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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GOTH断掌事件 作者:乙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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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我起床披上外套。 我把书架上的兔子玩偶拿在了手里,那是我从小珍爱的玩具。我抚摸着它的头,柔软的触感从手指间拂过。房间里还有其他从小陪伴我的东西,我在心中与它们一一告别。我把玩偶放回架子上,将姐姐的口红揣进外套口袋。为了不让自己的决心动摇,我决定带上它。 我拿起手电筒,注意着不吵醒父母,小心翼翼地走出家门。如果他们发现了、叫住了我,我恐怕也不会去那里了,幸好他们没有发现。 发现姐姐的尸体的那家医院离家要骑二十分钟自行车,我在没有路灯的道路上前进着,四周一片漆黑,唯一的光源是我骑着的红色自行车的车灯。 这辆自行车是我和姐姐共用的,车身有被撞击的痕迹,车筐也有些歪了,我不记得是我干的,恐怕是姐姐的杰作吧。这辆红色自行车让我想起了童话《小红帽》,我也仿佛成了童话的主人公。不同的是,我是在明知道有大灰狼等着的情况下去外婆家的。 夜晚的天空比四周要亮一些,因此我看清了黑色的大地和天空的分界线。我沿着通往大山的柏油马路前进,途中出现了一条满是沙石的岔路。我在那里下了车。路上有金属网围着,我用手电筒照着路,看到一块写有“禁止入内”的牌子立在那里。 金属网的另一侧就是废弃的医院了。然而手电筒照过去,却什么也看不见。光线似乎被浓重的黑暗吸走了,周围没有开灯的商店和人家,只有茂密的枯草。没有风,细长的草一动不动。 我把自行车放在那里,只带着手电筒向金属网靠近。走在沙石路上,脚下传来了摩擦的声响。我呼出的气瞬间变白,然后消失不见。金属网在朝向沙石路的方向有一扇门,我试着推了一下,门马上就打开了。于是我从那里向里面走去。 姐姐遇害的那个夜晚,她是如何走进这里的呢?和现在的我一样,步行穿过金属网吗?也有可能是被那个男生用刀威胁着走进来的吧。又或者姐姐是在昏过去、身体无法动弹的状态下被带进去的。对姐姐来说,通往废弃医院的这条路是一条不归路。 这里曾经大概是一片停车场,非常宽敞。干燥阴冷的沙石地面上,手电筒的灯光拉得很长。前方出现了一栋巨大的白色两层混凝土建筑,似乎仿佛背负着黑暗的夜空。那里曾是医院,如今只剩下了一个空壳,像恐龙死去后留下的骨架化石一样。 我从医院入口进去了。过去入口处应该有一扇玻璃门,现在只剩下一个方形的洞。大厅里亮着灯,角落里堆放着已经腐烂得不成形的长椅,四处滚落着混凝土块。手电筒的圆形光环照在墙上,墙上有喷漆涂鸦。 我的呼吸变得困难,又浅又急促。头顶上的天花板似乎看不到尽头,从上面来的强烈压迫感挤压着我的头。天花板上到处都是装过日光灯的痕迹,地上还有破碎的灯管,踩上去发出玻璃碎裂的声响。 黑暗中的走廊看不见尽头,我朝着姐姐的尸体被发现的房间走去。大概的位置我还是知道的,听说她是在一楼最里面的房间被发现的。 那是一间手术室。我按照标识走了过去,脚步声反弹到墙面上,震动了冬天寒冷的空气。 不一会儿,我就在走廊的尽头找到了那个房间。那里过去也一定有门,如今剩下一个方形的洞。从前那里一共有几道门呢?钻进一个洞口之后,还有一个同样的洞。再往里走,就到了一片空旷的空间。 手电筒的圆形光环笼罩着周围,房间里一片寂静,我从心底感到寒冷。万籁俱寂,就连一个小石头的滚动都清晰可闻,甚至还能听到黑暗深处里传来的孤独灵魂抽泣的声音。 那里有一个细长的水池,似乎曾是洗手的地方。墙上有几个小房间的入口,装着推拉门,里面是做手术的地方。小房间有三个,我决定打着手电筒挨个看看。 每个小房间的边长不足五米,没有人活动的迹象。前面的两个小房间里空空如也,在打开第三个小房间的门时,我感到了一种奇异的气氛,随即停下了脚步。 