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点儿伤不算什么……狗扑过来时，不小心摔倒弄的……”

森野一只手提着书包，正从楼梯上走下来。我这样向她解释。

十二月四日，放学后我们一起从教室走出，一边走一边聊着天。在楼梯转角处，她突然指着我脖子上的红色伤口，问我是怎么回事。

“这样啊，那看来它是想杀掉你了。”

“狗吗？”

“没错。”森野确信似的点了点头。

其实这是昨天晚上在废弃医院里受的伤。除了脖子以外，我的身上还有其他伤口，只不过都被校服遮住了。

“对了，我想给北泽博子一案做一本剪报集，最近一直在收集资料。”

森野从图书馆遇见的那个人那里获得了各种各样的资料。不久之前，我问过她那个人是谁，她不肯告诉我。我想过调查那人的身份，不过如今已经不重要了。

“你做好了吗？”

“还差一点儿，再加上凶手的自述就完美了。”

我们往校门外走去，森野说那起案子实际上比警方公开的更恐怖。太阳已经西沉，寒风吹来。从教学楼到校门之间的道路宽阔，两侧整齐地种着树。有几个学生走在路上，一个白色塑料袋被风从地上吹得飞了起来。

走出校门，穿过大路，路对面有一家便利店，北泽夏海正站在里面。她站在杂志阅览区前，透过玻璃窗看到了我。

我在便利店前停下了脚步，余光里森野也跟着我停了下来。

北泽夏海放下手里的杂志，目光一直没从我的身上移开。她从店里走了出来。

便利店前有一个小型停车场，可以勉强停下几台车。我们隔着停车场对望着，笼罩在店里发出的白色灯光中。

昨天晚上，在抱着录音机蜷缩在地上的北泽身旁，我杀了一个人。匕首发出的干燥的摩擦声戛然而止。

我无暇顾及北泽夏海，把她扔在那儿就自己回家了。她并不知道自己的身边曾发生了一场恶斗，从她刚才看着我走出校门的眼神就知道，她不知道流血的究竟是谁。

我正想对北泽夏海说话，一旁的森野先开口了。她直勾勾地盯着北泽夏海的脸。

“你是北泽夏海同学吗？”

“是的。”

“果然是你，你和报纸上你姐姐的照片可真像。”

“你说的是她换发型之前的照片吧……”

“是的，我出于个人兴趣，一直在调查你姐姐的案子。不过你的照片我没有弄到手，前几天我看到你站在这里，还暗想你们可真像啊。”

“你在调查我姐姐的案子吗？”北泽夏海一脸吃惊地看向我。

“森野她好像有消息源，但她不肯告诉我……”

我补充解释后，北泽夏海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森野看向我，依旧面无表情，但声音却饶有兴致。“你和北泽同学是什么关系？”

我没有回答，从口袋里掏出了零钱放进森野手里。她看着手里的硬币，问我这是要做什么。我看着百米开外的一台自动贩卖机，郑重地拜托她帮我买果汁。

“虽然便利店就在面前，但我还是想喝自动贩卖机里的果汁。当然我不是为了避免你听到我们的对话才把你支走的。”我说。

森野交替着看了看我和北泽夏海，犹豫了一下还是去了。她默默地转身向自动贩卖机走去。

“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呀，差一点儿就被当成了杀人目标……”

我听了北泽夏海的话，点了点头。

我们两个人远远地看着森野渐渐变小的背影。渐渐阴沉下来的道路上，森野黑色的身影在昏暗的天色中若隐若现。每当路上有开着车灯的车辆驶过，她小小的背影就会重新出现。

“不久之前，她曾拿来一张博子尸体的照片给我看。”

“尸体的照片？”

“是的，是警方没有公开的照片，不知道她从谁那里拿来的。上面是博子，发型和葬礼上的遗照一样……”

“那你看了之后……”

“我觉得可能是凶手拍下的，不过也是半信半疑。如果杀害博子的凶手真的又接近了她，那或许是选了她作为下一个目标吧……”

“你猜对了一半……但最后凶手选择的不是森野，而是我……”

“那时我看到你站在便利店里，就预感到凶手又开始行动了。你那时的样子很奇怪，我就想会不会是和凶手接触了……”

“原来……原来是这样啊……就是因为这个，你才进入我的房间拿走证据的吧……”

“因为你肯定不会告诉我的，是吧？”

从店里照出来的光把我和北泽夏树的影子投在了停车场干燥的柏油路面上，仿佛是剪影，她看着地上的影子，小声说“是的”。

“可是，树，我从没觉得你是个这么不正常的人……”

