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测验

D坂杀人事件  作者:江户川乱步

为何蕗屋清一郎会做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其动机并不清楚,就算清楚,跟以下这个故事也没有太大关联,因此略过。他勤勉苦学,半工半读,从这点来看或许是迫于学费所需吧。他是个天分极好的优等生,学习也非常用功。为了赚取学费,他的大部分时间都耗费在琐碎的家庭手工上,因而没有更多的时间读书思考。对于这样的窘境,他总是深感苦恼。但是,一个人能为了这微不足道的理由犯下如此滔天大罪吗?抑或他体内早有邪恶的基因,说不定他想要的不只是学费,内心其实隐藏着许多欲望。总而言之,蕗屋从计划到实施一共花费了约半年时间。在这半年时间里他犹豫过、迷惘过,但一再思考后,随着计划不断成形,最后还是下定决心完成这件事。

因缘际会下,他与同学斋藤勇熟悉了起来,而这就是整件事情的开端。一开始蕗屋并没有任何企图,但两人经过一段时间的密切交往后,蕗屋渐渐怀着某种模糊不明的目的接近斋藤。随着交情越深,这模糊不明的目的越发清晰了起来。

一年多前,斋藤在山手一带某个僻静住宅区租了一个小屋。房东是某政府官员的遗孀,已近六十岁,靠出租亡夫留给她的几间房子过活。她生活富足,由于膝下无子,她对金钱的依赖日甚一日,最后终于得以贯彻“人生终究只有金钱可靠”的信念。除了出租自有房产之外,她还发放小额贷款,借贷对象一般都是熟人。通过这两个生财途径,她的财富一点一滴积累了起来,这令她感受到了生命中无可比拟的喜悦。她愿意将其中一间房租给斋藤,一方面是担心女人独居危险,另一方面则是考虑到每个月又多出一笔固定收入。无论古今中外,守财奴的心理总是一脉相承的。据说她除了银行存款外,还有一笔巨额现金藏在自家宅院某个隐蔽的地方。

蕗屋听到这件事情后,深受这笔巨款诱惑。他心想,这老不死的寡妇坐拥如此一笔巨款究竟有何意义?不如把这笔钱用在像我这种前途光明的青年才子身上才合理,这就是他大致的想法。从此以后,他总在斋藤面前有意无意地提起这个老寡妇,引导他透露更多关于老寡妇的信息,打探这笔巨款的具体隐藏地点。只不过,在得知斋藤无意间发现了巨款的藏身之地前,他邪恶的念头终究只是若隐若现的。

“嘿,我真是佩服那老太婆的头脑呢。一般而言,藏钱的地点不是地板下就是天花板上,要不然就是类似于此的位置。但这老太婆的藏匿地点倒令人相当意外。你应该知道吧,老太婆的客厅里不是摆着一座巨大的枫树盆栽吗?钱就藏在盆栽底下呢,任谁都想不到巨款竟藏在盆栽里吧,这老太婆可真是守财奴中的天才呢!”

当时,斋藤兴致勃勃地边感慨边描述他的新发现。

之后,蕗屋逐渐推敲起计划的每个细节。他盘算着如何将老寡妇的那笔巨款变为学费,并思考种种能够全身而退的方法。没想到,其难度之高远超过他的想象。相比之下,那些让他头疼的数学题目都成了小儿科。如同先前提到的,光使想法演变成具体可操作的步骤,就耗费了他将近半年的时间。

毫无疑问,真正的难题是如何免除刑责,而伦理上的障碍,亦即良心的苛责对他是微不足道的。他总认为,像拿破仑那般大举杀人的行为并非犯罪,而是一种对生命的礼赞;同样地,为了培养一个才华横溢的青年,就算得牺牲这个已经有一只脚跨进棺材的老寡妇,也是合情合理的事。

老寡妇几乎天天窝在和式客厅里。难得出门一次,也会妥善交代随她从乡下来的忠实女佣看家,以至于无论蕗屋如何处心积虑试图找出空当,老寡妇那边都不露任何破绽。最初,蕗屋曾经有一个现在看来非常草率的想法,能否趁老寡妇与斋藤都不在的时候,设计骗出女佣,而后实行他的邪恶计划,但他立刻发现那是极度欠缺思虑的做法。通盘考量后,他认为即使只有极短暂的空当,一旦被得知在这段时间只有他一个人在屋里的话,就有点儿跳进黄河都洗不清的意味了。于是,他费了整整一个月时间,不断在脑中构思,推翻,再构思,再推翻。之后,他又想过让斋藤与女佣误以为遭窃——在女佣独处时悄然潜入,趁其不备偷走巨款——夜半趁老寡妇入睡后作案等种种计划,不过不管哪个计划,都有留下线索的风险。

看来,不管使用哪种方法,只有将老太婆杀了才有成功的机会。老寡妇所藏的金额到底有多少他并不知道。但种种迹象表明,那绝非值得冒着杀人风险的巨额。为了不过尔尔的钱财而杀害无辜,未免太残酷。然而,即使在一般人看来算不上巨款的数额,对于穷困的蕗屋而言,都能派上大用场。除此之外,在他的逻辑里,重点显然不在于金额的多寡,而是怎样设法使自己犯下的罪不被发现,纵使必须为此付出极大的代价,他也在所不惜。

杀人的风险性乍看之下比单纯的窃盗高出数倍,但这仅是一种错觉罢了。没错,若以犯罪惩罚为前提,杀人毫无疑问是所有犯罪中罪行最严重的;可是若不计惩罚轻重,单以被发现作为衡量的标准,视情况而言(例如蕗屋的情况),反而是窃盗更具风险。反之,只要将目击者杀了,虽说行为冷血,却无须担心罪行曝光。自古以来,恶名昭彰的坏人总是目无王法地杀掉一个又一个,这些人之所以不容易被逮到,不正是多亏其大胆的杀人行为吗?

