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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者D坂杀人事件 作者:江户川乱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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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不寻常的小偷 “这个故事由你执笔写成小说,再恰当不过了,请务必把它写出来吧。” 某人对我说完这个故事后,这样说道。这已是四五年前的事了,当时由于事件主人公尚在人世而有所顾忌,以致迟迟未能动笔。最近该位相关人士已辞世,我才着手写这篇故事。 听完这个故事之后,我十分认同他这句话。为何说是再恰当不过,这里我就先不浪费笔墨了,待读完本故事,诸位读者想必就能理解。 以下的“我”,就是那位向我讲述这个故事的“某人”。 有一年夏天,我接受朋友甲田伸太郎的邀请,去结城弘一的府邸度假,我和结城的交情虽不像甲田那么深厚,但仍是好朋友。我们在结城家打扰了约半个月之久,事情就发生在那段期间。 弘一是陆军省军务局地位重要的高官结城少将之子。结城府邸位于镰仓的滨海地区,是一个相当惬意的避暑胜地。 我们三人是大学同窗,那年刚从学校毕业。结城就读于英文系,我与甲田则是经济系,不过由于上高中时曾住在同一个寝室,因此大学时期即便系别不同,彼此仍经常来往。 对我们而言,那段时间是告别自由自在的学生生活的最后一个夏天[二战前,日本大学生除了医学院以外,通常只需念三年就可以毕业。本作发表于昭和四年,那时候全世界的经济都不景气,小津安三郎拍摄的《虽然大学毕业》也在同一年上映。第二年,昭和五年五月底的大学毕业生就业率仅百分之三十七,专科学校毕业生也只有百分之四十三而已。]。甲田九月起就要到东京的一家贸易公司上班,弘一跟我则必须从军[兵役、纳税、接受国民义务教育为二战前日本国民的三大义务。征兵制度始于明治六年制定的征兵令。本篇小说采用的是昭和二年制定的兵役法,该法令规定,年满二十岁的男性国民,必须于每年四月一日至七月三十一日之间在各征募区、检查区接受入役体检,以判定体格是否适合现役或预备役。适合现役的体格为身高一百五十厘米以上,其中尚分为甲、乙两种,接着是预备役的丙种,以及身高未满一百五十厘米、患有疾病或精神异常者的不适合兵役的丁种,最后则是难以判定是否适合兵役的戊种。甲种体格者约占全体的三到四成,而这三到四成中,只有中签者才会成为现役军人被征召入伍。 但是,在此出场的大学生或专科院校学生可应其修业年限延缓至二十七岁入伍,到外国留学的学生则可以延缓到三十七岁。因此,也有人利用这个规定的漏洞保留学籍以逃避兵役。另外,高级知识分子通常因为年龄过高而不受军队青睐,据说大学毕业生即使通过征兵体检,入伍的概率也较低。公、私立中学以上毕业生,相较于一般的三年兵役,可以干部候补生的身份仅入伍一年,费用自付,但可居住在营区外自有的房子中,一年后成为下士。而期末测验合格者经过六个月的培训更有机会成为预备军官。只不过,据说,为了早日离开军队,故意使测验不合格的人数达半数以上。],预计于年底入营。总之从明年起,我们就再也不能享受如此悠闲的暑假了。为了不让青春留下遗憾,我们决定那年夏天要尽情游乐,于是一口答应了弘一的邀请。 弘一是独子,在豪门大宅里过着奢华的生活。结城家族自古以来就是豪门贵族,祖先上几代出了不少诸侯家的重臣,不仅如此,他的父亲还是陆军少将,为此,来此度假做客的我们也托福过着极舒适的生活。当时与我们同游的还有另一名伙伴,一名叫做志摩子的美丽女性。她是弘一的表妹,从小父母双亡,少将将她接到家里抚养。在完成女校[二战前,日本政府实施女子教育的学校,又称为女红场,学生须修满五年才能毕业。]的学业后,她热衷于学习小提琴,至今已能演奏出挺像样的动人乐曲。 只要天气不错,我们就结伴到海滨游玩。结城府邸位于由井滨[实际名字为由比滨。这里是面向相模湾的镰仓市附近的海岸,自明治中期起便以海水浴场闻名。推理作家渡边温与西尾正有段时期曾住在这附近。乱步与横沟正史经常到镰仓旅游。在《盲兽》中,珍珠夫人的头颅与脚部也是在此发现的。]与片濑之间,大多数情况下,我们都是去由井滨,那边景色秀丽、景观丰富,更有利于我们好好放松。海边除了我们四个人以外,还有一些到此游玩的青年男女,好不热闹!我们与志摩子小姐及她的女友们都晒出一身古铜肤色。在红白相间的大型海滩伞下,我们恣意享受着青春。 若是对海滩感到厌烦了,我们就转移到弘一的府邸。房子里面有一个巨大的水池,少将随兴放养的鲤鱼悠游其中,这座水池里的鲤鱼仿佛钓之不尽,由于数量实在太多,连我们这样的钓鱼门外汉亦能轻易有所斩获。除此之外,我们更在将军的指导下掌握了许多钓鱼的诀窍。 日子悠闲自在,每一天我们都过得极其惬意。没想到这勾起名为不幸的妖魔的忌妒之心,它虎视眈眈地觊觎着,寻找下手的时机。不管在阳光多么明媚的地方,甚而越是阳光明媚它的忌妒之心越甚,随时准备好给我们毫无预警的一击。 某日,少将府邸中响起一声不寻常的枪响。故事也在枪声响起之际,正式揭开序幕。 这天晚上,为了庆祝少将这位一家之主的生日,所有亲朋好友齐聚一堂。而甲田与我也在受邀的宾客之列。 主屋二楼是一个面积约为十五六张榻榻米大小的和式大厅,庆生宴就在这里举行。无论宾主皆是一身轻便的和服,宴会气氛愉快而不严肃。早已酩酊大醉的结城少将唱起义大夫[用三味线、梆子伴奏,以说唱方式表演故事的歌谣,属“净琉璃”中的一个流派,为竹本义太夫创立,词曲精粹而富艺术性,故被认为是净琉璃的集大成者。]里的名桥段,而志摩子则在大家的起哄下演奏了一段小提琴乐曲。 到了十点左右,宴会顺利结束,客人纷纷告辞,只留下宴会主人一家与两三名客人,他们仍依依不舍地留恋这热闹的仲夏夜之宴。现场除了结城少将、夫人、弘一、志摩子小姐和我以外,还有位姓北川的退役老将领,以及志摩子的朋友琴野小姐。 少将与北川老先生忙着下棋,其他人则围着志摩子,怂恿她再多演奏几首曲目。 “好,我也该去工作了!” 趁着小提琴演奏告一段落时,弘一向我告辞,起身离座。所谓的工作,是指当时他为地方报纸撰写连载小说。弘一每到晚上十点总是会到位于别馆的少将书房里写作。由于上学期间他已搬出府邸,在东京租房独自生活,中学时代使用的书房如今成了志摩子专用的书房(同样位于别馆),由于主屋没有其他书房,他只好暂时借用父亲的书房。 当弘一下楼,经过走廊来到别馆的书房时,突然传来一声巨大的敲击声响,那声音令在场众人大吃一惊。事后回想起来,那应该就是枪声吧! “怎么回事?” 正在狐疑时,从别馆传来凄厉的喊叫: “快来人啊,不得了了,弘一受伤了!”这声音像由刚才起就不在座位上的甲田伸太郎发出的。 我已不记得当时在座各位的表情,只知道在那一瞬间每个人都迅速起身,一股脑地冲向楼梯。 到别馆的少将书房里(如第一百七十三页图一所示位置)后,我们看到弘一躺在血泊中,脸色苍白的甲田则站在他身边。 “发生了什么事?”身为将军的父亲声如洪钟,连询问也宛如发号施令般。 “从那里……从那里……”甲田受到过度刺激而无法顺利表达,颤抖着指着面向庭院的南侧玻璃窗说,顺着他所指的方向一看,窗户整个被拉开了,窗玻璃下方被划开了一个不规则的圆孔。应是有人自外面割开窗户玻璃,手伸进被割开的圆孔打开闩锁,再跳进书房的吧!绒毯上布满明显的,令人心生恐惧的泥巴脚印。 结城夫人赶紧跑到倒下的弘一身旁,我则冲向开启的窗户,但窗外已不见任何人影。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歹徒不可能到这个时候还在窗外逗留。 与此同时,少将不知何故,完全无视众人惊讶的眼神,非但不关心儿子的伤势,反而在第一时间冲向书房角落的小型保险箱,转动密码后,专心检查起里头的物品来。看到这幅景象,我心里浮出一种实实在在的、难以言喻的别扭感觉。眼前的将军竟任由受伤的儿子倒在一旁,而首先关心起财物是否有损失,实在太没有军人风范了。 未久,在少将的吩咐下,书生才得以打电话与警方、医院联络。 夫人死命抱着早已失去意识的弘一,不时惊慌失措地呼叫他的名字。我先用手帕绑住弘一脚上的伤口,试图止血,子弹无情地射穿了他的踝骨。志摩子细心地从厨房端来一杯水,让人意外的是,她不像夫人那般心急如焚,对这突如其来的横祸仅仅表现出些许惊讶,其淡然处之的态度,甚至在我心里留下一种冷漠的印象。我一直以为她将来必定与弘一结婚,不由得对她的反应感到相当不可思议。 但若要说不可思议,比起事发后首先冲过去检查保险箱的少将和意外淡然处之的志摩子外,有个人的举动更是令人难以理解。 结城家的仆佣中,有一名被称做阿常爷的老人。他在事发之后,比我们稍晚一些进入书房。一到书房,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直直地穿过包围弘一的众人,朝敞开的窗户走去,接下来就一直坐在窗边。由于现场一片骚动,没有人注意到老佣人的行为,而我也只是在不经意间瞥见他反常的举动,当时我还以为他因为过度震惊而精神错乱了呢!可是眼前的他却挺直腰杆正襟危坐,不时观察书房里的其他人,看起来完全不像受到过度惊吓的样子。 就在众人手忙脚乱之际,医生总算到了。紧接着,镰仓警署的司法主任波多野警部也带着一干警员抵达府邸。 弘一在夫人与志摩子的看护下,被人扶到担架上再抬到镰仓外科医院。此时,他终于恢复了意识,但精神孱弱的他在痛苦与恐惧下,像个婴儿般疯狂地哭吼着,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脸上的五官几乎都移位了。这一切让波多野警部无法顺利询问出关于歹徒特征的任何信息。弘一的伤势十分严重,踝骨几乎完全碎裂,但倒不至于危及生命。 弘一被送到医院后,经过警方初步判断,确定此凶案乃是小偷所为。歹徒从庭院潜入书房偷取财物,却遇上刚进书房的弘一(或许是企图逮住小偷吧,他倒下的位置并非书房门口附近),情急之下,小偷用随身携带的手枪打了他一枪。 那张面积巨大的办公桌抽屉全部都被拉开了,里面的资料也散落一地。