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手组

D坂杀人事件  作者:江户川乱步

外在的事实(上)

这又是一个明智小五郎破案的故事。

这件事发生在我与明智认识一年后,事件不仅充满引人入胜的戏剧性色彩,而且由于当事人是我的亲戚,更令我印象深刻。

通过这个案件,我发现明智在解读暗号这方面的才能,为了满足各位读者的好奇心,我先公布他所破解的暗号原文,内容如下:

D坂杀人事件

这是一张明信片的内容[此段内容译文如下:早想拜访您却始终没机/会十分抱歉近来气候和/暖必定择日拜访日前赠/您一点小礼承蒙夸赞实/令我深感惶恐此手提包/是我闲来无事聊以解闷/拙手刺绣而成甚至担心/会受到您的批评呢歌最/近学习得如何了?气候/多变请多保重 再见],我一字不漏地抄下来,从文字的涂改到排列,一切都和原文一模一样。

好,让我们回到故事里吧!当时为了避寒,我随身带着一些工作便到热海温泉的一家旅馆度假。我每天不是泡温泉,就是出门散步或干脆在房里休息。有时也趁着闲暇写文章,生活过得极其悠闲惬意。某日,泡完温泉后,我全身都暖烘烘的,沐浴在和煦暖阳下的侧廊藤椅上,漫不经心地浏览当天的报纸,突然一则重大新闻映入眼帘。

当时东京有一群自称“黑手组”[大正十一年九月,刊登于《秘密侦探杂志》中的犯罪实录《黑手组的威力》,文中介绍了纽约犯罪集团绑架一名小孩,并向父母索取赎金的故事。据说恐吓信最后总会署上“黑手组”的名字。]的犯罪集团,行径嚣张,横行霸道。警方虽尽全力追捕,仍无法顺利将其逮捕归案。据说他们昨天抢劫了某富翁,今天则袭击了某贵族,谣言越传越夸张,以至于东京都区里人人自危,人心惶然生活不得安宁。报纸社会版每天都以巨幅版面报道黑手组的消息,例如,今天就以横跨三栏的大标题——《神出鬼没的怪盗》,吸引读者。但是,由于早已对这类新闻感到麻痹,并未引起我的兴趣。只是,当我在被害者后续报道的下方看到以“××××氏遭到袭击”为小标题的报道时,不禁感到讶异,之所以讶异,是因为报道中提及的××××氏是我的伯父。新闻内容十分简略,并没有进一步说明,只提到××××氏的女儿富美子遭黑手组绑架,已经被骗走一万圆赎金。

我家境贫困,就算是在温泉旅馆度假的这段期间,仍得不时写文章赚点儿外快。但伯父与我不同,一直过着富裕的生活。他同时担任两三家大公司的董事,具备成为“黑手组”目标的充分条件。我经常受到伯父的关照,无论如何,都得回去探望一下。我真是太粗心大意了,这么重大的事情,竟然到了赎金已被抢走都还不知情的地步。我想伯父肯定曾打过电话到我住处吧,无奈这次休假我未曾向任何人提及,他们因而无法与我取得联系。要不是今天正好看到这篇报道,恐怕我也没机会获知这不幸的消息吧!

于是我匆促整装返回东京。一卸下行李,连忙赶往伯父家。到了目的地,只见伯父、伯母正在佛龛前虔诚地敲着太平鼓与梆子,口里反复念诵“南无妙法莲华经”[原文“御题目”。日莲宗的修行首重唱题,法华经如同佛祖本身,口诵“南无妙法莲华经”就如同诵完法华经,功德无量。]。伯父一家都是虔诚的日莲宗信徒,非常敬仰日莲上人。尤甚者,就算是生意上有所来往的伙伴,若对方对教义毫无见解,也不允许其出入家门。只不过,此时并非诵经时刻,因此我觉得有点儿反常。一问之下,才惊觉原来绑架案尚未侦破,尽管赎金已按照绑匪的要求交出,宝贝女儿却没回来。伯父夫妇如今能做的只有不断诵经,乞求佛祖保佑女儿平安归来。

在此有必要为各位读者说明一下“黑手组”的作案手法。至今距离案件发生才不过几年,或许还有读者对当时的情景记忆犹新吧!犯罪集团的成员总是先绑架有权有势人家的子女作为人质,接着要求巨额赎金。恐吓信上一定会详细指定人质家属于某月某日某时,携带多少现金至某地,黑手组首领会准时出现在该指定地点。也就是说,赎金由人质家属直接交给绑匪。这是何等无法无天的手法啊!令人难以想象的是,他们的行动十分迅速谨慎,不论绑架、通知人质家人、收受赎金,均不留一丝线索。人质家人若向警方报案,安排便衣警察埋伏在赎金交付地点的话,他们总是能事先获知消息,拒不赴约,而人质随后就会惨遭杀害。由此可见,黑手组绝非一般不良少年的胡作非为,而是由一群心思敏锐、有勇有谋的家伙组成。