那么,杀了老寡妇,是否就能确实避开风险?关于这个问题,蕗屋考虑了好几个月。至于在这漫长的几个月里,想法是如何孕育、构思、成形的,随着故事不断往前推进读者终将了解,故在此先行略过。总之,他仰仗天分极高的头脑,进行了极细致入微的分析综合,总算策划出一个常人不能及的、毫无破绽的、绝对万无一失的计划。

接下来只需耐心等候时机来临即可。岂料,时机意外地很快就到来了。某日,斋籐前往学校办事,女佣正好也被指派出门,两人不到傍晚是不会回来的。而就在两天前,蕗屋也完成最后的准备工作。这里所说的最后的准备工作(只有这件事有必要做一下说明),自从斋藤透露藏匿巨款的秘密地点以来,时间已过半年,这半年来巨款的所在位置,蕗屋有必要进一步确认。他借着在那一天(即杀害老寡妇的前两天)拜访斋藤的机会,顺便到客厅参观,然后与老寡妇闲话家常。不久,话题逐渐被引向关于藏匿财产的传闻。每当他说出“藏匿”两个字时,都会暗自观察老寡妇的眼神。他发现,每当提到“藏匿”二字时,老寡妇总禁不住悄悄地瞟向壁龛上的盆栽(只不过,此时已非枫树,而是改种松树)。经过几次试探之后,蕗屋确定巨额现金就藏在此处。

经过漫长的等候,这一天终于来临。蕗屋穿上大学的正式制服,搭配学生披风,戴上帽子手套,前往目的地。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他决定不乔装。一旦乔装,无论是乔装衣物的购买或换装的地点,以及其他突发状况,都有可能留下或大或小的破绽。结果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一点儿好处也没有。他认为在没有被发现之虞的范围之内,犯罪手法越简单越好,这就是他的犯罪哲学,关键在于,他进入老寡妇住所这件事不能被人看到。如果返回途中遇到熟人(此一可能性无论如何都必须纳入考量),对方一眼就能看出今日与平时的不同之处,判断出他是否乔装过,因此还是平常的装扮比较好。此外,万一有人看到他路过屋前也不怕,只要坚持他是散步经过即可。至于犯罪的时间,只要愿意等候,深夜必定较方便行事,他也很清楚斋藤与女佣都不在的夜晚不少,但为何仍执意选择暴露风险相对较高的白天,在这一点上,与对服装的考虑相同,都是为了减少犯罪中不必要的掩饰,让犯罪手法简单化。

不过,往那栋房子前一站,他就觉得自己像个小偷……不,恐怕比小偷更像小偷,眼神也更鬼祟。老寡妇的房子四周种满了树,这些树把她的房子与两旁邻居的房子隔离开来,形成一个单独院落。她房子的对面可能居住着某一大户人家吧,高耸的水泥墙足足有一町长。这个住宅区地处僻静,人迹稀少,即使是大白天,也经常看不到几个人。当蕗屋来到大宅前时,一路上连只狗影子也没看到。他小心翼翼地用颤抖的手拉开平时一拉便会发出极大声响的金属拉门。接着,他在玄关处呼叫屋主,音量极低(这是为了防止隔壁邻居听见)。老寡妇闻声来到玄关后,他说他想和老寡妇私底下说一下斋藤的事,于是进入到最里间的客厅。

两人坐下后,老寡妇先为女佣不在,招待不周而致歉,然后便说要亲自泡茶招呼客人。蕗屋历经千辛万苦等的就是这一刻。他趁老寡妇为了打开纸门而微微屈身之际,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背后按住她,再使尽全力用双手勒住(虽然戴上手套,不过他还是尽量避免留下指痕)她的脖子。老寡妇除了被勒住的瞬间,从喉咙深处发出“咕”的一声响以外,并没有奋力反抗。只是,因为痛苦而胡乱挥动的手指,无意间打到一旁的屏风,并在上面划出一道轻微的刮痕。那是一座折叠式的、年代感很强的金色屏风,上面描绘着色彩缤纷的六歌仙[《古今和歌集》的序文中,评论“近世闻名者”时,举出六名九世纪的和歌歌人,分别是僧正遍昭、在原业平、文屋康秀、喜撰法师、小野小町、大伴黑主。],那道划痕正好就在小野小町的脸上。

待老寡妇断气后,他放下尸体,盯着屏风上的那道划痕,有点儿在意。但稍微一想,他便觉得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这种细枝末节根本不足以构成有力的证据。于是他来到壁龛前,抓起松树的下部往上一提,种在松软土壤中的松树瞬间被连根拔起,正如他所预料的,底部果然放着个油纸包。他竭尽所能迫使自己镇静下来,拆开包裹,并从右边口袋取出一个全新的皮夹,将一半左右的钞票(足足有五千圆以上)放入皮夹里,再收进口袋。最后,他将剩余的钞票重新用油纸包好,放回原处。当然,这么做是为了隐藏偷窃金钱的证据。老寡妇究竟存了多少钱只有她自己清楚,就算仅余一半,也不会有任何人怀疑这笔钱被动过。

接下来,他顺手拿起榻榻米上的坐垫,揉成一团,抵住老寡妇的胸口(这样可避免血液乱喷),从左边口袋取出一把折叠刀,拉出刀刃,用刀尖奋力扎入老寡妇的心脏,转一圈后抽出。而后用同一张坐垫将小刀上的血迹擦拭干净,收回原来的口袋中。他认为勒颈不可靠,还有“复活”的可能,因此有必要进行这最后一个步骤,也就是常说的“致命一击”。至于为何不一开始就使用刀刃,在于他担心在杀害的过程中,死者的血液会溅到自己身上。

在此,或许有必要对皮夹与折叠刀做个简单的说明。这两件物品乃是蕗屋特地为了执行今天的任务而在某个庙会的小摊上买的。他趁庙会最喧闹的时刻,选择客人最多的小摊,拋下数额刚好的零钱立刻带着这两样东西离开。照理说,无论是摊贩还是其他顾客,都没有时间看清他的长相,他几乎是一转眼就消失在人群中。而这两件物品都极为普通,牌子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好,蕗屋确定客厅内完全未留下任何证据后,便谨慎地关上纸门离开。来到玄关后,他边绑着鞋带边思考关于脚印的问题。不过看来没必要担心,因为玄关的地板是坚硬的灰泥材质,这阵子又一直是晴天,路面也很干燥坚硬。接着,只要打开拉门离开这栋大宅即可完成任务。不过若在此时大意的话,一切辛苦都将化为泡影。他当下竖起耳朵,耐心聆听外面是否有脚步声……周遭一片宁静,悄然无声,只有从远处传来若隐若现的琴声。他把心一横往外走,轻轻打开拉门,若无其事得像刚同主人告辞般,踏上归途。果然如他所预料的,路上没碰见任何人。

