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花板上的散步者

D坂杀人事件  作者:江户川乱步

这或许算是一种精神方面的疾病吧,乡田三郎感受不到任何游戏、工作、活动带给他的乐趣,甚至于他根本就提不起兴致做这些事情。

离开学校之后——上学期间,他出去上课的次数寥寥可数——立刻尽可能地将一切他自觉能够胜任的工作一一试过,可惜就是找不到愿意让他为其奉献一生的职业。他因而灰心地认为,能够让他满意的工作或许根本不存在吧!至多一年,最短大概一个月,他就这样频繁地换工作,最后总因为无法感受到成就感而放弃。如今,他早已不千方百计地寻找下一份工作了,而是完完全全地什么也不做,就这么度过每一个百无聊赖的日子。

即使在休闲娱乐方面也一样。无论纸牌、撞球、网球、益智游戏、登山、围棋、象棋乃至各式赌博,任何一切足以称之为游戏的游戏他都尝试过了。他甚至买了套《娱乐百科全书》,把书上列举出的游戏玩了个遍,结果还是遭遇了与工作相同的瓶颈,这些游戏还是不能让他感受到任何的新鲜刺激,他相当失望。或许各位读者会说,这世上不是还有“酒”跟“女人”,这两种不管任何一个男人穷尽一生都不会厌烦的美好乐趣吗?但不知为何,我们这位乡田三郎,对这两者就是提不起劲。或许是与体质不合,他几乎滴酒不沾;至于女人嘛,当然不是毫无欲望,他也曾为此放荡过好一阵子,但对他而言,这荒淫的游戏终究无法带给他根本上的愉悦。

“与其在如此无趣的世上赖活着,还不如早点儿死的好。”

于是,他起了轻生的念头。然而,就算精神方面再这么无趣,生命的本能还是顽强地在起作用。二十五岁的他即使成天把自杀的念头挂在嘴边,依旧无法豁出去终结生命,于是便苟延残喘至今。

父母亲每个月都会寄一些生活费给他,因此就算不工作,生活上也不至于拮据。或许正因如此,才会养成他这般随心所欲的懒散性格吧。他总是想尽办法将这笔生活费运用在让生活更丰富多变的事物上。比如说,他频繁更换住处,说得夸张一些,全东京的出租宿舍他全逛遍了。就像换工作一样,他经常不到一个月,甚至只半个月,便搬到下一个地方居住。当然,他也曾像个流浪汉般四处漂泊,亦曾模仿世外高人,到山间过隐居生活,但对于住惯城市的他而言,寂寞的乡下终究缺乏一些能让他长待的吸引力,感觉无聊的时候出门随处逛逛,不知不觉又受到都会灯火与人群的吸引而回到东京,之后不用说,他又开始新一轮频频更换居所的浪荡生活。

目前,他刚搬入的住处叫东荣馆。这是一栋新建的、墙壁上的涂料仿佛都没有干透的崭新楼房。就在这新居里,他意外发现一个令他十分雀跃的新乐趣。本篇故事的主题便是与他的新发现有关的杀人事件。然而,在故事展开之前,请允许我先为诸位读者交代一下,关于主角乡田三郎与业余侦探明智小五郎——诸位应该听过这名字吧——结识的过程,以及到现在为止我都还没跟各位交代的新乐趣与“犯罪”之间的关联。

两人的相识始于某咖啡厅的一次巧遇。由于同席的友人认识明智,便为乡田做了一下介绍。当时,三郎深深折服于明智睿智的容貌、谈吐举止,之后三郎屡屡借机拜访他,而明智有时也会到三郎的住处做客,两人交情日渐深厚。对明智而言,三郎的病态性格——作为一种研究对象——或许挺有意思的吧!每当明智述说众多引人入胜的犯罪故事时,三郎总是兴致盎然,听得津津有味。

例如杀害同事,并将尸体放进实验室的火炉烧成灰烬的韦伯斯特博士的故事[约翰·怀特·韦伯斯特(John White Webster)为麻省医科大学的化学、矿物学教授,同时在哈佛大学担任客座讲师。因借贷问题而杀害同事乔治·伯克曼教授,最后用研究室的焚烧炉将其尸体烧毁,一八五〇年被处以绞刑。];或者通晓数国语言,在语言学上有重大成就的尤金·阿兰[尤金·阿兰(Eugene Aram,1704-1759)英国史上著名的杀人犯。表面上担任约克夏哥斯特学校的校长,私底下却是个盗窃犯,并且把赃物出售给别人,他与威廉·豪斯曼共谋杀害丹尼尔·克拉克,并夺取两百英镑,为躲避法律惩罚逃亡在外长达十四年。期间,他栖身于黄梅兰东部诺福克郡境内的京斯林的某间语言学校教授拉丁文。最后仍遭到逮捕,于约克郡被处以绞刑。];或所谓的保险骗子,同时也是优秀的文艺评论家温莱特[托马斯·格里菲斯·温莱特(Thomas Griffiths Wainewright,1794-1852)英国文艺评论家。与查尔斯·兰姆(Charles Lamb)、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有交往。他毒杀祖父、继承其财产后,又毒杀继母。接着,他为同父异母的妹妹投保一万八千英镑后将其杀害。随后,故技重演,为另一个人保险三千英镑后将其毒杀,只是这两次事件均未使他成功取得保险金。一八三一年遭到逮捕,但仅以伪造文书的罪被判无期徒刑,最终死于塔斯马尼亚。]的故事;或是为治疗岳父的怪病,不惜切下小孩的臀肉制药的野口男三郎的故事[明治三十五年(1902),东京麦町区的小学生河井助被杀害,尸体除了臀部被人割掉之外其他部位完好。推测应是与当时认为臀肉具有类似兴奋剂药效的迷信有关。明治三十八年,因杀害药局店长而遭逮捕的野口男三郎,被警方怀疑同时涉嫌三年前河井惨死一案,作案动机是为了给岳父野口宁齐治疗麻风病。而就在他被捕的前两个星期,野口宁齐亦惨遭毒杀,死因可能是野口男三郎被迫与妻子离婚,心有不甘的男三郎毒死岳父。但河井事件与宁齐事件证据不充分,且男三郎已因杀害药局店长而被处以死刑,故此处的记载并不准确详尽。];妻妾成群,最后却将其一一杀害的蓝胡子兰德鲁的故事[亨利·德西雷·兰德鲁(Henri Desire Landru,1869-1922)。兰德鲁是个强盗杀人犯,诱使许多女性到他的别墅,先夺取她们身上的饰品、金钱等财物后再将其杀害,并将遗体烧毁,据说被害者多达百人。一九一九年,兰德鲁被捕判处死刑。];阿姆斯壮的故事[哈伯特·劳斯·阿姆斯壮(Herbert Rouse Armstrong),英国退役少校、律师。一九二〇年,他用砒霜毒死妻子。第二年,他企图以同样的方式毒杀竞争对手马丁律师,被发现后逮捕入狱,于一九二二年被处绞刑而死。]等,诸如此类手段惨毒的犯罪故事。这一切的一切都令深感人生索然无味的乡田三郎异常兴奋。在善于表达的明智极尽所能地渲染下,这些犯罪故事仿佛色彩缤纷的图画故事书,挟带着深不可测的魅力栩栩如生地浮现在三郎眼前。

和明智认识后,两三个月的时间飞一般流逝,三郎仿佛完全忘记了自己曾经还觉得这世界极端无趣的想法似的,购买大量各种关于犯罪的书籍,日复一日阅读,几乎手不释卷。这些书籍当中,包括爱伦·坡或霍夫曼[恩斯特·狄奥多·阿玛迪·霍夫曼(Ernst Theodor Amadeus Hoffmann,1776-1822),德国浪漫时期的代表作家,奥芬巴赫的歌剧《霍夫曼的故事》的原作者。]、加博里欧[埃米尔·加博里欧(Etienne Èmile Gaboriau,1932-1973)法国推理小说家,素有“法国推理之父”的称号。]或伯瓦戈比[伯瓦戈比(Fortune du Boisgobey,1824-1891)法国警察小说家。]以及其他推理小说。“啊,世上竟然还有这么有趣的事啊!”每当他翻阅到书籍最后一页时,总是如此感叹!可能的话,他多么想像犯罪故事中的主角一样,亲自实践这些深具吸引力又焕发出绚烂犯罪色彩的游戏,他的脑子里装满了这些疯狂的情节。