不过少将说抽屉中并没有什么值钱的物品。 办公桌上放着少将常用的皮夹,奇怪的是,皮夹里的几张百圆钞票还整齐有致地排列着,小偷居然分毫未取。 那么,小偷又偷走了哪些东西呢?说来实在让人哑然失笑。他偷走桌上的——就在皮夹旁边——小型金制时钟、金色钢笔以及金边怀表——连同表上的金锁链——在所有遭窃物品中,最值钱的应该是摆在书房中央圆桌上的金烟斗组合——而且,小偷只偷走烟草盒与烟灰缸,还留着红铜制的点烟盘。 这些就是全部的失窃物品。无论怎么清点,也没发现有其他物品遗失,保险箱也没被动过手脚。 也就是说,小偷对于其他物品完全看不上眼,只对书房里的金制品感兴趣。 “或许这个人有什么特殊的癖好吧,例如黄金搜集癖之类的。”波多野警部表情复杂地说。 二 消失的脚印 真是个不寻常的小偷。全然不在意放着几百圆的皮夹,反倒对算不上什么高价品的钢笔与怀表倾心不已,这小偷的心理实在令人难以捉摸。 警部询问少将,在这些失窃的金制品中,除了价格之外,是否有其他特别的意义。 少将表示,就他所知应该没任何特殊价值。只不过金色钢笔是他担任某师团联队长时,同队的一位高阶将领送给他的纪念品,对少将而言有着难以用金钱衡量的价值;而金制时钟约两寸见方,造型小巧别致,是从巴黎买回来的纪念品,如此精巧的机械制品恐怕再也买不到了,少将感到十分惋惜。但这两样东西对小偷而言应该没有任何特殊意义。 接着,波多野警部由室内走向屋外,进行地毯式的排查。他抵达现场时,离歹徒开枪已过了二十分钟了,自然不会愚蠢到还想循着脚印追捕小偷。 后来听人说起,这位司法主任是犯罪搜查学的信徒,严谨的科学搜证是他唯一的信条,是位个性独特的警官。当他还只是乡下警署的一个小巡查时,为了在检察官到达现场前完整保存地上仅有的一滴血迹,他用碗盖住血迹,接下来的一整晚都用棒子敲打碗底,在他的努力下,血迹保存完好,未受到蚯蚓的破坏。 凭借着这般严谨的作风,他终于晋升到今天的地位。由于他所做的调查十分缜密,不论是检察官还是预审法官[地方法院所属的法官,接受检察官的预审请求而进行被告的询问与证据调查搜集,以判定是否需进行公审。实际上,预审法官多以检察官的搜查为基准,很容易受到检察官的影响。],对他的报告均十分信赖。 然而,就算是行事风格如此严谨的警部,也无法在书房内找到半根毛发。于是,玻璃窗上的指纹与屋外的脚印立刻成为唯一可供参考的线索。 就如同刚才所说,窗玻璃上的圆孔是小偷使用玻璃切割器与吸盘弄开的,通过这个圆孔顺利拉开闩锁。由于采集指纹必须等相关的专家到场,警部索性先拿出随身携带的手电筒照射地面。 幸亏歹徒逃离时雨已停了,窗外地面上留下了明显的脚印。由脚印判断,像工人常穿的工作鞋,两列清晰的胶底纹路印记,一直延伸到庭院后方的土墙。看来这是歹徒往返的脚印。 “这家伙走路呈内八字的方式,简直像个女人哪!”听到警部的自言自语,我才留意到脚尖的确比脚后跟更靠近内侧,是O型腿男人的走路方式。 于是,警部赶紧命令部下拿自己的鞋子来。刚一穿上,便直接跨过窗口到屋外,并借着手电筒的光线寻找工作鞋的痕迹。 见到警部的行动,好奇心更胜于一般人的我再也按捺不住。明知会给他们的工作带来一些不便,我还是穿过主屋的侧廊来到庭院,跟在警部后面参与搜查。不用说,这当然是因为我也想观察脚印。 没料到我一跟踪,随即发现妨碍调查的不止我,另一个人早就在现场等候。是来参加庆生会的赤井先生。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跑出来的,动作实在太迅速了! 关于赤井先生的身份以及他与结城家之间的关系,我一无所知,连弘一也不清楚这号人物究竟是何方神圣。他看起来约莫二十七八岁,头发乱蓬蓬的,身材精瘦,平时几乎沉默不语,却总是面带微笑,完全让人摸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经常来结城家下棋,每逢晚上多半会留下来住宿。少将曾说过,对方是他在一个俱乐部结识的下棋伙伴,棋艺精湛。那晚他也受邀前来参加庆生宴,但事件发生时,他并不在二楼的和式大厅,或许是在楼下的客厅里吧! 机缘巧合下,我无意间得知赤井先生是个推理发烧友。来到结城家第二天,我巧遇赤井先生与弘一在这次案件发生地,也就是少将书房里聊天。赤井参观了弘一搬进少将书房的书架后,不知对他说了些什么。由于弘一非常热爱推理小说(他迷恋推理的程度,可以从他后来亲自担任这个案件的侦探看出),书架上并排着大量的犯罪学及推理小说的相关书籍。 两人针对国内外的名侦探进行了一次十分深入的探讨。自维多克[弗朗索瓦·维多克(Francois Eugene Vidocq,1775—1857)原是个罪犯,后来进入巴黎警察厅,组织巴黎保安局专门开展揭发犯罪的工作。之后因与政府对立而被迫辞职,随即成立法国第一家侦探事务所。]之后,出现在现实社会中的侦探,以及自杜宾[奥古斯特·杜宾(Auguste Dupin)为法国贵族,勋位爵士。为爱伦·坡笔下的侦探,于《莫格街凶杀案》(1841)中首次出场,之后也在《玛丽·罗杰疑案》(1842-1843)、《失窃的信》(1844)等作品中出现。]之后的虚构侦探,成为两人论战的重点。弘一指着《明智小五郎侦探谈》[这部作品当年并没有出版。与明智小五郎有关的事件最早的集结成册是由先进社大众文库出版的《名侦探明智小五郎》,出版日期为本作品发表(1929)的第二年,即昭和五年四月。该书第一篇就是本故事,为当时明智小五郎系列的最新作品。]这本书,当面批评这名侦探过分讲究理论而不切实际,对此赤井先生亦表示赞同之意。两人对于侦探方面的知识平分秋色,因此在这个方面可说是意气相投。 由此可知,赤井先生对这件凶案也抱着强烈的兴趣,他先我们一步前来观察脚印,也不会太令人惊讶。 题外话姑且到此为止。波多野警部叮咛我们两名碍事者“小心别踩了脚印”,交代完后便继续追踪脚印。直到发现歹徒似乎是翻过矮墙离开后,波多野警部才折返别馆,向用人交代一些事。不一会儿,用人拿来煮饭用的陶钵,警部随即将其盖在最清晰的脚印上,以防止证据遭到破坏。 接着,我们三人打开木门,走到墙外。这一带原是某户人家的府邸,如今却只剩一片空地,平时几乎无人经过,因此不会有其他可能造成混淆的脚印。地面上歹徒的脚印十分清楚。 波多野边走边拿着手电筒四处照射,就在进入空地约半町之远时,他突然停下脚步,疑惑地大喊: “怪了,歹徒难道跳进井里去了?” 我们听见警部极不寻常的自言自语,一时全然无法理解。仔细一瞧,原来如此,他的话并非毫无道理,脚印果真消失在路面正中间的一口古井旁,而且脚印也是从这里出发的。不论手电筒怎么照,附近五六间的范围内都找不到任何脚印。更何况这一带的土壤并没有那么坚硬,草也不是高得能盖过脚印,就是说一旦有人经过,这里必然会留下脚印的。 这是一口用灰泥浇筑而成的古井,井两侧几乎已完全崩塌,破败的古井看起来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波多野警部用手电筒照了照井内,看到剥落得很厉害的灰泥壁面延伸到井底深处,从井底反射出一束暗淡的光芒,那应该是井底的腐水吧!腐臭的水里似乎潜藏着一个妖怪,直叫人浑身发毛。 小偷不是阿菊的幽灵[日本传统鬼故事中的主角。故事讲述一位叫做阿菊的女佣人不小心打破主人珍藏的一套盘子而受到责难,投井自杀。到了夜半,井边总是传来阿菊幽幽地数盘子的声音。],实在难以相信他从井里现身,又消失在井里。但若非搭着气球飞上天,通过这脚印判断,恐怕只能解释为消失在井里吧! 于是,就算是科学侦探波多野警部,遇到这种难以解释的情况也只能暂告投降。他甚至命令部下拿竹竿谨慎地翻搅井水。可想而知,并没有什么发现。若因而认为井旁的灰泥墙壁里暗藏玄机,隐藏着通往地底的密道,也是太过荒唐无稽的想象。 “这么暗看不清楚,明天早上再来调查好了。”波多野喃喃自语后,随即返回府邸。 之后,波多野趁着等待法院一行人抵达的空当,一一听取府邸内众人的陈述,并绘制现场平面图。为了方便起见,我们先从平面图开始说吧! 他先取出随身携带的卷尺,仔细测量伤患倒地的位置(由血迹便可判断出)、脚印的幅宽、脚印往返的间隔距离、别馆的隔间、窗户的位置、庭院里的树木、池塘与墙壁的相对位置等,测量的时候,他以超乎常人的细心和耐心一遍遍测量,并在手册上画出详细的平面图。 虽然繁复,但警部的努力绝非没有意义。在外行人眼中以为不必要的测量,到最后才发现其实那是必不可少的步骤,非常重要。 在此附上我参照警部的测量数据而画出的平面图(见图一),以便各位读者参考。这是在案件解决之后,由结果反推绘制而成的平面图,虽不如警部的精确,但与破案有重大关系的地方一点儿都没落下,其中有几个地方甚至还着重标了出来。 之后我们才了解,这张平面图暗示着许多重要的信息。最明显的例子,便是歹徒的往返脚印。由图可知,小偷不只走路内八像个女人,D的脚印间隔狭窄,而E却几乎是D的两倍宽。这似乎暗示着D为小偷刚潜入时小心谨慎下遗留的脚印,而E则是开枪之后,想尽快逃离现场脚步凌乱的痕迹。也就是说,由此可知D为来时脚印,E为离去时的脚印。(波多野精密测量出这两边脚印的幅宽,并以此作为基础推算出小偷的身高。但若将这些数据一并记于此则略显繁冗,恕我省略。) 这仅是一例。这些脚印还有其他意义,而伤患的位置及其他两三处地点,我们也是在即将破案之际才明白其具有重大意义。为了按顺序说完故事,在此先略过不提,只希望读者先将这幅图详记在脑中。 接着是对府邸内所有的人员进行一次侦讯,第一位接受侦讯的是凶案第一个目击者——甲田伸太郎。 他比弘一约提早二十几分钟下楼去洗手间,结束后马上到玄关,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试着让在酒精的作用下烫红的双颊稍微冷却,正当他打算回到二楼而走向走廊时,突然听见枪响及紧随其后传来的弘一的呻吟声。 当他迅速跑到别馆时,书房的门半开着,电灯黑着,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听了他的叙述,警部询问: “确定当时没开灯?”不知为何,警部慎重地问了这个问题。 “是的,我猜弘一根本来不及开灯吧!”甲田回答,“我跑到书房时,首先按下墙壁上的开关,电灯一亮,浑身是血的弘一随即映入眼帘,他失去意识,倒在书房正中央。