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与手套

D坂杀人事件  作者:江户川乱步

为了拜访股野重郎,剧作家北村克彦来到他家门口。

正东方的天空,高挂着一轮巨大的血红月亮,犹如鬼魅般照射在工厂建筑物的黑影上方。他的脚步移动,月亮也随之飘移,仿佛在跟踪自己。如今回想起来,克彦觉得当时的那轮巨大红月犹如那起不幸事件的前兆,让人永远难以忘怀。

那是二月的某个寒冷夜晚。虽然刚过七点,整个市町犹如陷入深眠般寂静,除了他路上没有一个行人。沿着道路有一条大排水沟,对岸工厂的围墙蜿蜒延伸。又大又摄人的红月随着他的脚步,滑过工厂上方高耸的烟囱,缓缓朝前滑行。

水沟的这边是宁静的住宅区水泥墙与树篱。其间,一座被低矮水泥墙包围的双层木结构洋房正是他要去的股野家。石门柱上两盏圆形的玻璃灯散发出昏黄的光。从大门到门廊有十米左右。正对面的二楼窗户正亮着灯,那是股野的书房。虽然拉着鹅黄色窗帘,看不到里面的情形,但克彦脑海中浮现出窗帘另一头股野的身影——粗框玳瑁眼镜、贝雷帽、褐色夹克,脸上的表情总是尖酸刻薄的。克彦一想到他,心里顿时泛起一阵不舒服的感觉,甚至想干脆就此回头。

(今天的会面,恐怕会演变成一场激烈的冲突吧!)

股野重郎仗着前男爵的头衔放高利贷。战争结束时,他几乎成了一贫如洗的穷光蛋,所幸手头上持有的土地与股票价格涨了不少,他以此换得一笔巨额现款。靠着这笔本金,做起放高利贷的黑心事业,他每天的生活都是游戏人间的。与一般的没落贵族不同,股野有一颗与生俱来的生意头脑,借着与日东电影公司[想当然耳,这是一家虚构的公司,不过在《妖人金刚》(1957)中,曾提到该公司的摄影棚设立于世田谷区的郊外。另外《铁人Q》(1958-1960)里则说丸之内的日东电影院是“全东京最华丽壮观的电影院”或许是日东电影公司的直营电影院吧。]老板熟识之便,将其势力渗透到电影界。他是个高级电影流氓,到处打听电影业界的丑闻,并利用这些丑闻作为赚钱的有效手段。手段之卑鄙高超与其消瘦和贵族气息浓厚的苍白色脸孔完全不相符,而且若非确实掌握对方的把柄,绝不通融借贷。向他借贷的人数众多,股野不要求他们写下借据也不需担保品,而是仅牢牢捏住对方担心丑闻被公开的心理弱点,作为唯一的利器。不过,他也不敢把月利提高至五分以上,即使如此,他的资产仍得以呈几何级数顺利累积起来。

北村克彦也曾向股野借过贷,不过在半年前就连本带利都还清了。然而此刻,他不愿与股野见面的原因并非在此。

股野重郎的老婆夕空明美原是名歌剧女星。日东电影公司注意到她因反串扮演男性而迅速走红的事迹,于是将她挖过来,可惜她主演的每一部电影,其票房均以不佳收场。就在她沉寂多时,开始重新思考未来的人生规划时,突然受到股野的青睐,于是同他结婚。不过,当时她是被前男爵的头衔与财产冲昏了头脑才点头答应的。而夕空明美与剧作家克彦自日东电影时代便已相识,就算三年前她与股野结了婚,彼此仍保持往来。只是在半年前,一次偶然的机缘下,两人突然被对方吸引,双双陷入爱情的旋涡。现在经常瞒着股野幽会。

严谨精明的股野不可能没发现自己的妻子红杏出墙,只不过不知为何,他故意佯装不知情。虽然偶尔会说些刺耳的挖苦话语,却从未直截了当质问过克彦,对他的老婆明美也是如此。

(但这种微妙的平衡今晚即将宣告破裂。他说有事与我商量,请我务必于约定的时间前往,或许是想当面指责我和明美吧!)

虽说是共进晚餐,但一想到三个人届时必须坐在同一张餐桌前,克彦就忍无可忍。于是,克彦便在出发前先行用餐。最好到时能想办法请明美先离席,他只想与股野私下谈判。

看到二楼的窗户,克彦心底升起一股想逃避的念头。事后回想起来,要是当时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也许那件事就不会发生了吧!但是克彦却觉得,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再这样逃避下去也不是办法,总之先和股野谈判,到时再随机应变。于是,站在昏暗的门廊前,克彦下定决心,伸手摁下电铃。

前来应门的并非平时那位女佣,而是明美,她穿着华丽的格子花纹裙,上身配一件鲜艳亮丽的青色毛衣,衬托出她娇小纤细的身材,使得三十岁的她看起来仿佛年轻了三四岁般。她的上唇微微翘起,轻展露齿绽放出一个充满魅力的微笑,与此相反,她的眼神却充满了不安。

“大姐怎么回事?”

“知道你要来,但不会用餐,所以傍晚时就让她先回去了。今天晚上家里只有我们夫妇两个人。”

“他在二楼、总算要摊牌啦?”

“不知道——不过干脆一次说清楚也好,顺便把事情做个了断。”

“嗯,我也这么想!”

走进狭长的客厅,抬头看到股野就站在楼梯上俯视着两人。

“嗨,我来晚了!”

“我等你很久了。快,上来吧!”

二楼书房里的暖炉烧得正旺,那是煤炭式暖炉,上面的烟囱直通屋顶。怕冷的股野曾说,没这具暖炉他活不过冬天。

墙上一侧装着一个嵌入式的小型保险箱、英式风格的古董装饰柜;另一侧角落则摆着一张约一个榻榻米大小的办公桌,书房正中央摆放着待客用的圆桌、沙发、扶手椅,每件都是颇有名气的古董,这些家具都是那些付不起利息而抵押在此的抵押品。

克彦将大衣放在入口处的沙发上,然后来到椅子旁坐下,股野从装饰柜中取出威士忌与酒杯放在圆桌上。他竟拿出黑标Johnnie Walker [苏格兰威士忌的代表名牌酒,过去被认为是高级名酒,分为黑标与红标,前者更是高级。乱步在随笔《酒与心悸》(1956)中曾提及:“战前,我一个人睡觉时枕头旁就经常摆着一瓶Johnnie Walker与一杯水。酒不掺水也不加冰块,直接小口小口饮用,有时则用巧克力配酒。”]来招待我,这与他向来一毛不拔的个性极不相称,这瓶酒想必也是抵押品。

股野把酒倒进两只酒杯里,克彦才喝了一口,股野已“咕噜”全吞下喉,紧接着倒出第二杯。

“我干脆开门见山好了,你应该很清楚今天请你来的目的吧?”

股野与平时一样,戴着粗框玳瑁眼镜,身穿黑色长裤与褐色夹克,留着像诗人一样的长发,戴着一顶深蓝的贝雷帽,他在室内向来不脱帽。自从出入电影界后,他经常穿着这种掩饰其经营高利贷事业的时髦服装。虽然年届四十二,有时看起来甚至与只有三十五岁的克彦同年,有时看着特别苍老,犹如超过五十岁的老人。不只年龄,他还总给人留下一种捉摸不透、不寒而栗的印象。

由于天生不爱长胡须,他的脸庞总是显得光滑细致。肤色苍白,眉毛纤细,眼睛细长,鼻子高挺,长相的确流露出贵族气息。但就算是贵族,也是阴沉狡猾的类型。

“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了,却一直苦于没有证据。在掌握证据以前,我宁愿选择沉默。前天总算让我搜集到确凿无疑的证据,就在你那窗帘间留着一厘米左右缝隙的公寓里。趁这机会告诫你,这种小地方最是必须小心谨慎的,因为单单一厘米,便能轻而易举窥视屋内所有的景象。我通过窗帘那个只有一厘米大小的缝隙看得一清二楚。不过,我不是那么没教养的人,不会立即冲进屋里捉奸在床。我咬紧牙根忍下,并打算在今天摊牌。”

他将第三杯威士忌一饮而尽。

“非常对不起,我愿意接受你的任何处置。”克彦此时只能低头忏悔。

“不错,看来你已有所悔悟。那就这么办,我直接说出我的条件吧!首先,今后你必须与明美断绝一切往来,不得通信,更不得见面,这是第一个条件,懂了吗?第二,你必须赔偿我的精神损失,金额为五百万圆。我想你不可能一次拿出这么多现金,所以我退让一步,用分期付款的方式取代一次性付款,只要每年交出一百万,连续五年付清即可。我相信就算一百万圆,此时的你应该也拿不出来,那就跟公司借吧!我想,凭你在公司的地位应该借得到。接下来,你只要全心全意投入工作,在生活上尽力避免无谓的浪费,这笔钱你绝不会付不出来。这可是最合乎你身份的赔偿金了。第一次的一百万希望你在一周以内准备好,明白吗?”

股野一鼓作气说完,他的薄唇扭曲着,上扬的嘴角流露出一丝冷酷的狞笑。

“等等!一百万圆我都筹不出来,更别说是五百万圆了,至少打个对折吧,实际上我连一半都没把握付得出来,要想存到甚至必须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工作才有办法办得到,但是我会努力的,所以请你减少一半吧!”

“不行,我不接受讨价还价。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这都是极为合理的赔偿金额。倘使你不愿支付,那就法院见吧!我一定会将你过去不可告人的秘密毫无保留地公之于世,让你在电影界再也待不下去。如果你真觉得这样的结果比较合算,那就这么办,但你不会愿意吧?既然不愿意,那就接受我开出的条件。”

股野一口气喝下第四杯威士忌,舔舔嘴唇,傲慢地回绝克彦的请求。

对克彦而言,问题不在钱,与明美断绝一切往来的条件,怎么想都无法忍受。他们彼此相爱,甚至愿意为对方牺牲性命,但是面对名正言顺的丈夫股野,克彦却无法开口要股野把明美让给他。社会上对婚外情的道德约束让他无法说出这样的话,这一点让他犹如感受到切肤之痛。霎时觉得能与之对抗的,只有“死亡”了。

“那么明美呢,你连明美也要报复吗?”

“这与你无关。她的话,我自会有对付的方式,而且我会做到自己气消了为止。”

“喂,你的条件我都接受,但求你别报复她,罪在我不在她。”

“嘿嘿嘿,你说什么无聊话?你这种自我牺牲的爱情,岂不是更激起我的妒火?”

“那么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做?我爱明美,为此,我对你感到十分抱歉,真的,但我终究无法平息这股爱火。”

“哼哼,在我面前你也真敢说这种蠢话……好……不如,我直接说出第三个条件吧!那就是让我报复一下你的肉体!”说着,股野倏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天生苍白的面孔在醉酒之后更加铁青。在近乎泛蓝的脸上,只有双眼犹如火焰般,血红血红的。转眼之间,克彦头晕目眩,一头栽倒在椅子上。他被股野狠狠地甩了一巴掌。

“你干什么!”

