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器

D坂杀人事件  作者:江户川乱步

“啊,救命啊!”伴随着一句尖锐的求救声,传来“哐啷”一声巨响。由声音判断,应该是玻璃被打碎的声响。丈夫立即奔向声音来源处,推开妻子房间的纸门,只见妻子美弥子倒在地上,全身都被鲜血染成绯红色。

“美弥子的左臂接近肩膀处有一道裂开的伤口,大量鲜血汩汩而出。幸亏没伤到动脉,因此鲜血还不至于如涌泉般喷出,但出血的状况仍旧十分严重。丈夫连忙找来附近的医生急救,并打电话至警署。而后,前来搜查的正是木下和我,我们首先向丈夫询问事情经过。

“歹徒似乎是跨窗而入,以小刀刺伤背对窗户的美弥子后逃跑的。逃走时不小心撞上玻璃窗,致使玻璃掉落到地面而摔碎。

“窗外是约一间宽的狭长空地,再过去就是一道以横排的水泥板并排而成的围墙。墙外是往田町[无论是在港区内或东京都内均无该地名存在,可能是虚构的地名。]路,平时往来的人不多。我们借助手电筒的强光,仔细排查水泥墙内外是否有遗留的鞋印,没有什么收获,也没有发现可当做证据的物品。

“丈夫本名为佐藤寅雄,是个年仅三十五岁的战后暴发户[“战后派”一词指日本战败之后不受旧习拘束的新生代,这个词具有责备之意。而“战后暴发户”则指趁战败后的混乱,贩卖通过占领军的渠道获取非法物资赚取巨额利润的人。],会说一点儿英语,所以跟美军关系不错。他通过各种渠道囤积许多商品,从中赚取了一大笔钱。那时候他已不再过问生意上的事,而是成天到处游逛。他相当有生意头脑,暗地里经营地下钱庄,资产由此更加迅速地累积起来。妻子美弥子人生经历之丰富与丈夫不分伯仲,她现年二十七岁,是个出生于新澙的美女,曾在酒家上班,俗语中的‘水性杨花’就是指她这样的女人,男女关系非常复杂。与佐藤结婚前,曾遭一个男人死命纠缠,此外另一名男子也有嫌疑。佐藤笃定地认为,犯人必定是这两人其中之一。

“我进警察这行也有五年了,从未见过如此有魅力的女人。佐藤当初就是被美弥子迷得神魂颠倒,才把美弥子从当时同居的男人身边强行夺走并结婚的。这名同居人叫关根五郎,本业是厨师,说得更详细一点儿,他是个有点儿年纪的法国料理名厨。当年,佐藤便是靠金钱的力量拆散这对恋人的。

“另一名嫌犯则是一个名为青木茂的不良青年。美弥子与这名青年曾交往过一段时间,青木十分迷恋她。结婚之后,美弥子试着远离青木,青木却纠缠更甚,不甘心与美弥子就此结束。不良分子青木经常死皮赖脸地到佐藤家,扬言要见美弥子,甚或出言恫吓,美弥子深受其扰。

“青木外表看着像贵族少爷,俊朗的长相与生俱来,骨子里却是个十足的坏坯子。他加入一个叫‘中川一家’的帮派,这个帮派曾与警察起过冲突。遭美弥子抛弃后,最近更变本加厉,时不时寄来恐吓信。美弥子时时受到恐吓,总担心自己可能会被杀害。

“佐藤说,除了这两人外,没有其他可疑分子,他确信犯人便是其中之一。美弥子的后背遭人刺伤,慌乱之际没看见歹徒的脸,回头时对方早已破窗而逃,消失在黑暗中,连其衣着打扮也没来得及看清。但美弥子也断定歹徒在两人之中。所以,接下来我得去找这两人讯问……对了,问话之前发生了一件事。老师,您常教诲我‘凡与现场不协调的怪异事物,无论看起来多么无关紧要,都必须牢牢记下’,此事便与老师的话有关。

“医生到达现场为美弥子急救后,先让美弥子在另一个房间休息,佐藤则在案发房间里寻找着什么似的。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他在寻找凶器。刺伤美弥子的凶器并非一般的小刀,而是双刃的匕首。只是他找遍整个房间,就是没看到任何蛛丝马迹。

“于是我对佐藤说,若不在房间,肯定是犯人带走了,用不着这么费心地找。岂料丈夫竟回答‘不,搞不好是美弥子在演戏。这女人很歇斯底里,没人料想得到她会做出什么不合常理的事’,因此他才会如此慎重地仔细搜查。