住宅区这一带不管哪条路都十分寂寥。距老寡妇家四五町外有一整片老旧石墙,可能是某座神社的围墙。蕗屋确定四下无人后,迅速将折叠刀与沾血的手套塞进石墙的空隙里。而后,他立刻朝散步时必经的小公园迈进。他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安详地看着孩子们玩耍、荡秋千,度过一段漫长的悠闲时光。

回家时,他顺路到警察局去,取出怀中的皮夹,说:

“我刚刚捡到这只皮夹,里面有巨额现钞,请警方处理。”

于是,警察例行公事地问了他几个问题,他依次回答捡到的地点与时间(当然是精心捏造的)、自己的住址与姓名(这倒是真的)。接着他领了张失物招领单,写上自己的姓名及拾到的金额。没错,这种方法的确相当迂回,但从安全方面去考量却是最保险的。老寡妇的钱(没人知道只剩一半)还在原处,皮夹的失主也绝不可能出现。顺利的话,一年后[根据遗失物法及民法第二百四十条的规定,经公告两周、且公告后六个月内仍未出现所有者时,遗失物之所有权将归于拾得者。]这笔现金将分毫不差地落入自己的口袋,届时,他便能毫无顾忌地使用这笔巨款了。深思熟虑后,他决定采用这个迂回的手段。何况若是将皮夹藏在某处,难保不会发生被窃之事;若是留在自己身上,毫无疑问风险就更高了。再者,万一老寡妇的纸钞有连号的话(虽然蕗屋已确认过,大致上应该没有问题),但采用这种方法无疑更万无一失。

“我看,连神明也想不到竟会有人将偷来的东西交给警方吧!”他忍住笑意,禁不住在内心暗暗得意。

第二天,蕗屋与平常一样,一觉到天明,他一边打着呵欠,一边翻开刚送达的报纸社会版。没想到,一则令他极为震惊的报道映入眼帘。不过,那绝不是会让他辗转难眠的新闻,而是他意想不到的幸运——朋友斋藤被当做嫌疑犯逮捕了,而他受到怀疑的理由是……他拥有不合其身份的巨款。

“我是斋藤最亲近的朋友,此时应主动到警局询问详情才合理。”

蕗屋连忙换上衣服,赶到他昨日上交皮夹的警署。为何上交皮夹不选择其他辖区的警署呢?当然,这也是经他深思熟虑的。到警署后,他担心的神情恰到好处,恳切地请求警方让他与斋藤见面。一如预期,他的请求并未获准。因此他便向警察询问斋藤受到怀疑的理由,以便了解事情的梗概。

听完警方的描述,蕗屋试着想象当时的情形。

昨天,当蕗屋离去后不久,斋藤比女佣早一步回到家中。他理所当然成为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未料在向警方报案前,他忽然想起一件事,那个藏匿巨款的盆栽。若是强盗杀人案件,或许盆栽里的钱早已不翼而飞了。一开始他只是禁不住好奇,而翻开盆栽,结果真的发现包裹着现钞的油纸包还在。一见到这笔巨款,斋藤当下起了贪念。虽然他的做法委实草率,却也是人之常情。反正隐藏的地点没人知道,他相信警方会认定钱是杀死老寡妇的犯人偷走的。在这种情况下,这笔钱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无法坐怀不乱的强烈诱惑。接下来他怎么做呢?根据警方的描述,他平静地向警方报案。然而,他是如此思虑不周的人啊,他竟然将偷来的现钞藏在腹带里,带着这些钱到警署报案,也许他从来没预料到自己可能会受到盘查。

“等等,不知斋藤当时是如何辩解的?搞不好演变到最后,会给我带来危险。”蕗屋针对这个问题进行种种假设。当被发现身上带着那么多钱时,或许他会辩称是自己的。没错,老寡妇财产的数目和隐藏的地点没有人知情,斋藤的辩解乍看之下似乎能够被接受。但是对他而言这实在是一笔数目庞大的现金,他最终也许只能说出事实。法官会相信他的说法吗?倘若出现其他嫌犯就另当别论,但在这之前他绝不可能无罪。顺利的话,他或许会被判处杀人罪。真如此顺利的话,就太好了……不过,一旦他遭到法官诘问,应该会巨细靡遗地说出知道的所有事实,例如他发现金钱藏匿地点时曾经告诉蕗屋,蕗屋在凶杀案发生的前两天曾到过老寡妇家,或者蕗屋贫困缺学费等等。

所幸这些说法全在蕗屋预谋这个计划期间就已列入考量,就算再怎么逼问,警方也不可能从斋藤口中挖出比这些说法更不利的事实了。

蕗屋离开警署踏上归途,用过迟来的早餐后(他顺便向送餐点过来的女侍描述发生在友人身上的不幸事件),一如往常地上学。学校里几乎人人都在谈论斋藤的事。蕗屋不禁带着些许得意的神情散播谣言,并且表现出对斋藤不幸的虚伪的同情。

好了,各位读者,熟悉推理小说的你们想必很清楚,故事绝不可能就此结束。没错,正是这样。事实上,我颇费周章描述的这些不过是故事的引子罢了。作者希望让各位欣赏的乃是自此之后的发展经过,亦即蕗屋这般天衣无缝的计划是如何被识破的。

负责此案件的预审法官是著名的笠森法官。他不仅以断案如神闻名,还因其不寻常的兴趣广为人知。笠森是位业余心理学家,对于用一般的侦查方式无法判断的案子,他最后总会靠着丰富的心理学知识一一破解,而且屡屡奏效。他的资历尚浅,年纪也不大,虽具备如此丰富的专业知识,却只能委身于地方法院担任预审法官实在有点可惜。最初,无论是谁都认为这次老寡妇被杀案交到笠森法官的手中很快就会有结论。就连笠森本人也这么认为。原本他打算像往常一样在上预审法庭时便将案件厘清,等到上公开法庭时,即能毫不费事地迅速结案。