话题再回到伯父家,被凶恶绑匪盯上后,如同方才所见,上至伯父、伯母,下至女佣、仆役,个个都吓得面无血色,仓皇失措。眼看着一万圆赎金交出去了,却仍不见女儿平安归来,连人称企业界老狐狸、擅长谋略的伯父也束手无策了,这大概就是他找我这不成气候的年轻小伙子商量的缘故吧!堂妹富美子当时十九岁,长得非常漂亮,事发至此,赎金也交了,人却还是没回来,我们心下惴惴不安,担心其可能已惨遭毒手。不然便是绑匪见伯父家底殷实,嫌一次太少,还想三番五次地敲诈下去。总而言之,对伯父来说,没有比这件事更烦恼的了。

除了富美子之外,伯父还有—个儿子。但堂弟才刚上中学,帮不上什么忙。于是由我权充参谋,一起商量对策。经伯父转述后,我惊觉神通广大的歹徒,其作案手法果真如传说的那样,仿佛妖魔鬼怪一样滴水不漏。我对于犯罪与侦探类的奇闻具有超乎寻常的兴趣,若各位读者看过《D坂杀人事件》便知道,我曾天真地自以为是业余侦探呢!当时我绞尽脑汁,若真有这样的机缘,我甚至想与专业侦探较量一番。可惜终究力有未逮,因为我根本连一点线索也察觉不出。虽然伯父已向警方报案,但靠警察真能解决问题吗?至少从目前的侦查进度看来,情况并不乐观,大家十分担忧。

于是,我想到我的朋友明智小五郎。若请他出马,势必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一思及此,我立刻向伯父征询意见。伯父此时的想法是能商量的人越多越好,加上平素我对明智的侦探本领赞不绝口,因此,尽管伯父对他的能力还半信半疑,仍要我邀请他到家中。

于是,我乘车前往烟草铺,在二楼那间塞满各类书籍的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房间见到明智。我来的时机正好,他这几天正着手搜集各种关于“黑手组”的资料,全神贯注于他擅长的推理世界里呢!听他的口气,似乎已整理出一些头绪。我当下说明来意,而能在推理的过程中碰上实际案例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他随即爽快地答应我的请托。事不宜迟,我立刻带他前往伯父家。

不一会儿,明智、伯父与我面对面地坐在那间装潢讲究的会客室里,伯母和书生牧田也出席。牧田在交付赎金当天曾充当伯父的保镖一同前往现场,因此伯父特地请他在场,做一些必要的补充说明。

在一片忙乱中,仆人送上红茶与点心,明智随手拿起一根待客用的进口香烟,略为拘谨地吞云吐雾了起来。伯父原本身材就高大,由于平常美食过量、运动偏少,他的身体有些发福,显得更为壮硕。他不愧为企业界的老手,即便是在这种非常时刻,依然散发出慑人的气魄。伯母和牧田静静地坐在伯父身旁,由于两人都算瘦小,尤其是牧田,体形异常矮小,更衬托出伯父的魁梧与威严。双方简单寒暄后,尽管我已说明过大致情况,但在明智的要求下,伯父再次说明了事件经过:

“事情发生在六天前,也就是十三日当天中午,我女儿富美子说要到朋友家,换上外出服出门,但直到晚上都没回来。由于此时正是‘黑手组’的传闻闹得满城风雨之际,妻子不由得担心了起来,连忙打电话询问女儿的朋友。没想到,对方却说我女儿今天根本没去过她家,我们这才惊觉事态严重。接着,我们打电话到她其他朋友家询问,所有的人都异口同声地回答不清楚我女儿的去向。后来,我又召集家里所有的书生与车夫四处找寻,结果相当令人遗憾。那天晚上,我们简直着急到无法安然入睡……”

“对不起,容我打断一下,请问当时府上有什么人亲眼见到小姐外出吗?”

一听到明智的问题,伯母立刻代替伯父回答:

“这个嘛……女佣和书生都说他们确实看见了,尤其是一名叫阿梅的女佣,她还清楚记得,因为她亲眼见到我女儿出门时的背影……”

“但在这之后就完全行踪不明,连邻居或路人,都没人见到小姐的身影,是吧?”

“没错,”伯父答道,“我女儿不是坐车,而是走路去的。因此,若遇到熟人理应会记得。但你也知道,这里是僻静的住宅区,附近的邻居不是整天都在外头走动。我尽可能到处打听,可惜当天没有任何人见过我女儿。就在我犹豫是否要向警方报案时,已经是十四日中午了,而我们最为恐惧的‘黑手组’也寄来恐吓信。我原本就隐约揣想,这件事可能跟‘黑手组’有关,只是没料到,这骇人的想象终究成真。妻子自此终日以泪洗面,恐吓信我已交给警方,目前不在手上。不过内容大概是说要我带着赎金一万圆,于十五日深夜十一点,前往T原[位于东京新宿户山原的练兵场,明治七年以后成为陆军的射击场、演习场。同样的地点亦在乱步《黄金假面》等作品中出现过。]的一株松下等候,交付赎金仅限一人。若向警方报案,就别想要人质活命……令千金在收到赎金后隔日便会放回,内容大致如此。”

信里所指的T原即东京郊外那个平常权充练兵场的T原。练兵场东边有一片灌木林,正中央有一株孤零零的松树,故俗称一株松。这附近说好听点儿是练兵场,实际上连白天都没有人会去,景色很是寂寥,尤其值此寒冬,更是连一条狗都看不见,的确颇适合当做秘密会面的地点。

“警方调查这封恐吓信后,有没有发现什么线索?”