这里比其他房间更阴暗,夜色更浓重,墙壁、天花板和地上到处都是黑色的痕迹,似乎曾经发生过火灾。 我走进去,环顾四周,没有发现其他人。门不用手推着就会自动关上,我走进去之后,门就在我的身后慢慢关上了。墙边靠着一个氧气罐,为了防止翻倒用链子固定住了。房间中央有一台生锈的金属床,似乎原本是手术床。 我发现墙壁和天花板上的黑色污渍并不是被火烧过的痕迹,它们从手术台延伸到了我的脚下,侵蚀了手术室的一半地面,甚至从门口延伸到了外面。 我不知不觉地往后退去,靠在了墙上,用没有拿手电筒的那只手捂着嘴,拼命抑制住尖叫。那里的黑色污渍是两个月前姐姐流出的血。 我仿佛突然在黑暗中看到了那些警察费力收集好的姐姐的尸体碎片。曾经是人类的样子的姐姐,身体散落在黑色的污渍中。 夏海…… 夏海,你能不能听到我的这番话呢…… 身旁忽然出现姐姐的声音。那是第一盘磁带里的第一句话。我用手电筒照向门口,在圆形光环的照射下,门刚关上。似乎刚才有人走了进来。 “北泽夏海同学。” 那个男生的声音从手术台另一侧的墙边传了过来,那一侧突然变得很亮,光线照射下我眯细了眼。 逆光中我看到他站在那里。他今天没有穿校服,但仍旧全身包裹在黑色之中。他一只手拿着手电筒照着房间,光线比我的更亮,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台小型录音机。姐姐的声音就是从扬声器里传出来的。 ……他说以后会把录好音的磁带拿给你……他说,想看听到我的话的人的反应……他会为此感到兴奋…… 姐姐的声音不断从扬声器中传来,声音很大,姐姐虚弱的声音和呼吸反射到混凝土墙壁上,又反弹回来,充斥着被血浸染的房间。我看着房间中央的手术台,上面有一大片黑色的污渍。除此之外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在光线下,房间笼罩着浓重的黑影。 “博子就是在这个台子上录音的。”那个男生把手电筒和录音机放在角落里,站在手术台旁,用手掌抚摸着上面的黑渍。他的动作中充满了怜爱。 “为什么要把我叫到这里?”我的声音颤抖着。 手术台的外层原本是黑色皮革材质,如今大部分已经剥落,就像被割裂了似的,露出了里面的金属。黑色的污渍就沾在上面,男生的手指如同在舔舐一般,在上面缓缓移动,我甚至能听到他的指腹摩擦着凝固的血迹,发出沙沙的声响。我感觉像是自己被他抚摸了一般,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刚才博子也说了,我的兴趣就是观察你听了这盘磁带的反应。” 男生说完就盯着我,用手再次轻敲着手术台。他在寂静中轻轻地敲着,眼睛看着我,似乎在叫我过去。 我背靠着墙,慢慢地摇了摇头。靠近他,就意味着我的死亡。我一定会像姐姐那样被他杀掉的。然而,我对他的抗拒却不是出于恐惧。 站在手术台旁边的男生仿佛飘浮在光线中,侧脸映着白色光线,有一种遗世独立之感。我内心的情感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是敬畏。他似乎站在高处,可以毫无意义、无条件、无道理地置人于死地。 我记得,我常常会说一些话伤害你,让你难受…… “夏海同学,到这里来……”男生说道,命令我到手术台上面。 我离手术台只有不到三步,只要他迅速行动,抓住我简直就是小菜一碟,他只是不想来抓我罢了。他绝不是不会行动,只是在等我自己走过去。 我抬起脚,向他期望的地方走去的一瞬间,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莫名地听从他的指令。不可思议的是,我觉得必须这样做,发觉这一点,我动摇起来。 走近他的我真是太傻了。我仍然背靠着墙,困惑地看着他。 男生又开口说道:“夏海同学,你大概已经发现了……” “什么……”我歪着脑袋问他。 “你会被我杀掉……你其实已经做出了选择……” 姐姐颤抖的声音和气息在我和他之间流淌着。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视线似乎具有穿透性,在窥探我的内心。 “你感受到了死亡的魅力……选择自己向它靠近……” “哪有这种事。”我否认了。 