克彦脑袋一片空白,直扑向对手。这次换股野被对方出其不意的举动震慑而略显狼狈,两人瞬间扭打到地上,互相抓住对方脸上一切能抓的部位,一开始是克彦占上风,但后来股野巧妙地转换了一下位置,他像钢筋般细瘦却强有力的手臂勒住克彦的脖子。那一刻,克彦感受到死亡的气息,他觉得对方是真心想置他于死地。

“那么我干脆也杀了你!”

克彦像个被坏孩子欺负、双手拎着鞋子、哭得满脸鼻涕眼泪却仍奋力抵抗的孩子,使劲全身力气。不知不觉间他翻到上面,占了上风。他想掐住股野的喉咙,股野条件反射似的闪躲,脸一歪朝下方转去。

(笨蛋!趴卧正好让我使上劲勒你的脖子。)

骑上股野的后背,克彦巧妙地将右腕插入股野的喉咙下方,使劲将对方的颈子压向自己胸前,姿势就像在抱孩子。股野颈项比一般人细瘦,克彦觉得自己好像夹着一只鸡的脖子。

对方虽用尽全身力气奋力挣扎,却已无力挣开克彦的手腕,惨白的脸瞬间变成紫色,并鼓胀了起来。

克彦似乎听到一声女性尖锐的惨叫,但他眼下根本没时间分心留意周遭。此时,克彦的右手仿佛钢铁般僵硬,缓缓地、缓缓地绞紧。“喀啦”,这是底下这个人喉结断裂的声音吗?

克彦几乎进入全然忘我的境界,但内心深处很清楚自己是有意识地杀人。他冷静地盘算着“一旦这家伙消失,形势就会好转”,然而究竟会如何好转,他还没有想清楚。只觉得一定会比现状好,绝对是这样。

对方一动也不动地卧倒在地,此时他的手已经可以松开。然而,即使感觉到对方的颈骨往下耷拉,犹如折断的鸡脖子,他依旧顽强地维持同样的姿势。

耳中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如海啸般轰然作响。房间里的时光仿佛停滞,一股令人窒息的死寂弥漫开来。但他感觉到有一个人一直站在背后,就算没听见也没看见,仍感觉到有人从一开始就一直静静地站在他背后。

他从没想过,只是转个头而已,竟如此困难,脖子的肌肉如同抽筋了一样僵硬,不听使唤。好不容易才往后转动了三厘米,终于看到站在他背后的那个人,是明美。她惊讶得像眼珠都快从眼眶里迸出来一样,死死地盯着地上她丈夫的尸体。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一个人因对某幅景象无法移开视线而瞠目注视的样子。

眼前的明美犹如丢了魂的蜡像,僵在那儿一动不动,仿佛一不留神就会直挺挺地倒下。

“明美!”克彦虽想大声呼叫她的名字,却无法成声,感觉有颗巨石堵在喉咙口,口中干燥异常。他也想抬手示意她过来,手却犹如有千斤重,怎么也抬不起来。缠住股野脖子的手臂化成一块铁,全然无知觉!

他曾在戏剧里看过武士决斗,决斗结束后由于手指僵硬,无法自如地从刀柄上移开,必须逐一把手指掰开才行。此刻,他的情况应该就是这样。听说手脚麻痹的时候只要血液循环起来就能缓解症状,于是他先让肩膀放松下来,耸了耸肩,试着动了动手指,感觉血液一点一点循环到指尖,费了好大力气才将缠着股野脖子的手臂松开,虽然依旧麻木,至少双手已抽离对方的颈项。

他爬到圆桌旁,用发麻的手臂抓起刚才喝了一半的威士忌,举起,倒入迫不及待张开的大嘴中。舌头火辣辣的,在酒精的刺激下,他嘴里立刻生出少许唾液。

明美摇摇晃晃地走近克彦,嘴里似乎也发不出声音,看得出她也需要酒。克彦的身体逐渐灵活起来,他撑着圆桌站起来,一把抓起酒瓶,倒一些在酒杯里,拿到明美面前,金色的威士忌在他摇晃颤抖的手中不断溢出来,明美抖着接过,喝下一口。

“死了吧?”

“嗯,死了!”

两人好不容易才挤出沙哑的声音。

克彦深信股野的颈子已折断,因此没想过要做人工呼吸或其他抢救的任何措施。

整整十分钟,克彦静静躺在安乐椅上。绞刑台的幻像在他眼前忽远忽近,各种想法像走马灯似的回旋在他脑中。在这当中,如何安然逃脱眼前的困局,如何保护自己的念头逐渐鲜明膨胀了起来,并把其他想法都从大脑里驱逐得一干二净。

(此时此刻,我就是一台计算机,必须保持冷静、严谨。股野死了,这不是老天对我们天大的眷顾吗?明美可以从牢狱般的束缚中解放,成为自由之身;我能独占明美,而股野庞大的资产也将归明美所有。但我是杀人犯,如果就这样听天由命,总有一天我会被关进牢里。发生在争执中的过失杀人,也许不至于被判处死刑,不过我这一生肯定就完了。选择自首或逃亡,最终结果并没什么差别。或者,并非没有顺利逃避刑责的方法,我不是经常思考这类问题的吗?)

克彦自从爱上明美,恨股野都已经恨到骨子里了,他在脑中已不知杀过股野多少回了。他设想过所有杀他的方式,以及逃避罪责的方法。这些方法在想象里是那么缜密、周全、一丝不苟,如今只要切实执行其中一项不就行了?

(现在要抢时间,我必须在十分钟之内完成所有的准备。)

他瞥了一眼手表,好险,表还是好的:七点四十五分。接下来他的目光游移到装饰柜上的时钟:七点四十七分。

明美趴在他身边的地板上,一动也不动。克彦来到她身边,扶起她的上半身,明美猛地抱住克彦的身子。两个人之间只有十厘米的空隙,望着彼此,看向对方的瞳孔深处,明美已然明了克彦的想法。两人的眼神泄露了对罪恶处理的共识的信息。

“明美,你一定要有钢铁般的坚定意志。我们联合来演一出戏,你我都必须化身为沉着老练的演员,你办得到吗?”

明美深深地点头,仿佛在表示“只要是为了你,任何事我都办得到”。

“今天晚上是明亮的月夜。从此刻起的三四十分钟之内,只要没有人经过前面的道路……哦哦,我竟如此冷静,居然还记得这件事情。明美,我记得巡警经过这里时大概都是八点之后吧,你不是跟我聊过这件事吗?”

“八点半左右,嗯,每天晚上都是。”明美一脸的不解。

克彦跑到窗户旁,透过鹅黄色窗帘的缝隙望向天空,天上一片云也没有。窗外挂着一轮满月,月光皎洁无瑕。

(这是何其幸运!明月、巡警、女佣不在家,为了遂行今晚的计划,冥冥之中仿佛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接下来,只要明美能演一出逼真的好戏就可以了。这点没有问题,明美的舞台剧经验丰富。且她习惯反串演出,气魄十足。而我则得忘记杀人这件事,把自己当成一名舞台导演。在这种危急的时刻,恐惧是最大的敌人。绝对不能感到恐惧,必须忘怀一切,只要把躺在那里的尸体当做人偶就可以了。)

克彦强迫自己控制住毛躁的情绪,集中意志力,让自己的情绪尽可能放松,保持思维的敏捷和严密性。

“明美,我们将得到幸福或是陷入不幸的深渊,将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内成定局,而你我能否冷静面对则会影响这一切。尤其,发挥你的演技,这是绝对必要的。这是以性命做赌注的大戏,我相信你一定办得到,没有问题的,只要你别感到恐惧就绝对没问题。这就跟站在舞台上的感觉一样,你必须忘记舞台下的一切,懂吗?”

“我一定办得到,只要你教我怎么做。”

虽然明美仍不住战栗,但她的话语中已蕴涵着强烈的意志,两人的心从未曾如此紧密地靠在一起。

克彦蹲在尸体旁,慎重地检查心跳。当然,一动也不动。其实就算不这么确认,活人与死人的差别只消一眼便能判别。股野脸色铁青,生命的活力已消失殆尽。

深蓝色的贝雷帽掉落在尸体旁,克彦将帽子拾起来。玳瑁的粗框眼镜在刚才的格斗过程中并未折断,仍然斜在发青的额头上。克彦轻轻拿起眼镜。

(但要脱下这件夹克,倒是一个大工程。)

“明美,家还有没有另一件颜色相同的夹克?”

“有。”

“在哪儿?”

“隔壁卧室的衣橱抽屉里。”

“好,把那件拿过来。不,慢着,还有其他东西,需要白手套,不能是皮革的,最好是军队里用的白手套,我想你家应该有吧?”

“有。都是股野在战争期间,干农活的时候买的,至今还有不少新的。在厨房的抽屉里。”

“好,工作手套也拿来。不止这些,还要两条够长、够坚韧的绳索,但这不能从太远的地方取来,隔壁卧室里有现成的吗?”

“不清楚……就算有也是在衣柜里。不过要坚韧的绳子……啊,股野雨衣的皮带可以吧?另一条……领带可以吗?”

“要更长、更有韧性的绳子。”

“这样啊……啊,有一条股野大衣专用的皮带。那条应该比领带长一倍[领带长度约一百四十厘米,故一倍将近三百厘米,真有这么长的皮带吗?],韧性很好。”

“好,就把这些东西拿过来。接着……嗯,对了,你家里应该有种草质的扫帚型西服刷对吧?我无意间看到过。那正好能派上用场,还在吗?”

“嗯,就挂在衣柜旁。”

“好,接下来你听好,绝对不能忘记,所有工具都要备齐。我再重复一次,工作手套、皮带两条、扫帚形西服刷、夹克,和这里的贝雷帽与眼镜。全部就这些吗?不,等等……对,还有领带。从衣柜中拿三条领带来,还要衣柜、书房与隔壁卧室的门、两个房间相通的门,共计四把钥匙。对了,也需要大门的钥匙。”

“手套、夹克、刷子、皮带两条、领带三条、钥匙五把,”明美掐指计算,“书房和隔壁卧室,以及两个房间之间相通的门钥匙是同一把。所以加上衣柜跟大门的钥匙,总共是三把。”

“没错,就是这样。啊,那三把钥匙通常放哪儿?”

“衣柜从未上锁,一直挂在衣柜把手上。大门与书房的钥匙,股野的口袋里各有一把,楼下我卧房的小柜子里也各有一把。”

“那就用股野口袋里的吧。我想办法拿出来,你负责备齐其他必需的工具。没时间了,快!”

明美此时已不再颤抖,完全变身为接受舞台导演指令的专业演员。她迅速奔向隔壁卧室,搜集所需物品。

克彦走到尸体旁,伸手翻找裤子两边的口袋,很快便找到两把钥匙。纵使尸体仍保有体温,他已经毫无战栗的感觉,在煤炭暖炉的作用下,书房里甚至有点儿热,即使再过三四十分钟,尸体仍能维持正常体温吧!