只是想归想,三郎无论如何也不愿成为法律上的罪人。他做不到无视双亲、兄弟、亲友的悲叹与谩骂,仅一意孤行地完成这大逆不道的犯罪。通过阅读大量的犯罪书目,他明白了一个道理——无论如何精密的犯罪计划,必定会有破绽,这破绽终将成为破案的切入口,想一辈子逃离警方的追查,除了极少数的例外,可说是完全不可能的。他就是担心这样的结果。他的不幸在于对世上一切事物皆感无趣,却唯独对“犯罪”兴致高涨,这不可言喻的魅力不时挑逗他的感官。然则更加不幸的是,对“被发现”的恐惧,压抑他迈出“犯罪”这一步。

因此,在阅读完费尽心机搜集而来的犯罪书籍后,他开始尝试起近乎“犯罪”的一些行为。因为只是模仿,完全不必担心会受到法律的惩罚。举例来说,他尝试过以下的“犯罪”活动:

对于他曾经认为苍白无趣的浅草,他重新燃起兴趣。仿佛在掉落一地的玩具上泼洒各式鲜亮颜料的浅草游乐园,就喜好犯罪的人而言,简直是难得的舞台。他最喜欢躲在表演小屋之间的狭小缝隙里,那地方只能勉强容下一人,或徘徊在公共厕所后方,惊叹浅草竟有如此宽广的空间蕴藏着如此精彩纷呈的游戏。他如同犯罪者与同伴进行秘密通信般,用白色粉笔在墙上画箭头;见到看似有钱的路人,便佯装自己是扒手,紧紧跟在后头;将写上暗号的纸片——内容看起来总像与恐怖的杀人事件有关——塞到公园椅子木板间的缝隙中或隐藏在树底下,并在一旁静待他人发现,暗自窃喜发现者的不同反应。此外他还尝试过各种各样类似的游戏,并分别从中获得不同程度的满足感。

三郎经常乔装打扮,从一条街溜达到另一条街。他时而打扮成工人,时而成了乞丐,时而学生装扮,总之在这千变万化的乔装里,男扮女装最能带给他无上的快意。为此,他卖掉值钱的衣物与手表,以换取四处搜罗而来的顶级假发与二手女佣衣物。他经常耗费大量时间把自己装扮成自己喜欢的女性模样后,再套上大衣,趁夜深人静之时离开住所。之后,再到一些娱乐场所脱下大衣,摇身一变成为婀娜多姿的女人。有时,他会到僻静的公园散步,或进入即将散场的表演小屋里,刻意坐在男子坐席[大正六年《电影管理规则》中规定,男女席位应有所区分。故当时电影院等娱乐场所中,单身男女的座位是分开的。]里,极尽挑逗之能事。换个装扮后,乡田有种化身为妲己阿百[江户后期,在说书人口中及小说作者笔下的毒妇,名噪一时。原为京都祇园的妓女,秋田藩继承纷争时,她身为家老那珂忠左术门的小妾插足纷争。]或蟒蛇阿由[三世濑川如创作的歌舞伎剧本《蟒蛇阿由》,庆应二年(1866年)首次公演。内容叙述阿由为了寻找前主君的宝物而卖身,没想到,丈夫被杀,钱财也被夺走。于是阿由借着色相诱骗恶徒,替丈夫报仇。]等恶妇的错觉,通过想象自己随心所欲地玩弄世间男子的景象而获得满足。

这些模拟式的“犯罪”,某种程度上不但能满足他的欲望,有时甚至也会引发一些有趣的突发小插曲,令他喜不自胜,获得额外的满足感。但模仿终究只是模仿,不具任何风险——以某种意义而言,“犯罪”的魅力正建立在风险性上——这同时意味着缺乏刺激终究无法令他攫取永远的满足。过了三个月,乡田渐渐远离这曾经让他找到生命乐趣的娱乐,随着对模拟式犯罪失去兴趣,他与明智的来往也越来越少了。

通过以上的描述,想必各位读者应该已完全了解乡田三郎与明智小五郎之间的交集,同时对于三郎的犯罪嗜好也有了初步的印象。好,言归正传,接下来让我们将焦点集中到乡田三郎在东荣馆中到底发现了什么趣事吧!

东荣馆刚一落成,三郎就迫不及待地搬进去,成为第一个住户。此时距他与明智频繁往来已然过去一年,当初热衷万分的模拟式“犯罪”如今早已兴味索然,却又找不到其他足以取代的娱乐。每天,他勉强自己在了无生趣的漫长时光中度日。刚搬到东荣馆时,他结交了一些新朋友,多少还能排解烦闷,只是没想到,人类竟是如此没有创意的生物啊!不管到哪里,不论对象是谁,净是想法相同、表情相同、说的话重复再重复、见解极尽贫乏的人。难得搬到新住处,与一批刚认识的人相处不到一个星期,他再次陷入倦怠的深渊之中。

就这样,搬迁到东荣馆不到十天的某日,在备觉无聊之际,三郎赫然发现了一个令他为之振奋的新娱乐。

他的住处——位于二楼——廉价的房间里并排着一列壁橱,这壁橱的天顶是天花板,底部正好是地板,这两个夹层形成的壁橱里还有一组横向的坚固棚架,于是壁橱就被分隔成上下两层了,他在下层放置了几件行李箱,上层则放置棉被等寝具。每天晚上睡觉前,他将棉被一一取出,铺在房间正中央的榻榻米上。有一天他发现若将棉被直接铺在壁橱里,将壁橱的上层空间当做床来使用似乎也不错。过去的住所就算壁橱内部有一样的棚架,然而不是墙壁太脏,就是内侧的天花板长满蜘蛛丝,总令他提不起兴致在里面睡觉。但这是新建的住宅,壁橱内部非常干净,天花板也是一片清爽,新粉刷的淡黄色墙壁光滑细致,一点儿污渍也没有。或许是参考过类似的设计吧,壁橱内看着像轮船卧铺的上铺,引诱他在此入睡。

于是,他自当晚起,便将壁橱当做卧房。这层公寓的每个房间都可以从里面上锁,因此不必担心女佣会突然闯入,他大可放松情绪,持续这般颠覆传统的、全新的生活方式。而他进入壁橱里就寝之后,感觉里面超乎想象地舒适,以四床棉被堆叠而成的垫子亦十分松软,随心所欲地在上面翻滚也没有问题。而近在两尺处的天花板,竟带给他一种异样的感受。当纸门完全拉上,瞥见从缝隙间漏入如丝线般的灯光时,乡田三郎感觉自己刹那间化身为推理小说里的主人公,内心油然升起一阵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兴奋。若将纸门多拉开一些,从缝隙窥视房间,下一刻他立即就能化身为一个伺机作案的小偷,就这样,大脑里天马行空的场面,更带给他无限的刺激乐趣。有时他白天就躲入壁橱,在这一间三尺长的长方形空间里,抽着最爱的香烟,在烟雾弥漫里让自己的思绪沉溺在永无止境的幻境里。此时紧闭的壁橱门中,大量的白烟持续不断往外流泻,不知情的人肯定会以为壁橱失火了。

没想到,当这怪异的生活方式开始了两三天后,他发现了另一件勾起他兴趣的事。才过了三天,事事三分钟热度的他便对壁橱内的床提不起兴致了,无聊的他只能在墙壁或伸手可及的天花板上涂鸦。没想到,正对头顶的一片天花板或许是忘记钉上钉子了,只轻轻一碰竟松动了。乡田感到有点儿不对劲,直觉地伸手用力一推,居然能往上顶起推开。有趣的是,他的手一放开,没钉死的天花板立刻恢复原状,犹如装上弹簧般,估计是这块木板上方有某种物体往下施加着压力。

怪了,说不定这片天花板上潜伏着某种生物,比如一只体形巨大的蓝色妖怪。三郎当下浑身哆嗦了起来,但就这样夹着尾巴逃跑也太可惜了,这也许是个能找到意外乐趣的良机呢。于是他再次伸手推了一下。这回他不只感受到一种沉甸甸的重量,而且每次推动天花板,都从上方传来钝重的滚动声。他越想越觉得怪,便下定决心用力一使劲,却传来“喀啦喀啦”的声响,看来,压在上方的不明物体似乎掉下来了。三郎吓了一跳,随即向旁边闪躲,若不这么做,说不定会被这不明物体压中而受重伤。

“什么嘛,真无聊!”