而他则眯细了眼。“我把死亡叫作‘失去的东西’……”男生的声音很平静,“在死去的瞬间,那个人就和周围的一切失去了联系……喜欢的人、热爱的事全都消失不见了……再也见不到太阳、风,再也不会有黑暗和沉默了……和喜悦、悲伤、幸福、绝望也不再有任何关系……夏海同学,你来这里之前,心里下了多大的决心,我可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用手扶住额头,手里的手电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滚落在地了。我想起了父母、树、班上同学和赤木哥的脸。 “你下决心来这里一定很痛苦吧……但是你已经决定了……你知道如果自己回不去,爸妈会有多难过,可你还是来了……你与他们切断了关系,在心中与他们告别,就是为了来听已经死去的人的声音……” 我感到动摇的心情被男生说中了。我的口中发出了不成话语的声音,既不是尖叫,也不是呻吟……我用手扶着额头,在心中忍耐着。 ……夏海,我伤害你真的只是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是因为赤木…… 我的所作所为等于抛弃失去长女、受伤深重的父母。这种罪恶感仿佛把我的心灼烧成了灰烬。 “从我给你第二盘磁带到今天,这两天里,你已经在心里和好几个人告过别了……你每说一次再见,就朝着自己的死亡走近了一步……” 我终于明白了。自从见到他,我所有的行为都是一种缓慢的自杀。抛下父母离开家时,就再也不能回头了。我解开了自己与世界的联系,那么粗的一条链条,我依旧剪断了它,选择来到了这里。 ……夏海,我还没和你说起过我和赤木是怎么认识的吧…… “我……” 我放下了扶着额头的手,环顾周围,在冰冷的混凝土房间里,只有虚无的黑暗、沾血的手术台和那个男生,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我向前走去,离开了墙壁,向手术台靠近。 我主动抛弃了人生中的一切,我失去了一切追求,只想听见姐姐的声音。这样还算是活着吗?只有身体还在进行生命活动,可内心早已经踏入了死亡的世界。 ……有一天,他在街上跟我搭讪。后来我才知道他和我上同一所大学…… 等我回过神来,我已经走近了他。男生一动不动,只用声音就将我心中的犹豫一扫而光。 他站在旁边看着我,比我高的他低着头。“我第一次知道你,是因为博子录音里提到了你。从那之后,我就想见你了。”他的声音如同耳语,“我觉得你们真的长得很像……” 姐姐的声音从录音机中传出,回荡在寂静的废墟上空又消失不见。 “你为什么把磁带给我,又把我叫到这儿,我终于明白了……” 男生听我说着,露出一脸兴致勃勃的表情。 “你不是为了好玩才做这件事的,对吧?你不是为了追求戏剧性……在餐馆时你也说,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伪装,人们的对话似乎都是照着台本……只有死亡能让你感受到自己活着……” ……但是,在开始交往之后,赤木说他经常在书店里看到我,所以很久以前就对我有好感了……他说我总是站在历史小说的书架前,身穿一件白色毛线外套…… 眼前这个男生杀过人,可他对此却毫无罪恶感。我决不能同情他……可我还是觉得他有点儿可怜。 “你在考验我,看我是否愿意用死换回和姐姐的感情吧……以这种方式去理解自己完全无法体会的感情……” 男生面无表情地盯着我看了好一阵,期间只有姐姐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他在想什么?我猜不出来。 ……你知道了吧,赤木最开始看到的人是你。 终于,他把两只手都放在了手术台上。“夏海同学,坐到这上面来……” 我毫无畏惧地坐在了沾着姐姐血的台子上。男生就站在我的背后,我强烈地感觉到他的存在。 手术台的冰冷温度透过牛仔裤传递到我的皮肤上。我就要死了,可我的心情却像风平浪静的海面一样平静。 我用双手抓住手术台边缘,那上面还沾着姐姐凝固了的血迹。或许是因为毫无想要动弹的想法,我一动不动。身体从指尖开始变得冰冷僵硬了起来。 