所需物品备齐之后,克彦将这些工具一一放在圆桌上仔细检查一遍,拿起西服刷与一只工作手套,做起令明美完全摸不着头绪的事。他将刷毛细分为几小束塞进手套,就这样做出了一只假手。

“懂了吧?我要你装扮成股野演独角戏。股野是长发,所以你的发型不用做太大的改变,只要将头发往后梳就可以了。接着,你戴上贝雷帽与眼镜。这么一来,鼻子以上的部位不就很像了?鼻子以下则用这只手套假手,紧紧遮住。我要你假装成被某人捂住嘴巴、无法发出声音的样子。你紧抓着用来掩饰你嘴巴的假手,尽量装成拼命想挣脱的样子就对了。”

这些画面都是克彦在想象杀人中经常思考并反复实践的步骤,因此对于各项细节,他可说是了如指掌。

“接下来,你将夹克直接套到毛衣上,裙子不用换了。而后,打开窗户,让外面的人看到你的上半身。佯装成一个戴工作手套的男子正从背后抱着你、想求救而拼命挣扎的你随之将上半身伸出窗外、使劲力气试图将歹徒的手掰开的景象,你大声呼救,因为被人抱住,所以只要装出沙哑的男声就可以了。书房的电灯先关掉,等我跟巡警来到门前时,你再开始演戏。若巡警没来,我也会随便找个路人一起过来。等待期间,你从窗帘的缝隙观察外面的情况,直到我出现再行动。接下来,发出两三次求救声后,你立刻伪装成被歹徒强行拉走的样子消失在黑暗中。书房的门到窗户之间至少有十间,月光再怎么明亮,路上行人也不可能看清楚书房内的情形,而我也会好好引导目击者的。放心,一定万无一失。明白了吗?”

明美在克彦兴奋莫名的表情与语气自信的游说后,对于他的计划,渐渐有了全盘的了解。

“我懂了。换句话说,你是要制造不在场证明。你要让证人亲眼目睹股野被杀时,你才正要进门,对吧?这个时候,巡警是目击者的不二人选。这么一来,虽然我在现场,但柔弱的女子什么也做不了……哎呀,那我应该会看到犯人,要是被问到犯人长什么模样……”

“就回答是蒙面歹徒。”

“用什么蒙面?衣着呢?”

“你就回答强盗身穿黑衣,其他细节则完全没注意到。蒙面不是只蒙住眼睛,而是脸部完全被遮住。就说强盗戴着一顶猎帽,前面还垂下一块黑纱。当然,歹徒戴着白手套,也没留下任何指纹。”

“我知道了。其他就靠我临场发挥了吗?但是,万一我被怀疑是凶手怎么办?只靠是柔弱女子帮不上忙的说法,不会有问题吗?”

“放心,所以才需要绳子、领带与钥匙。时间紧迫,我只说一次,你要牢记在心。等一下我会出去,你立刻将书房的门上锁。等会儿在窗口的戏演完之后,你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以下步骤:将刷毛自手套中取出,手套要确实凑成一对,丢进隔壁衣柜的抽屉,等风波平息再偷偷放回厨房抽屉,刷子挂回到原来的钉子上,夹克也收进衣柜原来的位置。再有,你把这些领带与绳子拿到隔壁卧室,从里面上锁,卧室到走廊的门也上锁。这么一来,要进入卧室便得破坏其中一道门,这样你就有充分的时间准备。至于钥匙该如何处理嘛……对了,先放进卧室的其中一个抽屉吧!

“书房、卧室与两个房间之间,这三道门,都是犯人在事发之后才上锁的,所以万一抽屉里的钥匙被发现,就说原先打了两把。但如果你能暗中将二楼卧房小柜子里的钥匙藏在某处就更好了。这么一来,总共就只会有一把钥匙。

“一进卧室,你就把两条领带塞进自己嘴里,另一条绑在嘴上,在后脑勺打结固定,嘴巴就堵死了。然后你爬进衣柜里,把挂着的衣服推到一边,应该能空出来容纳一个人大小的空间,你蜷曲着腿坐着……马上试试看。”

两人走进隔壁卧室,打开大衣柜的门。根本用不着试就可以确认没有问题,空间足够塞下一个人。于是,两人又返回圆桌前。

“你一进衣柜里就并拢双腿,用这条大衣的皮带把脚踝捆起来,打上结,牢牢固定,然后将对开式的衣柜门从里面关上。接下来我们要玩一个魔术,这个步骤可能有点儿难,魔术师能够轻而易举地把被绳子捆牢的双手从绳结中挣脱出来,我们要做的是把两只手重新伸入到绳结中,再拉紧绳结,牢牢绑住自己的双手,是有点儿难,但我相信你一定办得到……先把双手握拳向前,对,就是这样。我现在要把你的手腕用雨衣的皮带绑上。魔术师就算绑得再紧也不成问题,不过你是外行人,所以我先绑松一点儿。”

克彦说着,用皮带捆住明美的双手,然后打了个结。

“好,这样就行了。你先放开拳头,再依序缓缓抽出两只手。我绑得很松,应该不会太难。看,这么一来,皮带的结就不会松掉了。先把皮带结放进衣柜里,等你绑好脚踝后,再把这条皮带结放到背后,反手伸到这个皮带结边上,依照刚刚教你的方法,双手按顺序伸进环结中。这样,你看起来就像被人从后面绑住。或许有点儿难,但只要花点儿时间慢慢做,一定没问题……你先练习一下。”

明美拼了命练习这套魔术。她先靠在书房的角落,将皮带的环结放在背后,接着扭动身体,将右手伸入右边的环结再拉紧,再依法炮制左手。由于环结很松,因此并未花太多工夫,很快就成功地将双手都放进环结中。

“可别以为只要把双手放入结中就好。你双手握拳,用手腕的劲道把结拉紧,就是这样。如此一来皮带便会深陷手腕,看起来就好像绑得很紧。而且手腕部分自然会因充血而肿胀,手就真的挣不出来了。虽与真正的逃脱诀窍不同,但应付眼前的状况,这么做已足够。接下来,只要有人发现你被关在衣柜里,势必会救你出来。

“绝对不要慌张,慢慢来。我离开这里之后,你立刻将书房上锁,接着卧室也上锁,巡警看到窗口的那一幕后,就算我们想快速破门而入多少也需要一点儿时间。之后,我们会发现尸体,此时又会再耽搁一点儿时间。等到进入卧室时已是好一阵子后了。也就是说,你有充足的时间慢慢绑。但完全没人发现你也不行,所以只要听见有人进入卧室,你就应该在衣柜里制造一些声音,让人注意到你的存在,懂了吗?为慎重起见,你重复一遍我说的步骤,不能有任何遗漏。要是有一个步骤错误,哪怕只是个细节出错就前功尽弃了。”

明美立刻将如此繁杂的表演一丝不差地重复一遍。不愧是演员,一点儿错误也没有。

“漂亮!这就够了。到时务必照此表演,切勿有任何遗漏。我会把留在这里的大门与衣柜钥匙带出去,因为犯人把你关进衣柜,按理一定会上锁。但你人在里面,无法自行上锁,因此我带着钥匙,等跟别人一起进来时再找机会锁上,而玄关上锁,自然是为延迟我们进入屋内的手段。”

“哎呀,竟然连这种细节都考虑到了,你的思绪真是缜密得惊人呢!可是,我被关进衣柜里有什么意义?”

“这还不简单。犯人对股野有恨意,但没打算杀害美丽的妻子。由于他是蒙面作案,你根本看不清脸部特征,他没必要赶尽杀绝。不过,他希望争取时间逃脱,要是让你自由,你可能会打电话报警,也会大声向邻居求救。对犯人而言,这样的情况他自然不愿见到,所以堵上你的嘴巴,把你关进衣柜。这么一来,至少到明天早上都不会有人发现。同时,这个举动也证明你是被害者,绝不可能成为共犯。清楚了吗?”

明美了然于胸地点了点头,带着敬畏的眼神望向神情激动的情人。克彦慌忙看了下手表,八点十五分了。

“以上就是大致的演戏步骤,最后还有一件事得做。你知道保险箱怎么开吗?”

“股野从没告诉过我,不过我无意间知道了方法,要打开吗?”

“嗯,快开吧!”

等着的时候,克彦就站在暖炉前添加煤炭,还把手放在煤灰盆上面,一边烘烤一边活动手指,弄得嘎嘎作响。

“保险箱里应该有一整沓的借据吧?”

“嗯,也有现金。”

“有多少?”

“一沓十万圆钞票,还有一些零钱。”

“存款簿与股票不要动,只拿借据跟现金,保险箱就这样开着。”

明美取来借据后,克彦接过翻了翻,可惜没有时间仔细查看。当中有几个他认识的人,粗略看起来,金额十分庞大。

“这堆借据你打算怎么处理?”

“丢进暖炉里,连现金一起烧掉。”

“顺便助人为乐?”

“嗯。我要别人认定凶手是为了助人而将借据尽数烧毁,当然凶手的借据也在其中。股野一向不收担保品,也不签公证借据。只要这些借据消失,原则上还钱的义务也一并消失了。但记录过往借贷明细的账本还留着,若借据还在,只要一核对账本的记录就知道谁曾是债务人。警察必须花很长一段时间按账簿上的登记一一找出债务人,可惜犯人永远不可能再出现了。烧掉借据就是避免警方核对账本后,找出目前仍有借贷关系的债务人。同时,烧掉借据的犯人见到现金,没道理保留吧?这样才合理。且我随身带走也太危险了,难保股野没将号码抄下,因此现金要马上烧掉,先从纸钞开始吧!”

花了宝贵的三分钟看着纸钞完全化为灰烬后,克彦搅了搅纸灰,再将借据一并丢入,剩余的小事交给明美处理。克彦穿上放在书房门口沙发上的外套,戴上手套,取出手帕,擦掉圆桌上威士忌瓶子与酒杯上的指纹,再把它们收回装饰柜。接着,细心地将圆桌、火炉搅拌棒、保险箱与门上把手等会留下指纹的地方都细心地擦拭一遍。最后,他将衣柜的钥匙放入口袋,吩咐道:

“赶快准备,千万不要有所遗漏。”

当他准备踏出书房门口之际,明美喘着粗气从后面跑上来。

“要是我们的计划成功就好了,如果失败,这大概就是最后一次了。”

明美双手搭在克彦肩上,泪盈满眶地看着克彦。她可爱的双唇,正惹人怜爱地啜泣着。两人四唇交接,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克彦脑中闪过殉情前的接吻景象。

听到明美从书房内上锁的声响,克彦立刻奔下楼梯。由于已戴上手套,不用担心留下指纹,他从里面锁上大门后,随即转身到厨房倒了杯水一口喝下。最后,他将大门钥匙放进厨房的橱柜里。

这一阵子都是晴朗的天气,厨房外的地面十分干燥。加上又铺着石头,不必担心留下脚印。他谨慎地打开水泥墙上的后门,离开前刻意留下两厘米左右的缝隙,而后钻进狭窄的巷子里。外面的石子路也非常干燥。

月光皎洁明亮,照得四周如白昼般明亮。想着不能被人瞧见,克彦留心注意周遭,一会儿便来到马路上。既没遇见任何人,也没发现有人开窗窥视外头。在月光的映照下,大门前大排水沟的道路清晰可见,路上没有半个人影。他看看手表,八点二十分,距离计划的八点半还有十来分钟,他的时间很充裕。

排水沟里水光粼粼,水面反射出银色的光芒。周遭静寂得犹如置身于海底。

对岸树上的圆叶也闪烁着点点光亮,而克彦旁边的枣树树篱亦在皎洁月光的映照下闪闪发亮。

(多美的夜景,仿佛童话中的国度!)