“什么线索也没有。信纸很普通,到处都买得到,信封也是普通的褐色单层的便宜货,没有特殊印记。而笔迹嘛,警察说看不出有什么特征。”

“警察局有完整的设备检查这些证物,想必结果不会有错。另外我想请教,信封上的邮戳隶属于哪个邮局?”

“不,没有邮戳。因为信件并非邮寄来的,而是直接投入门口信箱里的。”

“那么,又是谁将信由信箱中取出的?”

“是我,”书生牧田的语调又高又尖,“府邸的信件一向由我整理后交给夫人。十四日当天下午,我取出第一批送来的信件,发现其中夹着这封恐吓信。”

“至于是谁投进信箱里的,”伯父补充道,“我问过附近派出所警员。虽然经过多方调查,仍旧一无所获。”

明智陷入沉思,他好像正拼命从这些表面上毫无意义的问答中找寻什么蛛丝马迹。

“那么,之后呢?”不久,明智抬起头接着问。

“我原想干脆报案,交由警方处理。但就算只是一句无足轻重恐吓,一想到宝贝女儿的性命此时正遭受威胁,我便狠不下心来,加上妻子又极力反对。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事物比我可爱的女儿更为宝贵,所以可惜归可惜,我只能乖乖交出一万圆。

“就像刚才说到的,恐吓信里交代得很清楚,让我在十五日的深夜十一点前往T原一株松下交付赎金。我稍微提前做好准备,先用白纸将一百张百圆钞包好,收进怀里。虽然恐吓信里写着只许一个人前往,但妻子实在无法放心,所以我想,带个书生一起去应该不至于违反了绑匪的规矩吧!于是,我决定带牧田一同前往,万一发生什么紧急状况也有个照应。一切准备就绪后,我便与牧田前往那个毫无人迹的指定地点。说来可笑,我都活到这把年纪了,竟还为此特地买了把手枪[在战前的枪弹管理法下,只要依循特定手续,就算是一般人也能购买手枪。军队中将领所用的手枪通常也是自费购入,勃朗宁、毛瑟等军火制造商在当时十分有名。]呢!我把枪交给牧田随身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伯父说完苦笑了一下。我想象当晚伯父一家惶惶不安、紧张莫名的光景,差点“扑哧”笑出声来,好不容易才克制住。当时,体形壮硕的伯父带着眼前这个矮小、不起眼又有几分驽钝的牧田,在黑夜中战战兢兢地前往约定地点,我的脑海里栩栩如生地浮现这个反差巨大的景象。

“我们在距离T原四五百米处下车,打开手电筒,借着微弱的光线才勉强来到一株松下,四周漆黑一片,完全不用担心牧田被人发现,我要他尽量藏身在树荫下,同我保持五六间的距离。你也知道,一株松的周围全是灌木林,以至于我对歹徒的藏身地点毫无头绪,当时的气氛真叫人毛骨悚然。我竭力忍耐着,站在一株松下一动也不敢动,大概等了三十分钟吧!牧田,那段时间你都在做什么?”

“嗯,我那时躲在距离主人十间左右的地方,趴卧在树丛里,手指扣住扳机,紧盯着主人的手电筒光线。好长一段时间,我都维持着相同的姿势,感觉好像过了两三个钟头似的!”

“那么,请问绑匪是从哪个方向来的?”明智情急问道,他用手指撩起那头蓬乱的头发,从他的反应可看出,此时他十分兴奋。

“似乎是从练兵场的方向,也就是从我们来路的反方向。”

“绑匪的打扮呢?”

“我看不太清楚,好像是一身黑衣。从头到脚黑糊糊一片,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衬得脸部出奇的白。我深怕触怒对方,匆忙将手电筒关掉。因此,我只能确定一件事,歹徒是个非常高大的男子。我身高已有五尺五寸,那家伙却还要比我高出两三寸。”

“他说了什么吗?”

“他一直保持沉默。来到我面前后,他一手持枪对准我,另一手伸出来示意我把钱交给他,当时我能做的,也只有默默地把赎金交出去。我一直想问女儿的状况,才刚要开口,对方立刻将食指竖在嘴前,以低沉的嗓音发出‘嘘’的一声。我猜想这是要我闭嘴的意思,便什么都没问。”

“之后呢?”

“就这样了,歹徒拿枪对着我,缓缓后退,最后消失在树林里。一时间,我只能伫立原地,丝毫不敢轻举妄动。后来,我发觉一直站着也无济于事,便转身轻声叫唤牧田。于是,牧田从树丛中悄悄走出来,胆战心惊地问我绑匪是否已走远了。”

“牧田,从你藏身那边能够清楚看见绑匪吗?”