我迅速跑回主屋,大声呼叫家里的人出来帮忙。” “当时你没看到小偷的身影吗?”警部重复刚抵达宅邸时就问过的问题。 “没有,大概已从窗户跳出去了吧!窗外也是一片黑……” “此外,你还发现什么奇怪的事吗?不管是多微不足道的事情都没关系。” “嗯,没有……啊,对了,有件不值一提的小事,我记得刚进书房时,里面冲出来一只猫,吓了我一跳。久松那家伙像子弹一样“忽”地冲了出来。” “久松是那只猫的名字?” “是的。结城家的宠物,是志摩子小姐的爱猫。” 警部听了这些话,面露一丝遗憾之情。如果是猫,那么它能在黑暗中看清楚小偷的长相吧,可惜猫不会说话。 接下来,警部又一一侦讯结城家的每个人(包括仆役)、赤井先生、我及其他来客,但没发现有特别值得注意的证词。至于在医院陪伴病人的夫人与志摩子小姐,对她们的侦讯在第二天进行。只不过,当时志摩子小姐的回答有点儿让人摸不着头脑,因此一并记下。 当警部以同样的语气说“不管多微不足道都没关系”,企图导引出相关证词时,她说出以下这些事: “或许是我想太多了,不过总觉得好像有人进过我的书房。”如平面图所示,志摩子小姐的书房就位于少将书房的隔壁。“并没有遗失什么东西,但我的抽屉似乎被人打开过。我确定昨天傍晚把日记本收进抽屉里了,今天早上却发现它被人翻开并粗暴地丢在桌上。而抽屉也开着,家人或女佣没人会随便开我的抽屉,因此,我觉得很奇怪……不过,相比之下这毕竟只是件小事吧!” 警部听完志摩子的话后,似乎并未放在心上,但事后回想起来,这日记被拿出来丢在桌上的事情亦隐含着重大的意义。 回到故事主题吧!不久,法院一行人抵达,专家随后也来到现场采集指纹,但与波多野警部的调查结果相差无几,并没有更进一步的收获。窗户似乎用布擦拭过了,留下一些痕迹,但找不到任何指纹,连窗外散落的玻璃碎片上也找不到指纹。由此可知,小偷绝非寻常角色。 最后,警部命令部下采集用陶钵盖住的脚印,小心翼翼地带回警署。 骚乱好不容易才结束,等众人上床休息时已是凌晨两点。我与甲田躺在一起,只是两人都因太过激动,整晚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即使如此,我们也并没有对今晚发生的事交换过意见。 三 金光闪闪的赤井先生 第二天一早,平常总爱赖床的我竟然五点就起床了,为的是趁着清晨人迹稀少,又有充足光线的时候,再次检查昨晚谜样的脚印。哈,看来我也是个爱好猎奇之徒啊! 身旁的甲田睡得很沉,为了不吵醒他,我尽量轻手轻脚地打开侧廊的遮雨板,穿上木屐,绕到别馆外侧。 令我瞠目结舌的是,还是有人捷足先登了,还是昨晚的赤井先生。这男人怎么老是抢在我前面?不过他应该不是在观察脚印,我甚至完全看不出来他到底在看什么。 他站在别馆南侧(有脚印那边)西边的一个角落,藏身在建筑物后方探头看西侧靠北方向的什么东西。那地方究竟有什么?那个方向算是别馆后方,是主屋厨房的出口,出口前方是阿常爷平时因爱好而照看的花坛。花坛里并没有什么特别漂亮的花。 我由于遭人抢先一步到达现场而心有不甘,所以打算吓吓他。于是,我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背后,伸手冷不防地拍他肩膀一下,没想到,他的反应却超乎意料之外,只见他一脸慌张地回头,不自觉地吼出: “嗨!这不是松村兄[乱步的出道作品《两分铜币》(1923)中有位松村武出场。而《一张收据》(同上)、《致命的错误》(同上)、《湖畔亭事件》(1926)、《灰色巨人》(1955)中亦出现名为松村的人物。或许是因为乱步在鸟羽造船厂工作时就有个好友叫松村家武的缘故吧!《一张收据》中的故事叙述者与本作品的松村可能是同一个人物,这种可能性很高(收录于新星出版社出版的《两分铜币》中),但其他作品中的松村则明显是不同的人物。]嘛!” 他的吼声出其地大,以至于我反被吓破胆。或许是想尽早把我赶走,赤井先生谈起无关紧要的天气话题来。 然而,我越想越觉得可疑,最后,我再也按捺不住。即使会带给赤井先生不好的印象也无所谓,我推开站在我面前的他,径自走向他刚刚站立的位置,望向北方,但并没有看到任何可疑之物。只看到早起的阿常爷正在整理花坛,赤井刚才那么专心,究竟是在偷窥什么? 由于实在太可疑,我回头望向赤井先生,他只对我尴尬地傻笑。 “请问您方才在看什么?”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问他,他答道: “我没看什么啊。话说回来,你应该是来看昨晚的脚印的吧?嗯,不是吗?” 他竟装傻地反问。不得已之下,我只好回答“正是”。 “那我们一起去看看吧,其实我正打算再好好观察一次呢!” 虽然他这么说,不过我很快就意识到那都是谎话,因为墙外留有四道赤井先生的脚印,换言之,这是他先前往返两次的痕迹。其中一次往返肯定是今天早上抢先到现场的脚印,说什么正打算去看,根本早就观察过了嘛! 到了古井旁,两人暂且在附近查看,可惜并没有找到其他任何新线索。脚印确实是从古井开始,并消失于古井的。此外,除了昨晚来调查的三个人的脚印,剩下的就只有在附近徘徊的野狗的脚印。 “要是这不是野狗的脚印而是工作鞋的就好了……”我自顾自地说,这是因为野狗的脚印是由反方向来到井边,在附近绕了几圈后,又折返回原来的方向的。 此时,我猛然想起曾在一本破旧的《斯特兰杂志》[英国杂志,创刊于一八九一年,因连载歇洛克·福尔摩斯的推理故事而大受欢迎。此外还有奥本海姆、伍德豪斯、H.G.威尔斯、克里斯蒂等名作家亦曾在此发表过连载小说,于一九五〇年三月停刊。]上读到过一篇发生在国外的实际犯罪案件[在《续·幻影城》的《诡计大全——脚印类诡计》篇中提到过乔治·R.席姆斯的《杀人的独创性》(Originality in Murder),这个故事原刊载于《斯特兰杂志》(Strand Magazine)一九一五年十月号。]。矗立在原野上的一栋独立建筑物里发生了一起杀人案件。因被害者过的是独居的生活,所以犯人必定是外来者。但不可思议的是,雪在凶案发生前就已经停止,白雪皑皑的地面上,竟然看不到一只人类的脚印。除了推测凶手在作案之后即消失在天地间,找不到其他合理的解释。 然而,虽没有人类脚印,现场却留下其他脚印——两排往返于这栋大宅前的马蹄印。 因此,有人怀疑被害者该不会是被马踢死的吧?只是随着调查的不断深入,最后发现犯人为隐匿自己的脚印,竟将马蹄铁钉在自己的后脚跟上。故事大致如此。 所以我才会假设,若野狗的脚印是以相同方式留下,那事情就简单了。 野狗的掌印大得有些意外,假设一个人的四肢装上狗掌模型趴在地上爬行,似乎不无可能。而且,由地面干燥情形来判断,狗掌印留下的时间应该与穿工作鞋的男人走过的时间比较接近。 我说出自己的想法,却见赤井先生语带揶揄的口气说,“您可真是位名侦探啊”,而后陷入沉默,真是个怪人! 慎重起见,我赶紧追踪野狗的掌印直到荒地对面的马路上,但那是条碎石路,完全无法判断狗掌印往哪个方向去了。我只能猜想,“狗”不是往左就是往右了吧! 然而,我不是侦探,一旦找不到脚印,接下来该怎么办便毫无头绪,眼前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看来也只能放弃了。事后我才理解,若是真正的侦探,他们会注意到的细节比我注意到的微小多了。 过了一个小时后,波多野警部再次来到府邸进行调查,可惜并没有任何新发现,故在此不另行赘述。 用过早餐后,历经昨晚这场骚动,我们也不好继续在此留宿,于是甲田与我决定先行告别,虽然我对案情的后续发展依旧十分好奇,但我实在无法开口说要单独留下,便决定等日后案情有所进展时,再找个机会前来拜访。 离开结城家后,我们在回家途中顺道前往弘一所住的医院探望,结城少将与赤井先生刚好也在医院。结城夫人与志摩子小姐都留在医院照顾病人,两人脸色苍白,昨晚似乎并未好好休息,我们没见到弘一本人,因为被允许进入病房探望的只有少将。看来伤势比想象中严重。 又过了两天,第三天我动身前往镰仓,除了探望弘一之外,也是想打听事件的后续发展。 此时的弘一,已经完成手术,高烧也退了,脱离了生命危险,只是身体极度虚弱,完全没有说话的力气。而当天波多野警部也来了,主要是询问弘一是否还记得歹徒的相貌。弘一答道: “除了手电筒的光与黑色人影外,其他都不记得了。”我也从结城夫人口中听说了这件事。 离开医院后,我顺道前往结城府邸问候少将。岂料,却在回家路上目睹了一件让我着实摸不着头绪的事,应该说是用我的头脑绝对无法理解的事。 走出结城府邸后,或许是跃跃欲试的好奇心作祟,我突然想起古井来,于是索性穿过空地,到古井旁仔细观察。接着,又沿着野狗掌印消失的碎石子路绕了一大圈再往车站走去。就在这时,我在距离古井空地不到一町的路上遇见了赤井先生,唉,怎么又是赤井先生? 他正好打开一家门面富贵的临街商铺的格子门走出来,他明明看见我了,不知为何却在瞬间别开脸,逃也似的快步朝相反方向急急小跑步离去。 见到这反常的举动,我便刻意加快脚步跟着赤井先生。经过那家商铺时,我瞥见门牌上写着“琴野三右卫门”,并将这个名字牢记在心,而后继续紧随其后,走大约一町之远,才总算追上他。 “这不是赤井先生吗?” 我开口叫出名字,他这才死心地回头说: “嗨,你也来啦?我今天刚去拜访过结城家哪。” 他的这个回答实在太可疑了,且他并未明说他去过琴野三右卫门家。 当赤井先生回头时,他的样子着实吓了我一跳。眼前的他,一副装饰工匠或裱褙师傅的小学徒[装饰工匠是制作锁、戒指、发簪、烟管、家具等装饰用贵重金属部分的工匠。裱褙师傅则是专门制作卷轴、挂画或屏风裱褙的工匠。他们需经常使用黄金或金箔。]打扮,全身沾满金粉。从两手到胸前、膝盖,仿佛梨子地花样[泥金画的技法之一,在漆好的器物表面洒上由金银混合而成的粉末(梨子地粉),再在上面涂上一层透明漆,干透后加以擦拭,使底屑的梨子地粉的色彩显露无遗。这种花样看起来类似梨子的外皮,故名。]般的金粉点点四散,在夏日艳阳的照耀下闪烁着光芒,凑近一看,连鼻头都不能幸免,于是赤井先生整个人看着像佛像一般金光闪闪。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试图问他原因,但他只是草草回答“没什么”,想尽办法回避我的提问。 对当时的我们而言,“黄金”具有不寻常的意义。射击弘一的小偷,其目标只有黄金制品。