但是随着调查的不断深入,他逐渐认识到解决这起案件难度还不小。警方一口咬定斋藤勇有罪,而笠森法官也不得不承认警方的推论有其合理之处。笠森对于曾出入老寡妇家的人,无论是她的债务人或是房客、熟人,都进行了询问,可惜并未发现任何可疑的人。蕗屋清一郎当然也不例外。既然没有其他嫌疑犯,那么判断最具嫌疑的斋藤勇是犯人实在合情合理。不仅如此,对斋藤最不利的是他与生俱来的懦弱个性,站在法庭上时,他因恐惧而无法理智冷静地回答问题;没被问话却主动说出对自己不利的证言,原本记得一清二楚的事反而忘得干干净净,种种非正常的举止更增添其嫌疑性。或许这也不能怪他,若不是偷走老寡妇巨款这项事实,聪明的斋藤再怎么怯弱,也不至于像个傻子一样胡乱答话。他的立场着实令人同情。然而,是否应该就此断定斋藤是凶手?连笠森法官也没有自信,他最多认为斋藤有嫌疑,且嫌犯本人亦没有认罪,然而,也没有其他证据证明他是无辜的。

就这样,事情经过了一个月,预审却迟迟无法终结,笠森法官也着急了起来。就在此时,老寡妇惨死事件的辖区警察署长向他报告了一个小情况。事件当天,一个装有五千两百多圆的皮夹在离老寡妇住宅不远的一个住宅区里被拾得,拾获者是嫌犯斋藤的好朋友,名叫蕗屋清一郎。由于负责人的疏漏,以致直到今天才报告这件事。丢失如此一笔巨款一个多月,主人仍迟迟未报案,署长怀疑这两者是否有关联性,慎重起见,他向法官禀告。

原本已无计可施的笠森法官接获这个报告后,顿觉案子仿佛出现了一道曙光,立刻着手进行传唤蕗屋清一郎的手续。但即使法官兴致勃勃,对蕗屋的询问却未获得有价值的结果。当笠森法官询问他在接受事件相关调查时,为何当时没交代拾得巨款的事情,他回答,根本没料到这跟杀人事件有任何相关。他的回答听来合理,老寡妇的钱确实在斋藤的腹带里被找到了,此外的金钱,特别是遗失在路边的钱,又有谁会想到这是老寡妇遗产的一部分?

但是,这只是偶然的吗?事发当日,就在距离命案现场不远处,更何况还是嫌疑犯的好友(根据斋藤的说辞,蕗屋也知道现金的藏匿处)捡到这笔巨款,这真的仅是偶然吗?法官苦苦思索,试图从中找到关联性。可惜,老寡妇生前完全没有记录钞票号码的习惯,否则法官就无须如此费尽心血了。若她生前这么做,这笔可疑的现金是否与事件有关立即就能一目了然了。

“不管多么细小的线索,只要能抓住一条确切的就好了……”焦急的法官必须拼尽全力才能集中注意力好好思考。至于命案现场,已经进行过无数次勘查,老寡妇的亲戚那边也做了充分的调查,但就是没有任何斩获。就这样,徒劳无功的半个多月一晃眼又过去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笠森法官假设,唯一的可能是蕗屋窃取老寡妇存款的二分之一,其余放回原处,偷走现金后,他随即放入皮夹把其当成遗失物处理。但是,这么荒唐的事真有可能发生吗?针对这只皮夹,警方已进行充分的调查,并没有发现任何线索。蕗屋亦冷静地表明,他当日的确从老寡妇住宅前经过,若他真是凶手,应该不至于敢做出如此大胆的证言。更重要的是,作案凶器目前仍然下落不明。搜索蕗屋的住处时,并未查获相关证物,但在斋藤住处也没找到凶器,究竟谁才最有嫌疑?

直到目前为止,完全没有找到任何足以称为确证的证据。如果和警方看法相同,斋藤确实十分可疑;但是若怀疑起蕗屋的话,似乎也大有问题。总之,目前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这一个半月所有的搜查结果只能表明,这两人各有其可疑之处,其他人根本不具任何嫌疑。无计可施的笠森法官认为,终于到了使出最后一招的时刻。他决心要对这两名嫌犯施行屡屡奏效的心理测验。

蕗屋清一郎在事件发生两三天后接到第一次传唤,得知负责此事件的预审法官是有名的业余心理学家笠森时,他因预想到可能面对的状况而显得有些慌乱。蕗屋万万没想到,在日本竟然只凭法官的个人意志,就能够对嫌疑犯进行心理测验,所幸他先前已通过众多书籍充分理解了心理测验的含义。

法院传唤还是对蕗屋造成一定的打击,无心上学的他索性谎称生病,待在租屋处闭门不出,并慎重考虑该如何突破这道难关。他和设计杀人计划之前一样,不,用比之前更加缜密的思维,细致地假设各种可能性,以及相应的对策。

笠森法官究竟会采取何种心理测验?这实在无从预设。因此蕗屋努力回想他所知道的测验方式,同时针对每一种测验研拟对策。然而,所谓心理测验便是为了揭穿虚假而设计的,因此要在此之上造假,就理论上而言是不可能的。

蕗屋整理了自己纷乱的思绪,认为心理测验依其性质大致可分为两大类。一种是根据纯粹生理上的反应来做判断,另一种则是透过言语表达进行判断。前者面向嫌疑犯提问种种与案件有关的问题,通过适当的设备,记录嫌疑犯生理上的反应,哪怕是最细微的变化都不放过,用来捕捉一般审问无法得知的事实细节。这个方法运用是基于人类即使在言语或表情上说谎,但依旧无法掩饰神经真实的即时反应这个理论基础上的,而这类即时反应在肉体上有细微的表现。实际执行的时候,必须借助如自动运动记录器(Automatograph)等仪器发现手部或眼球发生的细微变化;借助呼吸记录器(Pneumograph)记录并计算呼吸的深浅快慢;借助脉搏记录器(Sphygmograph)测量脉搏的起伏快慢;借助体积记录器(Plethysmograph)测量四肢血液的瞬间流量;通过电流计(Galvanometer)记录掌心出汗的情形,轻敲膝关节以确认肌肉收缩的情形是否异常,诸如此类。