“学姐你也没有很正常啊……”

“昨天晚上，我真的很担心……你突然消失了……天亮之后，给你打电话你也没有接。”

“我的手机在和那家伙打斗时坏了。”

杀死北泽博子的凶手以前和我是同班同学，关系不怎么亲密。如果我能多接近他观察观察，大概就能发现他的异常之处了吧。

“后来……你们俩到底怎么了……”

他的尸体被我埋在了废弃医院后面的树林里。他残忍的灵魂也被闪着银色光芒的匕首刀刃吸收了吧。当然，这只是我的想象而已。不过当他被匕首刺中，呻吟着口吐鲜血时，我紧握刀柄的手仿佛被滋润、被治愈了。

“他逃走了，我追了但没追上……”

还有遇上这种情况的可能——他一脸认命的表情，看着自己滴落在地上的血。他跪在那里，轻易接受了自己的死亡，就像夺走北泽博子的生命一样容易。他抬头看着我，对我说了一句“真是一把好刀”后就倒地不动了。

“这样啊……是不是该报警啊？”

“学姐，你想怎么做都可以。不过我嫌麻烦，能不能不要提起我？毕竟我非法闯入了学姐的房间……”

我把目光投向了道路前方，远处的路灯下有一个小点在移动，经过灯光后就融入了黑暗，过一会儿再次出现的时候，已经不是一个小点，而是回来的森野。

“今天早上我回到家以后，被爸爸训了。”北泽夏海用脚尖踢着挡车器，眯细了眼笑着说道。

她似乎是清晨骑着自行车从废弃医院回家的。到家之后，父母才知道她不在家，十分慌张。听说她的父母打开门看到一脸疲惫的她，呵斥后随即紧紧地抱住了她。

“妈妈看着我哭了。毕竟姐姐出了那种事……从那之后，我和父母终于又感受到自己还活着……对了，我们决定明年初搬家。大概会搬去很远的地方……”

北泽夏海抬起头，看向道路的远方。她的侧脸在便利店照出来的光线下白得发光。“我也要和你说再见了……”

森野手里拿着果汁回来了，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停了下来。她靠在电线杆上，看着我和北泽夏海。来往的车辆吹乱了她的头发。不知道为什么，她看上去有些不安，像一根火柴似的站在那里。

“你们说完了吗……”森野问我们。

我回答“再等一会儿”。她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轻轻点了点头，扭头转身背向我们了。我们和森野之间隔着一段距离，我听不清她说了什么，只看到了她瘦弱的肩膀。

“森野同学……”北泽夏海看了看森野，又看向我，似乎有话要说。

“怎么了？”

“没……没事……她会不会误会了我俩的关系……你不打算告诉她这件事吗？”

“没有特别大必要，还是不说了吧。我们一直都是这样。”

“这么说，那她也不知道你一直在暗中保护着她吧……树，你来废弃的医院是为了救我吗？还是为了保护她不被危险的火星溅到，是为了她才来的……”北泽夏海直视着我的眼睛，继续说道，“果然如此。你对森野同学抱有爱意？”

不是爱意，是执念哦，学姐……我没有说出口，只在心里咕哝着。

北泽夏海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向远处望去。接着抬起了右手的手掌，放在左肩上。

“肩膀受伤了？”我问她。

北泽夏海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他走之前，就这样把手放在这里……”

“他？”

“没什么。对了，你要让森野同学等到什么时候？”

我对着背朝我们靠在电线杆上的森野喊道：“我们说完了。”

森野默默地走了过来，仔细一看，她的手里只拿着一罐橙汁。我问她：“有三个人，为什么不买三罐饮料。”

她说：“因为等了太久喝掉了两罐，而且也不打算把剩下的一罐橙汁给你们了。”虽然她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但她明显心情不佳。

我们三人一起向车站走去。我和北泽夏海聊着天并肩走着，聊到搬家和考大学的话题。虽然对这些话题没什么兴趣，但我已经习惯了附和别人的话。她看上去很开心，不时微笑着。

森野就跟在我们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我一边和北泽夏海说着话，一边不时扭头看看她是否在那里。她一手拿着书包，另一只手拿着橙汁，低头看着脚尖往前走。长长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脸，看不到她的表情。