三郎原本期待至少是有点儿另类的事物,然而,一看清落下的物体,竟然如此平凡,三郎不觉备感失望。原来那不过是一块压泡菜的普通石块罢了。仔细想想,这也不是什么非同小可的事,这片特意不钉死的天花板一定是为方便电路工人修理电路所留下的通道,而压在活动天花板上的石头则是为防止老鼠上下乱窜的小机关而已。

三郎回想起自己竟还如此心惊胆战,顿觉这实在是一出可笑的喜剧。但也由于这出喜剧,乡田三郎无意间发现全新的乐趣。

起初,他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头顶上犹如洞窟入口般的漆黑缺口。忽然间,他天生的好奇心再次活跃了起来,为了一探天花板上的情形,三郎战战兢兢地将头伸入天花板缺口,并四处张望。由于此时是白天,外面阳光普照,自屋顶木板的缝隙间漏进无数细小的光线,于是,这方屋顶与天花板的夹层之间,仿佛被无数大大大小的探照灯照亮一般,出乎意料得明亮。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向前纵长延伸、粗壮而蜿蜒、犹如大蛇般的梁木。虽说明亮,但终究是在天花板内,距离稍远一点儿的景象依然无法看得真切。由于这栋建筑物呈狭长的长方形,因此和其他梁木相比,这根梁木长得令人稍感意外,因此,最远处就显得模糊不清,看着有种似乎延伸至无穷尽的感觉。除此之外,还有与纵长梁木成直角、犹如大蛇肋骨般平行横排的椽木,分列两侧,沿着屋顶的斜面绵延伸展。就算只是这样,景色都已十分雄伟!为了加固屋顶,自横梁处垂下无数的细木,这么一来,乡田三郎觉得自己来到一个陌生的钟乳石洞里游玩。

“这真是太美了!”

见识到天花板上的风景后,三郎不自觉地发出赞叹。病态的他对于世上的平凡事物根本不屑一顾,但这类一般人不感兴趣的事物在他却有股难以言喻的魅力。

从那天起,他便展开“天花板上的散步”。不分昼夜,只要有空,他就像只偷腥的猫,蹑手蹑脚地在梁木上行走。所幸这是栋全新的建筑物,屋顶上不但没有蜘蛛丝,也没有煤灰、尘埃堆积,连老鼠屎也没有。他完全不必担心弄脏衣物与手脚。他仅穿着一件衬衫,便可随心所欲地在天花板上漫步。正值春季,即使在天花板上,一件单衣依然不冷也不热。

东荣馆的格局是常见的“回”字形构造,四周楼房包围着中央庭院,因而天花板依着同样的回路格局建造,没有所谓的尽头。乡田三郎从自己房间上方的天花板出发,绕东荣馆漫步一周后,最后便回到自己房间的正上方。

天花板底下的房间被坚固的墙壁区隔开来,而且每扇门都装上一把坚实的金属闩锁。然而,一旦进入到天花板上,整层楼的景象便尽收眼底了。不管要走到谁的房间,都可自由来去,由于每隔三个房间,天花板上就有一块像三郎房间上方一样,仅以石块压住的活动木板,因此只要够大胆便可由此任意进出他人房间行窃,完全随心所欲。这样的活动如果换成在走廊,如同前面所形容的,在“回”字形构造的建筑物里,无论到哪里都可能暴露在他人视线内,而且也难保不知何时会遇上其他住户或女佣,风险实在太高。但要是经由天花板上的通道,绝对不会遭遇这样的险境。

另一方面,在天花板上行走亦可窥视他人隐私。虽说是新建房屋,但毕竟只是以出租为主要目的的廉价建筑,天花板上到处都是缝隙——虽从明亮的房间内难以察觉天花板上的异样,但自幽暗的屋顶窥探,看得出缝隙其实大得令人惊讶——有时,甚至还会发现一些小洞呢!

发现了天花板这个能挖掘出无限新奇乐趣的舞台后,乡田三郎脑袋里那股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的犯罪癖好再度跃跃欲试了起来。在这绝无仅有的舞台上,肯定能施行比当初尝试过的更为惊险刺激的“模拟式犯罪”吧!一思及此,他内心的狂喜便难以抑制。为什么迄今不曾发觉身旁竟潜藏着如此新奇有趣的事物呢?行走在仿佛有魔物潜伏的黑暗世界里,逐一窥探起东荣馆二楼近二十名房客的秘密,光是这样,就已令三郎兴奋莫名。此时此刻,他总算再次感受到久违的生存意义了。

为了使这“天花板上散步”的乐趣提升到另一个高度,首先必须先从乔装开始,他不忘将自己装扮成与真正的犯罪者相同的造型。他穿上深褐色毛织衬衫,同款式长裤——可能的话,他更想穿上在电影里出现过的女贼普洛蒂亚[动作电影《普洛蒂亚》(Protea)的女主角,一九一三年在法国上映。于一九一三年十二月在日本的电气馆剧院上映。导演维克特兰,主要演员有乔赛特·安东尼奥(Josette Andriot)、吕西安·巴泰尔(Lucien Baraille)、查尔斯·克劳斯(Charles Krauss)、吉伯·德鲁(Gilbert Dalleu)等。第二年又拍摄续集(Protea and the Internal Automobile),此次导演为路易·飞雅特。一九一六年第三集(Wash Protea 3)上映。]那身漆黑的衬衫,可惜他没有类似的衣服,暂且以此代替——再穿上袜子、戴上手套——虽然天花板上到处是粗糙的木材,根本用不着担心留下指纹——最后,握着手枪……遗憾的是他没有手枪,只好改用手电筒过过干瘾。

深夜与白天不同,仅有微弱的光线自缝隙中流泻而入,行走在看不清五尺之外的空间里,必须沿着正梁慢步前行,同时屏住呼吸才能避免发出任何声响。乡田三郎忽觉自己仿佛化身为一条蛇,正沿着巨大的树干缓缓滑行。这样的心理暗示不由得让他有种自己是个技术高超的大盗的错觉,这超乎常规的错觉让他莫名亢奋,全身都忍不住战抖起来。

就这样,几天下来,他根本无法扼制住内心的激动情绪,“天花板上散步”成了每日的例行公事。经由这段经历,窥见许多预料之外的事情,令他喜不自胜,光是记下这些所见所闻,便已足够凑成一部小说。可惜这与本故事主题并非直接相关,尽管遗憾,也只能在此仅列举两三件事例。

从天花板上往下偷窥的感觉到底有多与众不同?若非亲身经历,个中滋味恐怕任何人都难以想象。纵使房里没什么特殊的异样,仅是观察房客在自以为四下无人的情形下,尽情显露出的本性就是一件让人回味无穷的趣事。只要留心观察,就会发现相比与他人相处,有些人独处的时候不仅是举止,就连表情也几乎完全不同。发现这个事实后,令三郎愕然良久。平常都是平视观察,现在却是从正上方往下俯视,视角改变,顿时让原本熟悉的人、事、物变得十分陌生。从天花板上往下俯视的时候,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人的头顶与双肩、书柜、桌子、衣橱、火炉等朝上的那一面,平视的时候视觉背景是墙壁,俯视的时候墙壁几乎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榻榻米。

乡田三郎就是通过这不同的视角感受事物新鲜的另一面,即使没看到什么特别的事情,但白昼里天花板下的世界也时不时上演着一幕幕或滑稽、或悲惨可怕的光景。平时激烈主张反对资本主义的上班族,在四下无人的时刻,竟一遍遍地从公事包中取出加薪的人事命令,美滋滋地盯着这一纸文字暗自窃喜,不厌其烦地反复翻看;还有喜欢把最体面的衣服当成便服穿,借以表现自己生活的富裕奢侈的某位市场投机商,每晚就寝前,必定像个贤淑的女人般,将那件奢华的衣物小心翼翼地叠好,只要发现上面有任何一处小污渍,他都会立刻用舌头细细舔舐,仿佛正在进行某种慎重的清洁仪式——据说,高级衣物上的小污渍用舌头舔是最好、最能达到清洁效果的处理方式;一个满脸面疱的某大学棒球选手,私底下竟是个懦弱的人,完全没有运动员的勇气和气度。他总是在餐桌上摊开写给女佣的情书,仔细推敲文句,叠好后放在晚餐的托盘上,最后又收起来,如此这般扭扭捏捏地不断重复。在这些住户里,甚至有人大胆召妓。天花板下的房间里上演着不适合在此描述的不堪入目的情景。这些光景,三郎竟能肆无忌惮、兴致盎然地想看就看。