用波多野的话来形容,他就像个“黄金搜集狂”。这个案件发生当晚正好也在结城府邸出现的神秘人物赤井,此刻却是金光闪闪,还急急忙忙地逃离我的视线,他的举止实在太过诡异。赤井先生应该不至于就是犯人吧?但不管是之前让人难以理解的举动,抑或眼前的闪闪金光,疑点实在太多了。 我们两人皆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走向车站,终于,我再也按捺不住,鼓起勇气询问一开始就十分在意却又说不出口的疑惑。 “那天晚上在枪响之前,您似乎不在二楼,请问当时您在哪里?” “我不太能喝酒,”赤井一副了然在胸的模样,直截了当地回答,“当时我突然有种窒息的感觉,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加上香烟也刚好抽完,于是顺带出了趟门买烟。”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您没听见枪响喽?” “嗯。” 对话到此结束,两人再次陷入沉默,又走了一段路后,这次换赤井先生开口,他说的是一件完全不着边际的事。 “事发前两天,附近的木材行在古井对面那块空地上弃置许多旧木材。假设那些旧木材没卖掉的话,在木材的阻碍下,就留不下野狗的脚印了,你说对吧?这是我刚刚听来的消息。” 赤井先生把这件顺理成章的事讲得一副值得发人深省的样子。 他是借此掩饰他的尴尬吗?若非如此,他肯定是个自以为聪明的大笨蛋。因为事发两天前那里是否放置木材,跟事件本身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也不会因此挡到小偷的去路,纠缠在这些旧木材上根本无济于事。我直接说出我的意见后,赤井先生竟装模作样地回答: “如果你这么认为,那就是这样吧!” 这家伙真是个怪人! 四 病榻上的业余侦探 那天之后,没再发生任何特别的事情。又过了一个星期,我第三次前往镰仓,弘一此时仍住在医院,但他寄来一封信说精神已恢复许多,希望我过去找他聊聊。老实说我十分好奇在这一个星期内,警方的搜查是否有进展。结城家没有人与我联络,而报纸上也一直未见相关报道,因此对案件目前的进展我一无所知。我想应该还没找到凶手吧! 来到病房,眼前的弘一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精神明显好多了。各界赠送的慰问花束簇拥在他四周,母亲与护士也待在他身旁细心照料。 “啊,松村,你来得正好!” 他一见到我,立刻开心地伸出手。我紧握着他的手,首先恭喜他顺利康复。 “但我的脚这辈子恐怕都好不了了,一生都只能是个可悲的瘸子。” 弘一黯然地说,我不知该如何回应。结城夫人无言地侧头转向一旁,双眼眨个不停,似在极力压抑情绪。 闲聊了一会儿后,夫人说必须出去买些生活用品回来,拜托我暂为照顾后便离开病房。于是,弘一请护士暂时离开,在没有第三者的打扰下,我们将话题转向这个案件。 据弘一所言,警方后来打捞过古井,也调查过出售同款式工作鞋的商店。遗憾的是,井底什么也没有,而工作鞋更是极为普通的款式,不论哪家鞋店每天都能卖出去好几双。也就是说,搜查一无所获。 由于被害者的父亲是陆军省的高级干部,在这一带举足轻重,为表示敬意,波多野警部经常到病房探望弘一。听说弘一对犯罪搜查兴趣浓厚后,更进一步将调查进展详细告诉弘一。 “换句话说,警方目前所知的一切我都很清楚。这件事真的很离奇难解!小偷的脚印消失在空地正中央,简直是推理小说里才有的情节,而他的盗窃目标仅限于金制品也很另类。你还听到过其他信息吗?” 弘一身为被害者,加上向来对推理兴趣浓厚,因此对于案件似乎十分好奇。 于是我补充一些他还没听过的事情,也就是赤井先生的种种反常举止、野狗掌印,以及事件发生当晚阿常爷坐在窗户旁的可疑行为等,我将观察到的一切一股脑全说了出来。 弘一边听我说,边不时点头,神情显得十分专注。等我说完,他紧闭双眼,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差点儿以为他身体不适。接着,他张开双眼,以异于平常的严肃口吻说: “如果从最坏的情况去考虑,这件事恐怕是起有计划的阴谋犯罪啊……” “阴谋犯罪?难道不是单纯的窃盗吗?”受弘一严肃的表情影响,我不由得认真起来。 “嗯!通过分析种种迹象,我认为这是一起超乎寻常的案件。绝非窃盗之类这等可大可小的普通犯罪,而是一次令人胆寒的阴谋。不只骇人,还是龌龊至极的恶魔行为。” 弘一瘦削苍白的脸靠在纯白床单上,凝视着天花板,以低沉嗓音说出犹如谜语般的话语。时值盛夏正午,听不见一声蝉鸣,周围的一切悄然无声,仿若梦中的沙漠。 “你的想法是?”我不禁用有点儿忐忑的声音询问。 “不,关于这个我还不能说。”弘一依旧凝视着天花板回答,“因为目前仍只是我的推测,加上实情太过残酷,我想好好思考过后再说。不过,可供判断的材料已经备齐了。在这个案件中,充满太多诡异的事实细节。但也许只是表面上的诡异,潜藏其中的真理或许单纯得出乎意料啊!”弘一自言自语,再次闭上眼睛静默不语。 在他的脑中或许有某种骇人的真相正逐渐成形吧,可是我全然想象不到那究竟是什么。 “首先,最不可思议的,是从古井出发,又消失在古井边的脚印吧!”弘一闭着眼睛说,“古井本身不知意味着什么……不,这么揣测是很危险的,一定有其他解释方式,松村,你还记得吗?前几天波多野先生让我看过现场平面图,重点我应该都还记得。地面上的脚印,无论怎么看都有一些自相矛盾之处。小偷走路的方式像个女人般呈内八字也是很重要的特征。不过,我发现了一个更无法理解的细节。我曾提醒波多野先生,但他一副不放在心上的样子。我想,你应该也没注意到吧?就是去程与回程两列脚印的间隔似乎远得有点不自然。在那种情况下,任何人都会选择最近、最熟悉的路径逃离现场,这是人之常情。换句话说,一般人应是选择两点间最短的距离逃跑才对。然而,看那张平面图,去程与回程的脚印却是以古井及别馆窗户为两个基点,连上后形成两道弧形,两道弧形的中间仿佛有广阔的树林阻隔一般。我觉得这是很值得深思的。” 这就是弘一的表达方式。他非常热爱推理小说,是个热衷于逻辑游戏的男子。 “可是,事情发生在夜里。小偷开枪之后想必也很慌张,怎么会有余力在意这些事?回程路径不同我觉得没什么不自然的。”对于他仅纠缠在这些小事上,我完全无法苟同。 “不,正因为是在黑夜,才会出现这样的脚印。你似乎有些误解,我想表达的不只来回路径不同,而是这两道脚印是刻意(确确实实是刻意地)岔开的。我在想,小偷或许是故意避开来时的路吧。由于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更必须小心谨慎才不至于踩到来时的脚印,我觉得这很有意思。为慎重起见,我也问过波多野先生,两道脚印是否有重叠之处,答案是否定的。在一片漆黑中,往返于两点之间的脚印却没有一处重叠,若说是偶然也太牵强了,不是吗?”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倒是有点儿奇怪。但我想不通,小偷为何要特意避开来时的脚印呢?这不是很没有意义的行为吗?” “不,当然有意义。接着思考下一件事吧!” 弘一模仿起歇洛克·福尔摩斯,故意隐瞒结论,他向来如此。 眼前的他,不仅脸色苍白、呼吸急促,有时甚至皱起眉头,伤口包裹着一层厚厚的绷带,看来依然令他疼痛不已,只是一聊到推理,弘一总是热情十足的,他是这次事件的被害者,而且似乎感受到背后潜藏着某种骇人的阴谋,也难怪他会如此审慎地对待。 “第二个不可思议的是,被偷的全是金制品,小偷为什么对近在咫尺的巨款完全没有兴趣?这两个疑点,乍一听,让我立刻想起某人。这是极少数人才知道的秘密,连波多野先生都没注意到他。” “是我不认识的人吗?” “嗯,肯定不认识。我的朋友中也只有甲田知道,因为我跟他提起过。” “到底是谁?你是说,他就是犯人吗?” “不,我认为不是。因此我并未向波多野先生提起这号人物。你对他一无所知,所以就算我说了也没用。我只是怀疑他,所幸这纯粹是我的误解。其他证据并不吻合他是犯人的结论。” 说完,弘一又闭上双眼。我心想,这男人真爱吊人胃口。但在推理上他的确高明得多,眼下我也拿他没辙。 我索性当做陪病人谈心,耐着性子等候。不久,他张开双眼,眼里绽放出欣喜的光芒。 “嘿,你觉得,被偷走的金制品中,体积最大的是什么?应该是那座时钟吧。我记得它的高度约三寸、长与宽都是两寸,而重量则差不多是三百匁[日本旧制重量单位,一匁等于三点七五克。]” “我对那座时钟没什么印象,不过根据令尊的形容,似乎差不多是这样的大小。但是,这座时钟的大小、重量跟这件事又有什么关系?你怎么会突然对时钟那么好奇?” 我以为弘一因为发烧而精神恍惚,才说出这样的话,差点儿伸手摸摸他的额头。但从他的脸色看来,应该只是兴奋,完全看不出发高烧的病态。 “不,这很重要。我刚刚才发觉,失窃物的大小与重量,具有非比寻常的意义。” “跟小偷能否搬得动有关吗?” 事后回想起来,我的问题多么愚蠢啊!弘一当时没回答我,反而说出更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话。 “喂,麻烦你把那花瓶的花拿出来,然后把花瓶从窗口尽力扔到围墙上去。” 这简直是疯子的行为。弘一要我把用来装饰病房的花瓶扔到窗外的围墙上。花瓶高约五寸,只是一般的濑户瓷器。 “你在说什么?把花瓶扔到围墙上不就碎掉了吗?这无异于疯子的行为啊!” “碎了也没关系,反正那也是从我家带来的。快,去看看。” 但我还是很犹豫。弘一不耐烦得差点儿从病床上跳起来。要是他真的下床就糟了,医生可是明言禁止他做任何太过剧烈运动的。 虽然觉得很疯狂,不过在病人的任性驱使下,我也只能无奈地接受他这不合情理的请托,拼尽全力把花瓶从窗户朝三间远的水泥围墙丢过去。花瓶刚好撞到墙壁上,砸了个粉碎。 弘一抬起头,看到花瓶最后的结局,才一副安心的样子,全身无力地倒到床上去了。 “好、好,这样就够了,谢谢!”他的感谢简直更让我不明所以。听到刚才的花瓶破碎的声音,我提心吊胆,担心有人过来责怪我们。 “接着,来谈谈阿常爷那出人意料的举动吧!” 弘一忽然把话题转到其他事情上。