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是上小学二年级时死的。我记得那时她还不满八岁……当时，我们住在到处都是农田的乡下……”

森野过去住的家在山脚下，屋后就是森林，经常可以听到林中的鸟振翅的声音。

“我和夕睡在同一间卧室里，并排在地上铺两床被子。夜里快睡着的时候，从窗外的黑暗中会传来猫头鹰的叫声。”

古老的木房子里，木板和柱子都磨得发亮。屋顶的瓦片上长着青苔，屋子周围的地上经常会有掉下来的碎瓦片。家里很宽敞，除了后建的厨房以外，所有房间都铺着榻榻米。夜和夕这一对双胞胎姐妹和爸妈、外公外婆一起住在那里。

森野的爸爸每天早上都要开车两小时去城里的公司上班。外公外婆会外出检查农田水源，或是从仓库里拿出工具来干农活儿。旱田和水田从家里步行五分钟就能走到，平常吃的萝卜、白菜等蔬菜也都是从田里摘来的。

“但是我们自家种的白萝卜和商店里卖的相比，不仅形状歪歪扭扭，味道也怪怪的。”

院子里种了几棵树。泥土地一下雨就会变得泥泞不堪，出现大大小小的水坑。雨后走进院子，脚会陷进泥里寸步难行。

主屋的左侧就是仓库。小小的一间仓库里放着干农活儿用的工具。仓库的屋顶被台风吹坏了，就用一块蓝色的塑料布盖在上面，没有修缮。虽然有点儿漏雨，但仓库里只放农具，所以问题不大。

“我经常和妹妹一起玩。”

上了小学，姐妹俩每天手拉手走去山脚下的学校上学。一路崎岖不平，一侧是斜坡，山坡上长着各种各样的树。另一侧也是茂密的树林，偶尔可以从树干的间隙中看到山下的景色。褐色的落叶堆积在道路两旁，下过雨后踩上去非常柔软。大树繁茂的枝叶遮住了阳光，路上光线很暗，空气潮湿。

“上学的时候我们走下坡路，回家的时候走上坡路，和心情正好相反。”

夜和夕的脸上都有一颗黑痣，位置也一样。两个人还都留着一头及腰长发，衣服也总是穿着同样的。我想象着这对双胞胎姐妹走在树木丛生的山间小路上的样子。

“我们长得一模一样。就连妈妈也不能光靠长相分辨出我们俩。洗澡时两个人都光着身子，有时候故意不说一句话。”

这时候妈妈就完全分不清谁是姐姐、谁是妹妹了。

“其实我们俩的动作和表情是有区别的，只要一说话，家人就能分辨出来。”

看着因分辨不出来而苦恼的妈妈，年幼的夕就会扑哧一声笑出来。一瞬间，妈妈就能指着她俩叫出名字来。“你是夜，你是夕！”

夕比夜更容易流露内心的情感，和爸妈说话的时候也总会微笑着回应。

“那时候，我们沉迷在画画和模仿尸体的游戏中。”

放了暑假，小学游泳池就会开放，她们就能随心所欲地游泳了。

“小小的小学，师生一共也就一百人左右。一个学年的学生不到二十人。即使这样，游泳池几乎每天都挤满了人。”

白晃晃的阳光照着孩子们溅出的水沫，是暑假里的一道风景。在游泳池里游泳时，附近山上的蝉发出仿佛墙壁倒下的巨大声响。

“游泳池的边上总有一两个大人看着。有时候是老师，有时候是学生家长。大多数时候，都不会发生什么问题，所以他们经常会在树荫下的长椅上聊天。”

有一天，姐妹俩决定装成溺死的尸体，吓一吓池边的大人们。

她俩浮在水面上一动不动，比赛看谁憋气时间长、谁更像尸体。

精力旺盛的孩子们在游泳池里喧闹不止，安静地浮在水面上的姐妹俩与周围格格不入。她们的长发像海藻一样浮在水面上，全身上下只有后背露出水面。二人将呼吸控制在最小幅度，身子一动不动。憋不住的时候，就轻轻抬起头吸一口气再继续埋下头去。

“出乎意料的结局正等待着我和夕。”