接着,三郎突然对房客之间的交情感兴趣了起来,他发现大部分的人都是两面三刀的,面对面的时候还笑脸相迎,一转身刚回到自己的房间就仿佛有不共戴天之仇般大肆咒骂对方。另外还有一些根据不同对象说不同话语的人,先在人前讲些客套话套近乎,一晃眼却在背地里对其嗤笑不已。这其中,三郎对住在二楼的一名美术系的女学生的兴趣最为浓厚。那名女学生涉足的岂是“三角恋爱”,围着女学生转圈的男人多达五六名呢!这段复杂的恋爱关系三郎看得一清二楚,但竞争者却被蒙在鼓里,浑然不自觉。至于女主角的真正想法,只有身为局外人的“天花板上的散步者”才能完全掌握。童话故事里有所谓的隐身斗篷,天花板上的三郎正像披了一件隐身斗篷的隐身人!

倘若能掀起他人房间上的天花板,并潜入里面制造一些恶作剧,想必会更有趣,可惜三郎始终提不起勇气。每隔三个房间,天花板上就有一块与三郎房间上方相同的活动木板。真想侵入别人的住处,其实并不难。但一方面是不确定房间主人回家的时刻,加上窗户上都装着透明玻璃,很容易被房间外面的人看到。况且,掀起天花板进入壁橱中,再推开壁橱门潜入房间,而后循原路回到自己的房间,整个过程很难不发出一点儿声响。要是此时被走廊上或隔壁的房客撞见,后果不堪设想。

这是发生在某个深夜的事情。三郎结束一轮“散步”之后,为了回到自己的房间,小心翼翼地沿着梁木移动,突然发现隔着中庭与自己住处相对的房间天花板正上方有个直径约两寸的云形节孔,从这个节孔里透出丝丝光线。三郎不觉好奇万分,连忙打开手电筒仔细检查一番,原来那是一节相当大的木节,其中一半已与天花板分离,另一半还勉强连接在一起,看着它摇摇欲坠的样子,三郎忍不住伸出手指抠了抠,木块竟有点儿松动!通过松开的缝隙,三郎朝下方窥探,勉强看清下方的情形,确定底下的房客已入睡后,他小心翼翼地避免发出任何声响,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总算将木块取下。取下木块后,发现天花板的那个节孔正好呈酒杯状,越靠下形状越是狭小,只要再将木块放回节孔,也能完全嵌合,不会往下滑落,同时下方的人应该也看不出这里有个这么大的节孔。

三郎不禁佩服起设计者,竟有人能做出如此恰到好处的节孔。他通过节孔往下看,与其他长度虽长、宽度却过度窄小的缝隙比起来,这个节孔最窄处直径至少也有一寸以上,不费吹灰之力便可看清房里的景象。三郎忍不住细细观察起房间里的格局摆设,竟意外发现住在这里的是东荣馆的房客中最令三郎厌恶的牙医学校毕业生[本篇发表于大正十四年(1925年),当时东京男性可入学的牙医专科学校包括东京齿科医学专门学校(位于神田区三崎町,现为东京齿科大学)、日本齿科医学专门学校(位于麦町区富士见町,现为日本齿科大学)、日本大学专门部齿科(大正九到十年间改名为东洋齿科学校,位于神田区骏河台)。此外还有东洋女子齿科医学专门学校与日本女子齿科医学专门学校。]远藤。远藤目前在某牙医诊所里担任助手,平时就是一副惹人厌的呆板面孔,此时由于陷入熟睡,他那本就呆板的面孔更显平板,而那张脸正对着节孔下方。由房间的摆设来看,他的性格极其一板一眼,房间内的物品整理得井然有序。桌上文具及书柜里书籍各归其位,地上的棉被铺得中规中矩,摆在枕头旁、看似舶来品的造型新奇的闹钟摆放整齐,漆器香烟盒,有色玻璃烟灰缸……任何一处都暗示了房间主人是个有重度洁癖,每餐饭后都急着以牙签剔除牙缝内的小残渣的神经质男子,远藤的睡姿也异常端正,然而与这一切井然有序的光景极端冲突的是,沉睡中的他竟张着血盆大口,还打着如雷般响亮的鼾声。

三郎仿佛见到秽物,不自觉地皱起眉头。望着远藤的睡脸,三郎心想,好看归好看,或许真如他自己所吹嘘的,十分受女性的青睐吧!但眼前这张脸看起来却是长得有些离谱啊!远藤的头发浓密,脸部轮廓较长,额头狭窄,眉毛略短,眼睛细长,眼角上的皱纹看得出他是个爱笑的人,还有长长的鼻子与明显过大的嘴巴,三郎最看不惯的就是这张嘴。他的上下颚都微微向前突出,显得他的两瓣嘴唇特别厚实,紫色的厚唇与青白的脸色形成强烈的对比。他好像有肥厚性鼻炎,一直以来都深受鼻塞所苦,因而呼吸的时候总是张大嘴巴。睡觉时所发出的如雷鼾声想必也是鼻炎所致。

三郎平时见到远藤就觉得背上如有毛毛虫爬行般浑身不舒服,而今目睹他这张沉睡中的呆板面孔,更恨不得往他的面颊使劲挥过去一拳。

就在他盯着远藤的睡脸时,脑海里突然闪现一个整人的念头。往这个节孔吐口水的话,应该会不偏不倚正好掉进他的嘴里里吧?因为就像约定好似的,他的嘴巴正好位于节孔的正下方。在好奇心驱使下,三郎抽出腰带,将腰带塞进洞中让其往下垂,眯起一眼,犹如瞄准手枪准星一般往下看去,这真是一个令人振奋的偶然啊!腰带、节孔与远藤的嘴巴,三者正好位于同一垂直线上。这不就表示,只要往节孔吐口水,必定会顺势落入他口中?

但想归想,三郎倒也不可能真向他吐口水。只是,正当他将木块放回节孔准备离开之际,一记惊悚的念头乍然浮现。在漆黑的阁楼上,他禁不住满脸铁青地战抖起来。这岂不是杀害无冤无仇的远藤的绝佳机会?

他跟远藤不仅没有深仇大恨,相识也未满半个月。由于两人刚好在同一天搬进东荣馆,因此曾互相拜访过,除此之外,并没有更深的往来。那么,三郎为何会兴起杀害远藤的念头?一方面是他极不欣赏远藤的容貌与言行举止,总恨不得揍他一拳;另一方面,导致三郎萌生杀意的主要动机并非来自对象本身,而是源于他对杀人这种行为的想象由来已久。从先前的故事里,各位读者想必很清楚三郎的精神状态,简直异于常人,可以说他是一名犯罪癖的重症患者。对三郎而言,最具魅力的犯罪想当然正是杀人,因而此刻萌生杀意绝非偶然。到目前为止,这股欲望曾无数次涌现到他脑中,但总是害怕罪行被发现,以至于从未实际执行过。

这次情况却截然不同,杀害远藤看起来完全不会被怀疑,更不用担心被察觉。只要不会给自己的生命带来威胁,即使是要杀害一个与自己并无过节宿怨的陌生人,三郎也不在乎。或者说,杀人行为越是残酷,越能满足他不寻常的欲望。可是为何杀害远藤的罪行肯定——至少三郎如此深信不疑——不会被人发现,那是因为……

搬到东荣馆之后的四五天,三郎与刚认识的房客到附近咖啡厅闲聊,当时远藤也是同行者之一。三人同坐一桌喝起酒来——不擅长喝酒的三郎点了一杯咖啡——彼此相谈甚欢。正当准备结伴返回住处时,酒醉的远藤半强迫式地邀请两人到他家里做客。当天晚上,远藤不但喧闹到半夜,还请女佣端茶过来,继续漫无边际地谈论着刚才在咖啡厅里讨论的恋爱话题——三郎会对远藤这么反感便始于这晚——眼前的远藤舔着涨红的厚唇,得意扬扬地炫耀道:

“我曾经差点儿跟女人一起殉情,那是我还在学校念书的事了,你们也知道,我读的是医学院,要弄到药物根本没什么困难。当时我准备了足以让两人死得毫无痛苦的吗啡。你们知道吗,我们都相偕到盐原[位于枥木县北部的那须,是有名的温泉乡与观光地,《吸血鬼》开篇也曾提到过此地,不知乱步提到自杀就会想到此地是否有什么原因。]去了呢!”