他现在的思考是跳跃性的,前后逻辑似乎也不太一致,我渐渐担忧起来。 “我想,这应该是这次犯罪最有力的线索。”无视我一脸担忧的表情,弘一径自自言自语地做起他的推理来。“当大家在书房里都乱成一团时,只有阿常爷一个人坐在窗户旁,这景象真是有趣,你明白吗?这当中必定有道理。阿常爷又没发疯,绝不可能莫名其妙地做出这般与别人格格不入的举动。” “一定是有原因的吧!只是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才会觉得那景象实在反常。”弘一的话有点儿激怒我,因此我的口吻也不客气起来了。 “我倒是能理解呢!”弘一笑着说,“你回忆一下,隔天早上阿常爷在做什么?” “隔天早上阿常爷在做什么?”我全然猜不透他的用意。 “怎么,你不是亲眼看见了吗?当时你全副心思都在赤井先生身上,因而忽略了阿常爷。你刚刚不也说当时赤井先生正在偷窥别馆对面的什么地方?” “嗯,我觉得他的举止很奇怪。” “不,你不应该把二者分成两件事情思考。赤并先生当时观察的不是别人,正是阿常爷啊。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可能。” “啊,原来如此!”我竟然没意识到这一点,我还真是搞不清楚状况啊! “阿常爷当时正在整理花坛。但花坛里根本没有花,此时也不是播种的季节,若说他在整理花坛不是很奇怪吗?所以,更合理的猜测,他其实是在做其他事情!” “所谓的其他事情是什么?” “你回想一下,那天晚上阿常爷坐在书房里那极其突兀的位置,隔天一早又忙着整理花坛。将两件事联系起来,得到的结论只有一种可能,对吧?这表示阿常爷必定藏了什么东西啊! “他究竟藏了什么,为什么要藏,我还完全没有头绪,但这至少表示阿常爷手里一定有什么不得不尽快藏起来的东西。如果阿常爷真要藏什么东西,距离厨房最近的地点当然就是花坛,而他亦能顺势伪装成正在整理花坛的样子,可谓一举两得。因此我想拜托你一件事,请立刻把我家的花坛翻挖一遍,将藏在那边的东西拿来给我,好吗?至于埋藏地点,只要观察土壤的颜色应该马上就知道了。” 对于弘一的明察秋毫,我着实佩服得五体投地。我虽然亲眼目睹阿常爷的举止,却全然无法理解其深意,而他竟只需一会儿工夫就把谜语解开了。 “要我跑这一趟当然没问题。但你方才提到这不是小偷的行为,而是恶魔所为,这话有什么根据吗?另一件我不明白的,是刚才花瓶的事。在我离开前,希望你简单说明一下。” “不,这一切都还只是停留在我的想象阶段,况且这些也不是能信口胡诌的事,请暂且不要刨根问底,只不过,若我的推理没错,这起事件绝对是比我们所看到的更为残酷的犯罪,这点希望你牢记在心。如果不是证据不足,我这个病人也没必要如此激动。” 拜托护士照顾病人后,我先行离开。离开病房前,我听见弘一口中念念有词,仿佛哼着一首德语歌曲:“寻找女人,寻找女人……” 来到结城家时已是黄昏时分。少将正好外出,于是,我跟书生打声招呼后,赶紧来到庭院。我把花坛挖开一看,当然如弘一所说的,花坛里埋着一件颇令人费解的东西,那是一个很旧的铝制眼镜盒,看起来像刚被埋进去不久。我不时留意四周,以免阿常爷发现,并私底下找来一名女佣询问是否知道眼镜盒的主人是谁,没想到,这竟是阿常爷自己的老花眼镜盒。女佣强调盒上有记号,错不了。 阿常爷藏的是自己的东西?这实在太荒谬了。纵使那是掉落在犯罪现场的物品,若是阿常爷自己的所有物,只要默不吭声地继续使用不就好了?日常用的眼镜盒突然不见了,不是更叫人起疑吗? 不管我怎么苦苦思索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索性决定不做无谓的揣测,直接将眼镜盒带到医院,也请女佣务必对这件事情守口如瓶。但是,正当我要返回主屋时,又撞见一件莫名其妙的事。 那时夕阳已经快要沉入地平线,天色逐渐昏暗。主屋屋檐下的遮雨板紧紧关着,主人好像不在家,别馆的窗户也没有光线,在昏暗的庭院里,有一道人影慢慢逼近。 凑近一看,原来是只穿了一件衬衫的赤井先生。主人不在家,眼前这个人竟大剌剌地在别人家的庭院里晃荡,而且还是这个时间,他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当他看见我时,十分惊讶,顿时停下脚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见他只穿一件衬衫、光着脚,腰部以下全部都湿透了,而且还沾满泥泞。 “您怎么了?” 听到我的提问,他用一副羞于启齿似的表情回答: “我在钓鲤鱼,不小心脚滑了一下……池子里的泥巴好厚啊!” 他的说词在我听来,怎么都像慌话。 五 逮捕黄金狂 不久后,我回到弘一的病房。夫人碰巧早我一步离开回到结城府邸,病房里只有无所事事的护士,弘一见到我,立刻请护士离开。 “就是这个。被你说中了,花坛里藏了这玩意儿!”说着,我将眼镜盒放到床上。弘一一见,用惊讶又了然于胸的口气嘟囔: “唉,果然……” “果然?其实你早知道花坛里藏了这眼镜盒,是吗?可是我问过女佣,她说这是阿常爷的老花眼镜盒。阿常爷为什么要把自己的东西埋起来,我怎么也想不通。” “这确实是阿常爷的,不过有其他意义。你不知道那件事情,才没联想到。” “那件事是?” “这么一来,毋庸置疑。太可怕了……那家伙竟然做出这种事情……” 弘一没回答我的问题,反而径自激动地喃喃自语,看来他已找到真正的凶手了。“那家伙”到底是谁?当我想开口问时,门口传来敲门声。 原来是波多野警部来探望。在这之前他也来过好几次了,职责之外,更重要的是他对结城家似乎颇有好感。 “看来您精神好多了!” “嗯,托您的福,复原得蛮顺利的。” 彼此打完招呼后,警部表情略显严肃:“晚上来拜访,其实是有件要事必须立刻通知你。”接着警部把我从上到下打量一番。 “这位是松村,想必您也见过。他是我多年的好友,不用在意!”弘一催促道。 “不,也算不上什么不可告人的事……那我直说了。我们已找到犯人,并在今天下午将他逮捕了。” “咦?已逮到犯人?”弘一与我异口同声问道。 “犯人是谁?” “结城先生,你知道附近有个叫琴野三右卫门的地主吗?” 果然跟琴野三右卫门有关。 各位读者应该还记得吧?那可疑的赤井先生曾在三右卫门家中搞得全身沾满金粉。 “嗯,我知道,所以……” “他有个精神异常的儿子,名叫光雄。平时总是被监禁在家里,很少放他自由外出,你可能从没听说过,连我也是今天才知道这件事儿的。” “不,我晓得。那么,您认为他就是犯人吗?” “是的。警方已逮捕他,也进行过侦讯。只是他毕竟精神有点儿问题,以至于无法明确交代犯罪的每个细节。他患有罕见的精神疾病,或许以黄金狂来形容他最为贴切吧!对于任何金色的物品,他都有很强烈的占有欲。我进到那男人的卧房时当场说不出话来,整间卧房犹如佛坛一般金光闪闪,不论是镀金、黄铜粉还是金箔,与该物品的价值无关,凡是金色的物品,从匾额、金纸到金屑,他一概搜集。” “我听说过。换言之,您认为从我家偷走金制品的就是这位黄金狂喽?” “没错。全然漠视放在一旁的巨额现钞,只偷金制品,且连没什么价值的金色钢笔都偷走,肯定是一般道理难以解释的精神病患所为。一开始直觉便告诉我,此事带着疯狂的意味。果然,犯人果真精神异常,还是个黄金狂。完全符合逻辑,不是吗?” “那么失窃的物品都找到了吗?” 不知为何,虽然轻微难辨,我还是感觉到弘一的话里暗藏的讽刺意味。 “不,这倒还没有。我们搜查过,但在他的卧房里并未找到蛛丝马迹。既然是个精神病患,肯定藏到什么不合常理的地方,今后我们也将继续深入调查。” “另外,事发当晚,那名精神病患离家的证据,您是否掌握了?难道他的家人都没发现吗?”由于弘一的问题实在太过细碎,波多野不禁面露厌烦之色。 “似乎没有人发现。不过这个疯子住在宅院深处的别馆,只要从窗户跳出来、越过围墙,想在没有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离开并非完全不可能。” “是啊,原来是这样!”弘一的口气越显讽刺,“可是,那自井边出发、又回到井边的脚印,您又做何解释?我以为这是很重要的证据呢!” “你这么不停地问,简直像我在接受侦讯了。”警部不禁瞄了我一眼,佯装不介意地笑了,但明显看得出来他当时感觉非常不满。“这些事情用不着你操心,我们警方及法院等专门机关一定会调查清楚的。” “不,希望您不要有任何不愉快的感觉。毕竟我是被害者,请务必说说您的推理供我参考,这要求应该不为过吧?” “恐怕不行,因为你问的可都是还没调查清楚的事。”警部不得已,只好微笑以对,“关于脚印目前也都还在调查中。” “也就是说,警方没有任何确实的证据喽?除了黄金狂与金制品遭窃这偶然的一致性以外。”弘一肆无忌惮地反驳,吓得在一旁听着的我冷汗直流。 “你刚才是说偶然的一致性?”原本一直表现出很好的耐性的波多野,听到这句话也忍不住动怒,“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是想说警方搞错了?” “正是。”弘一毫不客气地说出结论,“警方逮捕琴野光雄,根本是个荒谬至极的行为。” “你说什么?”警部一副吃惊的表情,但还是立刻追问,“那你有其他证据吗?没有的话可不能胡扯!” “证据我多得是。”弘一一派轻松地应道。 “开什么玩笑。事发以来你一直躺在这里,怎么可能搜集证据?看来你的精神还没完全恢复,这不过是你的妄想,是麻醉药劲还没过时所见到的梦境啊!” “哈哈哈,您害怕吗?您害怕被别人指责调查失误吗?” 弘一终于激怒了波多野。遭到如此嘲弄,就算对方只是个年轻的病人,也咽不下这口气。警部太阳穴上的青筋刹那间隆起,一下子把椅子拖到床前。 “那好,我倒想听听你有何高见。你说,谁才是真正的犯人?”波多野警部逼近弘一,病房里的气氛猛得剑拔弩张了起来,但弘一并没有当即回答。为整理思绪,他脸朝天花板,闭上双眼。 弘一下午曾说过,他知道有一个很容易就会被怀疑的人物,但对方并非真正的犯人,看来这号人物应该就是琴野光雄。由警部适才的分析听来,琴野的确受到怀疑了。但既然弘一坚决否定他是犯人,难道还有另一名黄金狂吗?如果有,或许就是赤井先生吧!事发以来,赤井先生的一举一动着实令人起疑。他也曾出现在琴野三右卫门家门口,而且满身金粉,也许他就是另一名“黄金狂”吧! 