假如突然被问道:“你就是杀害老寡妇的凶手吧?”蕗屋虽有自信能面不改色地反问:“请问你说这话有什么证据?”但他实在难保脉搏不会不自然地加速,呼吸不会变得急促。是否有什么方法能防止这样的情形发生?他揣想了种种情形,不时在心中做实验。出乎意料的是,对于自己的提问不管多贴近核心、多出其不意,都不至于造成他生理上的反应。想当然耳,他身边并没有可供计测的机器,以至于他难以就此判断自己所观察的结果是否准确无误。但既然他完全感觉不到神经上的亢奋,依理论而言,应该也不至于造成生理上的反应。

就这样,经过种种实验及推测后,蕗屋总结出一套结论——不断练习有可能影响心理测验的结果。换句话说,对于相同的问题,第一次比第二次、第二次比第三次……神经的细微反应相对地会越来越微弱。亦即,神经能习惯某一种情形。与其他情况比较起来,这是可信度很高的推测结论。自己对自己的提问毫无反应想必也是相同道理,人在对自己提问之前,早已预期到问题的方向。

于是,他一字一句地搜寻《辞林》中数万个字词,挑选出所有可能在讯问中出现的词语,并花上一整个星期对自己的神经进行反应“练习”。

第二种心理测验是通过语言进行的。这种方式也没什么好担忧的,不,应该说,正因为是语言,所以更容易蒙混过关。这种方式可细分出更多的下一级类型,但最常被运用的方法与精神分析师为病患诊疗时所使用的方法相同,即联想诊断。这种测验方式是让受测者依序听见“纸门”、“墨水”、“笔”等听起来似乎平凡无奇的字词,要求被测者即时反应,直觉地将联想到的另一个字词说出来。例如,听到“纸门”时,可能会想到“窗户”、“门槛”、“纸”或“门”,任何回答均可,受测者仅需将瞬间直觉想到的字词说出来。然后测试者在这些无意义的字词之间,不着痕迹地加入“小刀”、“血”、“金钱”、“皮夹”等与犯罪有关的词语,进而联想追踪。首先,若不够谨慎,针对老寡妇惨死事件,一提到“盆栽”时,恐怕会不小心回答出“钱”。这就暗示了受测者对藏在“盆栽”底下的“钱”印象最深刻。这等同于是自动坦白犯罪行为。但要是够严谨,就算一瞬间联想到的是“钱”,也会克制冲动而回答与案件全然无关的“濑户瓷器”。

为了避免这类造假的情形,心理分析师会通过以下两种方法以求取得最真实的答案。一种是把已经测验过一轮的字词,经过一段时间后再进行一次测验。若受测者是在直觉的反应下说出的字词,大体上前后两次测验的答案会相同,但若有故意压抑直觉回答的情形,十之八九会与前一次的答案不同。例如对于“盆栽”第一次回答“濑户瓷器”,第二次却回答“土”。

另一种方法则是通过某种能精密计测时间的装置,记录从提问到回答所历经的时间,借由答题所需时间的长短,判断受测者的答案是真实的还是虚构的,例如对于“纸门”回答“门”的时间仅约一秒,而对于“盆栽”回答“濑户瓷器”的时间却需三秒以上(实际测试并非如此单纯),这表示该名受测者正在压抑对于“盆栽”原本的联想词,并试图找到其他字词,因而需要较长的时间做答,由此可推断,该名受测者有问题。这种时间的延迟有时不会出现在关键单字上,而是出现在某个没有意义的单字上。

还有另一种与词句有关的方法,则是对受测者描述案发时的状况,并请他复述。若是真正的犯人,在复述时,会不自觉地说出细节,或者与测验者所述略有差异的情况。(对于心理测验相当熟悉的读者,请原谅我在此过于烦琐的介绍。但若省略这些解说,对其他读者而言,故事整体就会变得暧昧不明,实乃迫不得已。)这种测验与前一种类型相同,“练习”不用说自是必要的,但更重要的是,以蕗屋的角度来看,保持直率、不玩弄画蛇添足的技巧,才是最好的应对方式。

对于“盆栽”,直接回答“金钱”或“松树”反倒是可以全身而退的方法。这是因为就算蕗屋并非犯人,随着法官的调查及其他消息来源,他势必已对犯罪事实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从而在盆栽底下藏有现金的事实,毫无疑问会成为最新且最深刻的印象。因此立即联想到相关字词,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另外,依此逻辑,即使被要求复述命案现场所发生的状况也不用太过担心。)由此可见,问题的关键点就落在反应时间上了,故“练习”依然是必要的。蕗屋认为,他务必练习到一听见“盆栽”这个词,便毫不迟疑地回答“钱”或“松树”才行。于是,他花了好几天的时间进行“练习”。就这样,准备工作总算大功告成。

另一方面,对蕗屋而言,还有一件事对他特别有利。就算受到意料之外的讯问,或者对于已预期到的讯问做出不利的回答,也不用太过烦恼,因为接受测验的并不只有蕗屋。即使杀人与斋藤无关,太过敏感的他在接受讯问时,是否真能保持镇定?而他再怎么镇定,结果顶多也只是与蕗屋差不多而已。经过周全的准备,蕗屋总算放下心来,甚至愉快地哼起歌。此刻的他,反而迫不及待地希望笠森法官尽快传唤他进行心理测验呢!

笠森法官的心理测验是如何进行的?而对此测验,神经质的斋藤有何反应?蕗屋又是如何冷静沉着地面对测验?我想在此避免罗列那些无关紧要的叙述,直接说明结果或许较为妥当。

心理测验的隔日,正当笠森法官在住宅书房里,面对测验结果的文件苦苦思索时,用人递上明智小五郎的名片。

读过《D坂杀人事件》的读者想必对于这名唤作明智小五郎的男人有些印象。他在该事件后陆续参与了许多难以解决的犯罪案件,并从中展现了特殊的推理才能。不仅是专家,一般社会大众也非常认同他的才能,而笠森法官在与他共同办理一件案件后,对他更是有了十足的信心。

