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I 犬 Dog 1

GOTH断掌事件  作者:乙一

鲜血一滴一滴落在地面上,对手正想要逃到草丛深处。然而,对我来说绕到前方堵住它毫不费力。这只四足动物已身负重伤,就要耗尽体力,动作变得迟缓起来。

是时候解除它的痛苦了,我想,它显然已经不具备任何反抗的意志。

我用嘴巴咬住它的脖子,它的颈骨在我的上下腭之间断裂。这声音伴随着触感在我的口中扩散开来。它失去了力气,身体软绵绵地挂在我的嘴上。

冷酷、决绝。我本来不想做这种事,可这是由香希望的,于是我杀了它。

我张开双腭,动物的尸体从中掉落。它毫无生气地趴在地上,瞳孔的光消失殆尽,陷入了沉默。

我吠了起来。

这只四足动物是刚刚由香和我带到桥下的。在途经一户人家门口时,由香停下脚步向内张望,似乎在品鉴着什么。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这只动物也正歪着脑袋看着我们。

由香转头看着我说:“今天晚上的猎物就是它了!”

我不懂由香的语言,但隐约知道她在说什么。

这样的仪式时不时在夜里举行,这已经是第几回了呢?每次,由香和我都会把在街上发现的猎物带到只有我俩知道的秘密地点,接着由香就让我和它们在桥下那片空地上厮杀。

我服从着由香的命令。在她的指挥下,我在空地上狂奔、追赶、扑向猎物,再把它们撞飞。选定为猎物的四足动物通常比我体型更小,只要我一用力,它们就会轻而易举地被我撞倒、负伤、血迹溅到体毛上,还会骨折。

我一旦胜利,由香就会微笑,看上去很高兴。虽然语言不通,但她的心情就像溪水一样渗透进我的内心,我能真切地体会到她的喜悦。

由香是我从小到大一直相伴的朋友。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还和同胞兄弟在一起。当我们躺在母亲的怀里睡觉时,由香就会带着充满好奇心的表情俯身看着我。那个情景,现在我还记得。

我的吠声经由桥底反射,响彻夜空。头顶上巨大的桥体遮住了大半个天空,抬头望去,桥的背面一片黑暗。

这座大桥架设在宽阔的河面上,桥下的河堤被一片辽阔茂盛的草丛覆盖,拨开杂草才能进入。但在桥下有一块没长草的狭小空地。或许是缺乏光照,才有了这一片圆形空地。我们现在就站在这里。

由香和我发现这片空地时正值夏天,站在空地的中央,周围就像是筑起了一面草壁。于是,这里就成了我们的秘密游乐场。

可是现在,这片空地变成了由香命令我厮杀的战场。

我并不想咬死其他动物,可是由香却希望我这样做。她这样命令我时,眼睛里有一抹没有一丝光亮的夜色。

由香会坐在圆形空地的边上看着我战斗。不一会儿,她站起身来。

回家吧。她的念头传递给了我。我们之间的交流从来不需要语言。

我叼着尸体,准备扔到那个洞穴里。洞穴就在离空地不远的草丛中。

一松口,动物们小小的身体就会碰到洞穴的边缘,再无力地滚入洞中。虽然洞不深,但洞底昏暗,什么也看不清。我听到动物尸体坠落洞底的声响。

这个洞穴原本就有,大概是有人为了埋什么东西挖的。黑暗的洞底堆积着无数具在由香命令下杀掉的动物尸体。一靠近洞穴,恶臭就扑鼻而来。

从第一次在桥下举行仪式开始,由香就命令我把尸体扔进这个洞穴。那时的我还不懂得怎样战斗,每次都会弄得遍体鳞伤,就像那些尸体一样。站在它们面前,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该怎么做。不过,现在的我已经习惯了战斗,可以冷静地杀掉它们。看到我变得强壮,由香似乎很满足。