“然而,翻遍房里的壁橱、衣柜后,连一把剪刀、一根针也没瞧见。当然庭院里也没有任何发现,佐藤总算相信这起案件是外来者所为。”

“真有趣,不知这意味着什么。”躺在安乐椅上听我说明的明智小五郎,用手指撩了撩蓬乱的头发,做出这样的回答。

这位名侦探已年过五十,但外表与过去相比,并无太大的差别。除了脸颊较为消瘦,原本细长的四肢显得更匀称外,形貌特征并未随年龄而有明显的改变,眼前的他,依旧是满头蓬发。

表面上虽看不出来,但明智小五郎其实十分讲究打扮。他的脸庞总是修整得干干净净,随性穿搭的衣服也都是散发独特品味的订制精品,而不变的蓬头乱发,乱中有序,亦是他精心打理的结果。

这里是明智的客厅。“麦町公寓”[虽然所在区域不同,但由文中形容的“东京唯一的西式公寓”看来,应该就是以战后高级公寓的先驱东急代官山公寓为原型的楼房。乱步作品《黄金豹》(1956)中提及,明智小五郞在一年前搬进这间高级公寓,但不知为何在《黄金豹》中是四层楼的建筑物。而《青铜魔人》(1949)中则说“除了浴室与厨房外,明智租下五房的公寓”,面积似乎更大了。]位于麦町采女町[采女町为明治二年至昭和六年的町名。明治十一年隶属于京桥区,昭和六年编入木挽町五丁目。目前为中央区银座五丁目。文中所提到的采女町的辖区“麦町”应是虚构地名。],是目前东京唯一的西式公寓。刚建造落成不久,明智即租下二楼其中一间作为事务所兼住宅。这栋三层楼的公寓外观像帝国大饭店,明智承租的部分除了格局颇大的客厅、书房、寝室之外,还有带浴缸的盥洗室与简易厨房。饭厅改建为书房,客人来访时,明智总是选择到附近的餐厅用餐。

明智夫人患有肺病,长期在高原疗养所[为一空气清新、供肺结核患者休养的疗养所。文中虽称“长期在高原疗养所休养”,但在《铁塔的怪人》一文中,文子夫人仍与明智住在一起。《凶器》虽发表于《铁塔的怪人》连载期间,然而,是因为这两起事件发生的时间间隔太长,抑或是在《铁塔的怪人》中,明智刻意对伪装成助手并蓄意接近他的近田说谎,到底怎么回事儿则不得而知。]休养,因此明智过着近乎单身的生活,而为他打理生活琐事与三餐的是一名为小林芳雄的少年。在这处宽敞的事务所里,只住着他们两人。虽说是打理三餐,其实也只是到附近餐厅买食物带回来,或者帮忙烤面包、泡茶而已,都是一些年轻人能轻松处理的琐碎杂事。

客厅里坐在明智对面的,是港区S署鉴别科的巡查部长庄司专太郎。一年多前,两人在署长的介绍下认识,从此他便经常出入明智的住所,每每遇上难以处理的案件时,即前来请教明智。

“既然夫妇俩都坚持歹徒是厨师关根或不良分子青木,我索性直接试探这两名男子。遗憾的是,两人都没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唯一确定的是他们当时都不在家。随后,我到两人各自的住处附近查访,也没人见到他们。而且,两人态度都十分顽强,即使受到我的威胁恐吓也不为所动,对任何事皆三缄其口。”

“那你的直觉如何?”

“我认为青木十分可疑。厨师关根已年近五十,虽然没有老婆,但上有老母,且邻居一直夸赞他的人品,说他很孝顺;青木则是随处漂泊的浪子,结交了许多损友,全是些杀人如麻的家伙。试探的结果,青木的确相当憎恨美弥子。过去对她异常迷恋,如今遭到这般狠心的对待,自然由爱生恨,忍无可忍。从口气听来,他真打算杀害她。可能这次下手偏了,加上美弥子奋力大声求救,以至于他心生恐惧而逃走吧。我想,若是关根,应该不会轻易搞砸。”

“这两人都住在哪里?”