在女佣的带领下,一脸微笑的明智来到法官的书房。老寡妇惨死案发生在《D坂杀人案件》数年后,如今的他,已不再是过去那个书生了。

“您很勤奋呢!”明智瞥了一眼法官书桌上的资料,说道。

“没这回事,但这个案件还真是折磨我。”法官面向来客回答道。

“是正在审理中的老寡妇惨死案件吗?心理测验的结果如何?”自从案件发生以来,明智经常与笠森法官见面,于是顺口问起后续发展的情况。

“这个嘛,结果可说是非常明显。”法官说,“但我还是无法接受。昨天已进行了一轮有脉搏测量配合的联想诊断,蕗屋几乎没有任何特别的反应。虽说脉搏测量的数据值得进一步商榷,但与斋藤的结果相较,问题都还算小的。你看,这是测验细项与脉搏记录。由这项记录看来,斋藤面对关键词时所需的反应时间显然更长,如‘盆栽’这个刺激字词的反应时间,他得花上六秒;而对非关键字词的回答,蕗屋的反应时间甚至更长一些。联想测验也呈现相同的结果。”

法官所做的联想诊断纪录如下:

D坂杀人事件

①原文亦为“金”。在日文中,“金”除了有钱的意思外,也有铁的意思。所以,斋藤才会回答“铁”。

※刺激字词前的“〇”代表与犯罪相关的字。在这次测验中,实际使用了上百个刺激字词,并细分为两三组,再一一进行测验,此表格是为了让读者易于理解而经过了简化。

“你看,很清楚吧!”法官等明智看完记录后说道,“看过这份记录后便知,斋藤回答的时候刻意做了一些改变,最明显的就是反应时间缓慢,而且不只在关键的字词上,连带着影响到关键字之后的一两个字词。此外,对于‘金’的联想是‘铁’、‘偷窃’的联想是‘马’,这样的回答极其不自然。相对地,蕗屋的回答自然多了。‘盆栽’为‘松树’、‘油纸’为‘隐藏’、‘犯罪’为‘杀人’等,若他真是犯人却做出这样的反应,那么,他的低能可就是超乎想象的,然而实际上他不但是大学生,还是个表现优异的学生。”

“这样的推断听起来挺有道理的!”

明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但是法官一点儿也没意识到他话语里意味深长的含义,接着说:

“通过测验,蕗屋应该确定没有嫌疑了。而斋藤是否真是凶手,从结果看来也十分明确。奇怪的是,我却无法断定。虽说预审判决有罪并不代表就此定罪,光是这点,或许我可以判斋藤有罪。可是你也知道,我个性就是不服输。若到公审时我的判决被完全推翻,总是很难堪的,这一次我真的觉得相当困惑啊!”

“这份资料实在有趣,”明智拿着资料自言自语道,“针对‘书’这个字,两人皆回答‘丸善’[创立于明治二年,以出售外文书和文具为主的书店。尤其是在战前,若想买外文书,只有这里才买得到。],显示了蕗屋与斋藤都是相当用功的学生。有趣的是,蕗屋的回答多少与实物相关,也较为理性,相对地,斋藤的答案则温和抒情得多。例如‘女人’、‘和服’、‘花’、‘人偶’、‘景色’、‘妹妹’等。这些回答让我觉得他是个多愁善感又懦弱的男子。另外,斋藤想必有病在身吧!对于‘讨厌’,他回答‘疾病’,对于‘疾病’,他则回答‘肺炎’。这是否暗示了他一直以来都处于对肺炎恐惧的心理中呢?”

“原来还能这么解读。联想诊断这个方法,越深入思考,就越能找出许多有趣的细节啊!”

“但是,”明智接着语气一转说,“您是否想过心理测验也有盲点,德·奎若斯[即C.Benrnaldo de Quiròs(1873—?),西班牙犯罪学家。曾任职于社会改革协会主办局,著有《近代犯罪学说》(Las Nueras Teorios dela Criminalidad)、《马德里市下层社会的生活》(La mala vida cn Madrid)、《西班牙血统型犯罪》(Criminologia de los delitos de sangre cu Espana)等书。]曾公开批评心理测验提倡者闵斯特伯格,认为这种方法虽是为了取代严刑拷问而设计,但结果仍与拷问相同,经常陷无辜者于有罪的境地,却令有罪者逍遥法外。而闵斯特伯格本身则坦承,心理测验要能够达到真正的效果,必须限定在确认嫌犯对于某场所、某人物、某事物知情的条件下,若有其他因素的影响,心理测验亦难以避免失误的风险。我忘了是在哪本书里读过这样的内容。在您面前谈论这么专业的问题或许有班门弄斧之嫌,不过我认为这点很重要,不知您如何考虑?”

“假如考虑最糟的情况,或许真是如此吧,这我当然清楚!”法官面带些许不悦回答道。

“但是,您所谓的‘最糟的情况’也许出乎意料地近在咫尺。以下的情形难道不可能发生吗?例如,假设一名无辜男子成为某案件的嫌犯,他比较神经质。这名男子在犯罪现场遭到逮捕,而他对犯罪事实也非常了解。在这种先决条件下,他对于心理测验是否能心平气和呢?‘啊,这是要刺探我的,该怎么答才不会被怀疑?’因为焦虑而变得疑神疑鬼,这是极其自然的反应。在这种情况下对他施行心理测验,难道不会如德·奎若斯所说的‘陷无辜者于有罪’吗?”

“你是暗指斋藤勇吧?不,关于这点我也隐约察觉到了,因此刚才我才会说觉得很困惑!”法官的神情越发苦恼。

“那么,假设斋藤无罪(虽说偷钱的罪已无法逃避),那么究竟是谁杀死老寡妇的……”

“既然如此,你认为嫌犯另有其人吗?”法官猛然粗暴地打断明智的话。

“没错,”明智泰然自若地回答,“根据这份纪录,我认为蕗屋应该就是犯人。但仍需进一步确认。他回家了吧?不知能否请您找个不让他起疑的理由邀他到这里来,我一定会找到真相,请您拭目以待!”