那天在岸边看着孩子们游泳的大人是两个同学的妈妈。其中一人看到姐妹俩在游泳池里一动不动，立刻从长椅上跳起来发出了尖叫。孩子们听到尖叫，循声看向长椅。玩闹的低年级学生和在练习游泳的六年级学生都在察看发生了什么事。另一个大人一边尖叫一边跑向水面去救姐妹俩。可是她忘了，在游泳池边上跑步是非常危险的行为。

“接着那个人摔倒了，晕了过去。另一个大人却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件事，忙着离开游泳池去叫救护车。我和夕憋不住气从水里站起来时，周围陷入了巨大的混乱，那情景简直像是地狱一样。低年级学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个个哇哇大哭，一个男孩站在晕倒在地的那个人身旁大喊‘妈妈’，猛摇她的肩膀。他是我和夕的同班同学。”

姐妹俩面面相觑，迅速上岸，没来得及换衣服就逃离了现场。

“我们胳膊下面夹着放衣服和浴巾的包，手里提着鞋子从后门逃跑了。就在我俩穿着泳衣走在田间小路上时，救护车一辆接着一辆呼啸而过。不知那个妈妈究竟看到了几具尸体，竟然有五辆救护车开了过去。”

位于山脚下的小学对面是一片开阔的水田。绿色的稻叶遮盖住地面，像铺了一张辽阔的绒毯。姐妹俩就走在水田间的小路上。

“小草尖弄得脚痒痒的。”

救护车抵达学校之后的事她们就不知道了。两个人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回到家，吃了刨冰之后就睡着了。

“说起假扮尸体，我们还曾把番茄酱涂在对方脸上，假装在流血。”

姐妹俩在冰箱前面相对而立，互相用手指给对方涂番茄酱。白皙的皮肤上沾满了红色的汁水。

“涂着涂着番茄酱就流了下来，只好用舌头去舔。舔着舔着就吃腻了番茄酱的味道，于是拿香肠蘸着吃。”

那时她们还会带着肉酱罐头出门。

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有一处街角曾经发生过交通事故。一个去上幼儿园的小男孩被汽车卷入轮下，因此丧了命。夕就躺在那个地方，闭上眼睛。

“‘姐姐，好了。’她说完，我马上就在她头上翻转罐头，肉酱撒了她一脸。正如我们想象的那样，看上去就像是脑浆。我命令夕，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动。夕为了不让酱汁流入眼睛，紧闭双眼，点了点头。”

夜随后藏进路边的草丛里，观察路过的行人惊慌失措的样子。如果是孩子走过来，他们通常并不会感到吃惊，而是像玩游戏一样好奇地走近夕。

“大吃一惊的人只要靠近一看，发现那是肉酱，就会捧腹大笑，一脸‘又被骗了’的表情，因为我们总是在家附近做类似的事情。”

“路上没有来往车辆吗？”

发生过交通事故，说明路上会有车辆经过。车来了，夕躺在路上不会感到危险吗？

听到我的质问，森野面无表情地继续说道：“车来了呀，夕闭着眼睛，所以没有看到。那车一个急刹车，就停在夕的前面。夕听到刹车声，终于坐起来，擦拭着脸上的肉酱，盯着近在咫尺的车的保险杠……那保险杠是银色的，上面清楚地映着她的脸……”

“你没有提醒她有危险吗？”

“没有。我只是默默看着，而且还觉得很好玩。”

我试图在森野的声音中寻找一丝丝的罪恶感，结果并没有找到。也许这种感受在她心里不存在吧。这样看来，她和我的确是同类。

她接着说：“虽说我们是长相一模一样的双胞胎，也总是会有差不多的想法，但只有一点不一样，妹妹是个胆小鬼……”

刚才一辆公交车驶来，见我们没有上车的意思，于是停了一会儿又开走了，只留下一阵发臭的尾气。

太阳快要沉到地平线以下，东边的天空已经渐渐暗了下来，风一吹，护栏下面的枯草跟着摇曳起来。

森野的身体陷在长椅里，紧握着的双手放在膝盖上。“我们都想过死，对死后会去哪儿、会变成什么样非常着迷。关于死，我比夕更了解，是个更残忍的孩子……”

“我命令夕做了许多事，”森野依旧面无表情地说，“那时候，仓库里养着一只动物。就是那种长着四只脚、流着口水的臭臭的动物……就是那个。”

她说的是狗。她小时候曾养过狗，这让我很意外。

“我命令夕把漂白剂放进狗粮里，但我喂狗吃漂白剂不是为了染白它，而是想看它被折磨的痛苦样子……”

