感觉不到失败的耻辱,而是出神地聆听他这让我当下哑口无言的推理。

“凶手就是‘旭屋’的老板,这是我的结论。他为了隐瞒罪行而谎称有男子借用厕所。不过这并非他原创的想法,而是在我们不断暗示刺激下的灵机一动。我们两人不约而同地问他是否见到这样的男子,等于手把手教他编造出这号人物。此外,他误以为我们与警方有关也是迫使他撒谎的重要因素。至于他为何犯下杀人罪嘛……这起事件明确地告诉我一个道理,平稳的表面下其实暗流涌动,人眼看不到的背后竟潜藏着如此意外又残忍的秘密,而且这秘密本应只存在于噩梦般的世界中。

“‘旭屋’的老板是个承袭萨德侯爵[全名为唐纳蒂安·阿尔丰斯·弗朗索瓦·德·萨德(Donatien Alphonse Francois de Sade,1740-1814),法国军人、作家。因性癖好过于异常而被终身监禁,在牢狱中撰写代表作《索多玛一百二十天》。现今形容虐待狂的名词“Sadism”即是从他的名字衍生而来。]精神血统的重度色情狂。而命运是多么爱恶作剧啊,仅隔着两间屋子的距离竟让他意外发现马索克[全名利奥波德·力特·冯·萨克·马索克(Leopold Rittcr von Sachcr-Masoch,1836-1895),奧地利小说家,代表作《穿裘衣的维纳斯》。其作品与生活态度成为形容受虐狂名词“Masochism”的语源。]的女性继承者。旧书店女老板娘居然和他同好,是个程度与他不相上下的受虐狂,两人通过隐晦的手法,发展地下情……这么一来,你应该能理解我所说的‘彼此同意下的杀人’的意义了吧……他们原本各自靠正常的夫妻关系勉强满足病态般的欲望,证据就是旧书店老板娘与‘旭屋’老板娘身上的伤痕。但不消说,仅靠着这样的关系终究无法满足他们异于常人的性欲望。因此,当他们发现近在咫尺,竟然住着长久以来寻觅不着的理想伴侣时,不难想象两人之间迅速点燃的火花是如何灿烂。但是,这火花却因命运的恶作剧而发展成一场悲剧。在一方主动一方被动的配合下,两人之间的尝试一次比一次疯狂。最后,终于在那天晚上,爆发了绝对没有人愿意面对的悲剧……”

听到明智如此出人意表的结论,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这……唉,这是多么意外的悲惨事件啊!

此时,楼下烟草铺的老板娘拿晚报上来。明智一接过晚报,立刻翻到社会版,随即叹口气说:

“唉,看来他再也无法承受内心的压力而自首了。在我们谈论此事时获知这则报道,世事真是变化无常。”

我顺势将目光投向他手指指向之处。上面印着一行小小的标题以及十行左右的报道,记载着面店老板自首的消息。

---(《D坂杀人事件》发表于一九二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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