“这个嘛,由于天色太黑,加上树丛又茂密,所以没见到对方的身影,不过我当时听到的应该是歹徒的脚步声。”

“然后呢?”

“我准备打道回府,但牧田提议抓紧时间寻找绑匪的脚印。他认为,若要报案的话,脚印应该会是非常重要的线索。是吧,牧田?”

“是的。”

“那,找到脚印了吗?”

“唉!”伯父面露疑虑,“说到这个,我真觉得不可思议,现场竟没发现绑匪的脚印。我们绝没有看错,昨天警方也前往现场进行搜查。T原十分偏僻,在我们之后没人去过,因为只有我们的脚印清晰地留在原地,此外,再没找到其他任何脚印。”

“哦?这可真是有意思,能否请您详细说明一下。”

“在T原,仅一株松树下一带才是泥土地面,其他地方因为落叶过多,加上到处都是野草,想当然是无法留下脚印的。可是在那片仅有的泥土地面上却只留下我的木屐印与牧田的鞋印。绑匪为了取走赎金势必走到我面前,这总会留下脚印吧?可是却没有。我当时所站的位置距离最近的草丛少说也有两间以上,不留下脚印是不可能的。”

“四周有没有任何类似动物的足迹?”

明智若有所思地发问,伯父惊讶地反问:

“咦,你说什么,动物?”

“比如说,马或狗的,或诸如此类的脚印?”

原本只是安坐一旁听讲的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在《斯特兰杂志》之类的书上读过一个犯罪故事[在《续·幻影城》中,《诡计大全——脚印类诡计》的篇章中有条注解,说这个故事引自“乔治·席姆斯随笔”。另外在《黄金假面》中也曾提到“国外某犯罪故事”,其所指都是出自《斯特兰杂志》(Strand Magazine)于一九一五年十月号中刊载的乔治·席姆斯的《杀人的独创性》(Originality in Murder)。故事讲述丈夫穿着装上铁马蹄的鞋子,将刚从车站回来的妻子踢死。由于附近未见人类脚印,只有马蹄铁的痕迹,因此此案最后定性为被脱缰野马踢人致死事件。]。内容讲述一名男子将铁马蹄绑在鞋子上往返于犯罪现场,巧妙地避开嫌疑。明智想必是在思考这类可能性吧!

“这……我没那么细心,没有注意这些。牧田,你是否留意到?”

“呃,我记得也不是很清楚,不过似乎没有这类脚印。”

明智再度陷入沉思。

当初听伯父描述整个过程时,我便认真思考过,这事件的核心问题在绑匪竟然没有留下任何脚印,想起来还真令人不寒而栗啊!

沉默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总之,”伯父又接着说,“我自认事情到此已告一段落,并深信女儿第二天一定会平安归来。不是常有人说,越是无所不能的歹徒,就越信守诺言嘛,这叫做‘盗亦有道’。我以为他们不会食言,因而完全放心。可是你看这结果,如今已是第四天了,女儿还是毫无音信,真叫人不知如何是好。我实在忍无可忍,不愿就这么闷不吭声,于是昨天向警局报案。可是犯罪案件何其多,我也不敢奢望警方。幸亏我侄子提过和您熟识,才在这非常时期劳烦您走这一趟……”

伯父说完,明智接着又针对一些细节提出种种疑问,对各项事实进行更进一步的确认。只是这些并不是那么重要,在此便不多加赘述。

“话说回来,”明智最后问道,“府上千金最近是否曾收到什么可疑的信件?”

伯母回答:

“凡是寄给女儿的信件,我一定检查。因此,若有任何可疑的信件,我一定有所察觉。我想想……最近似乎没发现什么可疑的……”

“不,就算是极其平常、无关紧要的事也行,只要有您觉得稍微值得注意的地方,都请告诉我。”明智似乎感觉到伯母话里有话,马上进一步追问。

“可是,我觉得那似乎与这次事件没什么关联……”

“总之,请您说说看吧!有时,这种细微的反常之处,反而会成为意想不到的线索。”

“那么,好吧,是这样的。大约一个月前,有一个人经常寄来明信片,名字很陌生。有一次,我忍不住问女儿是不是在学校认识的朋友,女儿仅含糊回答一声‘嗯’,但我隐约觉得她有所隐瞒,因为她的反应有点儿奇怪,本想之后再找机会问她,没想到就发生了这次的事情。我原以为不过是小事,因此也没想过要特别留意。如今听你这么一提才猛然想起,女儿失踪的前一天,曾有一张内容怪异的明信片寄到家里。”

“那么,能否让我看看那张明信片?”

“当然可以,我想应该就收在女儿的资料盒里。”

于是,伯母找出那张明信片。上面的日期的确是十二日,发信人叫“弥生”,应该是笔名之类的,上面盖着市内某邮局的邮戳。至于内容,就是本故事开头的那段“早想拜访您……”的暗号文。

我也曾拿着那张明信片试图推理一番,但其中内容并无特别之处,看起来仅是一般少女常用的风格字句。但明智不知是意会到什么,仿佛发现重大线索般,立即向伯父说明想暂借明信片。伯父当然没有理由拒绝,旋即爽快答应。我实在猜不透明智的真正用意,就这样,明智的问话总算告一段落,伯父迫不及待地征询他的意见。明智迟疑了一会儿,做出以下回答:

“不,光听事情经过,尚无法给您具体的答复……总之,先让我试试吧,说不定两三天之内就能将府上千金带回!”