平生第一次,克彦感受到熟悉的街角竟有如此绚烂新奇的风景。

克彦不自觉地吹起口哨。他并非刻意表现平静,而是自然而然地感到放松。口哨的余音音调一路攀升,掠过月色的光韵,消失在天际。

(且慢,必须重新把计划再捋一遍……)

一股突如其来的不安,把克彦拉回现实,霎时,他颤抖了起来。

(从窗外听见叫声,立刻跑向大门,破门而入的时间点非常重要。在这段期间,虚构的犯人必须完成许多预定步骤,若现在推演起来才发现时间不够,那可就糟了。危险、太危险了……这就叫犯罪者的大意吧!好……我再来仔细推演一遍……)

(虚构犯人会在股野挣向窗边求救后马上杀了他吗?不,不行。必须先逼迫他打开保险箱,否则无法在之后顺利烧掉借据。而要他打开保险箱并不难,只要手绕住脖子,以勒死他为威胁就可以了。比起失去性命,开保险箱不过是小事,股野势必选择后者。打开保险箱后,犯人毫不犹豫地勒死股野,接着丢下尸体,取出借据丢入暖炉,将现金放入口袋。虚构犯人必定会这么做。这些行动必须在一至两分钟内完成,因为明美听到丈夫的求救声,会立刻上楼。不,在此之前还得做一件事情,那就是从衣柜里取出皮带与领带。假设虚构犯人早知道屋内有衣柜,在衣柜里寻找绳索类的物品是极其自然的反应。但在黑暗中是否找得到?卧室有窗,借助窗外的月光或许看得清楚吧!不,或许还是太暗,就当犯人携带手电筒好了。接着,犯人准备好皮带与领带等明美上来。以上动作必须在一分钟之内完成。此时明美或许已走进书房。总之,犯人抓住明美,堵住她的嘴巴,以至于她无法出声求救,而后绑住她的手脚,关进衣柜里。这些必须在两三分钟内完成。时间相当紧迫,但也不是办不到。完成所有步骤大概需要四五分钟吧,也就是说,为虚构犯人所设想的这些情节,至少要预留这么长时间才足够。绝对不能比这时间更早破门而入,得在虚构犯人自后门顺利脱逃后方能行动。如何拖延时间恐怕是最困难的环节……不管了,尽力而为!)

克彦的大脑快速运转,刹那间已思考了这么多事!在寒冷的空气里,他竟紧张得冒出一身冷汗。

又过了一会儿,咔、咔……久候多时的脚步声终于接近,听起来不像一般人。今晚舞台剧的高潮即将到来。

克彦回头—看,果然是巡警,似乎不是两人一组,这一带大概都只分派一名警力吧!

克彦闻声亦踏出脚步,往前迈进二十步左右到股野家门口。他站在门外,看向二楼的窗户。此时,二楼上推式窗户发出“喀啦喀啦”声。室内一片黑暗,窗帘猛然被拉开,一张人脸露了出来。贝雷帽、玳瑁粗框眼镜、白手套、褐色夹克。

白手套从背后绕过来蒙住那人的嘴、人影痛苦挣扎,“救命啊……”沙哑的求救声自手套缝隙间迸出。

克彦佯装吃惊抬头观望,此时奔跑的脚步声亦逐渐接近身后,巡警也在远处看见这幅景象了。

“救我……”

求救声再次传来,可惜中途突然生生被人打断。接着,窗口的人影仿佛被白手套拖走,消失在黑暗的室内,徒留窗帘在月光的映照下随风摇曳。

“你是?”巡警正要破门而入时,突然对呆立正门口的克彦心生怀疑。对方是个长相十分英俊的年轻巡警。

“这是我朋友的家,我刚好要来拜访他。我从事电影方面的工作,名叫北村克彦。”

“那,你认识刚才在求救的人吗?”

“好像是我的朋友股野重郎,是个前男爵。”

“我们赶快进去看看吧,感觉情况不太妙。”

(太好了,至少已争取到一分钟。这是虚构犯人将借据投入暖炉,正要转身前往衣柜的时刻。)

克彦与美少年巡警一前一后奔向门廊。但门不论怎么推都推不开,按门铃也没人回应。

“怪了,其他家人不在吗?”

“我也不清楚。这栋房子只有朋友夫妇与一名女佣,共三人住。若只有丈夫在,就有点儿反常了。因为朋友的妻子与家里的女佣都很少外出。”

(又经过一分钟,虚构犯人差不多该走向后门了。)

“没办法,我们从后门进去吧。如果后门也关上,应该还是可以从窗户进入的。”

“你知道后门在哪儿吗?”

“知道,在那边,不过附近有水泥板墙挡住,得先打开墙上那道门才行。”

水泥板墙上的门果然关着。巡警试着推了推这道门,思索一下后,不知为何竟语带自信地说:

“要撞开这道门不难,但万一后门也锁上了,反而只是浪费时间。我看还是先尝试打开大门吧!”接着便大步迈向正门。

“要破门而入吗?”

“不,没必要,看我的。”

巡警折返到正门口后,从口袋里拿出一根黑色铁丝状细长物,将前端稍微折弯后插入大门钥匙孔,搅动一番,然后又抽出,变换一个方向再插入,反复进行了好几次。

(嗯,这不是开锁技术吗?现在的巡警也要学这些啊?但他这么做反而帮了大忙。刚才走向围墙又返回,此时又搞什么开锁,时间已超过两分钟以上。这样,所有的时间加起来至少过了五分钟,等巡警打开门,恐怕又要耗个一两分钟。)

没想到,不消一分钟,“咯嗒”一声,门锁跳起,大门打开了。两人都着急进门,因此几乎一起冲进黑暗的房子里。后来,这名巡警还专门针对当时的铁丝开锁作了一下说明:“我很喜欢读推理小说,小说里一旦出现打开被上锁的门的情节时,一般都是警察用身体撞开的,这似乎是不成文的规矩。但现代的警察没必要使用蛮力,靠着一根铁丝撬开门锁是盗贼惯用的手法,盗贼发明的技巧,警察没道理不能使用。这几年来,我们这些新进的巡警都接受过用铁丝开门的训练。这个技术,比用撞的更有效率呢!”

“喂!有人在吗?”

“股野!夫人!大姐!你们在吗?”

两人齐声大喊,然而没有听到回应声。

“没人在吗?”

“没关系,我们先上二楼吧。不该再继续拖拖拉拉下去。”

(又过了一分钟,接下来,无论多赶都不必担心时间不够了。)

两人旋即跑上二楼,来到书房门前。

“刚才我们看到的那个窗户就在这个房间里,这是那个丈夫的书房。”克彦说着转动门把,“不行,门上锁了。”

“还有其他入口吗?”

“隔壁卧室也有一个通往书房的门,就是那道门。”

巡警冲过去,转了转门把。同样上了锁。

“喂!股野!你在里面吗?股野,股野……”

里面毫无回应。

“没办法,看来又得利用盗贼发明的开锁技术了。”

“我来试试。”

巡警再次取出铁丝插入钥匙孔,这次打开门锁花的时间更少。

两人赶紧走进室内,只是室内太暗,一时之间什么也看不到。克彦摸黑顺着墙壁打开电灯。

电灯一亮起,两人赫然发现一名穿着褐色夹克的长发男子倒卧在地。

“啊,是股野!他是这栋房子的主人。”

克彦大喊,随即跑到他身边。

“别碰他!”巡警大喊一声,慢慢靠近股野,仔细端详起他的面孔,说,“看来已经断气了。脖子上有一条这么深的勒痕,应该是被人勒死的吧……电话呢,房子里应该有电话吧?”

克彦指着办公桌,巡警立刻跑过去拿起听筒。

打完电话后,两人仔细地将二楼与一楼的房间搜查过一遍,确定夫人与女佣都不在。

“凶犯大概是在我们进门时由后门逃跑的,现在追也来不及了吧!总之,眼下保护好现场是第一要务。”

巡警说完再度返回二楼。由于书房与卧室的门都锁着,为避免浪费时间,刚才巡警没有去开卧室的门。此时巡警又拿出铁丝,打开走廊上通往卧室的门。进入卧室后,他先在床底下搜寻一番,再打开隔开卧室与书房间的门。

克彦趁此空当不着痕迹地靠近衣柜,把藏在口袋中的钥匙捏在手心,背对着衣柜将柜门锁上,随即将钥匙丢进衣柜与墙壁的空隙里。背对克彦专心开锁的巡警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一举一动。

过了一会儿后,书房与卧室间的门总算打开了,巡警松了口气,正准备踏进尸体所在的书房时,传来一阵什么东西晃动相撞的声响。

“咦,你没听见什么怪声吗?”

巡警看着克彦,克彦盯着衣柜。此时又传出物体剧烈晃动相撞的声响,声响好像是从衣柜里传出来的,年轻巡警神色异常紧张。

于是,他走到衣柜前,伸手想要打开,但根本打不开。

“谁,是谁在里面?”

对方没有回答,摇晃却似乎更剧烈了。

巡警右手拔出腰间的手枪,做出准备射击的动作。这次他不再使用铁丝,而是用左手用力拉扯柜门。由于是对开式的门,就算上锁,只要用力一拉,便能轻易扯下。衣柜“啪”地应声打开,从中滚出一个不明物体。

“啊!明美夫人。”克彦装做非常吃惊的样子大喊。

“这女人是谁?”

“就是股野夫人啊!”