手电筒的光照着我的后背,面前是一面灰色的混凝土墙壁,上面映着坐在手术台上的我巨大的影子。站着的男生的影子与我的影子有一半重叠着。 ……那时候,我们总是穿着差不多的衣服,所以总被人说长得像……赤木就把我认成了你,所以那天才跟我搭讪了…… 接着,男生的影子动了。他举起手,覆盖了坐着的我的影子。 我的视野被他的手臂遮挡,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一片漆黑。他从背后抱住了我,一只手臂绕着我的脖子,另一只手臂捂着我的脸。只要他发力,我的脖子就会发出响声断裂。我呼出的气被他的手臂挡回到我的脸上,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气息的温度。他的胸膛紧紧地贴着我的后背,隔着衣服,我感受到了他的体温。 “求你……让我听完姐姐的声音……” 姐姐的声音穿过男生的手臂传进我的耳中。姐姐和赤木哥的事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我终于有点儿明白姐姐为什么那样对待我了,一直缠绕着的乱麻终于解开了。 男生缠在我脖子上的手臂关节忽松忽紧,似乎在反复确认我骨头的状况。另一只手臂正准备掐断我的脖子。就像短跑运动员在做准备运动一样,他反复左右转动着我的头。 我的脖子就像是花草的细茎,摘下花时,那线一样细的茎也会啪的一声断裂。 ……知道这件事后,我们的关系也没有发生任何变化。那不过是个契机罢了,最终相爱的人是我和赤木。他喜欢的是我的内心…… ……可我还是感到不安。 姐姐平静的声音刺痛了我的心。 “你说的可能没错……”男生轻声说。 他的双臂紧拥着我,他的声音就在我的耳边,我的后背甚至能感觉到他发声时胸腔的震动。我的心跳加快了。 “其实下一个会死的人原本有两个人选……一个是你,另一个是我高中的一个女生……” “森野同学吗?和你走在一起的那个……” 我的声音被他的手臂遮掩住,有些模糊。心跳越来越快,我感觉血管里运送着大量血液,被压迫着的颈动脉咚咚地跳着,血液涌上头顶。 “你是问神山树才知道她名字的吧……我最终在你们俩之间选择了你,大概就是因为你刚才分析的理由……” 我耳边响起的声音更像是他在自言自语。也许连他自己也不太清楚自己的想法吧。这么一想,我仿佛成了他的朋友。真是不可思议。 ……到最后,我都没有告诉赤木……他看到的人不是我,而是你……我说不出口…… 我真的了解姐姐吗?在男生夹紧的手臂中,我听着姐姐的独白,这样想着。 我一直以为姐姐和我不一样,是一个充满了自信的人,开朗大方,拥有能让每个人都喜欢自己的能力。 可是,也许实际上不是这样的。 ……我没法面对你……我和你果然还是太像了……我很焦虑,也给你带来了痛苦的回忆……为了和你更不一样,我连发型和服装都换了…… ……我还察觉到了你对赤木的感情…… 其实,真实的姐姐总是感到忐忑不安和忧虑。她没有把这些情绪告诉我和赤木哥,一直默默地藏在心里。我口袋里的口红是她给胆小的自己涂上的伪装吧。 可是在姐姐生前,我没有注意到这些。如果我知道了,一定会抱着姐姐,告诉姐姐她担心的事都不会发生的。 男生的手臂开始发力。准备活动似乎已经结束,他用力地抱着我,我的整个头部都在他的臂弯中。黑暗中的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我不是将要被他杀害,而是被爱着、被拥抱着。 在姐姐声音停止的那一刻,我的脖子也会被扭断吧。将脖子和头相连的骨头将承受不住扭曲的角度,发出钝响断裂。他会在那一瞬间将我杀害,我理解他的想法。 ……我很后悔只能像现在这样,录下我最后的话,要是几个月前告诉你这一切该多好…… 他的手臂仍然遮挡着我的视线,我的心跳声越来越大。心脏向全身输血的激烈声响渐渐与姐姐的声音重合在一起。 同时我也能听见男生的心跳声,声音透过后背清晰地传递给了我。我想哭,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压着,我对他既没有憎恨,也没有愤怒。我将他视作一种无法避免的命运,就像死亡一样。 姐姐的话临近结尾,我从姐姐逐渐变得高亢的声音和男生收紧的手臂就可以知道。 