我们两人随后向伯父告辞,各自返家。我其实想好好试探明智的想法,可是他只答说目前仅掌握一点儿头绪供调查之用,至于接下来比较确定的线索推测,则只字未提。

次日吃过早饭后,我立即赶往明智住处。因为我实在太想知道他在解决此案件的过程中究竟会采用哪种方法。

我想象着此时的他正埋首于书堆,沉浸在他最热衷的思考中。由于我俩交情颇深,跟烟草铺的老板娘打声招呼后,我便急忙跑上通往明智房间的楼梯,突然老板娘想起什么似的叫住我说:

“哎,他不在。他今天难得一大早就出门了呢!”

我一脸惊讶,反问他去什么地方了,老板娘回答他没交代去处。

看来他或许是找到什么线索了。尽管如此,一向嗜睡赖床的明智这回竟这么早出门办事,还真是少见。扑了空的我只好先回到住处,可是迟迟无法静下心来,没隔多久,便再次匆匆出门前往明智住处,但前后去了两三趟,他依旧未归,直到第二天中午,明智依然没现身。我不由得担心起来,烟草铺老板娘也很焦急,我们便直接闯入他房里寻找是否留下字条,却也是无功而返。

我深感应该将目前的情形转告伯父,便立刻赶往伯父家。伯父、伯母依然继续念佛祈求神明保佑。我大致说明情况后,伯父神情顿时凝重起来,一脸担忧,这下子恐怕连明智也落入绑匪手中。伯父觉得是他特地邀请明智前来协助,若是发生任何不幸,自己有必要负起责任,要真有万一,实在不知该如何向明智的父母交代。我则认为机警如明智,绝不可能卷入危险,但在旁人仓皇情绪的感染下,竟不自觉地陷入愁云惨雾里。时间就在众人束手无策中悄然流逝。

未料,到了当天下午,就在我们聚在伯父家的客厅里焦急地六神无主时,邮差送来一封电报。

与富美子小姐同归,即刻出发。

这封突如其来的电报是明智从千叶县发来的,我们不由得大声欢呼。明智平安无事,女儿也即将归来。原本笼罩在愁云惨雾里的伯父家顿时洋溢着喜悦,仿佛是要迎娶新娘般热闹。

等一脸笑意的明智出现在满脸焦急的一干人面前时,已近傍晚时分,跟在他后面的则是略显消瘦的富美子。伯母担心富美子太过劳累,便让她先回卧室休息。接着我们被邀请到饭厅,眼前早已摆上一桌丰盛酒菜,以表谢意。伯父、伯母激动地握着明智的手请他上座,感谢之情溢于言表。伯父夫妇的盛情真是难以形容,也难怪,这次的对手可是动员了国家警力也对付不了、长期逍遥法外的“黑手组”,就算明智是名侦探,大概任谁也没想到他竟能如此迅速、如此轻而易举地带着堂妹顺利回来吧!可是看哪,眼前的明智不正是靠着一己之力就完成这艰巨任务的吗?伯父夫妇像欢迎凯旋归来的将军似的盛情款待明智。这完全是他应得的,他是个多么令人赞赏的男子啊!连我也不得不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理所当然,在场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想听听大侦探的冒险过程,以及这震慑力空前的“黑手组”的真面目究竟为何。

“关于这点真是非常抱歉,我什么也不能说。”明智为难地表示,“我再怎么鲁莽,也不可能单身潜入敌窟捉拿这帮凶贼。经过层层考量,我总算想出一个极为稳当的计划救出令千金,也就是让绑匪不动她一根汗毛、并将她安全护送到家的计策。我与‘黑手组’之间达成一个协议,‘黑手组’送回令千金与一万圆赎金,今后也绝不再向府上勒索;而我则是绝不透露‘黑手组’的真实身份,也保证今后绝不参与逮捕黑手组的任何行动。对我而言,只要令千金平安回家、消除府上蒙受的损失,我的任务便已完成。比起警方意欲一网打尽的手段反招致狗急跳墙,我相信这是较适当的处理方式,因此才答应‘黑手组’的要求,也请别向令千金过问关于‘黑手组’的一切……这就是那笔万圆赎金,请您查收。”

说着,明智取出用白纸包着的一万圆交给伯父。原先期待的侦查经过看来是听不到了,但我并不失望。再怎么牢不可破的协议,对伯父、伯母不能坦白,但对我这个好朋友总多少能透露一些的吧?一思及此,我当下迫不及待地希望饭局赶紧结束。

对伯父、伯母而言,只要一家平安就好,至于绑匪是否遭到逮捕,根本无关紧要。为了表达对明智的谢意,伯父不断举杯敬酒,不胜酒力的明智没多久便满脸通红了,原本总是微笑满面的他,此时笑容更是灿烂。席间大家交谈甚欢,朗朗笑声充斥着整个房间。关于当时到底聊了些什么,因与故事没多少关联,故不赘述。不过底下这段话或许能吸引读者一些注意,因而记录于下:

“唉,您真是我女儿的救命恩人啊!我发誓,将来只要是你的请托,不论多困难,我一定答应,怎样?有什么愿望要我替你实现的吗?”伯父举杯向明智敬酒,像个福神般,难掩的喜悦溢于言表。

“这可真叫人感激不尽啊!”明智回答,“这样好了,假如我有个朋友非常爱慕令千金,而我的愿望是请您将女儿嫁给他,这样也可以吗?”