警官将手枪收回到腰间的枪套里,蹲下解开明美嘴上的领带,再把她嘴里的领带全部抽出来。

此时,克彦悄悄检查明美绑在背后的手腕。做得太好了,皮带深陷手腕,完全看不出自己造假的嫌疑,太好了!克彦解开脚踝上的皮带,刻意将手腕上的留给巡警。

等解开所有的皮带后,两人搀扶明美到床上,让她躺着休息。

“水……给我水……”

明美痛苦地哀求,克彦马上跑到厨房端来一杯水。眼前的她真的非常渴,一拿到水立刻大口大口地喝下。

等明美稍微冷静之后,年轻巡警取出笔记本,将她的陈述如实记录下来。明美演得太逼真了,演技高超,可说是无可挑剔。

今天傍晚请女佣先行回家后,明美与丈夫一起吃完迟来的晚餐。正当她在楼下厨房收拾餐具时,忽然听见丈夫的书房传来呼叫声,她上楼查看状况。一打开书房的门,发现房内一片黑暗,她立刻感觉到异乎寻常的压抑气氛。她刚要伸手开灯,猛地有人自背后抓住她,将一块细长的布条塞进她嘴里,她连呼救都办不到。

接着明美被压倒在地,双手遭反绑,双脚也遭捆绑。在窗外月光的映照下,她见到犯人模糊的身影,像是穿着黑西装,身高说不上非常高或非常矮,感觉不胖不瘦,总之身材没有特别明显的特征。他戴着黑色的猎人帽,脸上似乎遮着一块黑布,完全看不清脸孔五官。由于对方一语不发,也不知道声音的特征。

透过月光,明美发现丈夫股野趴倒在地。看不出是遭到杀害还是昏倒,一定是蒙面男所为。她也瞄到保险箱的门被打开了,因而心想这男子应该是强盗吧,但似乎与一般的强盗又有所不同。

很快地,犯人抱起明美,强行塞进卧室的衣柜里,并从外面上锁,之后大概就直接离开了。犯人始终没开口,行动迅速而敏捷,从堵住明美嘴巴到丢进衣柜,历时不到三分钟。

描述的过程中,明美由床上坐起,回想、说话、再回想,大致叙述了以上内容。她完全投入角色,说话方式也非常逼真。她甚至大胆地在言辞之间透露对丈夫股野重郎没什么感情。

美少年巡警原本非常担心这柔弱的夫人在见到丈夫悲惨的死状后,不知会多么哀伤悲痛,但明美在巡警的搀扶下走到丈夫遗体旁,仅例行公事般地滴下几滴眼泪,并未刻意紧抱尸体痛哭。

不知不觉已过了九点半,从那时开始,股野家突然热闹了起来,辖区与警视厅派出的多名支援警力接连到达。

明美在搜查一课课长与警察署长面前又重复了几次证言。她的说话方式随着复述的过程,逐渐添加不具任何风险的枝叶,情节越来越精彩,连克彦也为其演技深感叹服。

监视人员回报,股野是被一双强有力的手腕勒死的,门把与其他室内一些光滑物品表面都被布擦拭过,他们试着采集指纹,但很可能找不到可疑的指纹,而不管是正门或后门,都没发现显著的脚印。

监视人员也没放过暖炉里的整叠纸张灰烬,根据明美的证言,那叠纸灰应该是借据,而保险箱中的数十万现金也不翼而飞。因此,警方将股野办公桌抽屉里的借款账簿当做证物带走。

搜查巡警表面上什么也没说,但轻易便推测得出,现阶段搜查方向是股野目前的债务人。或许出现在借贷账本中的人,都会受到盘问吧!

股野的双亲已经去世,也没有兄弟姐妹,是个孤独的守财奴,以至于惨事发生之后,也没任何亲戚可通知。而他生前交心的朋友也寥寥可数,勉强说来,克彦算是他最亲密的朋友了。

明美的父母住在新澙,不过姐姐嫁给东京三共制药[明治三十二年盐原又策设立三共商店,专门进口胃药。昭和四十年,改组为三共合资公司,大正二年又改为三共股份有限公司。原以出售水杨酸、梅毒疗剂等药品为主,后发展为综合制药公司。]的职员,她打电话找来姐姐夫妇帮忙。忙这些事情的时候,夜也深了,克彦当晚索性留宿股野家。

隔天,包括日东电影的老板等许多股野的朋友都来协助处理后事,但由于对事情来龙去脉最清楚的是克彦,因此他理所当然地负起分派任务的责任。三天后,股野重郎的丧礼终于平静落幕。

克彦与明美轻而易举地渡过了这次的难关。如同死者家属忙着丧礼而一时忘却悲伤,两人身为犯罪者的恐惧也在忙碌中暂时忘怀。一方面是他们对于设下的圈套充分自信,另一方面也由于胆敢犯下这种滔天大罪的人,多半具有冷血的性格,使得他们还不至于因为胆怯而惶惶不可终日。

警方屡屡派人到明美、克彦家中,两人不得不接受烦人的讯问,这情况持续了一个多月,终于有一天,他们的耳根一下子清静了,那件事仿佛被人忘得一干二净似的,调查人员再也不上门了。

十天前,克彦搬进明美家中与她同居。对于相爱的两人而言,这是极其自然的结果,而朋友也并未起疑。这反倒像克彦的无罪证明,真是凶手的话,可能无法如此明目张胆地做出这种事。

换个角度想,克彦的杀人行为其实也算是一种自我防卫。他并非蓄意杀害对方,所以比起故意杀人,事后他精神上的折磨显然少多了。或许正因如此,两人夜里从没做过噩梦。不过,如果把正当防卫的事实公之于世,也许会更轻松吧!只是,这么一来,他与明美的恋情便无法实现,而且目前令两人满意的生活也将随之消散。理想生活的幻灭是两人最无法忍受的情况,如此克彦才会绞尽脑汁,构思出这起天衣无缝的不在场证明。

他们十分幸福,继续雇用原来的女佣,组成全新的三人小家庭,没遭到任何人的干扰。股野的财产理所当然地由明美继承,两人的作风不像股野那般吝啬,过着富足而奢侈的生活。

(原来,在这世上做坏事并非难事。我的智慧远胜过警察了,事到如今,没有任何人怀疑我,这等于是赢过全世界。这不正是所谓的“完美逃脱刑责的犯罪”吗?回想起来,可以说我构思的那个诡计简直是天下无双,谋杀者本身在远处目击杀人的场面,只怕没半个推理作家能想出如此周全的计谋吧!不,也不是没有,我曾看过一部《皇帝的鼻烟盒》[原书名为(The Emperor's Snuff-Bos)。美国的狄克森·卡尔(John Dickson Carr,1906-1977)于一九四二年发表的长篇推理小说,描写双重密室杀人事件。本文中,北村提到的内容与原作略有出入。]的小说,里面的诡计就与此类似。但那部小说里也仅是口头上骗人而已,因为听故事的人当时正生病躺在床上。故事里的歹徒只是将未曾发生过的事说得仿佛实际发生过一样,让听故事的人相信罢了,实际上如此巧合的事根本不可能发生。万一听故事的人无法抑制住好奇心,下床亲眼见识的话,诡计立刻会被拆穿。遗憾的是,我的诡计无法完整呈现在世人面前,即便是小说或剧本也无法构想出类似的剧情。古人常说,最美完的事物不会出现在世上,我想大概就是指这种情形吧!)

自以为已安全无虞的想法,逐渐在克彦心中生了根。“万一”的可能性,在他心里越来越淡薄,淡得几乎找不到什么痕迹了。

有一天,也就是事件经过一个多月后的某日,许久未见的警视厅花田警部[警视厅搜查一课的股长,第一次出场的作品是《化人幻戏》(1954-1955),后来在《十字路》(1955)中成为主角。]突然来访。花田从基层刑警做起,一步一步升迁到现在警部的位置,如今在搜查一课占有重要地位,事实上他经手的案件也是搜查一课里最多的。

花田被邀请到二楼书房,身穿西服的花田警部微笑着接过倒满Johnnie Walker的酒杯。

当然,这不是事发当晚的那瓶。克彦自那天起,便莫名地喜欢上威士忌。花田的来访让明美有点儿忐忑不安,因而也来到书房。这举动对原是股野妻子的她而言,也是理所当然的。

“你还是继续使用这间书房啊,心里不会觉得不舒服吗?”花田警部笑着问道,眼神四处游移,打量起整个房间。

“我没什么感觉。因为我不像股野那般恶劣,就算待在这里,也不会惨遭跟他一样的下场。”克彦微笑着回答。

“夫人你实在幸运,有北村先生这样可靠的人在背后默默支持你,如今更是幸福了吧?”

“这样说对死去的丈夫虽然有些过分,不过我跟他在一起时总是感到无以复加的痛苦。您也很清楚,他是个受众人怨恨的人呀!”

“哈哈哈,夫人你真直接!”警部爽朗地笑出声,“那么,你们两人会结婚吧?大家都这么议论纷纷呢。”

克彦倏然惊觉这话语底下某种不寻常的信息,便试图转移话题。

“先别谈这些事吧。对了,离那件事发生也有段时间了,犯人还没找到吗?”

“唉,你提这个,不是让我抬不起头吗?说来惭愧,这件命案现在真的是陷入一片迷雾中。我们用尽一切手段,就是找不到嫌犯。”

“也就是说……”

“股野账簿中无论是以前还是目前的债务人,我们全都调查过,却没找到半个可疑的人物,多数人都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即使是无法提供不在场证明的人,综合各方情况进行了解后,都排除了嫌疑。”

“但我想除了债务人以外,怨恨股野的人也不少……”

“关于这方面我们也尽全力搜查。凡是你或夫人提过的与股野有交情或过节儿的电影业界人士,我们也已逐一盘查,仍旧找不到一个嫌疑犯。如此干净利落的犯罪案件实在少见,一般而言,或多或少都能找出一点儿蛛丝马迹。诡异的是,这次却怎么也找不到可疑的蛛丝马迹。手法实在是太高明了,令人感觉相当不可思议。”

克彦与明美抿着嘴巴,不发一语。

(不愧是警视厅,竟调查得如此透彻。看来必须小心眼前这个警察。我计划得太过周全,早知道就不要烧掉借据。既然焚毁借据的家伙是凶手,那么,当从借贷人那边找不到可疑人物的话,警方必定会往其他方向调查。接下来,就是重新审查不在场证明了吧!这么一来,搞不好连我的不在场证明也会有被重新排查的可能。不,这不可能,我可是距离杀人现场足足有十间以上呢,从物理学上判断,我绝不可能成为杀人凶手的。况且我身边不是还有巡警这么一名无比可靠的证人吗?)

“所以,今天我来的主要目的,就是要请你们再次回想一下。除了先前你们提过的可能对股野怀有恨意的朋友外,是否还有没被提及的人存在?特别是想请夫人仔细思考一下。”

“不……据我所知,真的没有其他人了。我跟股野结婚也不过三年,关于他的过去,我几乎一无所悉……”

看来明美真的想不出别的可疑人物。

“股野不轻易向任何人透露心事,他的个性一向孤僻又神秘,不只对我,相信对其他人也都一样,他绝不会贸然说出内心深处的真正想法。他平时没有写日记的习惯,似乎也未留下遗嘱。因此,我们真的想不出其他有嫌疑的人士。”

“对,这也是目前让我最烦恼的。在这种情况下,加上又没有交往密切的朋友,搜查起来实在是困难重重啊!”

花田话锋一转,又开始闲话家常了起来,他谈吐风趣,克彦和明美暂时忘了那起案件,双双愉快地加入话题。一杯又一杯的威士忌下去之后,警部与克彦显露些许醉意,言谈也越来越随便,甚至开起些猥琐的玩笑来。而明美从影已久,早习惯这类话题,三人打心里觉得开心,笑声不断。

花田警部当晚待了至少三个小时,或许是彼此已逐渐熟稔,之后他几乎每三五天就上门拜访一次。

真凶与警视厅的名侦探竟能变成好友,这对克彦来说,具有难以抵挡的吸引力。随着花田警部不时上门,克彦也真心与他亲近了起来。

有时加上女佣阿清,四个人会一起打麻将,或玩扑克牌。三月中旬已过,克彦与明美经常在和煦的星期天邀请花田一同出游。到了晚上,则在新桥附近的酒吧肩并肩坐着,享受酒精带来的快乐。

面对这种场合,前女演员明美的社交艺术总是发挥得淋漓尽致。酒过三巡之际,有时警部也会调戏起明美来,甚至让人误以为他如此频繁造访,是为明美的美貌所诱惑。虽然花田穿着时髦的西装,依然掩饰不住结实彪悍的体格,他的下巴方正宽广,喝醉酒时整张脸简直像块发红的砧板,因此克彦根本不担心。更何况,名探爱上杀人犯的女人,这不是很刺激吗?