能听到姐姐的声音真好。 “因为要在这里杀掉我,所以你潜入我家把磁带拿走了吗……为了在我失踪之后,不让警察发现磁带?”我一边尽量不漏听每一句姐姐的话,一边问他。 姐姐在人生的最后时刻给我留下了这番话,听到最后仿佛成了一个使命。 ……不过,已经回不到过去了。夏海,我很喜欢你。 “夏海同学……” 我听到男生的声音,绕着我脖子的手臂松开了,紧张的肌肉也松弛了下来。他的行为在我意料之外,我感到奇怪。 “我没去你家……”他说。 我一下没反应过来,拿走磁带的人不是他?就在我想再次确认的时候,手术室门口传来开门的声音。 有人进来了。 虽然男生的手臂已经松开,但仍旧挡在我的眼前,看不到进来的人是谁。我屏息凝神地听着那个人在手术室里移动的脚步声。 “谁……”我发出了微弱的声音。 那人的脚步声从门口来到了我和男生所在的手术台边,满是尘土的陈旧油毡地面在他的脚下发出了声响。 男生缓缓地放下缠在我脖子上和挡在我眼前的手臂,我自由了。我又可以看到了,面前的墙上映着第三个人的影子。 ……我说那些让你伤心的话,都不是你的错…… 第三个人弯下腰,按了录音机的停止键。姐姐的声音停止了,手术室里陷入一片沉寂。 我仍然坐在台子上,向后看去。站在我身后的男生也回头看去。就在他另一侧的墙壁旁,树正站在那里。是树按了停止键,他的食指刚刚离开录音机。 “学姐,拿走磁带的人是我……” 我还以为再也听不到树的声音了,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我产生了幻觉?然而,他确实在这里,他的影子清晰地映在墙上,绝对不是我的幻觉。 “医院太大了,我找了好久才找到……如果不是听见博子的声音,怕是找不到你们了……” 我想起傍晚树打来的电话。在电话里,他问我在哪里,我告诉他我就在校门前。原来他是在闯入我的房间前确认我还没回家。 我在餐馆里告诉过树父母经常忘记锁上玄关门的事,所以他才会堂而皇之地闯入吧。接着,他在我的房间里发现了贴着奇怪标签的磁带。这样一想,我就知道了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因为第二盘磁带最后提到了地点和时间。 “神山,好久不见……”站在我身后的男生说着,把手搭在了我的左肩上,他的手掌很热。接着,他离开了手术台,向树走去,放在我肩膀上的手也挪开了。我无法动弹,还保持着回头看着树的姿势。 “晚上好,××。” 树叫出了那个男生的名字,目光锁定在他的身上。看树的侧脸,他似乎忘记了我也在这个房间里。 他们二人站在房间的两端,沉默着相向而立。手术室内立刻被无言的紧张包围了,那沉寂刺痛了我的耳朵。 我想听姐姐的声音,我坐在手术台上看向树的脚下,那里放着已经停止播放的录音机。 我想让抓着手术台边缘冰冷僵硬的手指动起来,然而手指却完全使不上力,似乎已经麻痹了。 “你来这儿是为了救她?”男生问道。 房间里的沉默打破了,但是那让人窒息的紧张感却在继续加强。 我再一次想让肌肉动起来,然而,手指和腿却完全不听大脑的指挥。虽然心脏在剧烈跳动,但是全身就像被麻醉了一样动弹不得。 我闭上眼,屏住呼吸祈祷自己动起来。 求你了,动一动!带我去录音机的地方…… 指尖痉挛般地动了一下。 “那又怎样?”那是树的声音。 指尖一动,就像连锁反应似的,手臂和腿也苏醒了。只是肌肉还僵着,使不上力。我努力地用手撑住带着黑色血迹的手术台,落到了地面上。离开姐姐在上面死去的手术台,我重新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双腿颤颤巍巍地站不起来,我只好趴在地上,用两只手臂撑起身体,拖动着双腿爬行。地上的灰尘弄脏了我的全身,绕过手术台,我向树脚下的录音机爬去。 树和那个男生在说着什么,可我什么都听不见。我在地上爬行着,一心只想着那个录音机。 地上尖锐的混凝土碎片刺进了我的手腕,我完全不在意。 那个男生刚才说,死亡就是“失去的东西”。他还说,我已经主动放弃了所有,选择了死亡。 然而,我还没有死去,我也没有放弃活下去。我来到这片废墟,是想越过失去,找回我想要的东西。 姐姐……我挪向地上的录音机,强烈地思念着姐姐。 