说着,他摇晃起身,走到壁橱拉开柜门,从当中的一只行李底部找出一个小指头大小的褐色瓶子,递给现场两名听众。瓶内有些许闪亮的粉末。

“就是这个,只要这么一点点剂量,便足以令两人毙命……这件事,你们可别跟外人说。”

接着远藤再次漫无边际地大谈他的恋爱史,三郎不由得想起当时所看到的毒药。

“从天花板的节孔滴下毒药杀人,这是多么异想天开的犯罪啊,简直完美无缺!”

想到这个计谋,他当下简直狂喜得几乎要飞到天上去!仔细想想,这个计划虽然完美无缺,却严重欠缺实施的可能性,况且还有不需如此费工夫便能把人杀害的简便手段。只是,眼下受到这异乎寻常的创意吸引的三郎,脑中早容不下其他想法。接下来,他的脑海里仅剩如何执行杀人计划,毫无破绽的。

当然,首先得先将毒药偷出来才行。这并不是太难,只要找个时间拜访远藤,挑个话题闲扯,在这段期间,他总会去上厕所或因其他事不得不暂时离开房间,趁此空当再从那个行李里取出褐色瓶子即可。远藤不可能每天都检查一次行李,两三天内他应该不会发现瓶子已不翼而飞。就算是发现了,私自藏匿毒药本身已犯法,他势必不敢随意闹大,当然他也想不出是被谁偷走的。

或许有人会问,为什么非得这么麻烦不可,直接从天花板上进入房间不就行了?但这终究有风险啊!前文也曾说到,若从天花板进出,一来不知远藤会何时回来,二来也可能会被窗外的人看见。最重要的是,远藤住处的天花板是钉死的,根本没有通道可供出入。总不可能要三郎冒着被发现的风险,硬是撬开钉死的天花板吧!

等药剂到手,接下来只需调成液体,滴入睡梦中因受鼻炎之苦而始终张开的大嘴里便成。三郎唯一担心的是,能否顺利将药剂送入远藤的口中。不过关于这点也不是太大的问题,因为溶解成液状的药剂浓度极高,仅需数滴便足以致人于死地。在他熟睡时下毒,一定不会被察觉。就算远藤察觉到了,应该也来不及将药吐出。三郎很清楚吗啡是种很苦的毒药,所以,只要在溶剂中加点儿糖就万无一失了。相信没有人想象得到竟会有人将毒药从天花板的缝隙中滴下吧,而远藤更是不可能发觉。

但即使药剂顺利滴入嘴里,其药效对远藤能否充分发挥作用也是个无法确定的问题,无论过多或过少,若仅会使他痛苦万分,却无法顺利置他于死地的话怎么办?不论是怎样的结果都不至于对三郎造成任何威胁。届时,他只需将木块盖回节孔,加上天花板目前还未累积多少灰尘,应该留不下什么痕迹。在这过程中,他只要戴上手套便不必担心指纹的问题。纵使发现毒药是从天花板滴下,也没人知道是谁做的,所有住户都晓得三郎与远藤刚认识不久,根本没有仇杀的理由。另外,对于熟睡中的远藤而言,在睡眼惺忪之际更无法判断药从哪儿来的。

以上,便是三郎从屋顶回到房间的过程中,思考出的自认为肯定能够避开法律惩戒的杀人方案。相信敏锐的读者早已察觉,就算事情如其所愿顺利进行,三郎依然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这为之后案子告破留下一个明显的突破口。然而,不可思议的是,直到即将付诸实践的那一刻为止,三郎都丝毫没有留意到这一点。

三郎借机拜访远藤是在四五天以后。在这四五天内,他反复推敲已成形的方案,确定没有任何风险后终于决定放手一搏。同时,他对自己的计划亦进行更深入的通盘考量,甚至具体到药瓶该如何处理这样的细节。

若成功杀害远藤,他打算将瓶子直接从节孔丢进房间,这么做对他反而有好处。首先,瓶子会成为此谋杀案一个重要的线索,事后若被发现藏在自己身上反倒会招致怀疑;再者,毒物容器掉落在死者身旁,更能强化远藤自杀的印象;当警方发现这只瓶子后,与三郎一起听过远藤吹嘘恋爱史的另一名男子一定会出来作证,说明此为远藤的所有物。另外,还有一事对三郎十分有利。远藤每天晚上都会将门窗锁好方能安心入睡,无论大门或窗户,他一定会从房子内部将金属闩锁好,以确保外人无法随意进入。这么一来,所有的证据都指向远藤的死亡是自杀而非他杀。

等到迈出实施计划第一步的当天,三郎死命压抑着想作呕的心情与远藤漫无边际地交谈。谈话间,三郎想尽办法克制自己屡屡想在话语中暗示杀意的危险欲望。“这几天,我会不着痕迹地将你置于死地啊,你能像个女人般喋喋不休的时间不多了,趁现在赶快多讲一点儿吧……”三郎望着对方嚅动不停的厚唇,心中反复浮现这个想法。一想到眼前这个男人不久后就会变成一具苍白肿胀的尸体,三郎便兴奋得无法抑制。

一会儿,果然如同三郎所料想的,远藤上厕所去了。此时已是晚上十点左右,三郎谨慎地留心周遭情形,仔细观察玻璃窗外是否有人经过。确定没有任何异状后,他快速无声地打开壁橱,自行李中找出药瓶。当初三郎曾留意这只行李的位置,因此一下子就找到了。但是真要偷窃时,三郎的心脏紧张得好像要自胸腔跳出来一般,腋下直冒冷汗。事实上,在他的计划中,最危险的当然就是偷毒药这个步骤,因为实在难保远藤不会突然回来,更有被正好经过窗外的人看到的风险。不过为了避免被发现时的尴尬,他早已想过退路。要是被人发现或者虽然当场没被发现,远藤却惊觉药瓶不见时——只要稍微注意一下,就会知道远藤是否察觉,尤其是他拥有偷窥用的秘密武器——他便打算停止杀人计划。而且,偷窃毒药根本算不上犯下重罪。

总之,他完全没被任何人发现,成功取得药瓶。等远藤从厕所回来后,他立刻以有事为借口先行告辞了。一回到住处,三郎将窗户紧紧关上并且拉上窗帘,锁好房门,然后坐到桌子旁。抑制不住心里的雀跃,三郎从怀中取出小巧的褐色玻璃瓶,仔细端详一番,贴在瓶身的标签上写着:

MORPHINUMHYDROCHLORICUM(o.g.)[即盐酸吗啡。吗啡是从鸦片里提炼出来的一种生物碱,盐酸吗啡在医疗中经常被当成一种强力镇痛剂使用。在日本亦受到毒品管理法管制,滥用会导致中毒。甲贺三郞在《侦探小说讲话》(昭和十年)一书中曾指出,将盐酸吗啡溶于水制成饱和水溶液,要达到致死量仍需要十滴以上。]

这多半是远藤写的。三郎过去曾读过药学相关书籍,对吗啡有基本的认识,但实际接触倒是头一回。由名称看来,这是盐酸吗啡,他将瓶子拿到灯光下,在灯光照射下,清楚可见瓶内的粉末闪闪发亮,量有半匙多左右。就这么一丁点儿的剂量竟能置人于死,真叫人难以置信啊!

