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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TH断掌事件  作者:乙一

在森野告诉我死去妹妹的事两天后,周六的早晨乌云密布。那天学校放假,我一大早就乘上了列车。

列车驶离城市,渐渐驶入了乡间。摇晃中,乘客陆续减少,到最后就只剩下我。我望向窗外,布满阴云的天空下,灰色的田地向远处延伸而去。

我在一个人烟稀少的车站下了车。在站前的公交站坐上公交车继续行进。过了一会儿,车驶上一段缓坡,窗外的树也变多了。不知不觉间公交车就开到了一个可以俯瞰整个村庄的山坡上。路很狭窄,仅仅能容一辆公交车通过。道路两旁树木的枝叶越过护栏,打在公交车的窗户上,沙沙作响。

我在林中的车站下了车。公交车绝尘而去之后,道路上就没了车辆的踪影。我看了公交时刻表,每小时一班。到了傍晚回程公交车就没有了,在那之前必须要乘车离开这里。公交车站四周只有树,走了一段路后,视野就豁然开朗起来,可以看见山脚下人家的屋顶。

这是森野度过童年的村庄。

我停下来,环顾四周。天晴的时候,漫山遍野的红叶看上去一定很灿烂吧。可惜现在乌云遮蔽,看不出风景的美好。

我向着森野的老家走去。走着走着,我想起了昨天和森野在学校里的对话。

周五的午休时间,图书馆里门可罗雀。书架林立,其余地方放着阅览桌和椅子。森野坐在最里面的位子上,四周无人。我看到她,走近对她说:“我想去看看你的老家。”

她从书页间抬起头,皱着眉头说:“为什么?”

“去死过人的地方观光可是我的爱好,你忘了?”

森野从我身上移开视线,看向桌上摊开的书。站着的我只能看见她圆圆的后脑勺。她不理我,继续看起了书。

我也将视线投向她正在看的那本书上,页眉上写着“第3章 你不是一个人……积极朝前看的方法”。我有些吃惊地读出声来,她保持着看书的姿势,说了声“别误会”。

“我只是觉得这本书的内容能让我犯困。”

森野隔了一会儿没说话,似乎在犹豫什么。后来,她再次抬起头。“我后悔告诉你夕的事了。你想去就自己去吧。”

据森野说,主屋和仓库都还在。外公外婆也还在那里干着农活儿。我问她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去,她说睡眠不足,身体不舒服。

第二天是周六,于是我决定独自前往那里。森野告诉了我地址和路线,看样子一天之内就能往返。我拿出笔记本,请她在上面画了地图。

“一个陌生的男高中生突然到访,会吓到他们的吧。”

听我这么说,森野只是点了点头,说了声“我知道了”。后来,她好像打了一个电话回老家,告诉他们我会到访的事,到访的理由是拍摄乡间的自然风光。

“你就想说这个?”森野一如往常,面无表情地问我。

我看着她画的地图,说:“你画的地图还是叫人看得头皮发麻。”

说罢我便转身离开了。一直到走出图书馆,我都能感觉到背后她的目光。她似乎想说什么,却如鲠在喉,犹豫不决。

低沉灰暗的天空下,有黑色的鸟飞过。我低下头,拿出笔记本,看着森野给我画的地图。地图上有一条通向幼儿园的路,姐妹俩曾被父母送到那里。

我一边看着地图,一边朝森野的老家走去。其实她家的位置和一路上的标识物我都记下了,不看地图也能找到。

我在心里回想森野前天下午坐在公交车站的长椅上说的话,那个残酷的女孩和她的双胞胎妹妹的故事。

夕被发现的时候已经上吊死了。——在森野的话中我注意到了这一点。在她发现妹妹尸体的时候,有一件奇怪的事。

夜说她打开仓库门,立刻发出了尖叫,然后跑回玄关告诉外婆夕死去的事。

为什么她立即就知道夕已经死了呢?她们姐妹二人明明经常假扮尸体吓唬别人,那她为什么没有先考虑妹妹是在假扮尸体的可能性呢?