然而,在我要前往结城家的花坛一探究竟前,弘一亦曾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话。那就是德语的“寻找女人”,或许这正意谓此犯罪事件中有“女人”的存在。只不过,提到女人,我只联想到志摩子小姐而已。她与这件事究竟有何关联?啊,对了,小偷的脚印不就是犹如女性般的内八字印吗?还有,枪响之后,“久松”这只猫“倏”地从书房里跑出来,而“久松”是志摩子小姐的猫。由此判断,犯人就是她吗?不会吧……不可能吧…… 此外,还有另一名可疑人物,那就是老用人阿常爷。他的眼镜盒掉在犯罪现场,事后还特意埋在花坛里…… 正当我苦思冥想之际,弘一张开双眼,再次以低沉的嗓音朝等候多时的波多野开始说明起来: “琴野家的儿子或许能瞒过家人出门,但是再怎么疯狂的人,也不可能完全不留下脚印穿过那片空地。因此,该如何解释消失在井边的脚印,将是解决整件事情最关键的问题。把这个问题丢在一旁去寻找犯人,不过是一种自以为是的凭空之谈罢了。” 弘一说到这里,为了调整呼吸而稍稍做了一下停顿。也许是伤口隐隐作痛吧,他微微皱起眉头。 由于弘一的口气理智且充满自信,警部当下被他的气势所折服,只能静静等他把话说完。 “这位松村,”弘一继续说,“针对消失的脚印提出非常有趣的假设,不知道您是否注意到,水井的另一侧有野狗的脚掌印。这野狗脚掌印仿佛刻意接替工作鞋的脚印似的,朝相反方向的道路延伸出去。因此松村认为,或许犯人是装上狗脚掌模型,趴在地上移动。但这个说法有趣归有趣,却极不切实际。若问原因,”弘一看了我一眼,继续说,“犯人既然想出野狗脚掌印的诡计,何苦要在从古井到别馆之间留下真正的脚印?这么一来,好不容易想出的计策岂不白费?纵使犯人确实精神异常,这样的行为也太过违背常理。更何况,疯子根本无法想出如此复杂的诡计。因此很遗憾,上述假设不成立。如此一来,脚印问题依然存在。波多野先生,您前几天借我看过的那份画在笔记本上的现场平面图,应该还带在身上吧?我认为解决脚印问题的关键就藏在图中。” 幸亏波多野随身携带笔记本,他立即翻开平面图,放在弘一枕头旁,弘一继续解释。 “请看这里。刚才我也向松村说过,去程的脚印与回程的脚印之间,间距大得很不自然。或许您认为是罪犯迈开大步行走才会这样绕道,然而,往返的脚印之间未见任何重叠的部分,这是非常不自然的。您懂我的意思吗?这两件不自然的迹象正意味着一件事实,那就是犯人小心谨慎地刻意避开来时的脚印。四下黑暗中,犯人为避免脚印重叠,才会如此慎重地在两条不同且有些距离的路径上来回行走。” “原来如此,脚印完全没有重叠这点的确相当不自然。或许如同你所推理的,犯人是刻意防止重叠才如此行走的,但那又意味着什么?” 仿佛波多野警部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似的,弘一极其不耐烦地回答: “无法理解是因为您陷入严重的心理错觉——认为步伐小是去程、步伐大是回程,及脚印起于古井、终于古井。” “噢?那么,你认为脚印其实不是起于古井、终于古井,反而是起于书房、终于书房的喽?” “是的,这一点我从一开始便深信不疑。” “欵,这不可能!”警部拼命反驳,“乍听之下似乎很有道理,但你的推理有个非常致命的缺陷。既然犯人的思虑如此周全,为何不多走几步到对面马路上?脚印在中途消失,根本什么诡计也没用上,设想如此周全的犯人,为何会犯下这么愚蠢的失误?这点你如何解释?” “理由其实非常没有意义,而且很愚蠢。”弘一不假思索地回答,“因为,那天是个漆黑无光的夜晚。” “只因是黑夜,所以只能走到古井,而无法多走几步到马路上?没这种鬼道理吧?” “不,我的意思不是这样。只是犯人误以为没必要再往前走,仅需走到古井即可。这不过是可笑的心理失误,您或许有所不知,这件事发生的两三天前,古井到对面马路之间的空地上,整整一个月时间,堆积了大量的旧木材。犯人一直看着这个景象,才会有所误解。他不知道木材已被搬走,还以为仍堆在空地上。既然认为此处有木材,犯人走在上面理应不会留下脚印,便没必要走过去。一切都是那天晚间天太暗的关系,才会导致这种误解。说不定,犯人的脚碰到古井的刹那,还以为那就是木材呢!” 啊,多么简单明了,听来甚至可笑!我也见过那堆旧木材,不,不只看过,前几天赤井先生还曾经意有所指,暗示我旧木材的事。唉,明明是我再清楚不过的事实,连躺在病床上好一阵子的弘一都能解释,四处探查的我却完全想不透。 “换句话说,那脚印只是犯人想误导大家小偷是外来者的诡计罢了。这么说来,你认为犯人必定是结城府邸中的某人,是吧?” 就算是倔犟的波多野警部,此时也已完全认输,他只想从弘一口中尽快得知犯人的名字。 六 “这是算术的问题” “假设脚印是伪造的,只要犯人不会飞天遁地,那么可以肯定犯人就是当时在府邸内的某一个人,只能这么推测。”弘一继续推理,“接着,为何他仅以金制品为目标?这的确很有趣。有可能是小偷认识琴野光雄,欲将罪行嫁祸给那个精神病患。伪造脚印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但除此之外,尚有一个特殊的理由。这与金制品的大小、重量有关系。” 由于这是我第二次听到,所以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波多野似乎对这莫名其妙的看法哑然失笑。于是他沉默不语,直勾勾盯着弘一。病床上的业余侦探满不在乎地推理下去: “这张平面图中也清楚表示出这点,波多野先生,难道您在描绘别馆外的水池时,什么也没注意到,就只是依样画葫芦而已吗?” “所以说……啊,你的意思是……”警部非常惊讶,未久又半信半疑地喃喃自语,“不可能吧,真是如此吗……” “小偷觊觎的目标都是金制品的话,一切便很合理。金制品多半体积小、重量足,乍看被偷走,其实是抛进水池里了。松村,刚才请你丢花瓶,是因为那花瓶与时钟的重量相近,我想测试能丢多远,我把这个当成被盗物品能否顺利沉入水池的参考。” “但犯人为何要这么费事?你说是为了伪装成窃盗案,那么他是想掩饰什么行为了?除金制品外,并无其他物品遭窃。既然如此,犯人的真正目的又是什么?”警部忍不住说出心中的疑问。 “这不是非常明显吗?杀了我,这就是犯人真正的目的。” “咦?杀了你?究竟是谁,又为了什么?” “欵,别急。先让我说明为何我得出这个结论。在当时的情况下,犯人根本没必要向我开枪。只要趁黑逃走,必定能顺利脱逃。一般的持枪歹徒,手枪多半只是用来威胁的道具,很少真的开枪射击。只为这些没多少价值的金制品就开枪伤人,要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毕竟盗窃罪与杀人罪的刑责轻重差别很大。由此推断,在那种情形下开枪是极其不合理的。如何,各位应该也认同吧?我的怀疑便是由此而生的。因此,我怀疑这整场犯罪虽披着窃盗的外衣,真正目的却是杀人。” “那么你怀疑谁,难道有人怨恨你吗?” “这只是很简单的算术问题……起初我并没有怀疑任何人,只以合乎逻辑的方式仔细推敲各项证据之间的关系,最后得出这个结论,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至于是否正确,您再实际验证一下便可确定,例如水池里是否有遭窃物品……这算术问题就像二减一等于一般,答案极其简单明了,清楚得都有些过分了。”弘一继续说,“假如庭院里唯一的脚印是伪造的,那么歹徒的逃跑路径只剩下沿着走廊逃向主屋这条了。而在手枪发射的瞬间,甲田正在走廊上,各位很清楚,别馆的走廊只有一个出入口,走廊上也点了灯,想不遇见甲田而顺利逃脱是不可能的。您也检查过隔壁志摩子小姐的书房,想必也清楚里面几乎不可能有藏身之处。若由此推测,这起案件中犯人是不存在的。” “我当然也注意过这点。歹徒无法逃向主屋,才会得出犯人是外来者的结论。”波多野解释。 “犯人既非外来者,亦非在主屋里的人。那么,就只有被害者的我与最早发现的甲田两人。但被害者不可能是犯人,这世界上有哪个大笨蛋会朝自己开枪?因此只剩下甲田。我方才说的二减一的算术题便指这个。只要从这两人中减去不可能自我伤害的被害者,剩下的那个自然就是加害者。” “所以你的意思是……”警部与我几乎同时喊出来。 “是的,我们陷入错觉中了。有一号人物一直藏身在我们意识的盲点里,他披着不可思议的隐身斗篷——亦既是被害者的好友,同时又是案件第一个发现者,这件隐身斗篷里。” “那么,你一开始就看出真相了吗?” “不,我是到今天才晓得的,当晚我只瞥见一道黑影。” “由推理看来或许是如此,可是我仍难以置信,一向举止端正的甲田竟然会……”我对这意外的结论不敢尽信,立即出言反驳。 “对,问题就在这里。我也不愿意把自己的朋友当做犯人,但倘使我保持沉默,那可怜的疯子便会被强加上莫须有的罪名。而且,甲田也绝非我们以为的那般善良。这次的手法不正显示出他无所不用其极的残酷本色?这次的犯罪绝非常人所能构思出的,这是恶魔,是恶魔所为啊!” “这么说来,你手里掌握着不可动摇的铁证喽?”警部果然还是注重实际。 “既然除了他以外没人能在当时作案,犯人不是他还会是谁?这难道不是最有力的证据?若你坚持需要物证,也非完全没有。松村,你应该还记得甲田走路的特征吧?” 弘一这么一问我才想起来。我压根没想过甲田就是犯人,因此根本忘了这回事。他走路的方式的确像个女人,走的是内八字。 “这么说来,甲田走路确实是内八字。” “这也是证据之一,但还有更确切的物证。” 弘一将眼镜盒自床垫下取出来交给警部,并说明阿常爷藏匿眼镜盒的前后经过。 “这个眼镜盒原本是阿常爷的东西。但假若阿常爷是犯人,他没必要将盒子埋进花坛,只需装作不知情继续使用即可。因此,藏匿眼镜盒反而证明他不是犯人。而他出于什么缘由必须藏匿盒子?自然有他的道理。再者,为什么松村没注意到呢?我们明明每天都一起到海边的啊!” 啊,弘一暗示的是…… 甲田平时佩戴近视眼镜,只是那时候到结城家时忘记了平常随身携带的眼镜盒。眼镜盒虽非生活必需品,但游泳时,没有眼镜盒总是不太方便。阿常爷得知甲田的不便后,干脆拿自己的老花眼镜盒借他。关于这件事(愚蠢的我竟没料想到)不止弘一,志摩子小姐与结城家的书生都晓得。因此阿常爷一看到被留在现场的眼镜盒,立刻察觉事件可能与甲田有关,为了包庇甲田才会在事后将眼镜盒埋起来。 