三郎没有测量药品的精密磅秤,因而关于剂量只能相信远藤所说的。当时远藤虽然喝醉酒,但从其态度和语气看来,应该不是信口胡言。由标签上的说明判断,其剂量整整有三郎所知致死量的两倍多,一定不会错。

于是他先将瓶子放在桌上,准备好清水与砂糖,学起药剂师,专心致志地调制起药品来。夜深了,其他房客都已入睡,整栋大楼寂静无声。三郎让火柴棒浸泡在清水里,然后一滴一滴地将清水送入瓶内,在这个过程中,他感觉到自己均匀的呼吸如恶魔叹息般轰然作响,想当然耳,这样的场景完全满足了三郎异常的嗜好。此时在他的脑海中,自身的形象几乎与黑暗洞窟中一边凝视沸然起泡的毒药锅,一边露出奸邪微笑的可怕妖婆合二为一。

另一方面,事情已到这个地步,以往从未料想到的一种近似恐惧的心情却自他内心深处的角落缓缓而生。随着时间流逝,这种矛盾的情绪越来越强烈。

Murder cannot be hid long a man's son may,but at the length truth will out。

三郎的脑海里倏然浮现这句诗文,不知是哪本书曾引用过莎士比亚[威廉·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1564-1616)为英国剧作家、诗人。这段诗文引自其作品《威尼斯商人》的第二幕第二场,“真理总会显露出来,杀人凶手总会让人找到”的意思。]这句话接下来它就像长在他脑海中一般,久久无法消散。纵使三郎相信计划绝无破绽,但内心不断滋长的不安却让他无所适从。

仅为了杀人的乐趣而杀害一名无冤无仇的人,这真是常人所为吗?你受到恶魔诱惑了吗?你疯了吗?你到底会不会对自己内心的想法感到恐惧啊?

三郎面对调制好的毒药,思绪陷入无止境的紊乱,连天亮了也一无所觉。干脆终止这项计划吧……这个想法不断在他脑中盘旋,但最后他还是无法抵挡行凶刺激感带给他的诱惑。

然而,在这漫漫的思考过程中,某个会导致计划搁浅的关键因素突然闪过脑际。

“哈哈哈……”

虽然他觉得这情况实在太过可笑,然而,他还是稍稍压抑了一下自己的大笑声以避免吵到还在梦乡中的房客。

“大蠢蛋,你这家伙简直是可笑的小丑!竟贯注全副精神谋划这般草率的计划,没有那个关键的前提,你的计划就是空中楼阁。你麻痹的脑子里难道连偶然与必然都无法区别了?远藤那张血盆大口就算曾经一度偶然地位于节孔正下方,谁又料想得到下次一定会在同样的地方?不,相同的巧合是不可能出现第二次的啊!”

这真是滑稽至极的失算。他精心策划的计谋早在起点就已陷入误区,只是不知为何,至今他竟从未察觉这最根本的致命伤,着实令人不解。这也从反面证实了他自认为聪明的脑袋,其实存在着某种重大缺陷吧!总之,发觉这致命的错误后,他虽感到极度失望,心里倒是一下子就轻松了。

“多亏及时发现,我不用担心犯下这恐怖的杀人罪了。唉唉,也算得救了吧!”

此时三郎嘴上虽这么说,但等隔日照例进行“天花板上散步”时,他又不死心地掰开木节,不懈地观察远藤的动静。一方面是想知道远藤是否察觉毒药被偷走,另一方面则是怀抱一线期待,希望远藤的大口再次正对节孔下方。如今,不管什么时候“散步”,他都不忘将毒药放进衬衫口袋里。

某夜——大约是三郎开始“天花板上散步”十天之后的事。在这十天内,三郎每天都在天花板上来回散步好几趟。为了不被发现,三郎不知付出多大的努力。总之,如履薄冰这样的字眼也不足以形容他的万分小心。此刻,三郎再次来到远藤房间上方的天花板上徘徊,他的心情就像抽了签等待结果,不知凶吉的忐忑,今天应该能抽到吉了吧?他一边向神明祈求签运,一边缓缓打开木节。

节孔一开,天啊!三郎简直怀疑起自己是不是眼花了。远藤的睡姿与当初所见分毫未差,他那张正打鼾的大嘴不偏不倚就在节孔正下方。三郎再三揉眼睛,而后抽出腰带进行目测,没错,腰带、节孔与嘴巴正好成一条直线。三郎拼命忍住惊喜的欢呼,终于等到此刻来临,喜悦与难以言喻的战栗情绪在他内心不断交错,构成一股异样强烈的兴奋,不禁令身处黑暗中的他血液倒流,脸色发白。

从衬衫口袋中取出毒药瓶,他凝望着不住颤抖的手,奋力拔起塞子,垂下腰带——啊啊,此刻的心境恐怕难以用笔墨形容吧——一滴、两滴,几滴吗啡顺利滴入孔中,三郎一直撑到动作完成,才有足够的力气闭上双眼。

“该不会被发现了吧?不,一定被发现了。一定被发现了。快了、快了、啊……他马上就会大声呼救吧?”

要不是手上还有药瓶,他恨不得捂住耳朵。

虽然三郎如此躁动不安,下方的远藤却不吭一声。三郎亲眼见到毒药滴入他的口中,他绝对没看错。但为何连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他鼓起勇气,战战兢兢地睁开双眼窥望。只见远藤咂咂嘴,擦擦唇,又呼噜呼噜进入睡梦中。俗话说,行动易于想象,只要实际执行,就知道过程并没有想的那么难。而梦乡中的远藤,在吞下致命毒药后依然浑然无所觉。

三郎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眼前这位可悲的受害者。从远藤吞进毒药到此时,二十分钟不到,可是三郎却觉得很漫长,仿佛有两三个小时之久。就在这一瞬间,远藤“啪”地张开眼,坐了起来,狐疑地环视房间。或许是觉得晕眩,他摇摇头、揉揉眼,发出梦呓般没有意义的话语。这些令人难以理解的举动后,他再次倒回枕上,浑身不对劲似地翻来覆去。

不久,他似乎连翻身的力气也没了,全身逐渐静止不动,只剩下如雷的鼾声。仔细一瞧,他的脸色红得犹如喝醉酒般,鼻子与额头上不断冒出豆大的汗珠。熟睡中的他,体内恐怕正进行着生与死的骇人搏斗吧!一思及此,三郎不禁全身寒毛直竖。

又过了一会儿,脸颊上的赤红逐渐消退,变得如纸般苍白,随即又转为青蓝色。不知不觉间,他的鼾声停止了,呼吸的次数锐减……霎时,他胸口心脏的律动似乎也停止了。正当三郎以为远藤的生命就此终结时,远藤的嘴唇再次颤抖起来,并钝重地呼着气。这种情况重复两三回后,一切动的姿态戛然而止……他再也不会动了。陷在枕头里的面容正浮现出一种与活人截然不同的以笑非笑的表情,他总算成为所谓的“往生者”了。

此时此刻,紧张得满手是汗的三郎屏气凝神地注视着远藤从生到死的过程,如今他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他终于杀人了!唉,这死法实在是太轻松了啊!惨遭杀害的牺牲者,连求救的呼声也没有,甚至未露出痛苦的表情,平静地在鼾声中往生。

“什么嘛,没想到杀人这么容易!”

三郎备感失望。在他的想象里杀人具有无上的魅力,实际操作后才深刻体会到这与平常茶余饭后的娱乐一样,没什么新鲜刺激的。若杀人就是这么轻而易举,再多杀几个人也不过瘾!三郎不自觉得兴起这样的想法,殊不知另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恐惧感又袭上心头。

天花板上纵横交错的梁木与椽木,在这个黑暗的深夜里像怪物般张牙舞爪了起来,在这怪物下面的自己仿佛壁虎般吸附在天花板上,透过一个小洞凝视天花板下的一具尸骸,三郎立刻感到浑身都不舒服,他猛地打了个冷战,突然听到有人正轻声呼唤着自己,他赶紧将视线自节孔移开,仔细环视周围。可能是盯着明亮的房间太久,眼前出现了无数大大小小的黄色光环,他使劲闭了闭眼,再睁开后发现光环背后全部隐藏着远藤那异常厚实的嘴唇,好像随时都要跳出来似的。

即使处于极度不安的情绪里,三郎依然没有忘记最初的计划,他毫不迟疑地将药瓶自节孔中——瓶里还留有几滴毒药——抛入房间,而后将木块塞回孔中,拿起手电筒照了照四周,确定天花板上未留下一点儿蛛丝马迹后,旋即慌张地沿着梁木返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总算结束了!”

脑袋昏昏、四肢麻木的三郎心里萌生一种无所适从的不安感,为了让自己振作起来,他在壁橱里换起衣服。忽然他想起那条腰带,不知道放哪儿了?该不会遗落在现场了吧?一思及此,他立刻仓皇地摸向腰间。不在腰际,他立刻就慌了,摸遍全身上下,好在腰带正好好地收在口袋里。他松了口气,正准备将手电筒与腰带从口袋中取出时,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毒药瓶的软木塞还放在口袋里呢!