“什么,你有确实的证据?”法官惊讶地问。明智并未流露一丝得意的神情,如实地详细说明了他的想法。听完,法官对于他的推理深表佩服。

于是,笠森法官立刻接受明智的请求,派人前往蕗屋的住处。“您的朋友斋藤已确定有罪。关于此事想和您面晤一谈,劳烦到我的私人住处一趟。”

这就是邀请蕗屋的借口。此时蕗屋刚从学校回到家,一接到信息即刻出门。对他来说,这个好消息让他相当激动。或许是太过兴奋了,以致完全没察觉到自己已掉入致命的陷阱里……

笠森法官首先陈述斋藤有罪的确切理由,接着进一步说明道:

“我真的感到抱歉,当初竟然会怀疑你。今天找你来不为别的,就是想亲自向你道歉并跟你好好聊聊。”

接着,法官吩咐仆人奉上红茶,一派轻松地聊了起来。明智也跟着加入两人的谈话。法官介绍明智是熟识的律师,老寡妇的遗产继承人委托他代为收取借款。当然这些话有一半是谎言,但依家族会议的商议结果,老寡妇的外甥已从乡下出发,即将来此处理遗产一事倒是真的。

三人聊起斋藤的传闻,以及其他相关话题。这一刻,蕗屋总算放下心来,滔滔不绝,成为三人当中最健谈的人。

不知不觉中时间悄然流逝,转眼间窗外天色逐渐转黑。蕗屋赫然发现时候不早,便准备告辞回家,他说:

“那么我也该告辞了,不知道是否还有其他事?”

“哦哦,差点儿忘记,”明智故作轻松地说,“其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既然你来了,我就顺便提一下……你是否记得那间客厅里有一座对折式的金色屏风,屏风上有一处刮痕,因为这道刮痕引起了一些纠纷。其实这屏风并非老寡妇的所有物,而是作为借款抵押暂时放在那里的。借款人认为刮痕是凶杀案件发生时留下的,要求索赔。但老寡妇的外甥和他的姑婆一样斤斤计较,坚持刮痕应是原本就有而不愿意赔偿。实在是件很没有意义的小事,对吧?真叫人受不了。不过,毕竟这屏风也是挺值钱的装饰品。你之前经常出入那栋房子,想必也曾见过那座屏风吧?因此我想说不定你对刮痕有印象……怎么样?如果您从来没注意过也无妨。其实我也曾问过斋藤这件事,但他实在太过敏感,一直慌张地表示对屏风一点儿印象也没有。而女佣事发之后也回老家了,写信去问也没什么回音,实在叫人伤脑筋哪……”

屏风确实是抵押品,但其他部分是明智编造出来的。蕗屋一听见屏风两字便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他按捺住紧张的情绪听完,判断这其实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事,便很快安下心来。心想:“我在担心什么啊,案件不是已了结了吗?”

于是,他略一思考,最后决定依照之前的思维,全然不加任何修饰、诚实做答:

“法官大人应该很清楚,我只进过那间客厅一次而已,况且还是案件发生的两天前。”他笑着回答,而能以如此沉稳的语气应对,让他对自己感到非常满意。“不过我对屏风有印象,上次看到的时候确实没有任何刮伤的痕迹。”

“真的吗?你确定?那刮痕在小野小町的脸上,而且只是一个非常细微的小刮痕而已!”

“对对,我想起来了,”蕗屋装做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道,“我记得那是六歌仙的图,也记得小野小町。但如果当时已损毀,我不可能没注意到。因为色彩缤纷的小町脸上若是有伤,只消看上一眼就会察觉啊!”

“不知能否麻烦你届时为我们作证?毕竟这屏风的主人实在够贪心的,真是难以应付啊!”

“好啊,当然没问题。只要你们有需要,我随传随到。”蕗屋顿时得意不已,不疑有他,爽快地答应了他深信是律师的男子。

“谢谢!”明智撩了撩一头蓬发,笑得十分开心,这是他感到满意时惯有的肢体语言,“事实上,我从一开始就认为你一定知道屏风的事。因为在昨天的心理测验里,针对‘图画’这个词,你的回答是‘屏风’,这个答案真是与众不同,格外引人注意。一般对外出租的房子通常不大可能设置屏风,而除了斋藤以外,你好像也没有其他特别亲近的朋友。因此我想象,或许老寡妇的客厅里的屏风,因某种理由令你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吧?”

蕗屋顿时讶异不已,事实的确如这名律师所言。但是,他昨天为什么会不小心写下屏风?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毫无察觉,实在太危险了。只不过,究竟是哪里危险他却说不上来。案发当时他曾检查过屏风上的刮痕,确定没有足以构成线索的疑点。在他单线思维的逻辑里,这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小事罢了!

但是,实际上他犯下一个明显至极的错误,自己却一点儿也没察觉。

“原来如此,我完全没注意到呢。确实如您所言,您的观察实在敏锐啊!”蕗屋不忘贯彻其以自然的态度应对的策略,若无其事地答道。

“没什么,我也不过是偶然注意到而已!”乔装成律师的明智谦虚地说,“可是您还忽略了另一个特点。不,不,仅是无须过度担心的小事。昨天的联想测验里隐藏着八个关键字,而你顺利通过测验。实际上,你的答案委实太过完美。如果心里至少感到一丝愧疚,肯定无法做出如此漂亮的答卷吧!请看,就是这八个标上圈的字词。”明智说着,将记录表放在他面前,“尤其是你对这些字词的反应时间,比起其他毫无意义的字词,虽说只有些微的差异,显然还是快了一些。例如说到‘盆栽’,你回答‘松树’,只花了零点六秒,这是很少见的直线反应。在这三十组词语里,最容易彼此联想的应该是相对于‘绿色’的‘蓝色’吧。但你连这组联想字词也花了零点七秒。”

蕗屋渐感不安,眼前这名饶舌的律师究竟为何对这个问题纠缠不清?

是基于好意还是恶意?他的话中该不会潜藏着深不可测的目的吧?他尽其所能想捕捉对方话语中的意图。

“不管是‘盆栽’、‘油纸’或‘犯罪’,以及其他有问题的几个关键字,我不认为会比‘头’、‘绿色’等普通的字词更容易联想。但测验结果显示,对于这些较难的字词你的反应反而能更迅速,这意味着什么?我所注意到的地方就在这里。让我来猜猜你的想法,没问题吧?别担心,不过是个余兴节目罢了,万一我猜错了,还请见谅!”