“非常近,都是公寓。关根住坂下町[江户时代至昭和三十年的町名,通常加上冠称,称做“麻布坂下町”。明治五年,改麻布区后除去冠称,昭和二十二年改港区后又再度冠称“麻布”。昭和三十七年,归属于麻布十番二—三丁目之中。青木住的菊井町并不在港区内。但新宿区则有个喜久井町(与菊井町同音),町名由夏目漱石之父小兵术的家徽而来。乱步曾于大正二年三月至三年四月,以及三年年底至四年二到三月间在此居住过。],青木则是菊井町。关根的住所离佐藤家约三町远,青木则约五町远。”

“找出凶器,进一步调查确认关根与青木当晚的行动,这些无须赘言,都是一般必要的搜查程序。另外,有件事情想特别请你协助。”明智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缕笑意,简直像恶作剧的孩子般狡黠。庄司巡查部长对这眼神十分熟悉。这种志得意满的神色,只有在明智已看出只有他觉察到的、令人意外的着眼点时才会出现。“犯人逃跑时,窗户的玻璃碎在庭院里,那些碎片后来怎么处理?”

“被佐藤家的帮佣婆婆收起来了。”

“或许已经丢弃了,如果那些碎片还留着,应该能当做某种证据吧!你去问问看,找到后按玻璃窗上残留的碎玻璃片框架,试着把它们拼成完整的一块。”

明智的眼睛依旧带笑,庄司只能报以明智同样的笑容。他自认明白明智的意图,其实什么也摸不透。

× × ×

十天后的一个下午,庄司巡查部长再度造访明智。

“您听说了吧?事情越来越糟了,佐藤寅雄惨遭杀害!凶手是厨师关根。由于罪证确凿,当场将他逮捕到案,目前警视厅正详细调查中。我刚才也参加了专案会议,一结束马上赶到这里。”

“刚刚在广播中听到消息了,但详细情况我完全不清楚,麻烦你告诉我要点吧!”

“昨晚案发时,我正好在现场。晚上九点过后,警署打电话到我的住处,说佐藤有事想立刻见我,请我马上过去。我想,或许能得到什么秘密情报,于是迅速赶往佐藤家。

“佐藤与美弥子在客厅里等候。美弥子两三天前已拆线,这几天也曾外出,两人都穿着夏季轻便和服。佐藤一见到我,立刻气愤地说‘我在傍晚送来的邮件中发现这封信’,接着从一沓廉价信封中取出一张写在粗纸上的信件,内容诡异。

“上面写着在六月二十五日晚上(也就是昨晚)将会发生令人震惊的事,请佐藤和美弥子拭目以待。内容以铅笔写成,笔迹十分拙劣,应该是用左手写的。信封上的也是用铅笔写的,上面没有寄信者的署名。

“我问他心中是否有任何怀疑或想法,佐藤一味坚持,就算笔迹刻意掩饰过,也必定是关根或青木其中一人的恶作剧。此外,这两人竟然还厚着脸皮来探望美弥子。假如犯人真是二人之一,只能说对方相当有胆量,绝非简单的对手。”

“就在我们讨论这些事情时,又过了三十分钟,十点已过。美弥子提议:‘书房里有威士忌,去拿来招待客人。’于是佐藤走到侧廊尽头的西式书房取酒。等了好一会儿,都未见佐藤回到客厅,美弥子说着‘一定是忘记收到哪儿了,我去看看’,便离席到书房去了。

“当时我坐在客厅的那一侧位置,能瞥见书房的门,只要稍微侧一下身体就可以。我所在的和式客厅与书房之间有道侧廊,而我所坐的位置距书房约有五间距离,我呆呆地望着门口,静候两人回来,做梦也没想到竟会发生那种惨剧。

“猛然间,我听见书房传来‘啊!来人啊……’的喊叫声。由于书房的门是关着的,声音仿佛来自远方,一听到呼救声,我立刻察觉不对劲,迅速奔往书房,打开门,只见房里一片黑暗,‘开关在哪儿?’我开口询问,但没人回答。我只好四处摸索墙壁,随后找到开关,赶紧开灯。

“电灯亮起的刹那,映入眼帘的是倒在正对门的窗户旁的佐藤,胸前的浴衣染成一片腥红。美弥子也浑身是血,她紧紧抱着丈夫,一见到我,即单手指向窗户,嘴巴不住战抖,似乎想说什么,看来是过度震惊而无法冷静表达吧!