也许夜看到尸体,瞬间发出尖叫是一种本能反应。因为真正的尸体具有假扮时没有的某种强烈气场。

然而,我认为她当时立刻排除了恶作剧的可能性、判定是尸体并告知外婆这一系列行为不太自然。

我反复对比了地图和道路,面前出现了一条山谷里的河流。根据地图,这里应该有一家干洗店。这家店好不容易洗干净烘干的衣服岂不是又会变潮湿,我心想。

我走上桥仰望天空,山顶附近有一片低垂着的乌云。山上的树木看上去黑压压一片。

徘徊了一下,我终于到了森野曾经的家。房屋被群山环绕,如她所说,是一栋老房子。屋顶的瓦片上长着绿色的青苔。房子周围只有树木和田野,到了晚上就会没入真正的黑暗中。房子没有大门和院墙,在路上走着走着,就走进了她家的院子。

我朝玄关走去,这时,左手边残破的小仓库映入了我的眼帘。那就是发现夕尸体的地方吧。墙壁是干燥的白色木板,屋顶蒙了一张塑料布,用绳子固定着。或许是因为年久失修,小仓库看上去摇摇欲坠。

我用余光瞥着仓库,走到了玄关门前。玄关处有一扇装着磨砂玻璃的格栅推拉门。我按下门铃。这时,身后有人喊出了我的名字。

“××同学?”

我回头看,一个拿着铁锹佝偻着身体的老奶奶站在那里,下身穿着阔腿窄脚裤,脖子上系着毛巾。她应该就是森野的外婆。她手里的铁锹上面沾满了泥土,虽然跟我隔着一段距离,但光是看着她,我似乎就闻到了田野里的泥土气息。

“夜打电话来告诉我们了。我在家里等了好久没见你来,还有点儿担心。”

看着那张皱纹丛生的微笑脸庞,很难想象她竟是森野的外婆。森野总是一副死去一般的表情,和外婆的笑容以及身上洋溢着的生活气息相去甚远。

我低头致意,告诉森野的外婆拍完照片后我得马上回去。她似乎没听到,执意请我进了家。

玄关有个鞋柜,上面放着很多好像是土特产的东西。正对面就是走廊,家里飘荡着一种芳香剂的气味。

“你饿了吧?”

“没呢,不太饿。”

我的话又被外婆无视了。我被按在厨房的椅子上,面前的桌上摆着盛满食物的盘子。过了一会儿,森野的外公回来了。他个子很高,满头白发。他们俩似乎把我当成了森野的结婚对象。

“过段时间就娶了夜吧!”外公手里拿着筷子,突然低下头恳求正在吞咽食物的我。我看向窗外,想着是否能赶在下雨之前看完仓库,然后马上返回公交车站等车。

厨房的餐柜里放着一张照片。

上面是两个洋娃娃一般的女孩。二人一头乌黑长发,正对着镜头微笑着站在那里。她们都穿着黑色衣服,手拉着手。照片看上去是在家门前拍的,她们的身后就是玄关门。

“那是夜和妹妹夕。”外婆看我注视着照片,于是向我介绍道,“她们是双胞胎,你听说了吗?”

我点了点头。

“那是她们六岁时的照片。”森野的外公在一旁说道。

除此之外,他们都没再说什么。

吃完饭,我在佛坛前对着夕双手合十祭拜。重视礼节会让事情进展得更加顺利吧,我想。

看着佛坛上摆放的夕的照片,心想她的死对于外婆外公来说应该就像是昨天发生的事,而她死后已经过了九年。对我和森野来说,九年是我们目前为止的大半人生。而对于她外公外婆这样年纪来说,九年前应该就和一年前、两年前一样,没什么区别。

等我从佛坛前起身,森野的外公外婆就让我坐在起居室里,向我询问起森野的高中生活。我刚准备回答,他们又开启了森野以前喜欢玩什么这个话题,我怀疑他们好像对我说的话毫无兴趣。

“啊,对了对了,她小学时画的画还在哦。”外婆高兴地说着,起身消失在里间。

我看着她的背影,外公则像感到抱歉似的对我低头说:“内人太高兴了,真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我摇了摇头,做出了普通人的反应。

“因为夜从来没有带朋友来过家里,所以……听说你要来,她高兴得不得了。”

森野的外婆抱着一个纸袋走了出来。她把纸袋放在桌上,从中拿出了几张陈年的画。那是森野小学时用水彩笔和蜡笔画的画。虽然看过她画的地图,但是看了她小时候的画后我再次感叹,森野真是没有画画的才能。