此刻,从猎物身上撕扯下来的毛发还残留在我的嘴里。我吞咽着,朝有水的地方走去。穿过茂密的草丛,视野突然变得开阔。

丛生的杂草在水边突然到了尽头,眼前是一条宽阔的河流。河水漆黑,与其说是河水,更像是一片浓重的黑暗。头顶大桥上的路灯星星点点地映照在河水上,延伸到河的对岸。我在河水里洗去嘴上的血污,回到了由香在的空地。

好啦,我们走吧。

由香向着混凝土台阶走去,嘴里发出了这个意思的声音。台阶沿河堤向上,从河岸边的草丛一直通上大桥。穿过茂盛的草丛,才能从空地走到台阶。我跑到由香的身边,和她一起向台阶走去。

趴着台阶,我回头望向旁边的草丛。

草叶尖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有那么一瞬间,我感到草丛里有人,立刻摆好了战斗的姿势。我感到紧张,可是等我竖起耳朵仔细听时,又觉得像是风在作怪。

由香已经走到台阶的尽头,站在那里等我。我跑上台阶,那片秘密的空地被我抛在身后。


一天的课结束后,我离开学校,来到车站前与同班同学森野会合。车站前有一个大型公交总站,有喷泉,也有花坛,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小型广场。广场上摆放着长椅,坐在椅子上的人们悠闲地消磨着时光。

森野坐在远离主路的一条长椅上,附近的树木遮住阳光,投下一片树荫。森野有空时总看书,可是今天她把书合上了,放在身边。

森野身体前倾,坐在长椅上,长长的头发像面纱一样遮住了脸庞。

我走近了,她抬起头来看我。在那张似乎从未经日晒、像瓷器一般白皙的脸上,左眼下方有一颗小小的黑痣。她的脸就像洋娃娃一样,让人感觉不到一丝生气。只要她不动,就可以当人体模特。

森野不说话,用手指着地面。人行道上铺着白色石板,在她脚边有一个像纸屑一样的东西。仔细一看,那东西还在蠕动。

一群蚂蚁正在肢解、搬运一只蝴蝶。蚂蚁用前颚咬着蝴蝶的翅膀,蝴蝶像游艇的船帆一样,翅膀直立起来,在石板上倒映出清晰的影子。森野正津津有味地观察着它们。

我们其实没有必要专门约在车站前会合。只要放学后一起走出校门就行。只是森野在学校里小有名气,大家对她的容貌和气质议论纷纷,她走在校园里时也常常有人回头看她。我并不想被人看到和这样引人注目的人物频繁地走在一起。

森野向来不理会周围的声音,她似乎完全意识不到别人的存在吧。对别人的目光,她多少有点儿迟钝。

“我们出发吧。”她起身迈开脚步。

我跟着她,向同一个方向走去。今天她要带我去常常光顾的一家旧书店。

“那家店很小,经常只有我一位客人。”

我在学校听森野说起过那家店的名字,她还把店的大致方位告诉了我,但我不知道这家店,也没有弄清具体的位置。

森野在黑板上画了地图,但是她描绘的地形仿佛不属于地球,理解起来相当困难。她一边用白粉笔画着线条,一边疑惑地感叹那家旧书店怎么会建在河里。于是,她决定亲自带我去。

她带着我穿过商铺林立的闹市区,走进了住宅区。天气晴朗,我感到了直射在背上的阳光。道路笔直向前,两边排列着独栋的住宅。森野不假思索地向前走去,似乎对这一带很熟悉。

“你知道最近发生在这儿附近的宠物诱拐事件吗?”我问她。

“宠物诱拐?”森野歪着脑袋,看样子并没有听说过。

我一边走一边跟她解释。吃早饭的时候我听爸妈说,家附近的邻居早上起来,忽然发现家里养的狗不见了。

“最近这种事还挺多呢。”妈妈嘀咕。

虽然我通过看电视等途径收集和调查过一些变态犯罪案件,但家附近发生的事情还是妈妈更清楚。

听妈妈说,每个周三和周六的早上都有人家发现养在院里的宠物不翼而飞。凶手在每周二和周五的深夜行动。被诱拐的都是狗。于是最近很多人家都提高警惕,一到晚上就把院子里的狗牵回屋里。