夕恳请夜住手。

“可我装作没听见，抓住夕的手把漂白剂放了进去。夕说了不愿意，可我没有放过她。”

狗吃下漂白剂并没有死去，只是被痛苦折磨了两天。爸妈和外公外婆都担心地看着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只狗痉挛着，痛苦地呻吟，昼夜不分地在仓库里哀嚎，叫声响彻了山里寂静的天空。

夜会去观察狗的样子。可是夕却害怕得闭门不出，捂着耳朵。

“夕，你哭了呢。”

夜像观察那只狗一样观察着夕。她没有亲手投喂漂白剂，其实是想看夕受到良心苛责的样子。这是一个观察妹妹和狗同时处于痛苦中的实验。

夜和夕还玩过上吊游戏。

“确切地说，只是玩到上吊的最后一步前。那是一个雨天，不能去外面玩，我们就在仓库里做起了游戏……几个月后，夕就死了。”

姐妹俩在仓库里搬出箱子，两个箱子叠放。二人并排站在箱子上，把脑袋伸进挂在梁上的绳圈里。这时，只要把箱子踹开，就会真的被吊死。

“‘一——二——三！上吊。’我说，不过这是谎言。我没有踢开箱子，只是想看夕死去而已。

“‘一——二——三！’我们都做好了准备，却什么都没有做。没有人踢开箱子，仓库里一阵沉默。

“夕知道我的想法，所以才没有上吊。我质问她为什么没有踢开箱子。她只是惊恐地站在那里。”

夕抱着一肚子的委屈，沉默地听着夜对她的责骂。

“你是在欺负夕吗？”

“也许是吧，可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个。我们平时关系就很要好，而且夕也做了很多过分的事啊。她装尸体吓人的本领可比我高多了。”

“家人没有注意到你们之间的关系吗？”

“没有。”

森野沉默地看着面前的道路。周围开始变暗，一辆车驶过来，车开着前车灯。一瞬间，森野的侧脸仿佛融化在了光环中。风吹得她的头发飞散开来，有几根粘在了脸颊上。

“夕是在小学二年级的暑假死去的。那天早上天气晴朗，可渐渐乌云聚集起来，到了中午就下起了雨……”

中午十二点过后，妈妈出门购物，爸爸不在家，外公外婆也出门去了。家里只剩下姐妹二人。

一开始还只是淅淅沥沥的小雨，窗子上沾着星星点点的水滴。不久之后，雨势变大，水滴积聚起来，在玻璃上汇成条条水痕。

“十二点半左右，我看见夕走进了仓库。她没有跟我说去干吗，我以为她要独自做点儿什么，就没有跟着进去。”

夜独自看了一会儿书。

一个小时后，夜感觉玄关的门开了。她走到玄关，看到外婆拎着一袋梨站在那里，收起雨伞说：“这是邻居给的，我马上削给你们吃哦。”

“‘我去叫夕来！’我说，就留下外婆去了仓库。”

仓库门没锁。当夜走进去看到里面的情形，顿时失声尖叫了起来。

“夕上吊了，脖子上缠着绳子，挂在天花板上。我赶忙回到玄关，外祖母一手拎着梨，看着惊慌失措的我，非常震惊。”

夕死了，夜告诉外婆。

夕的死是上吊自杀，但同时也是意外。

除了吊在夕脖子上的那根绳索外，还有一根缠在夕的身体上面。那是一条干农活儿用的草绳，一端缠在夕的腋下，另一端垂到了地上。

房梁上还系着一条绳子，那条绳子和夕身上的本是一条，断成了两截。

“妹妹没打算死的。她身上缠着从房梁上垂下来的绳子。她只是想模仿尸体，吓唬大家。可就在她吊上去的一瞬间，保护绳从中间断开了……”

夕的葬礼静悄悄地举行了。

森野说完了。

我心里有一个疑问，但没能问出口，只是看着森野因为疲惫而深呼了一口气。

太阳已经落山，道路旁的人行道上亮起了路灯。公交车站里印着时刻表的灯箱亮了起来。我们坐在长椅上，笼罩在公交车站微弱的白光里。

远远地看到了车灯，从正面正方形的轮廓可以看出，那是一辆公交车。一辆公交车停在了车站前，引擎发出震动的声音。

森野站起来，走进敞开的车门。我仍然坐在长椅上。我们没有告别，她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