森野一言不发，根本不打算加入我和北泽夏海的对话。和在教室里一样，只要我在和别人说话，她绝对不会加入。她总是用余光看着我，又装作没看见的样子从我旁边经过。

终于到了车站前的广场。天色已暗，周围的商店一间挨着一间，招牌和店里的灯光照亮了道路。

公司到了下班的时间，学校也到了放学的时间，车站里挤满了回家的人。巨大的车站大楼在一楼有一个方形通道，通道前方就是入站口，那里每天进站出站的人潮让车站大楼看起来仿佛在呼吸。

我在入站口和北泽夏海告别。她说着再见，挥了挥手离开了我和森野。她说要先去自动售票机那里买票，像科幻电影中避开流星群的宇宙飞船一样在人群中穿梭。自动售票机前排着长长的队伍，她走过去站在了队尾。

我和森野为了不妨碍行人，站在了墙边。我们都不喜欢去人多的地方，时间一长就会开始头痛。

车站的白色墙壁是光滑的大理石砌成的，上面贴着女明星代言的化妆品广告，森野靠在那里，我对她说：“北泽夏海长得和她被杀的姐姐一模一样，你有没有觉得很吃惊？”

“倒是你，对不同的人换不同的态度，不累吗？”森野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右手拿着的果汁罐放在左腋下，体温应该已经把橙汁焐热了。

森野看着正在排队的北泽夏海，说：“你们都能非常自然地笑出来，这对我来说真的很不可思议。”

“我不是因为好笑才笑的。”

无论和谁交谈，我都不会心情愉快，就像身处黑暗的洞穴深处。只是在不知不觉中我会发挥演技，以便和他人交谈时不让对方尴尬。

“其实她最近没怎么笑，虽然刚才和我说话的时候笑了，但是她不是总这样的。”

听我这样一说，森野不解地歪着脑袋。“她平常不是爱笑的人吗？真意外，看上去明明很开朗……”

我和森野说了北泽夏海和她的姐姐不和的事。

长相酷似的一对姐妹长久以来却彼此疏离，妹妹以为姐姐讨厌自己，脸上再也没有出现过笑容。

森野默默地听着我的讲述。

“我因为有那种爱好，所以去了北泽博子的葬礼，在那里听她说的。不过前几天，她意外得到了北泽博子生前的声音……”

北泽夏海和以为永远都不会再会的姐姐再次相遇了。

因为怕麻烦，我没有提到凶手和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只说了磁带的内容和北泽夏海的心理变化……

我想起了昨天晚上抱着录音机蜷缩在废弃医院地板上的北泽夏海，那时的我正一只手拿着匕首，用那个男生的衣服擦拭刀刃上的血。录音机中传来北泽博子的独白，脑海中浮现出年幼的姐妹玩耍的情景。

我把北泽姐妹的故事全部告诉森野后，她仍然抱着双臂背靠在贴着广告的墙上。她的视线向下垂着，似乎陷入了沉思。眼睑也垂了下来，车站里白色的日光灯让她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了一片阴影。

“这些消息我做的剪报上都没有。”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小声说道，接着视线缓缓地转向在自动售票机前排队的北泽夏海。

队伍在移动，终于轮到了北泽夏海，她把硬币投入了机器里，按了按钮，买到了回家的车票。我们注视着她挤回了人群中。

森野松开双臂，看了一眼右手里的橙汁。

她离开了靠着的贴着广告的墙，长长的头发在身后甩动，像静止的水面无声地开始流动一样，她迈步向前走去。

森野的动作无声无息，以至于我没有立刻反应过来。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起初只是视线追随着她。直到她的背影快消失在人海之中，我才起身去追赶她。

森野的视线正对着北泽夏海，她刚买完票，正向着检票口走去。森野像一个梦游症患者一样下意识地向北泽夏海走去。不过，看上去森野并不习惯在人群中穿梭，三番五次被擦肩而过的行人撞上。她也想试着避开，却总是刚好又撞上另一个穿西装的人或一个着急回家的年轻女人。撞上了人之后，她又捂着鼻子再次向前。我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这样不会在人流中行走的人。因此，我很容易就追上了她。

在此期间，北泽夏海已经通过了检票口。在为数不多的几个检票口前挤着大量乘客。我和森野的前面是数不清的头顶和后背，遮住了我们的视线，已经看不到北泽夏海了。她似乎也没注意到森野，径直走进了站内。