“哈哈……你可真会给人出难题啊。不过,只要你保证对方的为人,那倒也无妨。”听起来伯父也不像开玩笑。

“可是,若那位朋友是基督徒,您能接受吗?”

作为聊天的话题,明智的话显得太过严肃且唐突。虔诚信仰日莲宗的伯父面露些许不快,但仍礼貌性地应道:

“好吧,虽然我很反感基督教,但既然是你这位大恩人的愿望,我愿意好好考虑一下!”

“哎,真是多谢!将来我一定会来拜托您的,到时候请别忘记您的承诺啊!”

这段对话着实令人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若只视为明智开玩笑的话,那就是笑话一桩,但若当做他认真恳求的话,听起来还真是颇为严肃。此时,我想起巴里摩尔戏剧【7】中歇洛克·福尔摩斯在某一个案件中结识了一位姑娘而陷入热恋,进而步入结婚礼堂的情节,不由得暗自窃笑起来。

之后,虽然伯父不断热情地挽留我们,但我和明智实在不好意思叨扰太久,便起身准备离去。为了表达心意,伯父送明智到玄关时,全然不顾明智的婉拒,硬是将装有两千圆的红色信封塞进明智的衣袋里。

暗藏的内幕(下)

“不管你和‘黑手组’有过什么协议,至少能透露一些真相吧?”刚踏出伯父家,我迫不及待地立刻问明智。

“嗯,当然没问题。”令我意外的是,他竟爽快地答应了。“那我们先喝杯咖啡,再慢慢聊吧!”

于是,我们找了一家咖啡厅,选了最靠里面的座位。

“在这件事中,我的侦查是从现场找不到脚印这个事实开始的。”明智点好咖啡后,娓娓说起侦查过程。

“关于没有脚印这件事,我认为至少暗示了六种可能性。第一种可能是你伯父与刑警并未发现绑匪留下的脚印,也许对方是用兽类或鸟类的脚印来瞒骗他们。第二种可能是——或许听来有点儿异想天开——绑匪或许是借由一种不留足印的方法来到现场,如走钢丝之类。第三种可能是你伯父或牧田无意间踩过绑匪的脚印。第四种可能是,一切实在太过巧合,绑匪的鞋子与你伯父或牧田的鞋子是同一种款式。关于上述这四种可能性,只要对现场进行缜密搜查便有结果。再来,第五种可能是绑匪并未到现场,或许你伯父出于某种原因径自上演这出独角戏。第六种可能是,牧田与绑匪根本是同一人。我在事前总共整理出这六种可能性。

“我认为,无论是哪种可能,到现场仔细勘察一番总是必要的。于是,我第二天一早即动身前往T原。万一在现场无法找到任何与第一到第四种推测有关的证据,那么就只剩第五和第六这两种可能性了。这么一来,搜查范围即可大幅度缩小。只是到达现场之后,我有了新发现。警方果真犯下重大疏漏——地面上留有许多像被某种尖硬物体扎刺过的痕迹,这些痕迹全在伯父及牧田的脚印里——说得更真确点儿,大多位于牧田的木屐印中。若不细看确实很难发现。看着这些突如其来的踪迹,我的脑际闪过无数想象。冥冥之中似有神灵提点,那一刻我灵光一闪,一条非常完美的线索浮现在我脑海中。我眼前倏地浮现书生牧田腰上那条宽大的羊毛腰带,那条腰带上还打着一个很大的结,这与他瘦小的身躯不太相称,不是吗?从后面看,这样的背影实在十分可笑,我无意间想到的这件事,没想到竟成了解开了谜题的关键。”明智说到这里,喝了口咖啡,接着以一种故意吊人胃口的眼神瞅着我。只可惜,我完全跟不上他的推理思路。

“接下来呢,最后到底怎么了?”我不禁大吼起来,以掩饰我心中的不甘。

“就是说,刚才我分析的第三种与第六种可能性都对。换句话说,书生牧田与绑匪其实是同一人。”

“你是说牧田?”我不由得叫出声,“这不合理啊,那个集傻气与木讷于一身的男人……”

“不如,”明智冷静地说,“把你认为不合理的地方一一列举出来,我再逐项解释。”

“多得数不清哪,”我稍作思考后说,“首先,伯父曾说绑匪比他这个大块头还高两三寸。这样绑匪的身高至少有五尺七八寸,但牧田显然是个身材矮小的男人!”