画纸背面写着名字和年级。

里面还有夕的画。看来二人的画是放在一起保存的。写有夜名字的画从一年级到六年级都有,而夕的画只有一年级和二年级的。这仿佛又一次重申,这个名叫夕的女孩如今已经不在人世。

我对比着二人小学二年级时的画。

“都不知在画些什么呢,是吧?”外婆微笑着说。

姐妹俩的画画水平差不多,又画了同样的题材,所以看上去非常相似。

每张画都是房子横截面的简笔画,里面并肩站着两个长发女孩。画里的人应该就是她们自己。

“真的,她们到底在干什么?”外婆说。

外公回答:“难道不是两个人并肩站在家里吗?”

“嗯,差不多吧。”说着说着,他们就笑了。

我没有说话,我知道夜和夕画的是什么。画里的两个人都被红色的线吊在天花板上,大概是她们在仓库里玩上吊游戏时的情景吧。

“这幅画是她们二年级暑假时画的,好像是作业来着。本来开学之后夕应该带去学校的……那是夕死的前几天画的……”外婆仿佛陷入回忆,眯起眼睛这样说道。

两幅画没有太大差别,但是夕的画更细致一些。房梁上的红绳卷起来的样子、堆积的木箱,还有屋外天空上的太阳,还画了两人穿的鞋子。

夜的画里没有细致描绘这些物体,而是简单大胆地涂了颜色。从头到脚都用了肉色,也没有画鞋子,背景是深灰色。

我注意到夕画的鞋子。一个女孩穿着黑鞋,另一个女孩穿着白鞋。我不知道这有什么深意,只是心里非常在意。

我把这张画放在桌子上。“我该去森林里拍照了……”说罢我便拿着数码相机走出了家门。

打开玄关门,周围一片白气。起初我以为是雾,结果是下起了小雨。纤细的雨丝蒙着山的坡面,用不着撑伞,我拿着相机一边随意地拍着照片,一边走着。

过了一会儿,雨势变大了,我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走进了仓库。

仓库门是木制的推拉门,门关着,看不到里面。屋顶蒙着的塑料布上传来数不清的雨滴接连不断落下的声音。我把手指放在仓库门上一拉,虽不顺畅,但门还是开了。

室外的光线从门口斜着洒进来,眼前一片朦胧,一股枯草的气味袭来。

仓库高两米,面积为九平方米,地面是类似于黏土的材质。

天花板旁有一根梁木,屋顶残破不堪,透过破损的屋顶可以看到外面盖着的蓝色塑料布。天花板上挂着一盏小灯。

听森野说,仓库里曾养着一只狗,如今已经不见了,是死了吗?门口正对面的墙壁上有一个与地面相连的方形出入口,大概是给狗用的,也许狗曾拴在那儿附近。

我迈进门,仓库中的空气似乎轻轻震动了一下,有些潮湿,还有些冷。

从前夕就吊在这个房梁上。这样一想,似乎仓库中依然吊着一个断了气的女孩。

按下门口的开关,吊在天花板上的斗笠状电灯亮了。光线微弱,勉强照亮了仓库。

我想起了森野的话。姐妹俩放了两个木箱,站在上面装作上吊,还喂狗吃漂白剂。

我怀疑夕的死和夜有关。

夜打开仓库门的时候,已经知道妹妹死了,只是在家人面前表演了刚知道妹妹死去的一幕。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想掩饰什么?我揣测着她的心理,推测夜与妹妹的死有关。

“夕就是在这里被发现的……”

我回头一看,森野的外婆站在仓库门口。她一脸严肃地望着仓库上方。

“我听说她是想要吓唬大家。”

外婆的目光和我望向了同一个地方。大概夕就在那里。

雨越下越大,甚至可以听见大颗雨滴打在地面上的声音。然而身在仓库之中,外面的声音都好像盖上了一层薄膜。雨落在房顶塑料布上的声音、风声……一切声音都混在一起。

自从在台风中受损,一直没有修缮的仓库屋顶开始漏雨。仓库中几乎没放什么贵重的东西,因此没什么问题。

仓库里只有角落堆放着铁锹、锄头等农具。墙上挂着镰刀、园艺剪刀和一卷草绳。

狗的出入口旁边放着几种绳索,似乎是用来牵狗的。如今狗死了,绳子还在。五颜六色的绳子里,最惹眼的是红色那条。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时候的事……”森野的外婆静静地说。