克彦与花田也经常讨论起古今东西方的推理小说。

“北村,你写过几部推理电影的剧本吧?我还看过其中一两部呢。这也算是职业病吧,我平常就爱看推理小说。”

看来,花田也是个嗜好读书的人。

“刻意把犯人隐藏至深的电影总是不受大众欢迎。我写的也一样,通常票房表现都不是太理想。观众喜欢剧情刺激点儿的。那种就叫倒叙推理小说[与一般推理小说的叙述手法相反,前半部主要描写犯人,名侦探到后半部分才出场,这种写法最早始于英国奥斯丁·弗里曼(R. Austin Freeman,1862-1943)的《奥斯卡·普罗茨基事件》(1912)。但在阅读这篇小说以前,乱步早已于《心理测验》、《天花板上的散步者》(1925)中实践过这种写法。或许是对这一手法情有独钟吧,他在战后评论集《幻影城》(1951)中更是专门撰写了一篇文章讨论,之后又在本篇《月亮与手套》中再次挑战,可惜与犯罪心理小说的区别不明显。称得上纯粹倒叙推理作品的仅有F. W. 克罗夫兹的部分作品,罗伊·维克斯的《迷宫课事件簿》、电视影集《哥伦布刑警》而已。],观众从一开始就知道犯人是谁,剧情充满悬疑与紧张更能受到欢迎。”

“那股野的事件能写成电影吗?”

“这个嘛……”克彦仔细思考过后才回答。一不小心差点儿原形毕露,差点儿把自己和虚构的犯人身份混淆在一起了,必须分得一清二楚才行。总之,切忌因得意忘形而透露太多。“月光下的窗户,被害者探出头求救的情景,这两处用在电影场景里感觉不错。至于明美嘛……”克彦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明美说:“包括女主角被关进衣柜里的情景、保险箱前格斗的场面,这些部分都很适合入镜,其余细节我一无所知,万一凶手不是债务人,就连动机都不明朗了。要写成电影剧本,我看没那么容易吧!”

“窗边的情景用电影技法表现的确很适合。你是目击证人,印象一定更深刻吧!不如把这起杀人命案取名为月光杀人事件,听起来倒是蛮不错的。”

(危险危险。聊太多窗边的事可能会露出破绽,今后别再聊这个话题了。)

“花田你还真是浪漫啊。在血腥的犯罪调查中,有时你也会感到诗意,有时则是很令你悲伤的吧!”

“悲伤的事多着呢,我常对犯人心生一股莫名的同情,这是个坏习惯。至于诗意,搜查行动中,这是绝对不允许的。”

说完,两人相视大笑。

就这样,距离事件发生后将近两个月的时候。某日,花田再次来访,还带来一则令克彦震惊的消息。

“你听过私家侦探明智小五郎吧?我和明智先生已经有六七年的交情了,常受教于他。我经手过的许多案件,都是倚仗他的提示才侦破的。以前的上司总认为靠民间侦探破案,实在有辱警视厅的名声。但我目前的上司,搜查一课安井课长[在《化人幻戏》中,以花田警部及箕浦警部补的上司身份出场。]本身与明智就是多年好友,所以我经手的案子,一旦摸不着头绪便去请教明智,完全不会受到任何责备。”

这些话听在克彦耳里,简直犹如晴天霹雳。此时,他的腋下不断冒出冷汗,衣服都快湿透了,或许连表情也显得异常僵硬吧!

(振作一点儿!要是这时流露出一丝不自然,曾经付出的辛劳都会顿时化为泡影。放心,放心!不管是明智小五郎还是何方神圣,都不可能看穿诡计,因为我没留下一丝线索啊!太反常了,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竟然没想到明智小五郎这号人物,甚至连过去在幻想杀害股野时,也未曾考虑到明智的存在,真是太大意了。有关明智的功绩,我每篇都拜读过,还曾醉心于他的智慧。此次竟然没考虑到他出场的可能性,这一定是“盲点”,我陷入明智最偏好的“盲点”中了。)

“关于这回的案子,”花田继续道,“我征询过明智先生的意见。他说,这真是个充满挑战的事情。于是,我当下便邀他来现场勘察,没想到,他却表示不需要亲自到场,光听我的详细报告就已足够。之后我也常拜访明智先生,并将搜查经过,这栋楼房的隔间、保险箱、暖炉或衣柜等家具的摆放位置,门窗、门前道路与大门、建筑物的的相对方位,后门的情形,还有两位的证言等,都巨细靡遗地向他说明了一遍。明智先生也给了我一些意见。”

克彦凝视着花田,试图从中读取他的暗示。只见花田的表情诡谲,嘴角似乎带着一缕笑意,但那仅是挖苦的微笑,态度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哼哼,我懂了。来打麻将、玩扑克牌、喝酒,原来全是根据明智小五郎的指示[或许就跟范·达因的《金丝雀杀人事件》(1927)中,侦探万斯所做的相同,他与犯人玩扑克牌,借以观察他的心理状态。]。就是在等我和明美不经意间泄漏玄机。这倒是个大麻烦,看来有必要跟明美好好说明。不,等等,我不能聪明反被聪明误,将这些芝麻小事看得太严重,结果反而自己吓自己。对犯罪者而言,恐惧是最危险不过了。真相总在恐惧中不经意泄露出去,只要不感到害怕就没事了。不能把命运交给神明,只要不畏惧就能一切顺利。我一点儿也不后悔,杀死股野这种恶人本来就天经地义,周围的人都为此感到痛快。我的良心未觉一丝不安,也没必要太过恐慌。只要以平常心应对,就能全身而退。)

但以平常心应对这种情形是多么艰巨的任务啊,那几乎等同于与神对抗。

“那明智先生有什么想法?”他极其自然地——至少他如此认为——露出微笑,若无其事地发问。

“他说这次犯罪未留下任何线索,日后应该也找不到实质的证据?因此他建议我朝心理方向进行一些尝试。”

“那么,心理调查的对象是?”

“人选很多啊,就算是看起来毫无嫌疑的人物也都是这次的调查对象。说实在的,工程太过浩大。另外两名同事也全力投入调查,只不过我们对心理调查并不熟悉,以至于难度加倍啊!”

“警视厅里除了这起案件外,必定还有许多重大案件等候侦办吧?这阵子,你一定很忙。”

“没错,仅靠目前的成员一时半刻实在无法处理这么多案件。但是,我们对陷入胶着的案件一向很执著。即使没办法将现有人力全部投入其中,仍会抽出部分人手,夜以继日侦办这起案子,在我们的字典里,没有‘放弃’两字。”

(是吗?如果确实像他所形容的,日本的警视厅还真了不起。这样一来可就麻烦了。不过,我看这也只是花田的虚张声势而已,光报纸上刊载的,不就有一堆虎头蛇尾的谜团案件吗?我才不信警察真的如此神通广大呢。)

“辛苦你了。不过除此之外,应该也有外人想象不到的乐趣吧?犯罪调查就像狩猎,跟猎人追捕受伤的野兽感觉相同。记得有位检察官曾说‘我是天生的虐待狂,所以最适合担任这个职位’,我想检察官应该是最能享受到虐待乐趣的工作了。”克彦突然兴起一股挑战警方的念头,故意说些会激怒对方的话。

“哈哈哈,你果然是个文人。对于人心的挖掘实在够深入,真受不了你呀!但若从根本上来说,或许就是这么回事儿吧!”

此时两人又齐声大笑。

当晚,克彦躺在床上,向明美提起明智小五郎的事情。明美霎时血色尽失,在克彦的怀中不自觉地发起抖来。当只有两个人时,彼此都袒露难以克制的恐惧的情绪。

他们一直细声讨论到深夜三点,明美甚至啜泣起来。看她如此不安,克彦也跟着担心起来。

“明美,眼前是最重要的时刻,我们必须以平常心面对。只要保持平常心,什么事都不会发生,输给自己的懦弱才是最危险的事。在这次事件中没有留下一丝证据,只要彼此都不胆怯,一定能撑过去,幸福就能永远属于我们。懂了吗,明美?”

克彦不断重复这些话,直到口干舌燥,才总算安抚了明美发自心底的怯弱。

过了几天的某个夜晚,花田警部再度来访。岂料这次他却带来足以颠覆克彦与明美原有的自信、令两人为之胆寒的消息,接下来的十多天里,他们时刻都在与恐惧搏斗。所谓的恐惧,是发自内心的恐惧,而搏斗则是与自己的内心发生的搏斗。

当晚,三人加上女佣又玩起麻将。由于花田一路连赢,随后众人皆失去兴致,九点左右草草结束战局,于是克彦拿出Johnnie Walker款待客人。等到双方都感觉微醺的时候,花田竟抓着明美跳起舞来。明美当然也醉了,双方不停打闹,玩起你追我赶的游戏。接着花田逃向楼梯,跑进厨房里。

“不行!太太快来啊,花田先生太失礼啦!”听起来像花田正跟女佣开玩笑,非要抱她。

只是当明美走到楼梯中途时,突然失去兴致,便重新回到书房。克彦酣然躺在书房的沙发上,酒醉的他脸色潮红。明美在他身边半躺地坐下,即使喝醉,不安的情绪依旧不断逼近,感觉幽灵就在走廊角落的昏暗处,股野的幽灵……明美第一次感受到如此诡谲的氛围。

此时,楼梯口传来“啪哒啪哒”的脚步声,这个声音重重地拍打在人最脆弱的神经上,原来是喝醉酒的花田踩着楼梯上来了。他突然出现在两人面前,与他放肆玩着追逐游戏的阿清也跟在后面,冲进书房。

“夫人,我表演魔术给你们看吧。我刚才从楼下拿来瓦楞纸水果箱盖子与剪刀,我要用这些物品表演一个惊喜不断的戏法。”花田摇摇晃晃地站在麻将桌前,摆出魔术师的架势。“请各位看好……这瓦楞纸箱盖究竟会变成什么呢?”