“就是因为绑匪与牧田的身高相差如此悬殊,才更有怀疑的必要。一个是日本国内少有的魁梧壮汉,一个是近乎侏儒的矮小男子。这对比委实太过强烈,而且强烈得超乎想象。假如牧田使用的是更短一些的高跷,我说不定会被蒙骗过去。哈哈哈,这样你明白了吧?他事先把高跷藏在灌木丛中,等交付赎金的时间一到,就绑在腿上伪装成身材高大的男子。那时是黑夜,你伯父又离牧田有十间之远,根本不清楚暗处牧田的一举一动。接着,你伯父交完赎金后让他过去,那一刻,为了消除高跷踩过的痕迹,他才会以寻找绑匪为借口,故意来回走动。”

“那伯父为什么没看穿这种骗小孩的把戏?更何况,伯父还明确说对方穿的是黑衣?牧田平时总是一身白色手织棉服的打扮啊!”

“这时那条羊毛腰带就派上用场了,真亏他想得到这个好方法。利用那条宽大的黑带子从头到脚都包得严严实实的,根本看不出那原是体形瘦小的牧田。”

由于明智陈述的事实简单到几乎不需思考,以至于我生出一种遭人捉弄的错觉。

“那,你的意思是,牧田是‘黑手组’的成员吗?这就怪了,黑手……”

“唉,你怎么还在想这件事啊,真不像平时的你。你今天的脑袋真有些迟钝,不管是你伯父、警察,连你都患了‘黑手组’恐惧症。算了,这也不能怪你们,这阵子‘黑手组’实在太张狂。若你能像平常那般冷静,根本用不着靠我,凭你自己也能够解决这次的案件。这和黑手组根本没有任何关系。”

的确,我今天真的很反常。我越听明智说明,越搞不清楚事件的真相。无数疑问在我脑中糊成一团,纠结不清,甚至不知该从何问起。

“可是,你刚才不是说跟‘黑手组’有协议,为什么要撒这种谎呢?首先,我最无法理解的是,假如这真是牧田的计划,你闷不吭声地放任他岂不太奇怪?其次,我也不认为像牧田这般软弱的男子有能力绑架富美子并监禁数日。况且,富美子遭绑架当天,他整天都待在伯父家,一步也没有踏出过家门啊。牧田这家伙,真的能做出这样胆大包天的事来吗?还有……”

“原来你还真的是满腹狐疑啊!要是你能解开明信片上的暗号文,或者至少你已发觉这是一篇暗号文的话,应该就不会感到如此难以理解了。”

明智如此说着,拿出那天向伯父借来的那张署名“弥生”的明信片。(各位读者,真是抱歉,麻烦你们重读一遍开头的那段文字。)

“若没有这篇暗号文,我压根儿不可能怀疑牧田。所以,这次调查的第二出发点就是这张明信片。不过我也不是一开始就明确知道这是一篇暗号文,仅是有点儿怀疑罢了。怀疑的理由是这张明信片适巧是在富美子失踪前一天收到的;其次,虽然刻意精心模仿,字迹仍透露出这是出自男人之手的信息;最后,当伯母问起富美子时,她的表情流露出些许不自然等。除此之外,你看,就像写在稿纸上,每一行都工整地写下十八个字。但,如果在此画上线。”

他说着拿出铅笔,在明信片上画出一条条竖线。

“这样一来应该就看得出来了。你顺着线往下看,每一行都夹杂着约一半左右的假名,却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每行的第一个字,即这条线以左使用的都是汉字。”

一好割此外叮袋自叱歌切

“看,对吧!”他再用铅笔在明信片上画出一道道竖线。“若说这是偶然也太让人难以接受了,若这是男人写的文章也就罢了。一般而言,女性所写的文章,假名出现的频率相对较高,如果“弥生”真是女性,实在不可能出现一整列都只有汉字的情形。因此,我认为有必要仔细研究一下。那天晚上我一回到家,就拼命思考这个问题,好在我对暗号或多或少有些研究,倒是没花多少工夫便解开了。我来解说一下这其中的奥妙吧!首先,我挑出这只有汉字的第一行认真推敲。只不过这段文字仿佛字华赌博【8】似的,完全看不出特殊意义。我就想,或许是与汉诗、汉文典籍有关,但查阅相关资料后,似乎又不尽如此。在不断猜想的过程中,我赫然注意到其中两个字经过涂改。整篇文章写得如此工整,却有两处涂改痕迹,委实突兀,我当下感觉到事有蹊跷。再加上这两处涂改痕迹又都在第二列。依我的经验,以日语编写暗号文时,最大的难关其实是浊音与半浊音的处理。所以我想,这涂改的痕迹或许是用来暗示第一列的浊音。假如我的推论没错,这几个汉字应该各表一个假名。

“推想至此还算容易,但接下来可就费了我不少心思了。姑且不提当时是如何绞尽脑汁,我直接说出结论吧!总之,我发现汉字的笔划是关键,而且,解码时必须将汉字左右两边的笔划分开计算。例如“好”字左边是三划,右边也是三划,导引出33。若把明信片上的第一列改成数字表则是这样。”