森野又撞到了人，那是一个体格高大的中年男人。这让我想起了大卡车和三轮车的撞车事故。她又回到原来的位置，跌跌撞撞地后退几步倒在我的身上。她的头顶撞到了我的下巴，在这数月来发生的事故中，这件事对我造成了最大的伤害。可她似乎没有注意到我，只是一个劲儿地看着北泽夏海的方向，重新站起来，有点儿迟疑着缩了缩下巴，随即挺直肩膀大声喊道：“夏海同学！”

从平日里森野的状态来看，根本想象不到她居然能发出这样大的声音。森野瘦削的身体里似乎隐藏着一个扩音器。一瞬间，她身边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好多走在路上的人被她发出的声音吓到，停下来默默地看向她。

森野再次朝着北泽夏海消失的方向迈步向前走去。听见她的声音的人们停下脚步，为她让出了一条通道，我紧跟在她的身后。

车站又恢复了之前的喧闹和熙攘，人们再次迈出脚步前进起来。森野已经走到了检票口前。她平常上学时不坐列车，所以没有车票，只好在关闭的检票口前停了下来。

“森野同学？”北泽夏海的声音传来，她出现在检票口内的人流中，似乎是听到了森野的喊声走回来的。

她一脸惊讶地小跑过来，和森野隔着检票口相视而立。想要通过检票口的人堵在那里，一时间周围变得更拥挤了。然而森野毫不在意。

“夏海同学，这个给你。”森野说着，伸手递出了那罐橙汁。

“啊，谢谢……”北泽夏海困惑地接过了森野递来的橙汁。

“刚才我的态度不好，真是对不起。我应该和你多说说话的……听说你和你姐姐和好了呢。”

被她俩挡着无法通过检票口的人一起将视线投向了我们。车站工作人员看到这里的情况，似乎也正在赶过来。我拉着森野的左手腕，想让她退到边上来。可她毫不理睬，反抗着我，站在夏海的面前一动不动。

“我也和姐姐吵架了……不，有点儿不太一样……但是，我想对你说，恭喜你和姐姐和好。我只是想说这个……”

森野说完，任由我拉着她退到一旁，仿佛身体失去了重量。人潮涌动，人群像洪水一般从我们面前涌过，北泽夏海一瞬间就被淹没了。就在刚刚，她还在森野的面前露出了笑容，对森野说谢谢。

森野放下心来，仿佛失去了力气一般任我拽着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手里的书包不见了，我环顾四周，发现还在刚才我们站着的贴着广告的墙边。

我拉着森野的手，回到了贴着女明星广告的墙前面。在人潮中拉着森野行走是一件很累的事，因为必须用力拽着她，我们才不会被来来往往的行人挤散。她没有看着前方，只顾低头看着脚下，嘴巴嚅动着好像还在说什么。她的声音消散在喧闹的人群中，我什么也没有听见。

我们终于返回了书包所在的那面墙边。远离人潮后，我终于听见了森野的声音。

“我觉得神山你跟我是完全相反的人……”她重复了好几遍这句话。

接着，她要从车站前的道路上步行回家，而我因为要乘坐列车，所以要与她分开。森野的精神状态似乎仍然有些异常，我有些怀疑她究竟能否平安回家。

“起初我以为你跟我很像。因为你和姐姐有着相似的气场。但是我错了，我们一点儿都不像……”

森野的书包是黑色的，样式简洁，她捡起书包，马上又传来了书包掉在地上的声音。

她再一次捡起书包，可书包再一次掉在了地上。她似乎失去了力气，手指无法承受书包的重量，提手一再从她的手中滑落。

“有时候，我能感觉到神山你的笑容很空洞，如果是我想多了，我跟你道歉……也许这是因为我认识的你和那个在大家面前好像很快乐的你是不一样的……有时候我会觉得你很可怜……”她垂着眼睑说道，声音里有一丝颤抖，像一个马上要哭出来的孩子。

“可是，我和你恰恰相反……”

森野抬头看着我的眼睛。我比她高，所以站在她的身旁时，她只能抬起头来看我。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眼睛带着血丝，看上去有些湿润。

“你不说我也知道。”

森野听了我的话，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轻轻地低下头，点了点头。“那……那就好……对不起，跟你说了这么奇怪的话……”

她若无其事地接过我递给她的书包，紧紧地抓着提手，这次书包没有再掉下去。

森野看向面前的人流，有人往左，有人往右。我不知道她究竟在看什么。汹涌的人潮从我们的面前走过。她轻轻地说道：“夏海同学的事，我真的觉得很好。我也很羡慕……”

她又变回了那个不需要依靠我也可以站着的森野。我们没有道别，就各自朝相反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