他刚才将毒药滴进节孔中时,由于担心会不小心将瓶塞丢在天花板上,所以先收在口袋里,没想到,在将瓶子丢入房间里时竟完全忘了还有这回事。虽只是件小东西,但若留在身边,恐怕会有暴露罪行的隐患。于是,三郎只好再次鼓起勇气,回到现场并将瓶塞丢入节孔。

这天晚上,三郎入睡之际——这一阵子为慎重起见,他已不再睡在壁橱里——已是深夜三点,但过度亢奋的他根本难以入眠。既然忘记瓶塞,那就有疏忽其他的可能,他不断回想是否有其他任何遗漏,越想越紧张,越想越忐忑不安。为强迫乱哄哄的脑袋冷静下来,三郎依序回忆一遍今晚的行动,思考是否仍有意想不到的缺失。经过一番回想后,至少就他记忆所及,并没有任何遗漏之处。至少他觉得没有任何破绽了。

就这样,他脑中不断回想着案子的整个过程,直到天明。等听见早起的房客走到盥洗室的脚步声后,他倏地起身,准备外出。他害怕面对远藤的尸体被发现的刹那。他不知该如何面对这种场合,一旦有任何闪失而做出不该有的反应便等于前功尽弃,因此他认为外出避开才是最安全的方式。然而,没吃早餐就出门岂不是更反常吗?“啊,说得也是,我在担心什么啊!”于是,他再次躺进床铺。

此后的两个小时,三郎犹如惊弓之鸟般惴惴不安。所幸一切安然无恙,等早餐时间一到,他匆忙用餐,而后飞也似的逃出住处。离开东荣馆后,他漫无目的地在市町闲逛,以消磨时间。

结果,他的计划成功了。

直到中午时分,他才回到住处。那时候远藤的遗体已经被搬走了,警察的初步调查也告一段落。三郎向其他房客打听后,发现果然没有人怀疑远藤的死是他杀。连警方也只是进行形式上的询问,短暂停留后就离开了。

只不过关于远藤自杀的原因,众人倒是没有定论。不过,大家一致认为,根据他平常的言行判断,一定与恋情有关。众人纷纷猜测,于是他最近才被女人抛弃的事实也成为大家讨论的内容之一。只不过,“失恋”这两个字只是远藤的口头禅,不具任何意义。然而,除此之外也找不出其他理由,因此人们只好将自杀的原因归咎于感情问题。

不仅如此,现场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疑点。房门与窗户均是从里面上锁,装毒药的小瓶子就扔在枕头旁,事后也证实小瓶子为本人所有,毫无任何可疑之处。根本不会有人怀疑远藤是被他人毒杀身亡的,因为没有人会异想天开到认为毒药是从天花板上的节孔滴下的。

但三郎总感觉到隐隐的不安心,他整天都提心吊胆着。然而,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他也逐渐松懈下来,甚至开始对自己杀人手段之高明扬扬自得起来。

“怎样?不愧是我的杰作。看到了吧,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公寓里正住着一名恐怖的杀人犯啊!”

他有感而发,这世上可能存在着无数逃过法律惩罚的罪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类鬼话,肯定是以前的当权者编出来的宣传,不然就是人民的愚蠢罢了。只要手法够完美,不管什么样的犯罪,必定能永远隐瞒下去,这成为他自此深信不疑的信念。只是每到深夜,三郎脑中还是不可避免地浮现远藤死去面孔的骇人幻觉。自作案的那夜起,他就不再进行“天花板上散步”的游戏了,夜晚他总是想方设法抚平心中不时泛起的疙瘩。事实上,只要罪行不被发现,这样便已足够,不是吗?

只是,远藤死后第三天,事情有了意外的发展。这天三郎用完晚餐,边哼着歌,边拿着牙签剔牙时,久违的明智小五郎突然现身。

“嗨。”

“好久不见。”

三郎表面上看来像心平气和地打招呼,实际上,他内心对眼前这名业余侦探选在这个时间点来访感到相当不自在。

“听说公寓里有人服毒自杀了?”明智一坐下,马上问起这个三郎避之唯恐不及的敏感话题。想必明智是听到风声,因而前来向正好住在这里的熟人三郎探听实情,借以满足他天生旺盛的侦探热情的吧!

“嗯,吞下吗啡自杀的。尸体发现时我正好外出,详细情形也不是很清楚,听说跟恋爱问题有关呢。”三郎尽力不让对方察觉自己想回避这个话题,只好装出一副好事者的表情回答。

“他是个怎样的人?”

明智又接着问。之后两人对远藤的为人、死因、自杀方法等问题讨论一番。三郎一开始还用如临大敌的心情谨慎回答,但等到情绪渐渐平复后,态度也自在起来,甚至还想玩弄一下明智呢。

“那你又有什么看法?说不定这是他杀啊。不,我没有任何根据,也相信自杀的可能性。但不是常有伪装得很完美的他杀案件吗?”怎样,这下子连名侦探也没辙了吧?三郎兀自在心中嘲笑明智,并出言耍弄。这让他觉得太有趣了。

“这的确很难说。当时听朋友转述这件事时,我就觉得死因有些暧昧不明。怎样,能去远藤的房间看看吗?”

“这有什么问题。”三郎得意扬扬地说,“远藤隔壁住的是他的同乡,远藤的父亲请他代为保管行李。若说明来意的话,对方一定很乐意让我们进去。”

接着,两人便来到远藤房里搜查。在走廊领着明智走进远藤房间的三郎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凶手本人带领侦探参观命案现场,这恐怕是古往今来未曾有的奇事吧!”三郎差点儿乐出声来,好不容易才忍耐下来。三郎这一生中,恐怕再没有比此刻更觉骄傲的时刻了。

“嘿!黑帮老大!”他忍不住想如此称呼自己,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帮派首领,一个大恶棍。

远藤的朋友——姓北村,他就是作证远藤正陷入失恋的男子——也听说过明智的大名,二话不说,立刻打开远藤的房间供明智调查。远藤的父亲特地离开老家来到东京为儿子办了一场临时的丧礼,今天下午才刚离开。房间尚未整理,一切维持远藤生前的摆设。

远藤的尸体被发现的时间正好是北村到公司上班之后,因此他也不清楚当时的情况,不过在其他人的描述下,北村对现场有了大致的了解,并为两人详尽解说。三郎也一副局外人的样子,在一旁顺势补充起道听途说来的消息。

明智听着两人的说明,以他洞察世事的眼睛一寸一寸地审视房里的一切。霎时,他注意到桌上的闹钟,紧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或许是被闹钟精致的设计吸引吧!

“这是闹钟?”

“是的,”北村抢着回答,“这是远藤相当引以为傲的闹钟。远藤这个人向来一板一眼,每天晚上都不会忘记将闹钟设定到早上六点钟,就连自杀的那天晚上也一样,所以第二天早上我依然听到闹钟的震天声响。当时实在没想到,竟会发生如此悲剧。”

听到北村这番话,明智不自觉地将手指伸入头顶那团乱发中搔弄,一副兴奋莫名的样子。

“你确定这个闹钟当天早上也响了?”

“嗯,我十分确定。”

“这件事情你向警方说过了吗?”

“没有……但为什么这么问?”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当晚下定决心自杀的人,竟还跟平常一样设定闹钟?”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确实挺反常的。”

在明智特意询问闹钟前,北村似乎从未怀疑过什么,当然对于明智所言也是一知半解。这也是人之常情。锁上门窗、装毒药的瓶子就掉在死者身旁,以及其他林林总总的迹象,都让人直接认定远藤是自杀的。

可是听了明智的分析,三郎当下震惊到犹如脚下的地面乍然瓦解崩塌,更懊悔起自己为何如此愚蠢,还特地带明智到现场勘查。

之后,明智以更严谨的态度对现场搜索一番,且没忽略天花板,他试着敲每一片天花板,检查是否有松动的迹象。好在即使是名侦探明智也想不到毒药是从节孔滴下的,事后节孔又恢复到原状了,这着实令三郎松了口气。确认过天花板都被钉死了之后,明智便将注意力转向别的地方,寻找其他的证据。

当天并没有任何新发现。明智调查完远藤的房间后,回到三郎房里,闲聊了一会儿后便告辞了。但是在离去之前,有必要交代发生在两人间的一段对话。这是因为这些话表面上似乎毫无意义,实际上却与本故事的结局有着重大的关联。

明智从怀中取出飞船牌香烟[日本专卖公社于明治四十三年起贩卖的双头裁切纸烟,昭和三年的产量为六亿九千万根,昭和八年时,十根包装的卖十八钱,五十根包装的卖九十钱。于昭和十四年停止出售。]点火时,仿佛察觉到什么似的开口询问:

“你好像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没抽烟,你戒烟了?”