放在录音机旁的手电筒发出耀眼的光,照得我一阵晕眩。树抬起脚,走过了手电筒前。他的影子投在我的身上,又从我的视野里消失,然而我没有去追逐他的背影。 终于,我爬到了一个伸手就可以碰到录音机的地方。我将手指伸向黑色的录音机,着急地用颤抖的食指按下了播放键。 录音机里传来了机械运转的声音。金属网后面的扬声器里又继续响起了姐姐的声音。那不是空气的震动,我抱起录音机,姐姐的声音传递到了我的手臂上。 ……夏海,我一直很在乎你。每次对你说了过分的话,我都会后悔……每次都让你露出那样不安的表情, 真的非常对不起…… 最后几年里,我和姐姐的关系变得很差。同住在一个家里,彼此却像陌生人一样遥远。我一直都以为姐姐讨厌我。 ……听到我的留言,你一定感到不知所措吧……肯定是这样的……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是,最后一刻能向你道歉真是太好了……我不希望你因为我而再也不会露出笑容…… 姐姐……我把录音机抱在胸前,在地板上蜷缩着身体。姐姐温柔的声音萦绕在我的怀中。那是和我一起开心地玩耍的姐姐。 ……我现在脑海中想到的全都是我们小时候一起玩耍的情形…… 我闭上眼,仔细听着姐姐的声音。 ……在那段坡道的上面,有一大片森林…… 幼时的风景在我的脑海中苏醒了。 黑暗冰冷的混凝土墙壁瞬间全都消失了,我站在了暖阳下的柏油坡道上。 道路护栏、邮筒,看上去都是那么大,我穿着童鞋,抬头看着高高的台阶。道路一侧矗立着住宅房屋,另一侧除了护栏什么都没有。我站在坡上俯视着城市的缩影。 ……我们手拉手走着,你还记得吗…… 我被一个熟悉的稚嫩声音呼唤,回头向后看去。姐姐正站在那里,个头和我差不多,见过我们的人都说我们长得很像。 姐姐的小手拉着我的手,她指着坡道的上方,说我们要一起走到那儿去。 我兴奋极了,被姐姐拉着跑了起来。温暖的阳光照着我和姐姐,在地上投下了小小的影子。我们朝着坡道上方枝繁叶茂的树林跑去,柏油路面上留下了阵阵脚步声。 ……我们跑上坡,一进森林,凉爽的空气就把汗水都吹干了……在树木间我们拨开枝叶前行,看到一个景色很好的崖坡,从那里可以俯瞰整个城市……我们拉着手,站在那里…… 姐姐的小手热乎乎的,在我的手掌里苏醒了。 姐姐站在我的身旁,看着我微笑,她的嘴角又露出了虎牙。 鸟在天上高高地飞着…… 那是一种白色的鸟,翅膀笔直展开。我认定它们住在河里。它们不用怎么扇动翅膀,乘着风就能飞上无边无际的蓝天。 夏海,我要死在这儿了。但你还要活下去,你要活下去……你要笑着活下去,否则我不会原谅你哦。再见,夏海…… 姐姐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无法听到。呼吸声、杂音都没有了,扬声器沉默着宣告了姐姐这番告白的结束。我怀里的录音机那透明的小窗中,磁带还在无声无息地转动着。上面落上了透明的水滴,那是我的眼泪。 对不起,谢谢……我在心中对姐姐说着。身处黑暗、孤寂、空旷的废弃医院,刚刚我却和姐姐又一次一起在坡道上散步。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蜷缩着身体在地上哭了多久。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废弃医院里就只剩下了我一个人。身边只有手术台和打开的手电筒,那两个人已不知去向。 手电筒的光反射在地板上,有些刺眼。我看向那里,发现地板湿了。那里积了一大摊新鲜血液,还没有凝固。我心里祈祷着,希望那不是树的血。 我抱着录音机,想站起来。一开始腿完全使不上力气,过了一会儿才勉强站了起来。 我颤颤巍巍地走出手术室,呼唤着树。我的声音碰到墙发出回响,又消失在了黑暗中。 我在医院门口等树,寂静的寒冷空气穿透了我的衣服。我浑身冰凉,颤抖着将身体缩成一团,藏在废弃医院的阴影中。不一会儿,在半睡半醒中,清晨到来了。直到最后,树和那个男生都没有回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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