那么,阿常爷为何如此热心地将眼镜盒借给甲田,后来甚至为了保护甲田试图为他掩饰罪形?这是因为阿常爷曾受到甲田父亲的关照,如今有幸受雇于结城家也是甲田父亲为他引荐的,对于恩人的小孩他自然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关爱。这些情况我并非全然不知情。 “可是,阿常爷为什么一见到掉落在现场的眼镜盒,就怀疑起甲田,这岂不太奇怪了?” 不愧是波多野警部,立刻抓住问题的核心。 “不,当然有理由。而且,只要我一说明,你们自然能理解甲田杀人的动机。” 简单归纳弘一说的,便是:弘一、志摩子及甲田深陷三角恋情。从很久以前开始,弘一与甲田就暗地里较劲,希望获得貌美的志摩子的青睐。如同故事开头说到的,他们两人的关系远比我亲密得多。这两人的交情从父辈便已开始,对于他们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激烈较量,我一无所知。虽说我多少能隐约感觉出弘一与志摩子有婚约,然而甲田对志摩子也绝非从未付出感情。但我做梦也没想到,他竟会想为此杀人。 弘一说:“说来丢脸,在没有外人的场合,我们经常为一些琐碎的小事无意义地争辩。不仅如此,我们之间甚至孩子气地打过架。我们在泥地上翻滚打斗,心中不约而同地呼喊着:‘志摩子是我的!’可是,最不应该的是志摩子,她的态度总是模棱两可的。无论对谁,她都不愿意明确表示芳心所属,导致我们都对她抱着一线幻想。对甲田而言,杀了条件相对优越,已与志摩子订下婚约的我,或许是成就他们的唯一途径吧!阿常爷平时就很清楚我们常为志摩子暗地里较量,事发当日,我们也曾在庭院里为一点儿小事起了大争执,想必也传到阿常爷耳朵里了吧!所以,他才会在杀人未遂的现场见到眼镜盒后,便凭着忠心家臣的直觉,立刻领悟到事态的骇人真相吧!若问原因,那是由于甲田几乎不曾进入那间书房。一听到枪响,甲田赶往书房时仅是打开门,见到倒下的我后旋即奔回主屋,在这种情形下,眼镜盒根本没理由会落在书房最内侧的窗边。” 这么一来,一切终于真相大白。在弘一条理分明的分析下,这案件已没有我与波多野警部置喙的余地。接下来,只要确认水池里是否真有被盗的物品就可以了。 说时迟那时快,警署为波多野警部带来了意外的喜讯。有人在结城家的水池里找到被盗物品,并送交警方处理。水池里除了遭窃的金制品外,还有作为凶器的手枪、伪造脚印用的工作鞋及切割玻璃的工具。 读者想必已经猜到,从水池中找到这些物证的正是赤井先生。他傍晚之所以全身都是泥巴地在结城家的庭院徘徊,并非失足掉落池里,而是为了打捞失窃物。 我曾怀疑他是犯人,事实证明,我不仅大错特错,相反地,他还是名颇具天分的业余侦探。 我将之前的疑虑说给弘一听时,他回答: “没错,我先前就注意到了,他不但偷窥阿常爷埋藏眼镜盒时的情况,还在琴野三右卫门家弄得全身金光闪闪地出来,这些都是为解开事件谜团所进行的必要搜查。他的一举一动顺势成为我推理的重要参考,能发现这只眼镜盒也多亏了赤井先生。刚才你提到赤井先生掉进水池里的事时,我根本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察觉了真相,还吓了一大跳呢!” 接下来的事并非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而是由他人转述得知。但为了保持整个故事的完整性,我还是依序记下从水池里打捞出来的物品,或许是担心伪造脚印用的工作鞋浮出水面吧,鞋子用手帕和金烟灰缸包在一起。这条手帕确实是甲田伸太郎的东西,因为手帕上印着S. K. ,亦即他的名字(Kouda Shintarou)的罗马拼音缩写。大概是没料到会被人发现这些物品,才会无所顾忌地使用印着自己名字的手帕。 想当然耳,隔天甲田伸太郎立刻被警方以杀人未遂的嫌疑逮捕。他外表温和,骨子里却十分倔犟,不论如何严刑拷打,都不愿意吐露事情的真相,当被逼问事发前他到底在哪里时,他保持缄默,这也正代表了他没有不在场证明。他起初辩解只是出去透透气,但结城家有一个书生出来作证,他的辩解随即被拆穿。当天晚上,一名书生一直待在玄关附近的房间里,赤并先生曾外出买烟的事也是由他证实。不管他如何狡辩抵赖,对他不利的证据实在太充分,加上他说不出不在场证明。不久之后,他遭到起诉,案子已进入正式审理程序。只是还没有完成最后的判决。 七 沙丘之影 甲田被逮捕一个星期后,因为接到弘一即将出院的消息,我再一次来到结城家。 此时府邸内仍漂浮着一股阴郁的氛围。这也难怪,独生子弘一就算出院,也难逃终生瘸腿的命运。不管是少将或夫人,都忍不住向我倾诉他们的心痛。当中最难受的要属志摩子小姐,听完夫人告诉她的整个经过,她带着赎罪的心情,像个体贴的妻子般不时在行动不便的弘一身旁打理他的生活琐事。 弘一本人倒是比想象中更有精神。他一副忘记才刚经历过一场触目惊心的血腥事件般,精神奕奕地向我描述他目前构思的小说主题。到了傍晚,赤井先生也来拜访。我对于先前曾怀疑他的事感到些许内疚,态度不自觉地转变,尽兴地与他攀谈起来。弘一也对这位业余侦探的来访表现得十分开心。 晚餐过后,我们邀请志摩子小姐,四个人一起前往海滩散步。 “拐杖其实还挺方便的,意外吧!你们看,拄着这玩意儿我还能跑呢!” 弘一用有点儿怪异的姿势往前奔跑,身上轻便的和服下摆微微飘扬了起来。那根新拐杖磕到地面的瞬间,都会发出“叩叩叩”的声响,越发寂寥。 “危险,危险啊!”志摩子小姐紧追其后,慌张地大喊。 “各位,我们去由井滨看表演吧!”弘一兴奋地大喊。 “还有体力吗?”赤井担心地问。 “没问题,一里也走得了。何况距离表演场地还不到十町。” 新生的残障人士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充分享受步行的乐趣。我们边走边说笑,在凉爽海风的吹拂下走过月夜下的乡间小径。 路途中,适巧四人都没有话题,默默低头走路的时候,赤井先生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哧哧”笑了起来。或许想到什么非常有趣的事吧,只见他笑个不停。 “赤井先生,请问什么事这么好笑呀?”志摩子小姐终于按捺不住,询问道。 “没什么,只是想到一件无聊的小事罢了!”赤井先生依然笑着回答,“关于人类的脚,我刚刚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各位可能觉得,身材娇小的人脚自然也小吧?但有的人体格虽矮小,却有一双大脚。你们不觉得很可笑吗?全身上下只有脚特别大的人。”赤井先生说到这里,又兀自笑了起来。志摩子小姐虽是客套地微笑表示赞同,但看得出她并不明白其中有什么可笑的地方。赤井先生的言行总让人觉得突兀,真是个特立独行的男人。 夏夜里的由井滨仿佛庆典夜般明亮而热闹。海滨的舞台上表演起类似神乐[一种祭神的舞乐。]的戏剧,到处人山人海。以草帘简单搭成的摊贩围着舞台,看着像一座小型市街,目光所及之处到处是咖啡厅、餐厅、杂货店和冰品店,及一百瓦的明亮大灯泡、留声机和精心打扮的少女。 我们选好一间明亮的咖啡厅坐下,点了冷饮享用。此时,赤井先生又开始他那不拘小节的举止。他说前几天打捞水池的时候被玻璃碎片割伤,伤口处包裹着绷带。可是绷带老脱落,本想手嘴并用重新绑紧,但就是绑得不够牢靠。志摩子小姐看了有些不忍,便说“让我来帮您吧”,随即伸手想要帮忙。赤井先生却失礼地拒绝她的好意,将手伸向弘一说:“结城,可以麻烦你吗?”最后,还是由弘一帮他绑好。我看这男人若不是彻底不知人情世故,就是个性格乖张的家伙。 不久,主人弘一与宾客赤井之间的推理讨论又展开了。两人在这件事中表现得比警方更杰出,着实立下大功劳,此时谈起彼此的推理观更是起劲。随着话题进入白热化,两人照例批评起日本与外国、现实与虚构中的名侦探,弘一平时最厌恶的《明智小五郎传》中的主角,自不待言,他当下成为箭靶。 “那个男人还没真正见识过手段高明的罪犯。他只擅长对付普通至极的歹徒,要称作名侦探还差得远呢!”弘一毫不客气地批评道。 离开咖啡厅,两人的推理讨论依旧停不下来,因此我们自然而然地分为两组人马,志摩子小姐与我稍微走快一些,慢慢超过热衷讨论的两个人,距离他们也越来越远了。 志摩子小姐在无人的岸边边走边唱歌,唱到熟悉的曲目时我也出声附和。月亮化做亿万银粉在波涛上起舞,凉爽的海风徐徐吹过,翻起我们的袖口与裙摆,将合唱的歌声带往远方的松树林里。 “我们去吓吓他们吧!” 志摩子猝然起身,淘气地提议。一转头,两位业余侦探就在一町远之处,依然兴致高昂地说个不停。 志摩子小姐指着一旁如小山包的沙丘,在她“来嘛、来嘛”的催促下,我捉弄人的兴致也被挑起。两人学起玩捉迷藏的孩子,躲在沙丘阴影之后。 “那两人到哪儿去了?” 不久,弘一与赤井的脚步声近了,沙丘后的我们听见了弘一的疑问。他们不知道我们已经躲起来了。 “总不至于迷路吧,那我们先在这里休息一下好了。拄着拐杖在沙地上行走,想必是很累人的吧?” 是赤井先生的声音。两人似乎就地坐下,正好背对着沙丘。 “很好,我想这里应该不会有人听见吧!事实上,有件事我想跟你私底下聊聊。”赤井先生开口。我们原想跳出来吓唬两人,但听见赤井先生这句话又立刻缩了回去。虽然知道偷听是品行极差的做法,但错失恰当时机后,反而使不上力气继续这幼稚的游戏了。 “你真相信甲田是犯人吗?”赤井沉重而严肃的声音传来。事到如今,他怎么还在提这件事?但不知为何,我却被他语气里的严肃震慑,不由得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无所谓相不相信吧?”弘一说,“事发现场附近只有两人,一名是被害者,另一名除了犯人以外,还有别的可能吗?更何况,举凡手帕、眼镜盒等,如此齐备的证据都指向他,您认为仍有疑点?” “事到如今,甲田总算举出不在场证明了。某个机缘下,我认识负责此案的预审法官,而且交情还不错,所以有幸获知一些一般人尚不知情的内幕,甲田曾说他听见枪响时正在走廊上,而在这之前,他在玄关附近乘凉,这些都是谎言。可是为何要说谎,那是因为当时甲田正做着比窃盗更羞于见人的事——即在偷看志摩子小姐的日记。这个不在场证明十分具有说服力,他听到枪响,才会直接将日记胡乱丢在桌上。