“我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上推式的窗户已推开,凶手想必是从这里逃跑的,我马上跳出窗外追拿凶手。庭院不大,也没有能够容下一人藏匿的杂草。五六间远处,便是那道白色的水泥板围墙。凶手想必是翻过围墙逃离现场,目光所及之处已见不到半个人影。

“过了一会儿,我从窗户直接回到书房。在我冲出去追人时,帮佣的老婆婆与女佣们协助照顾美弥子。幸好美弥子躲过一劫,浴衣上的斑斑血迹是抱着佐藤时沾上的。我赶紧检查佐藤的身体,胸前有道很深的伤口,脉搏已然停止跳动。我迅速跑向电话室通知署里的值班员警。

“不久,署长带了五六名署员过来,他们拿着手电筒仔细搜查庭院后,发现窗户到墙壁间留下好几只犯人的鞋印,而且非常明显。

“今早,署里的警员分别前往关根、青木的公寓,向两人借出鞋子比对,现场脚印与关根的鞋子完全一致。而关根在案发当时正好外出,没有不在场证明。因此警员立即逮捕他,带往警视厅。”

“但关根不愿坦承罪行,是吧?”

“对,他坚决否认。他说自己对佐藤与美弥子的确怀恨在心,也曾连续好几个晚上都在佐藤住宅附近闲晃。不过,他坚称自己绝对什么也没做,更未翻墙而入,犯人肯定是别人,真正的犯人偷走他的鞋子制造假鞋印等……总之他矢口否认是他作的案,而且非常坚持。”

“嗯……鞋印的确有可能是伪造的,这一点确实必须纳入考量。”

“可是关根有强烈的动机,加上又没有不在场证明。”

“青木呢,有不在场证明吗?”

“关于这点,我已做过调查,青木当时也是外出,同样没有不在场证明。”

“也就是说,青木穿着关根的鞋子,翻墙而入后杀人的可能性亦存在喽?”

“不,这点我调查过。关根只有一双鞋子,命案发生当时,他就是穿这双鞋外出,同一时间内,青木不可能穿着他的鞋子行凶。”

“这么说来,关根宣称的,真凶偷穿他的鞋子作案,便不可能成立了,是吗?”

明智的眼睛里闪过一缕意味深远的微笑。他凝视着天花板,拿出香烟,吞云吐雾了起来。未久,明智突然提起另一件事:

“你搜集美弥子被刺伤时的玻璃碎片了吗?”

“搜集到了。帮佣的婆婆全收起来,并特地用报纸包好放在垃圾桶旁。我将残留在窗户上的玻璃拔下,试着与散落的玻璃碎片拼凑起来,发现一件有趣的事。其中的三片碎玻璃,与我事先拔下的玻璃完全咬合,拼出来一块完整的玻璃后,却还有剩余的碎片。我问过婆婆,之前是否有别的玻璃打破过,当时忘了捡拾碎片留到这次一并收拾。然而,婆婆回答绝无此事,她每天都会打扫庭院,不可能会没发现。”

“多出来的玻璃是什么形状?”

“都是小碎片,试着拼起来后,为细长不规则的三角形。”

“玻璃材质呢?”

“看起来与案发现场的玻璃材质一样。”

明智听到这里,再次陷入沉思。由于他不断抽烟又把吸进去的烟轻轻吐出,蒙蒙白烟仿佛云雾,缭绕在他周围。

明智小五郎与庄司巡查部长的讨论持续着。

“佐藤伤口的形状看起来与美弥子手臂上的十分相似,是吧?”

“是的,都是被双刃匕首割伤的。”

“那把匕首还是没找到?”

“嗯,不知关根将凶器藏到哪儿,在他的公寓里怎么也找不到。”

“搜查过书房吗?”

“是的,但书房里也没找到凶器。”

“能不能描述一下书房里的家具以及摆放的风格?麻烦一样一样仔细回想。”

“有一张大桌、一张皮革沙发、两张扶手椅、装饰着西洋陶土人偶的柜子,大型书柜,窗边还有座架子,上面放着巨型玻璃金鱼缸。据说佐藤非常喜欢鱼,书房里一定要摆鱼缸。”

“金鱼缸的形状、大小呢?”

“那是直径一尺五寸左右的圆形玻璃鱼缸,上面没有盖子,敞着,外表普通,不过体积非常庞大。”

“你仔细观察过鱼缸内部吗?”

“不,没特别确认……因为是透明的玻璃缸,看起来不像暗藏凶器的地方。”

此时,明智将右手举到头上,手指张开像梳子般撩拨起蓬乱的头发来。庄司很清楚明智这特有的习惯动作意味着什么,顿时猛瞅着明智。

“难道那金鱼缸有什么特别之处,暗藏着什么玄机吗?”