他左手拿着瓦楞纸箱,右手拿着剪刀,比画出落语师[落语是一种类似中国相声的日本传统说唱曲艺。]的剪纸艺[原文为“かみきり”,为落语表演中的一种,由客人出题,落语师当场将手中的白纸剪出指定图案贴在黑纸上。]惯有的准备动作,随口配合有点儿跑调的三味线旋律,将瓦楞纸剪成五指状。

克彦背上冷汗直冒,醉意瞬间消退,大脑里一阵阵刺痛。明美仿佛突然看到幽灵般惊恐,两眼瞪得老大,小巧的双唇亦惊讶地嘟起来。

“首先,将瓦楞纸剪成这种奇怪的形状,再将普通的手套……”他边说边从口袋里取出交通警察专用的手套,有点儿类似寻常工作手套,套进五指形的瓦楞纸上。

眼前随即出现一只人手。他将包覆着手套的瓦楞纸微微举起,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做出种种动作。看起来就像背后有人伸手在他前方摇晃一样。

这些动作犹如事件发生当晚明美的举动。再也看不下去了,明美光是克制不发出惨叫就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虽然日本女性不似西方女性容易昏倒,但此时的明美几乎与丧失意识相去无几,连克彦也只能闭上眼睛,才能勉强保持镇静。

(我太大意了,让这个男人自由出入家中,一开始我就错了。原本企图以平常心面对,果然还是不行。但这绝非警视厅搜查课警官的智慧所能办到,肯定是明智小五郎唆使他这么做的,明智自始至终都阴魂不散。真是恐怖的家伙,他连这点也想到了吗?不过,这仅是单纯的想象罢了!哼,浑账东西,别以为我会输给你。我的对手不是花田,而是隐身其后的明智。好,咱们走着瞧。我很平静,别以为我会害怕没有证据的恐吓……可是明美呢?唉,她毕竟是个女人,事迹的败露总是源于女人……)

克彦用力握着身旁明美的手。为了替明美打气,他以宽大的男子汉掌心牢牢包住明美的。

“各位先生、女士,刚才不过是开场的小把戏,接下来,我最拿手的好戏即将登场,看好喽!”花田兴致高昂,口中念念有词,招呼笑得开怀的女佣阿清,请她到身边来,“我手上的这个,只是一条普通的雨衣皮带。”

这一下子让人联想到案件中使用过的雨衣皮带。

明美几乎当场昏厥,只能勉强依偎在克彦身上。克彦吓了一大跳,马上转头查看,幸好明美没昏过去。大概是紧张过度而全身瘫软吧,克彦紧紧握住她的手,祈祷她能平静下来。他自己更刻意伪装成酒醉,暂时闭上眼睛试图蒙混过关,若张开眼睛看完所有的表演,必定无法保持平静。绝不能在此时流露出一丁点儿不自然的表情。

(啊,不行!明美,你为什么要瞪着眼直视呢?这样你内心的想法不是会被看得一清二楚吗?听话,看着我吧。)

他留神不让花田发觉,暗自将明美的脸转向自己。

“看啊,各位,我要用这条皮带把手紧紧捆住……来,阿清,不必担心,牢牢地绑起来,对,绕个三圈,皮带两端在这里打个结。”

阿清笑吟吟地在花田伸出的手腕上绑上皮带。

“各位看到了,眼前这位美女已使劲绑紧我的手。我的手丝毫动弹不得。”

他做出夸张的动作试图挣脱,但立刻就表现出无能为力的模样。

“阿清,接下来从我的口袋里取出手帕,盖在绑着绳子的上方。”

阿清听从命令,将手帕盖在他被绑住的手腕上。

“好,皮带若能在一瞬间被我挣脱,各位请别吝惜掌声……”

花田的手在手帕底下动来动去,不久,他的两手从手帕底下伸出来,只见手上空无一物,皮带被漂亮地解开了。

克彦鼓起勇气拍手,但掌声如此干涩,尽力多拍了几下,总算传来清脆的声响。他略略恢复自信,也要明美拍手。但明美稀稀落落地拍个两三下之后,就再也没有力气了。

“各位刚才看到的,就是藤田西湖[藤田西湖(1899-1966),甲贺流第十四代忍术家。本名藤田勇志。担任新闻记者期间学习忍术,其后参与日本陆军中野学校的创办,并于陆军大学校担任教师之职。昭和二十五年以特别来宾身份参加推理作家俱乐部与捕快作家俱乐部共同举办的演讲与表演。昭和二十八年,在三游亭园朝的忌日纪念会“百物语之会”中与乱步一起出席。]真传的手腕脱绳妙技。请看这里,取下的皮带依然保持原状,绳结完全没有被解开。但光看这些,各位大概还不过瘾,接下来,我要将双手重新套回绳结里,这可是比挣脱更困难的技术,各位看仔细喽,要是表演成功请再度掌声鼓励……”

花田的手再次被手帕的盖起来了,动了一会儿掀开手帕后,又回到一开始的情景,双手被皮带紧紧绑住。克彦与明美静静地回应了几下无力的掌声,表情僵硬地虚应了几声。

“哈哈哈,怎样,很精彩吧?好,魔术表演完毕。时候也不早了,我也该告辞了。离开前再喝一杯吧!”

花田伸手拿起桌上的Johnnie Walker倒进酒杯里,接着把杯子举到眼前,摇摇晃晃地走向沙发。要是让他坐上同一张沙发,明美的惊恐肯定会被察觉,于是克彦也起身走向圆桌,斟酒后大喊:

“干杯吧!干杯!”

他站在花田前面,举杯相碰,一口饮尽后,相互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对了,听明智先生提过,那天晚上的月光真是莫名得明亮呢!这究竟是偶然,还是计划好的?哈哈哈哈哈,好,我也该回去了。”

花田将酒杯放到桌上,径自走向门廊上的衣架,取下大衣后,仿佛游泳般扭动着身躯走出屋外。

两人等花田离开后,连续喝下好几杯威士忌。他们再也无力承担这种超乎寻常的煎熬。

两人借着酒劲勉强能够入睡。但是,克彦夜半仍猛然惊醒,他看着身旁的明美,她一脸苍白正惊惧地瞪着大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眼前的她脸颊瘦削,犹如病人。克彦再也无法像平常那样用言语安慰鼓励她,此刻他自己也是勉强才支撑住的。

(明智这男人太可怕,真是太可怕了。)

这几句话霎时变成轰隆作响的巨雷,一遍又一遍在他脑中回荡。

警方的心理攻击绝不会就此结束,往后的日子里,恶狠狠的毒箭将一箭接着一箭射向两人。

隔天,明美觉得继续待在家里只会更加难受,便前往涩谷的姐姐家,但傍晚回来时,整个人几乎瘦了一圈,面容更是憔悴,她勉强走上二楼,默默经过书房里的克彦面前,径自走进卧室。克彦也跟她来到卧室,双手轻轻搭在坐在床缘、双手掩面的明美肩上。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儿?”

“我没办法再撑下去了,有人一直跟踪我。你看,他应该还在门口打转吧!”明美的语气里明显带着自暴自弃的信息。

克彦从卧室窗户的窗帘缝隙中偷偷窥视前方。

“是那家伙吗?穿着黑色长大衣戴着灰软帽的。”

“嗯。他是花田的部下,我到涩谷站时,才发现被跟踪了。他跟我搭同班电车,一起下车,前往姐姐家的路上,他一直跟在我后面,我在姐姐家待了三小时左右,以为他已经离开了,没想到我走出姐姐家时,立刻又被跟踪,真是烦人。万一每天都有人这样监视我,我真的无法忍受。”

“这摆明是让我们神经衰弱的战术。因为他们一点儿证据也没有,才出此下策。耍起这种不知所谓的小手段,便以为我们会露出马脚,绝对不能中他们的诡计。这就是警方的策略,只要我们泰然自若,对方也只能举手投降。”

“你每次都这么讲,但要把谎言隐瞒得滴水不漏实在太痛苦了。我已承受不了这种折磨,甚至想在所有人面前大喊‘杀死股野的是北村克彦!共犯就是我!’”

(女人毕竟是女人,她几乎已形同歇斯底里。看来我再怎么安慰也无济于事了。)

“明美,你是女人,所以才会软弱得几近崩溃。你要振作精神,一旦投降,我们的幸福生活就会瞬间瓦解。不止是我,你也会因为共犯的身份而遭到审判,随后被丢入暗无天日的牢房里。除此之外,刑期结束后你一分钱也拿不到,整个社会也不会接纳你。想到这些,不管此时此刻有多么痛苦我们都得熬下去,知道吗?打起精神,好吗?”

“这些后果我当然清楚,但这不是空谈道理便能解决的问题,这过程实在太令人窒息,感觉就像缓缓陷入地狱深渊,我真的再也无法忍受了。”

“别太情绪化,你只是睡眠不足而已,吞下这片安眠药[原文为“Adorm”,一种安眠药。战后在日本广为流行,但也陆续发生安眠药过量中毒事件,有些人把这个当做自杀药物,弊端不少。]好好睡一觉吧,这样至少能暂时忘记痛苦。我喝点儿威士忌吧,现在就靠这瓶令人怀念的Johnnie Walker了。”

然而,这并非结束。每一天,只要明美外出,必定会有人尾随在后。回家后则不论昼夜,门外都有身穿黑色长大衣的人监视。

“太太,有个奇怪的人一直在后门附近打转,我刚买东西回来,他猛盯着我笑,该不会是小偷吧?”

阿清喘着气向明美报告。唉,连后门也不放过,明美很清楚那不是小偷。

“是个穿黑色长大衣、戴灰软帽的男子吗?”

“不是,是个穿褐色长大衣戴猎帽、长得像凶神恶煞的男人。”

(看来监视的有两个人。)

明美随即跑上二楼,自窗帘缝隙偷偷观察大门前的道路。这边也有一个,躲在排水沟旁的电线杆,侧着身子斜眼不断瞥向二楼,是跟踪了她好几次的那个黑色长大衣男子。

到了晚上,监视的已增加到三人。克彦索性把书房的安乐椅拉到窗边,坐下来,透过窗帘缝隙仔细观察起来。虽然天色已暗,无法看得很清楚,但依稀可见一个躲在电线杆后面,另一个佯装散步,背着手,在对面的转角走来走去。

(真有耐心!那就来比耐性吧,看来这是场持久战。)

火红的明月再度高挂在工厂的烟囱上。可惜不是满月,今晚是不祥的残月。

(就是这鬼魅般的赤红月亮驱使我杀人的。那天晚上的月亮果然是个凶兆吗?但是今晚的月亮……究竟是什么征兆呢?)卧室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唉,明美又在哭了。她正像个小女孩般啜泣,克彦双手抱头,独自在沙发里蜷曲着身子,竭力忍受大脑里犹如尖锥刺脑般的痛苦。

(我不会输的,尽管放马过来吧。我,绝对,不会认输……)

之后,克彦在安眠药的药效下如烂泥般沉睡。到了早上,太阳升起,总算又恢复了精神。

“喂,今天我们一起去散步吧。天气很好,不如去动物园[接下来他们去了“精养轩”,由此看来,这里所指应该是上野动物园。精养轩于明治五年(1872)于丸之内马场先门前开业,但当天就被一把火烧得一干二净。后来,又在京桥采女町三十三番地(现中央区银座五丁目)开业并兼营旅馆,俗称“筑地精养轩”。不幸的是,在关东大地震中被震裂,随即于昭和六年停业。另一方面,明治九年设立于上野公园内的分店大多称为“上野精养轩”,是东京有名的西餐厅。]逛逛,然后再到精养轩用餐。天天闷在家里也没意思,要跟踪就随他们跟踪。要是真跟踪到精养轩,干脆就请他们吃一顿算了,然后,尽情地取笑他们。”