森野津津有味地听我讲完,意犹未尽地问:“还有其他信息吗?”我摇摇头,森野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她会对宠物诱拐事件感兴趣,让我颇感意外。因为自从认识她,我从来没听她说过和狗、猫、仓鼠等小动物有关的话题,我以为她对动物没有兴趣。

“凶手拐走它们之后会做什么呢?”

“它们?”

“就是那些臭烘烘的四脚动物啦,叫声很吵的那些。”森野说的是狗。她看着前方,嘟囔道:“不懂把那些动物带走要干吗。想组一个军队吗?真是弄不懂。”

她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没有回应她。

“等等!”在去往旧书店的路上,走在我身旁的森野突然停了下来。我也停住了脚步。

这条路通向一个丁字路口。我看着森野,想知道她突然停下的理由。

“别说话!”她竖起食指。

即使周围只有我一个人看着她,她还是十分激动。我也竖起耳朵,想探寻四周的异常之处。

可我什么奇怪的声音都没有听到,只有某个地方的狗一直在叫。这是一个宁静的午后,站着不动时,阳光照得人的后背暖洋洋的。

“不行,前面走不通。”森野终于出声说道。

我仔细看了看前面的路,并没有立着施工或禁止通行的路牌。而且,还有一个老人正骑着自行车慢悠悠地从我们身旁经过。

“旧书店去不了。这条路明明以前是通的……”

我问森野为什么,但她只是不甘心地摇了摇头,接着便沿着原路往回走。

森野向来有点儿我行我素,不太搭理班上的其他同学,也不在乎别人说了什么。大部分时间,她都独自一人待着,面无表情。能让她一脸不甘心地无功而返,这件事一定不同寻常。

我又检查了一下四周。路两边的住宅鳞次栉比。从前面一户人家的大门向里望去,可以看到一个新建的狗屋,可能是最近才开始养狗吧。站在门口,还隐约可以听见狗的喘气声。我寻找着除此之外的声音,从一开始,我就没有考虑过狗的事。

过了一会儿,我才恍然大悟。

此时,森野已经大步流星地往回走了二十多米。我刚准备追上去,她却再次停下脚步,举起一只手提醒我。

“危险。别再往前走了!”她仍然看着前方,咬着下唇。“我们被包围了。”她低声道,声音里透出一丝紧张。

这时,前方出现了一个牵着大狗的女孩,正向我们走来。

那只大狗是一只金毛寻回犬,长着茂密的毛发。女孩手里的绳子拴在它的项圈上。女孩个子不高,看上去有些瘦弱,年纪大约是小学三年级左右吧,刚好到肩膀的长发随着她的步伐跳跃着。

在她从我身旁经过的一瞬间,我看向那只大狗。它的瞳孔中映出了我的身影,身影随着它迈出前爪的步伐而微微晃动着。

那是一双充满灵性的深黑眼睛。我仿佛被吸引般凝视着它的眼睛。

接着,我的身影从它的瞳孔中消失了。狗收回了视线,抬头去看女孩。

牵狗的女孩走进了旁边一栋红色屋顶的平房。

“我回来了……”女孩的声音传来。金毛寻回犬也穿过玄关的门进屋了。院子里没有狗屋,大概是在家里饲养吧。

女孩和狗的身影消失后,一直身体紧紧贴在墙边站着的森野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继续往前走去。我以为她会对刚才发生的事说些什么,可她却默不作声,神情又恢复了正常。我明白了,刚才这一幕对森野来说似乎是某种例行反应了。

“我之前一直没有发现这条路这么危险。”她有些懊悔地说。我问她有没有其他去旧书店的路,她说那样就要绕个大圈,似乎很麻烦。看来,她已经没有心情为我带路了。

我快步追上森野,脑子里还在想着宠物被诱拐的事。凶手为什么在每周二和周五夜里作案两次?那些被带走的狗又会面临着怎样的命运?