“偶尔,我会让自己暂时化身为空想家,此刻我正思考着一件匪夷所思的事……但也不是完全没凭没据。”

明智上半身前倾,靠向庄司,仿佛要透露什么重大秘密似的。

“庄司,事实上,上次听完你的转述后,我暗中请小林出外跟踪、打听。佐藤寅雄在娶美弥子以前曾结过婚,前妻因病去世,两人之间没有孩子。你也知道,佐藤的财力雄厚。你之前说青木曾来探望美弥子,小林从青木一离开佐藤家立刻跟踪他。小林先躲在暗处观察,看到美弥子亲自送青木出门,两人不时小声交谈,像一对情侣。”

庄司等着明智说下去,明智却沉默下来。庄司满脸疑惑,最后终于按捺不住:“请问,这与鱼缸有什么关系?”

“庄司,假如我的推论没错,这其实是起令人发指的谋杀案啊!欧美侦探小说家经常有类似于此的想象,现实世界里却从未发生过这种案例。”

“我不懂,请您再说得具体些!”

“那么,你先想一下鞋印的问题吧,若真是伪造,就没必要在事发当时才假造,可及早准备。也就是说,只要青木想动手,绝对办得到。他只要找机会到关根公寓偷出鞋子,再潜进佐藤家留下鞋印,最后将鞋子放回关根公寓。关根的公寓与佐藤家仅相隔三町,完成任务不需要多长时间。即使被发现,偷鞋子根本算不上什么重罪,不必担忧。由此更进一步推测,留下假鞋印的人不见得是青木,也可能是别人所为。”

庄司巡查部长依然无法理解明智话里的意思,一脸疑惑地看着明智。

“你陷入意识的盲点了。”明智满脸微笑,眼神流露出笑意,意味深长地看着庄司。他将右手烟斗上的烟灰倒入烟灰缸,顺手拿起随意丢在桌子上的铅笔在白纸上画起来。

“我出个有趣的几何题[此为借用克莱顿·劳森(Clayton Rawson)的作品《死亡飞出大礼帽》(1938)中,第二十一章马里尼侦探出给加维冈警探的谜题。]吧,看,就是这个。

“听仔细,O是圆心,OA是半径。以OA上的B点做垂直线与圆周相交的点为C,由O画出与BC线段等长的垂直线段OD,OBCD成长方形。已知AB长三厘米,BD长七厘米,请问圆的直径是多长?三十秒内立刻回答出来。”

庄司巡查部长一下子就慌了。以前虽曾在中学时期学过几何,如今几乎都忘得一干二净。直径是半径的两倍,因此只要求出OA的长度即可,已知AB长三厘米,只要求得OB长便能解出。另一条已知线段BD为七厘米,以BD为底边的三角形或许可以利用。嗯……斜边为七厘米的直角三角形OBD的一边为……

“你这样不行,早超过三十秒了。就是把问题想得太复杂,才会掉入陷阱。你大概是被AB的三厘米误导了吧,如果你的思考从这一点出发,那你的思维就走进一个死胡同了。

“要解这道题目一点儿也不难。看清楚了,由O到C画一条线。懂了吧?长方形的对角线等长……哈哈哈,半径就是七厘米啊,所以直径等于十四厘米。”

“原来如此,真是有趣的几何游戏。”庄司佩服地看着图(见图二)。

D坂杀人事件

“庄司,你这回便跟执著于AB线段一样,掉进犯人所设的陷阱里。狡猾的犯人总是会准备好AB线段,诱使负责搜查的警员上当。你仔细想想,这次案件的AB线段是什么?”

庄司巡查部长第三次拜访明智的住处,距计算圆形直径的那天,已过了三天了。

“老师,果然如您所说,美弥子坦白了。她觊觎佐藤的财产,打算继承后跟青木在一起。实际上是美弥子爱上青木,为了让佐藤撤销戒心,平时她装出一副受青木威胁的样子。”

明智脸色凝重,惯常的笑容消失了,眼神变得十分忧郁。

“老师您说的AB线段是美弥子伤害自己的手臂,伪装成被害音的障眼法吧?恐怕没人会想到被害者竟是犯人啊。

“正如老师所推测的,凶器果然就是细长的三角形玻璃碎片。美弥子用玻璃割伤手臂,将玻璃上的血迹擦干净后抛向庭院。接着将玻璃窗上的玻璃打碎,让其掉落庭院,使得凶器碎片混在玻璃残骸中消失无踪。她一定没想到,竟有警察会搜集这些碎片并拼凑加以复原吧!