“我从附近回来,正在收伞时,夜出现在玄关……”

就连细节都和夜告诉我的完全一致。她看到外婆手里拎着梨,想去叫妹妹,接着打开仓库门,紧接着尖叫。森野外婆的话里只有一点让我产生了疑问。正当我准备问她的时候,突然感觉脚下有异。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的鞋底粘在了地上。地面本就是黏土类材料铺成的,从屋顶漏进来的雨水让地面的土更黏了,站上去软软的。

我抬起脚时,感受到鞋底从地面剥离的触感。地面上印着我的脚印。

夕死的那天也是雨天,地面想必也是这样。但地面上我的鞋印这么浅,当时夜还是个小女孩,她会留下鞋印吗?毕竟当年的她应该比现在的我体重轻多了。

从仓库门口向外望,雨还在下个不停。如果当年仓库的地面比现在积了更多的水,地面就会更软,也许会留下鞋印吧。

夕死的那天,雨是从中午开始下的。下了雨之后,夕走进仓库,而夜一直待在家里。夜发现尸体的时候也只是站在门口向里张望。

如果那天森野外婆在仓库的地面上发现了夜的鞋印,那么森野在公交车站告诉我的话就是谎言。因为鞋印就是夜在发现尸体前曾去过仓库的证据。

“发现夕的尸体时,仓库地面上面有鞋印吗?”心想能记得这样琐碎的细节不太可能吧,不过我还是试着问了问。

“有夕的鞋印。”森野外婆答道。据说当时两个木箱翻倒了,整理现场的时候在地面上发现了孩子的鞋印。

真可惜,我心想。仓库里有夕的鞋印并不奇怪。

“一看就知道是夕的鞋印吗?”

“她们姐妹俩虽然长得一样,但穿的鞋子不一样。夜穿黑色鞋子,夕穿白色鞋子,鞋印也不同。当时地面上的鞋印就是夕的。”

我想起了夕的画,这才明白过来。或许那的确就是夕的鞋印。听说夕那天把白色鞋子脱在了地上,光着脚被吊在了房梁上。通常人在自杀前,的确都会把鞋子整齐地摆好。

“没有夜的鞋印,是吗?”我再次向森野外婆确认。

她似乎不明白我为什么这样问,疑惑地点了点头。看来,夜发现尸体后的确没有走进仓库,因此地面上没有留下鞋印。仓库里只有一个孩子的鞋印。

我查看了狗的出入口,那是一个装着合页的木板,构造很简单。推开木板,就能出入内外。出入口附近的室内地面是干燥的,或许是考虑到让狗淋雨太可怜了,于是把狗安置在不会漏雨的地方。若是从这个门出去,就不会留下鞋印。

“夕当时缠在身上的绳子还在吗?”

森野外婆摇了摇头,似乎忘了那是什么样的绳子了。

“对了,今晚你就住下吧。外面下了好大的雨。”

我想了一下,点了点头。

我们走出仓库,返回家中。森野的外婆一边向我介绍附近适合拍照的地方,一边打开了玄关门。

“明天要是转晴就好了。”

在玄关处脱鞋时,我在鞋柜上面的土特产中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塑料玩具。我用手指把它捏起来,原来是一个买点心附赠的花朵形状的胸针玩具,颜色和设计看着很廉价。

这又是谁的东西呢?看到它,我不禁再次感到这里曾是两个年幼的女孩生活过的地方。

我把胸针放在手掌上,目光转向正对着玄关的走廊。森野的外婆走进了屋子,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我站在那里想象着照片里的双胞胎姐妹正在我面前的走廊中并肩行走,两个人正严肃地窃窃私语,商量这次要扮演什么样的尸体吓唬别人。

我想象中的姐妹俩走到走廊的尽头转弯了。我脱下鞋,跟着她们进了屋。我看着她们的身影消失的地方,那里并没有人,只是一条黑漆漆的寂静昏暗的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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