对森野和我来说,这些离奇的案件和凶手身上,都散发着一种阴暗的魅力。其中,有令人肝胆寸断的惨绝人寰的死亡、让人发出尖叫的荒诞的死亡……我剪下报纸上的相关报道,试图去窥探事件背后的凶手心中那深不见底的黑洞。

这会被人称之为恶趣味吧。然而它们如同有魔力一样,让森野和我为之深深着迷。

这起案件称不上多么离奇,不过是宠物狗被诱拐了而已。然而事件就发生在我们身边,跟遥远国外发生的一场大火灾相比,这种身边的小骚乱还是更令人在意。

“你不好奇诱拐宠物的凶手是谁吗?”我对森野提起了这个话题。

“等你知道了再告诉我吧。”她面无表情地说道,话里透露着一丝不想靠近这个事件——准确来说是狗的意味。


由香、我和妈妈一起生活。不过,妈妈总是不在家。每天一大早她就出门了,有时到了傍晚还不回来。所以,白天就只有我和由香。

我和由香从小一起长大,我生下来不久后就和兄弟姐妹分开了,是由香一直陪伴着我。

由香的每一天几乎都在躺着看电视中度过。我总是依偎在她身旁,躺在铺开的报纸或杂志上。在她熟睡的时候,我会把下腭枕在她的背上。

由香看厌了电视节目,我们就一起做伸展运动。由香在厨房和洗手间里忙碌的时候,我就紧跟在她的后面。

然后我们就会出去散步。我喜欢散步,喜欢走在由香的身边。我们之间有一条散步绳相连,每当我走错方向的时候,由香就会皱起眉头说:“不是那边哟。”

有时候家里会有一个陌生人来,一个高大的人类男性。是妈妈把他带回家的。

他一来,家里的空气就会变得恶臭。我和由香在家中时的快乐氛围也会突然消失。

那家伙一进门,就会一边满脸堆着笑容看着妈妈,一边摸我的头。可他从来不会看着我的眼睛。

他摸我的头时,我总是克制不住地想咬他。

我和由香都讨厌那个家伙,因为他经常趁妈妈不在时偷偷殴打由香。

第一次目睹那个场景时,我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那时妈妈刚起身离开,起居室里只剩下我、由香和那个家伙。

他先是用手肘撞了一下身旁的由香,由香惊讶地看向他。

接着那家伙扬起嘴角,凑近由香的脸咕哝了些什么。我正趴在房间角落里,听不见他说的话,只看见由香的脸色陡然一变。

我感到惊恐不安。我和由香虽然在房间的两头,相隔甚远,但内心的深处是相通的。她心里的紧张和困惑原封不动地传到了我的心里。

妈妈回来的时候,那家伙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子。由香带着不安看着妈妈,可妈妈却没有注意到任何异常。

由香用求救般的眼神看向我,我却只能在房间里徒劳地转来转去。

后来,那家伙来家里的时候,对待由香的态度越来越恶劣,有时甚至会踢她的肚子。由香痛苦地呻吟着,倒在地板上不停咳嗽。我奔到她身旁,伸出手护着由香,抬头盯着他看,他只是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他总是在晚上来家里。为了不受伤害,我和由香总是蜷缩在角落里。每到这样的夜晚,家里的气氛就会变得很可怕。我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开门进来,由香会因为害怕而无法入眠。

我们再也无法忍受那些夜晚了,于是就悄悄溜出了家门。

由香让我咬死动物,就是从那个男人来家里之后开始的。自从他来了,由香总是在哭泣,眼神也变得阴暗起来。

这让我觉得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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