女佣阿清一脸惊讶地目送克彦和明美几乎是手牵着手出门,两人都穿上亮眼的外出服。

克彦和明美刻意不搭计程车,反而以电车代步,令两人难以置信的是,今天没有任何人跟随在后。走进动物园时,他们原本很担心警方会在园内埋伏,但留神观察好一会儿也没发现可疑的人,看来是真的没人跟踪。出入精养轩时也没看见不寻常的人,用餐之后,由于天色还很早,便转而来到有乐町看了场宽银幕电影[一九五三年,从美国引进到日本的大银幕电影。采用特殊镜头拍摄的影片能以一般电影的两倍压缩摄影,并在长宽比为一比二点五的超大银幕上放映。]。无论是前往有乐町的路上、电影院里,都没有见到类似跟踪的人。

对两人而言,如此轻松自在的日子,相形之下显得分外珍贵。于是在黄昏将近时,两人愉快地回家。家门前亦没看到监视的人影。

(看来跟踪与监视的人都已撤退。这波攻击实在强烈,还好我们撑过去了。)

克彦踏着轻快的步伐进入玄关。在早春夕阳的照映下,明美亮丽的脸庞也流露出兴奋与欢乐的神情。女佣阿清已准备好晚餐,等候主人归来。

“先生,刚才花田先生来过,留了张纸条在书房桌上,交代请您务必一读,然后就回去了。”

阿清的语气与平时不同,似乎有点儿不太自在。

“听到花田的名字,克彦明显面露不耐。(幽灵还在徘徊。算了,今天搞不好是告别信,希望真是如此。)他立刻跑向二楼,寻找纸条。一封克彦常用的信笺上写着几行字,工整地放在办公桌的正中央。

打开一看,克彦一整天的愉快心情顿时消逝得无影无踪。

(明智要来了,那个可怕的明智要来了!)

不知何时跟上来的明美,从背后瞥了一眼信笺上的字。她的嘴唇瞬间失去血色,仿佛眼珠就快迸出来似的杏眼圆睁,全神贯注地看着信笺。

由于两位不在,请原谅我以纸条转达。明智小五郎先生请我转告,近期内希望能与两位见面。明天早上十点我会带明智先生登门拜访,请两位届时务必在场。

致 北村克彦先生

---花田

两人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们感受到恐惧正一步步地逼近。原以为已获得解脱,没想到转眼间情势却来了一个大逆转,转入最糟糕的状态。

两人默默地来到饭桌前,晚餐的气氛像在守灵。在一旁服侍的阿清不知为何显得特别提心吊胆,不像平时那么多话。克彦向她问话时,她犹如惊弓之鸟,眼神带着畏惧,什么也不愿意多说。

“怎么,身体不舒服吗?”

“不是。”阿清轻声回答,眼神仿佛挨骂的小狗般可怜兮兮的,胆怯地望着克彦。

一切都令人不愉快。晚餐结束后,两人默默回到二楼。克彦取出装饰柜中的Johnnie Walker,斟了两杯,一饮而尽。走进卧室后,看见明美躺在床上,克彦坐到床缘。趁着今晚,两人必须好好讨论一下才行。

“克彦,该怎么办?一切都完了。我已无力对抗。”

“我也受不了,但还不能认输。既然事情演变成这种状况,只有继续比耐力。对方手上一点儿实质的证据也没有,只要我们不坦白就绝对不可能会输。”

“可是光花田一个人,我们就快招架不住。看到手套与皮带的戏法时,我就觉得快撑不下去了,因为对方早看穿我们的手法。股野死后,我作为替身到窗前求救,手套的诡计,你虚构的不在场证明,还有我绑住自己伪装成被关进衣柜里的诡计,从头到尾不全被看穿了吗?如今,连明智都亲自出马了,你说我们还有必要继续逃避吗?”

“你真笨。就算他们看穿,也仅止于想象。明智的想象力的确精准得令人胆战心惊,但也仅止于此,所以才必须靠那些戏法来跟我们玩心理战。要是在这非常时刻屈服,反而正中对方的下怀。我会跟明智见面,与他直接应战、较量智慧。之前都是因为他躲在暗处,才倍觉恐怖。面对面的话,他也不过是个人,我绝对不会露出马脚。”

谈话到此暂时中断,明美猝然露出惊惧的神情。

“克彦,你不怕吗?我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这附近……那天晚上我也觉得走廊那边躲着幽灵,此时此刻,我感受到与当时一模一样的氛围。”

“又说这些奇怪的话,你太敏感了!”

克彦站起身,到书房取来威士忌与酒杯。斟了一杯,再次一饮而尽。

“克彦,那天晚上你为什么要跟股野扭打在一起?为什么要掐住他的脖子?为什么要杀他?如果你没杀他,就不会有今天的下场了。”

“浑账!你说什么傻话。要不是他死了,你能像这样过着奢华的生活吗?能跟我在一起吗?而且我也不是蓄意杀死股野,是他先掐住我的脖子,我才不得不还手的。假使那时他的力气再大一点儿,死的可就是我了,所以这算正当防卫。但我如此声称的话,就再也不能跟你在一起了,而你也会被当做证人传唤到法庭,或许连一毛钱的遗产也别想拿到。为了避免事态演变到这样的地步,我才会想出这样的计策,我们也才能拥有眼前的幸福。事到如今,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必须守护这个来之不易的幸福。我还能战斗,我会跟明智小五郎一对一单挑的。”

说着,他猛地又喝干了一杯酒。嘴里虽然逞强,但若不依靠酒精的力量,他同样无法摆脱内心的恐惧。

“克彦,你听!这次我真的没听错。外面好像有东西,我好怕!”

明美倏地抱住克彦的大腿。

此时,连接走廊与卧室之间的门悄然打开,一名男子现身了。

克彦与明美紧抱在一起,以撞着幽灵般的恐惧眼神紧盯着眼前的男子。

“啊,花田先生……”

男子缓缓走向床边,说:“是我花田啊,真是抱歉,我刚才一直躲在门外,你们的谈话我一字不漏地都听见了。假如继续承受这种痛苦,你们一定会崩溃。建议你们还是坦白吧,这样比较轻松。”

(糟糕,换句话说,这家伙刚才一直在偷听吗?我们的对话内容全部被他听见了。但这也无法成为证据,只要坚称我们从没说过这种话,他不就白忙一场了?)

“你有什么权利擅闯民宅?给我出去。请你立刻出去。”

“你真无情啊。我不是你的麻将友、牌搭子兼酒友吗?不过是没事先通知一声,竟被你当成外人大发雷霆,大见外了吧!可我还是要劝你一句,北村先生,听从我的建议,赶快解脱出来吧!”花田笑着说。

“解脱?什么意思。”

“坦白罪行啊。在法庭上承认,你,北村克彦,就是勒死股野重郎的凶手。你让前股野夫人,也就是明美女士伪装成股野,在窗边求救,上演一场假戏,为你制造一个虚构的不在场证明。”花田刻意以缓慢而慎重的语气说着。

“浑账,这只是你的幻想,我没什么好坦白的。”

“哈哈哈,你在说什么,你跟明美女士适才不是早已坦白过了?心声几乎都吐露出来了,很难挽回喽!”

“证据在哪儿?你偷听到的内容不足以构成证据。谁晓得你是不是说谎?只要我坚决否认,你又能拿我怎么办?”

“你无法否认的。”

“什么?”

“你看床铺枕头这边的墙壁,瞧瞧这个摆着床头灯的金属横木底下,有什么?”

克彦与明美在花田沉着的语气下感受到一股寒气,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在刺眼的灯光照耀下不太容易发现,但仔细一看,金属横木底部的确有个凸起物。那是个小型的圆形金属物。

“趁你们外出的时候,我花了很长时间说服女佣,在这道墙壁上挖了个洞,接着从隔壁松平先生的别馆牵了一根电线到这里。此时,别馆内有安井课长及其他四五名警视厅的警官在场,你懂了吗?墙上的小型金属物就是麦克风,隔壁的别馆则装了一台录音机。也就是说,你们刚才所讲的一字一句都已被录下。不,不只刚才的谈话,连眼下我们的一问一答也正被录音呢。而为了让这些成为呈堂证供,我刚才才会特别着重强调相关人员名字的发音啊。”

克彦听到这里,顿失抵抗的气力。他总算清楚地了解到花田背后的明智有多厉害了。

(我输了,做梦也没想到他们竟准备得如此周全。明智明日十点来访的信息不过是为了把我们逼上不安的顶端,以引出先前那番谈话。他们早就等着我们一起外出的时刻,一逮到机会,立刻说服阿清与警方站在同一阵线,以方便装设麦克风,难怪阿清今晚显得如此局促不安。我明明感觉到阿清的异样,为何没起疑?为何没提高警惕?然而,对方的手段这般严密,恐怕也非一般人所能对抗。我不是蠢蛋,但看来要一辈子隐瞒谎言,终究是不可能的。)

“证人不止警察,我们也请隔壁的松平先生到场作证,而女佣阿清此时亦在隔壁的别馆。记录今晚对话的录音带,会在众人的见证下当做证物保留……你明白了吗?你们总算解脱了,再也不用忍受这种痛苦,也不必继续争吵了。”

花田警部说完,表情显得有些凝重,一直站在原地望着两人。明美从花田讲到一半时,就趴在床上哭个不停。克彦双手环抱胸前,垂头不语。等花田的话一结束,克彦便迅速抬起头,毅然决然地开口:

“花田,我认输。我为造成各位不必要的辛劳致歉,但最后我想说句话。你们的做法虽不是肉体的拷问,却是心灵的拷问。拷问绝非公平,更直接地说,是非常卑鄙的手段。希望你将这段话转达给明智先生。”

花田神情有点儿困扰地思索了一会儿,很快便恢复平静回答:

“你这想法大错特错。的确,我耍了很多小手段攻击你们的心绪,但这是迫不得已的,因为你的诡计实在太过严谨,一点儿实质的证据也未留下。要是我们就此抽手,便无法惩罚有罪的人,这迫使我们必须通过心理手段解决。然而,这种心理攻击与所谓的拷问在性质上截然不同。所谓的拷问,是利用肉体的折磨让人认罪,不过,即使是无辜的人也可能因承受不了而被迫做出虚假的证言,其他的,就如对嫌疑犯进行一两晚不眠不休地讯问,也算一种拷问。你若不是真凶,这次所采用的方法,对你肯定是不痛不痒的。我并未使用强迫你做出虚假证言的手段。你们之所以恐惧得仿佛受到拷问,就因为你们是真正的凶手。若非如此,看到我的戏法应该不会有任何感觉。即使遭到跟踪,清白的人也不会因而坦白曾经行凶。心理攻击与德川时代的肉体拷问本质上截然不同……这样你懂了吗?”

克彦重重地垂下头,一句反驳的话语也说不出口。

(《月亮与手套》发表于一九五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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