蕗屋不觉全身一颤。然而,是什么原因令他不自觉地战栗,他还无法明确把握。

“你势必相当理解心理测验对你造成的威胁,也做过相当程度的练习。对于与犯罪有关的字词,你心里早就有腹案,若被问甲则答乙。不,我绝不是在责怪你的做法。事实上,心理测验视情况的不同,有时反而会沦为一种高风险的调查方式——我们无法全然避免陷无辜者于有罪、令有罪者逍遥法外的可能性。但是,你的准备看起来又太过充分,原本并没有打算回答得特别快,身体上的直觉反应却不懂撒谎,你的计划在这一点上出现纰漏,这是你逻辑上的严重失策啊!你一味担心可能会反应太慢,却忽视若答得太快,同样潜藏着致命的危险。时间上微小的差距,若不是非常严谨的观察者,多半不会察觉吧!总之,心理测验只要事先准备过,多少会留下某些破绽的。”明智怀疑蕗屋的根据就在于此,“但是你为何会故意选择‘钱’、‘杀人’或‘隐藏’等这几个容易受到怀疑的字词呢?不用说,这就是你刻意表现出的天真之处。倘若你真的是犯人,绝不会在被问到‘油纸’时回答‘隐藏’,没想到,面对如此惊险的字词你竟能轻松自在回答,这就是你对这起凶杀案没有半点愧疚的铁证。你说是吧,我没说错吧?”

蕗屋直勾勾地盯着前面一张一合的嘴,不知为何,他竟无法移开视线。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从鼻子到嘴巴那一带的肌肉僵硬异常,无论是微笑、哭泣或惊讶,他全然无法自然展露任何表情。

当然他也无法开口。他心想,若是强迫自己开口,说话声恐怕会化为凄厉的惨叫声吧!

“这种天真,也就是刻意不卖弄技巧的地方,反倒成为提醒我你就是凶手的最直接证据。我完全看透你内心的想法,才会探问你那些问题。我说得没错吧,说到这里你也应该懂了吧?我刚才用屏风试探你,我始终相信你一定会不假思索地将亲眼目睹的事实说出来,而你也真的据实回答了。但是,请教一下笠森先生,那座六歌仙的屏风是何时送到老寡妇家中的?”明智佯装不知地询问法官。

“在犯罪事件发生的前一天,也就是上个月的四日。”

“咦,前一天,真的吗?这么一来岂不是太矛盾了,刚刚蕗屋君不是很明确地说,事件发生的前天,也就是两天前就已经在客厅里看到屏风了吗?这也太奇怪了吧,一定是你们之间有人搞错了。”

“一定是蕗屋先生记错了!”法官意有所指,微笑着说。

“直到四日傍晚之前,那座屏风都在原主人家中,这是确定的。”

明智兴味盎然地观察蕗屋的表情,眼前的这张脸不自然地皱成一团,就像快哭出来的小孩。

这就是明智一开始便计划好的陷阱,他早由法官口中得知事件发生的两天前,屏风不在老寡妇家中的事实。

“这么一来可麻烦了,”明智以一副十分困扰的语气说,“这可是无法自圆其说的大失策啊!为何你看到了不存在的物品?事件发生当天你不是没去过那栋房子吗?尤其,你坦言清楚记得六歌仙的图案,这更是致命伤啊!我想,可能是因为你一直想着要说真话,反而不小心撒谎了,是吗?你在事件发生前两天进入客厅时,是否看到过那座屏风,想必你连有或者没有都没法明确吧?因为你并没有注意过。事实上,有没有屏风都与你没有关系,即使有屏风,由于这类年代感强的装饰品在其他物品中并不特别显眼,以至于你理所当然地推测事件发生当日见过的屏风,两天前也必定放在同一个地方,这其实是十分自然的事,更何况我还以加强错觉的方式诱导你。仔细想想,我们日常生活中存在着大量错觉,只是一般犯罪者绝对不会像你这样回答,不管如何,他们一定会隐瞒事实。但在我看来,由于你拥有比一般法官高上十倍、二十倍的智慧,权衡之下,明确不做任何修饰的回答反而能够安然过关。换句话说,只要不触及危险区域,尽可能直接而诚实地回答是你自始至终的原则。这就是你反其道而行的对策,而我不过是进一步将你运用的手法反向操作。你果然没料想到与这起杀人案毫无关系的律师,竟会为了让你吐出真相而设下陷阱吧,哈哈哈……”

蕗屋瞬时一脸惨白,额头上浮现密密麻麻的汗珠,他只能保持沉默。他知道事态已到这个地步,越是为自己辩解,反而越容易露出马脚。

正因他聪明,所以非常了解此刻自己的失言,哪怕只有一句也会成为犯罪的有力佐证。在他脑海中,孩提时代的种种景象仿佛走马灯般迅速闪过。

沉默持续了好一阵子。

“听见了吗?”明智停顿一下,说,“若仔细听,应该多少能听见一点沙沙作响的声音吧?那是笔在纸上划过的声响哦,打从你一进门就有一个人在隔壁房间如实记录我们的对话……嘿,写好的话,麻烦拿到这里来。”

明智话音刚落,纸门应声拉开了,一名打扮得像书生的男子拿着一沓纸张进来。“麻烦你从头念一次。”

男子从头到尾朗读了一遍。

“那么蕗屋君,请在这里签名盖印吧!指印也可以,你该不会不愿意吧?你刚才也明确保证过,只要是关于屏风的证言随传随到。虽说你怎么也料想不到竟是以这种形式配合!”

蕗屋非常清楚此时拒绝签名也无济于事,抱着对明智惊人的推理感到折服的心理,他十分配合地在纸上签名盖印。此刻,他像个精神被全部抽离自己身体的人般,意志全面崩溃。“之前我也提到过,”明智补充说明道,“闵斯特伯格认为心理测验必须限定在受测者对于某特定场合或人物、事物是否知情的条件下,结果才会准确。这次的事件中,心理测验唯一能测出事实真相的测试题,只有屏风这一个,蕗屋君是否见过屏风成了解开整个谜团的钥匙。除了这道测验题,其他的内容不管做上几百次的心理测验恐怕都不会产生任何效果。因为我们的对象是像蕗屋君这般,能预测我们的动向并对预测的可能进行严密准备的人,不管我们采取任何手段。最后,我想重申的是,心理测验并非只能根据书本上所言,仅使用固定的刺激字词,必须使用特定的硬件设备才能进行。如同各位所见,我今天在实验中仅靠着极日常的对话,却达到了相同效果。过去有名的法官,例如大冈越前守这样的人物,都是在不知不觉中,应用了最近心理学研究出来的方法啊!”

---(《心理测验》发表于一九二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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