“佐藤也是个不容小觑的男子,他或许早已看穿美弥子的心,那天晚上才会拼命寻找凶器。即便从未料到自己会惨遭杀害,至少他已觉得美弥子十分可疑。

“佐藤命案的凶器也是玻璃。可能是担心玻璃碎屑掉进伤口吧,杀害佐藤时,使用的是较厚、形状类似短刀的长三角形玻璃。她等佐藤全身都松懈后,才用力将玻璃刺进胸口,确认他死亡后拔出拭净血迹并将其放入鱼缸。要确实执行这些步骤,时间上根本绰绰有余,当美弥子大声求救时,所有行动都已完成,佐藤被杀时也许曾发声呼救,可惜书房距离我所在的客厅有点儿远,加上房门相当厚实,因而错失良机。

“玻璃凶器竟藏在鱼缸里,这是何其完美的诡计啊!鱼缸底部放着一片玻璃,不仔细看绝对不会发现,而警方搜索命案现场时,轻易就会忽略透明的鱼缸;即使看见鱼缸里的玻璃碎片,大概任谁也想不到那竟会是匕首的替代品吧!老师您马上注意到这点,只能说您这空想家实在太神乎其技了。

“在庭院里印上假鞋印的也是美弥子。伤口拆线的第二天,她以养伤期间一直闷在家里对身体不好、想出去走走散散心为由出门。她首先前往关根的公寓偷走鞋子,并用布巾包裹,再回到自家庭院,在几个关键地方印上脚印,然后又悄悄送回关根的公寓,美弥子很清楚关根一向晚起,因此趁他还在睡梦中时完成这些准备工作。她曾跟关根同居,对他的生活作息了如指掌。

“至于那封恐吓信,美弥子也坦承是用左手写成,亲自投进邮筒的。这封恐吓信主要是想引我前往现场,我真是让人看轻了。用玻璃凶器杀人的诡计,若缺少目击证人,恐怕很难将美弥子绳之以法。

“之后,我找来青木盘问,了解两人之间并无共犯关系。美弥子不让情人青木知情,从计划到执行,仅凭一己之力,实在是个非常有气魄的女人。美弥子憎恶贫穷,因为贫穷曾使她吃尽苦头,也害得她只能跟不同的男人在一起,因此无论如何她都想摆脱贫穷的枷锁。此时,大财主佐藤出现了,为了钱,她爽快答应了他的求婚。由于她曾向关根借贷,无计可施的她才会百般不愿地跟他同居,关根凡事诉诸武力,美弥子甚至遭到残忍虐待。等佐藤为她清偿债务后才好不容易得救,即使如此,她心中一直存着向关根复仇的念头。

“美弥子婚前就对青木颇有好感,婚后甚至瞒着佐藤继续与他交往,两人感情逐渐增温,最后演变成再也不想跟佐藤在一起。然则一旦离婚,生活又会再次陷入困顿,她怎么也不愿再走回头路。于是,她无视于道德,一心认为只要能得到佐藤的财产,与心爱的青木相守在一起,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出于这种自私的想法,她策划出利用玻璃碎片这种极为少见的杀人方法,唉,女人真可怕!”

“我的猜测果然没错。虽然我的想象总让人觉得太过异想天开,但世上竟然真有人构思得出如此天马行空的诡计,甚而加以实践!”

明智双手交抱胸前,表情凝重,连一向热爱的香烟也被冷落至一旁。

“所以说,老师真是了不起啊。不可思议的犯罪,唯有不可思议的侦探才能识破。”

“也难怪你会这么认为。实际上即便我这侦探再神通广大,仅凭你的话为线索,也无法获知真相。不如让我为你揭开魔术的神秘面纱吧!事实上,我曾请小林打听美弥子的过去,分别向曾与美弥子往来密切、如今却反目成仇的两个女人详细盘问过,才明白了美弥子刚烈的性格。我会注意到金鱼缸,也是从小林探得的情报里获得的启示。可惜当时为时已晚,单靠我的力量是无法在命案发生前找出真相的。我顶多只能在事情发生后,让残酷、令人震惊的行凶手段现形罢了。”

明智说完,随即陷入沉默。庄司巡查部长从未见过明智如此消沉阴郁的神情。

(《凶器》发表于一九五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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