被这么猛然一问,三郎才意识到这几天以来,他宛如失忆般,竟然一次也没抽过原本视如生命的香烟。

“怪了,我还真的完全没感觉。看到你在我面前点烟,不知为什么我也没想到来一根呢。”

“什么时候开始戒的?”

“我想想看,应该有三天了吧!对了,我记得买这包敷岛牌[日本专卖公社于明治三十七年售卖的国产滤嘴纸烟,昭和初年,二十根包装定价为八钱,昭和三年产量为六十七亿六千万根,仅次于朝日牌(一百一十五亿六千万根)。于昭和十八年停止出售。]是星期日吧,那么,我三天来一根烟也没抽过,我也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是远藤自杀的那天嘛。”

经明智这么一提醒,三郎才惊觉果真如此,然而他也不觉得远藤的死与戒烟之间有什么关联,当场也仅是一笑置之。只是,从后续的情况发展来看,这绝不是一笑置之的无意义行为——这巧合着实太令人生疑了,三郎的确是在远藤出事当天不再抽烟的。

明智离开之后,三郎依旧有点儿在意闹钟的事,入夜后也辗转难眠。就算知道远藤不是自杀好了,也没有任何证据指向三郎就是凶手,这么看来,应该无须太过担心。但即使心里这么认为,一想到对手是明智小五郎,三郎便无法平静下来。

只是令人出乎意料的是,半个月过去了什么事也没发生,原本令三郎相当害怕的明智也没再出现。

“嘿,这下可以画下圆满的句点了吧?”

三郎总算放了心。虽然有时夜里仍然会被噩梦惊醒,但大体上每天过得都还算尽兴,最让他开心的是,自从犯下杀人罪以来,以前完全让他提不起劲的娱乐,竟不可思议地变得富有吸引力了起来。这一阵子他几乎每天外出,四处游玩。

某天,三郎照常一早便出门寻乐,直到晚上十点左右才回家。正当他准备就寝,漫不经心地打开壁橱门、取出棉被的刹那,他忽然“哇”地发出一声骇人的尖叫,踉跄倒退了两三步。

他在做梦吗?还是幻觉?在他眼前,在壁橱里,死去的远藤的头颅正披头散发地从昏暗的天花板洞中探下头来,瞪着他。

三郎惊慌失措,一度想逃出房间冲向门口,但又觉得或许只是自己的幻觉,于是提心吊胆地走回壁橱前,畏怯地探进头去。没想到,不仅没看错,那颗头颅还咧嘴对着他笑呢。

三郎再次“啊”地大叫,三步并作两步飞奔到门口,拉开门。然而,正当他准备往外逃时,背后猛然传来“乡田!乡田!”的叫声。他回头一看,壁橱里的人头正不断地呼叫三郎的名字。

“是我啊,是我啊,用不着逃跑。”

那并非远藤的声音,而是另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三郎这才停下脚步,战战兢兢地转过头。

“唉,失礼了!”

边道歉,边做出三郎曾经每天都要重复的动作,从壁橱里的天花板上往下跳,仔细一看竟然是明智小五郎。

“抱歉吓到你!”从壁橱跳下来身穿西服的明智满脸微笑地说,“我只是在模仿你的行为罢了。”

这简直是比幽灵更为现实、更为骇人的事实。此刻,明智想必一切都了然于胸。

三郎当时的心情着实难以用笔墨形容,杀害远藤的情形在他的脑中像风车般咕噜咕噜旋转闪现,致使他无力思考,只能茫然凝视明智而无所适从。

“对了,这应该是你的衬衫纽扣吧?”明智的口吻极其波澜不惊,并将手上的小型贝扣拿到三郎眼前,“我问过其他房客,没人有这种纽扣。啊,就是这件衬衫嘛,你看,第二颗扣子掉了啊!”

三郎哑然低头看向胸前,果然掉了一颗纽扣,他之前从未注意到这颗纽扣不知何时已脱落了。

“形状也一样,看来没错,对了,你猜我在哪里捡到这颗扣子?是在天花板上,而且还是在你房间的正上方。”

为什么三郎没察觉扣子掉了?当时不是特别用手电筒仔细检查过了吗?

“远藤该不会是你杀的吧?”眼前的明智一脸天真地笑道——虽然此刻,他的笑脸叫人手脚发麻——他瞅着不敢直视自己的三郎,宛如施展致命的一击般说道。

三郎心想,一切都完了。不管明智的推理多完整,光是推理总有抗辩的余地,但他却拿出意想不到的物证,三郎已无计可施。

三郎的表情立刻就垮了,就像快哭出来的小孩,紧闭着嘴,久久站立不动,脑中竟不时朦胧浮现意想不到的久远的过去——例如小学时代发生的事。

两个小时就这么流逝了,他们依然僵持不动。这段时间格外漫长,两人只是瞪眼直视,径自站在房里对峙。

“谢谢,多谢你告诉我真相!”明智最后开口,“我绝不会向警察报案的,我只是想确认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罢了。你也知道,我感兴趣的是‘找出真相’,其他细节对我而言都无关紧要。话说回来,在这个案件里,完全没有留下任何物证。或许你会反驳说有衬衫纽扣,哈哈……这不过是我的小计策罢了。我想,只要手上没有任何物证,你肯定不会认罪。上次前来拜访时,我意外发现你的第二颗扣子不见了,便打算趁机好好利用这点。哈哈,这颗扣子是我去服饰店买来的。一般人通常不大容易发现扣子掉了,而你作案的时候情绪想必一直处于激动的状态中,更不可能留心纽扣这种小事,所以我想这招应该能奏效。

“我怀疑远藤不是自杀的理由你也很清楚,听到闹钟的事之后我觉得他应该不是自杀。后来我去找警察署长,向临检的刑警详细询问当时的情形。据他所言,吗啡的瓶子其实是掉在香烟盒里的,而药剂同时沾染到香烟上了。警方对此并未特别注意,但仔细想想,你不觉得这件事太反常了吗?据说远藤是个非常一板一眼的男人,既然准备如此周全,打算死在睡梦中,却将药瓶恣意丢在香烟盒里,还任由药剂溅洒到香烟上,这不是太不自然了吗?

“我把警方的说法和我事后的分析结合在一起做进一步思考,更加深了我的怀疑,此时又意外得知你自从远藤死去那天起便不再抽烟。这两件事实虽然具有偶然的一致性,可想来也太过巧合了。于是,我又想起你过去曾热衷于模仿罪犯的游戏。我很清楚,你这个人具有超乎寻常的犯罪癖。

“在那之后,我经常来这出租公寓,在你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详细搜查远藤的房间。我发现,犯人进入房间的通道除了天花板外,没有其他可能。于是我模仿你所谓的‘天花板上散步’来观察房客的生活作息,尤其经常长时间趴在你房间上方观察,你不耐烦的样子完完全全暴露在我的眼皮底下啊。遗憾的是,我没有掌握任何证据,才会想出纽扣这小小的把戏。哈哈哈……那么,我告辞了。我想,今后也不会再与你见面了,因为我相信,你已下定决心自首。”

即使听完明智纽扣小计策的来龙去脉,三郎也只能僵立原地。当明智告辞离去时,他依然面无表情,一动不动木然站着,仅茫茫然地想着当自己接受死刑时,会怀着什么样的心情……

将毒药瓶丢入房间时,他以为自己没看清楚瓶子掉落的地点。事实上,他连毒药意外淌出并沾在香烟上的情形也看得一清二楚。只是,事后他将这段记忆压抑在潜意识里,因此才会不自觉地厌恶起香烟来吧!

(《天花板上的散步者》发表于一九二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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