这肯定是情急之下的草率行为,否则为了不受怀疑,心虚的他当然会将日记放回原处。由此判断,甲田听见枪响而受到惊吓是毋庸置疑的。同时,这也表示开枪的人不可能是他。” “那他为何要偷看日记?” “哦,你竟然想不通?他想知道爱人志摩子小姐的真正心意啊,偷看日记也许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可怜的甲田,可见他有多焦虑!” “那么,预审法官相信了他的不在场证明吗?” “不,当然不相信。你也说过,毕竟对甲田不利的证据太多。” “我想也是。哼,如今举出如此微不足道的不在场证明也于事无补。” “但是,我觉得对甲田不利的证据虽多,有利的证据却也不少。第一,如果杀你是他的目的,为何不先确认是生是死就立刻找人求救?再怎么慌张,比起之前伪造脚印时的周全,这般马虎的行动显得不太合理。第二,为了误导他人的判断,混淆起点和终点的信息,他谨慎迈步避免脚印重叠,却保留着天生的内八字走路习惯,这着实让人难以置信。” 赤井先生接着往下说: “以最单纯的角度来看,杀人不过是发射子弹、把人杀死,这么一个简单明了的计划罢了。但若以复杂的观点来看,却是由几百上千个精密的细节集合而成的行动。特别是当其中掺杂着企图将罪行转嫁给他人、瞒天过海的行为时,杀人更是一种庞杂繁复的计划。在本案中,眼镜盒、工作鞋、假脚印、丢在桌上的日记、池底的金制品。光列举证物至少也有十来项之多,若这些证物均是通过犯人详加策划、严密准备的话,那么其背后一定存在着几百上千个别具意义的小动作。因此若侦探像检查影片胶卷般,一格格地过滤犯人的行为,再怎么头脑清晰、计划周全的犯人,终将难逃法网。遗憾的是,人类的大脑毕竟无法进行这样细密的推理,无论是多细小而无意义的部分,我们也只能尽其所能地多加留意,才有机会侥幸撞见犯罪影片中关键的某一格。因此,我一向特别注意人自幼儿起便已不知反复过几亿回的反射性动作,例如走路时是先出左脚还是先出右脚、拧毛巾时是向左拧还是向右拧、穿衣服时是先穿右手还是左手等极其微小的细节。因为这些乍看毫无意义的动作,难保不会成为犯罪搜查中起决定性的重要因素。 “再来,证明甲田清白的第三个证据,就是包着工作鞋与金烟灰缸手帕上的绑结。我从里面取出物品,并小心别让绑结松掉,再将留有绑结的手帕交给波多野警部保管。我认为这是非常重要的证物。那么,上面绑了什么样的结呢?在我老家,那种结被称为‘立结’,绑结的两端与下半部成直角,从正上方看来像一个十字,小孩子常会打错。一般而言,只有很少的一部分成年人会使用这种打结法,而且即使刻意学也不见得打得好。于是我立刻拜访甲田家,请他母亲提供一些甲田曾打过的结以供参考。幸好找到甲田自己打的账本边绳以及书房吊灯与天花板连接处的结,还有其他三四个看得出打结习惯的物品。这些毫无例外的都是普通的绑结。甲田不可能在作案时,故意打上不同的结以求顺利隐藏证物,而忘了处理手帕上更容易让自己暴露身份的姓名缩写。这对甲田而言又是一个十分有利的证据。” 赤井的话到此告一段落,弘一一句话也没回,或许是对赤井的观察细微感到佩服吧!而在一旁偷听的我们不知不觉沉重了起来,尤其是志摩子小姐,忽然呼吸急促,身体不住微微战栗。敏感的少女可能已察觉,残酷的真相即将大白。 八 THOU ART THE MAN [You are the man的古语形式,爱伦·坡的《汝即真凶》(1844)的旧名。] 不久,又传来赤井哧哧的笑声。这令人不愉快的笑声不绝于耳,最后,他总算再次开口: “接下来是第四个,而且是最有力的证据。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实在太可笑了,那个工作鞋啊,这里有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失误。水池里打捞出来的工作鞋鞋底与地面的脚印一致,这点毋庸置疑。毕竟就算沾到水,橡胶底也不会收缩,仍旧保持原状。我量了一下大小,大约是十文[原为货币单位,后引申为一文钱直径的长度,一文约为二点四厘米。]左右,只不过……” 说到这里,赤井稍梢停顿,一副舍不得说下面的话的模样。 “只不过啊,”赤井好不容易按捺住差点儿又要爆发的笑意道,“可笑的是,那双工作鞋对甲田而言根本太小,尺寸不合呀!当初为了绑结的问题前往甲田家时,我顺便问他母亲,甲田自去年冬天起就已换上十一文的鞋子。光这点便足以确定甲田无罪,不合脚的工作鞋绝不会成为不利证据,何苦将它缠上重物沉入水池? “这荒谬的事实,警方和法院似乎还没注意到。或许是这失误太超乎想象又太过可笑吧!持续调查的话也许会有人察觉,又或者是还没有机会让嫌犯试穿工作鞋,以至于到目前为止都没人发现也说不定。 “甲田的母亲也提过,甲田虽不高,脚却很大,这就是失误的主因,推测起来,真正的犯人想必比甲田稍高,他深信比自己矮的甲田,鞋子不可能大一号,才犯下如此荒唐的错误。” “够了,我没兴趣继续听你罗列证据。”弘一倏地吼了出来,极不耐烦的,“直接说结论吧,你认为犯人到底是谁?” “真正的犯人,就是你自己。”赤井态度冷静,仿佛正以食指指着对方。 “啊哈哈……我可不会被你吓到。别开玩笑了,这世界上有哪个笨蛋胆敢将父亲珍贵的纪念品丢进水池里,还对着自己开枪啊,别想唬我。”弘一立刻出声否认,语气稍微有些慌乱。 “犯人,就是你。”赤井以相同的声调音量重复了一次。 “你是认真的吗?那么你有什么证据?还有,动机呢?” “动机非常明显。借用你的说法,这只是极其简单的算术问题,二减一等于一。两人当中,若甲田不是犯人,你当然就是犯人。先摸摸你背后腰带上的结吧,那是两端翘起的立结啊。你从小一直以错误的方法打结,长大后自然改不过来。一向聪明的你,在这件事上却意外显得笨拙。我原猜想,腰带的结是在背后打的,可能与平常打的结有所不同,因此刚才特地请你打一次。请看,果然是错误的十字结法,这不就是最有力的证据吗?”赤井先生严肃地说道,给人一种威严感。 “但为什么我必须开枪射自己?我可是个胆小又好面子的人。仅为了陷害甲田,我没必要愚蠢到忍受枪击之痛,让自己一辈子成为残废吧?真要这么做,我会采取其他更好的办法。” 弘一语带自信。没错,不管他多憎恨甲田,为陷害他而蒙受危及生命的重伤,实在太不值得。被害者亦是加害者,如此荒谬的事怎么可能发生?赤井的推理应该有什么重大失误吧! “对,重要的就是这点。这起犯罪中隐藏着一个重大的陷阱。这件案子中每个人都中了催眠术,落入一种惯性思维中,这导致了根本性错误的发生,亦即‘被害者不可能同时是加害者’的想法。而认定这起犯罪仅是要陷害甲田也是个致命的盲点,陷害甲田的结果,在整个计划中不过是个轻如鸿毛的副产品罢了。” 赤井缓慢且有礼地说道。 “这实在是一起精心策划的完美犯罪,但整个案子的构思,与其说是恶徒智慧的结果,毋宁说是小说家的空想。你因为构思出被害者、犯人与侦探为同一人的一人三角诡计而志得意满。偷走眼镜盒并丢弃在现场的是你,将金制品抛入水池、割下窗户、伪造脚印的,当然也都是你。预先做好这些准备,利用甲田在志摩子的书房偷看日记的时机(他偷看日记的举动,约莫也是你给予暗示的缘故吧),为了不让硝烟沾到身上,你将手举高,射击距离双手最远的脚踝。你早预测到甲田听见枪声后,会立即飞奔而至,同时,你也料想到偷看爱人日记的可耻行为,会令他表现出暧昧不明的态度,一旦遭受怀疑便难以坦言说清楚自己的不在场证明。 “开枪之后,你忍着伤口的痛楚,将最后的证物——手枪——抛向窗外的水池。你倒下的位置与窗户、水池自成一直线也是证据之一,这点由波多野绘制的平面图中可清楚看出。接着,等一切准备就绪后,你失去意识倒下。或者,说你佯装失去意识应该更贴近事实吧!脚踝的伤势必定不轻,但也用不着担心会有生命危险,刚好是能达到你目的的最佳伤势啊!” “啊哈哈,原来如此,确实是合情合理的解释。”也许是错觉,弘一的笑声透露些许激动,“可是,为达到目的而成为一辈子的瘸子,未免太得不偿失了吧。不管证据多充分,单凭这一点我仍会获得无罪释放。” “对,问题就在这里。我不也曾说,陷害甲田不过是你的目的之一,其实你的主要目的并非如此。你自认是胆小鬼,没错,正是如此。你之所以下定决心射伤自己,就是太过胆小的缘故。唉,事到如今你还想隐瞒吗?干脆我就说出来吧,你是重度军队恐惧症患者[明治初年公布的征兵令中,官吏、户长、神官或僧侣等神职人员、公立学校教师可以免除兵役。因此为了逃避兵役,次子、三子等宁愿变成养子的现象在当时相当普遍。而富人也能借由法令中的代人制缴交两百七十圆免除兵役。明治二十二年的法令修改之后,这类合法地逃避兵役方式成为历史,于是开始出现逃亡、失踪、剁手指、挖眼珠、砍断手、刺破耳膜等残害身体的方式,除此之外还有喝下酱油佯装心脏病,服用泻药、绝食使身体不适等逃避兵役的方法。但是若被发现有伪装的情形,将处以三年以下有期徒刑,即使顺利逃亡,由于征兵令时效为二十年,也必须隐居到四十岁才行。]。你早就通过征兵体检,年底即将入营,这才会想尽办法逃过兵役。我打听出学生时代你曾故意戴上近视眼镜,处心积虑地做出伤害视力的举动。而从你的小说里,亦看得出你潜意识中对从军的恐慌。尤其你又是军人子弟,暗中耍小手段反而容易被识破。因此你排除伤害内脏、切断手指等常见手段,选择最极端的方法,且还是一箭双雕的好计谋……咦,你怎么了?请振作一点儿,我的话还没完呢! “我以为你昏倒了,吓我一跳,请打起精神啊!我没打算向警方报案,只是想确定自己的推理是否正确罢了。但我想你也不可能装作若无其事吧?况且,你已遭受对你而言最严厉的惩罚。在这座沙丘背后,藏着你最不愿意让她知道真相的女性,相信她已清楚了解了事件的始末。 “那么,我告辞了。我想,此刻你最需要的是一个人静静思考。 不过,在道别之前,请容我报上本名。我嘛,就是你一向轻蔑的那个明智小五郎。我受令尊的请托,化名出入府上调查陆军某个秘密失窃案件。你常说明智小五郎只重视理论,如今你应该很清楚,我的理论至少比小说家的空想更切合实际吧,再见了!” 就这样,赤井踏着沙滩悠闲地渐行渐远,他远去的脚步声,一阵阵传入因惊讶与迷惑而心神恍惚的我的耳中。 (《何者》发表于一九二九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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