他随手拿出笔记本,画出下面这张表:

D坂杀人事件

“仔细比较这个数字表,左边数字最大值到11,右边数字则只到4,不是正好符合某个规律吗?例如,试着将五十音依照某种规律排列。若依子音排列‘アカサタナハマヤラワン’,刚好是十一个。或许这只是巧合,但总之先依这方法试试。

“于是,我先假设左偏旁是依子音的顺序排列,右偏旁则是依母音的顺序排列。那么由于‘一’只有一划,不分左右,所以是子音、母音顺序部第一的‘ア’;‘好’左右各为3,因此是五十音表上第三行、第三列,也就是‘ス’。依此类推,所得的暗语就是:

アスヰチジシンバシヱキ

“‘ヰ’与‘ヱ’应是‘イ’与‘エ’的同音借字,因为左边只有一划的字太少了。

这果然是有含义的暗号文,经解读后意即‘明日一点新桥站’。看得出这个男人对编码、解码有相当深入的了解。话说,会利用暗号通知时间和地点给年轻女孩,且发信者措辞方式又像个男人。你想,这不是约会的通知,又会是什么?事情进行到这一步,便可看出应该跟‘黑手组’无关。就算有关,最起码在把目标集中到‘黑手组’身上之前,也该先调查一下这张明信片的寄件者才是。可是除了富美子以外,没有其他人认识这名寄件者,这倒是困扰了我好一阵子。但是若将牧田的行为与这次事件结合在一起,谜团当下迎刃而解。我认为,万一富美子真是出于自愿离家出走,照理说应当会写道歉信函(甚或遗书)给父母。将这疑点与牧田平时管理信件的工作两相对照,便可看出一点儿颇具兴味的端倪。也就是说,牧田早就发现了富美子小姐的秘密恋情,像牧田那样天生有缺陷的男子,疑心远较常人重。他偷偷撕掉富美子小姐寄来的道歉信函,而后将自己伪造的‘黑手组’恐吓信交给伯母,这就是为何恐吓信不是通过邮局寄来的原因。”

明智说到此,稍作停顿。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可是……”我还有许多疑问,正当我要开口时——

“你别急,”他打断我的话,又继续说,“调查过现场后,我特意到伯父家门口等待牧田出门。一等到他被派出去办事时,我立刻编造借口,带他来到这家咖啡厅,也正好就是我们坐的这个位置。我跟你一样,起初认为他个性憨厚,会做出这种事情,必定有什么苦衷。于是我向他保证,绝对不会泄露秘密,以视情况或许能帮上忙为由,取得他的信任,而他也全盘招认了。

“我想你应该也认识服部时雄这个人。只因他是基督徒,你伯父不但断然拒绝他和富美子小姐的婚事,还被禁止出入他家,可怜的服部啊,身为父母总有盲目的一面,你伯父看来似乎没有注意到富美子小姐与服部早已陷入热恋。只不过,富美子小姐的反应实在太过激烈,她根本没必要离家出走。或许她天真地以为,就算在宗教上有所歧见,对于木已成舟的两人,伯父总不忍心拆散吧!又或许她蛮横地打算借离家出走,迫使顽固的伯父软化态度。总之,这两个人手牵手,满心欢喜地躲到服部的一个乡下朋友家里。当然,两人也曾从朋友的住处寄出几封家书,只是全被牧田拦截下来。于是我特地跑了一趟千叶县,花了一整晚,苦口婆心地说服这对连家中发生‘黑手组’事件也一无所知,只知沉浸在甜蜜爱情里的男女,这着实不是件简单的任务。最后,我以必定撮合两人的婚事为条件,好不容易才将富美子小姐带回来。幸亏从你伯父的口气看来,这个约定显然有实现的可能了。

“至于牧田嘛,他的问题也跟女人有关。可怜的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情景令人感叹,连如此不完美的男人也会陷入爱情的旋涡里呢!不知道他喜欢的人是谁,但我猜想应是有人跟他开条件吧!总之,要想如愿获得他心仪的女人,需要一大笔钱。他说原本计划在富美子小姐回家前逃跑,这不由得令人感受到爱情力量的伟大,如此憨傻的男人,竟想得出这般周全的诡计,一切都是爱情驱使下的奇迹啊!”

听完之后,我不觉叹了口气,这真是件发人深省的事情啊!明智大概也累了,表情无精打采的,我们就这样不发一语地沉默对望着。

不久,明智猛然站起来说:“唉,咖啡都凉了,我们走吧!”

于是,我们各自回家了。临别前,明智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取出伯父方才当成谢礼硬塞给他的两千圆交给我,说:

“方便的话,帮我把这笔钱转交给牧田吧。就说是我的一点儿心意,权充他的结婚基金。唉,他也是个可怜人啊!”

我立刻爽快地答应了。

“人生真是有趣,今天,我竟当了两对有情人的月下老人!”

明智说着,发自内心地笑了。

(《黑手组》发表于一九二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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