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
森野去拍纪念照

GOTH断掌事件  作者: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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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约圣经中的“禁止塑圣像”准确来说是“禁止偶像崇拜”。为了避免受到这样的批判,圣像的拥护者们引入了“崇拜”和“崇敬”这两个有差异的概念。

也就是说,使用圣像不是崇拜圣像,而是因为圣像能够让人产生想象。就算人们对圣像饱含敬意,也不能说圣像就是人们崇拜的对象。在圣像拥护论中,圣像常被比作“爱人的图像”。虽然爱人的画像和照片不是爱人,但是身在远方思念爱人的人却对其十分珍视。同样,圣像让人通过其形态想象出神或圣人以及他们的事迹。


1

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在欣赏摄影照片的时候会将照片里的内容分解成各种信息,思考构图、阴影、镜头怎样组合在一起发生化学反应,让观众受到感动。

我不得不关注“符号”这个词。摄影这一行为就是将符号压缩在一个方框里,或者说是用一个方框来捕捉符号。在没有明确想法时下按下快门,拍下来的东西大多是信息量很大的风景。各种各样的信息分散各处,视线不知该往哪里聚焦。因此摄影师需要控制各种各样的因素。增加光照,物体的影子就会变黑;增大光圈,背景就会模糊,这些全都依靠摄影师的审美。像这样对大自然进行加工的时候,就产生了某种符号性。符号性就是简明扼要地告诉看照片的人照片想要表达什么。

另一方面,漫画和动画不是按照相反的顺序制作的吗?它们本来就是从符号出发的。圆形和四边形的组合渐渐变得复杂多样,越来越接近大自然的样子。这个方向与将大自然加工成符号的拍摄照片恰好相反。

我心目中的符号,是一种语言。人活在世上,要想知道他人的意图,就必须使用符号,创作也不得不依赖符号。

在这里不能忘记一个前提,即符号本身没有意义。让人感动的不是圆形和方形,它们只是符号,不具备超越符号的意义。信奉符号本身就是一种偶像崇拜。

有些宗教禁止偶像崇拜。通过长年累月的经验积累,人们已经知道既不能描绘神,也无法雕刻神。在被描绘、雕刻出的一瞬间,呈现出来的就是赝品了。在表达出来的瞬间,神性就会消失,远离本质。因此,画在画上的都是与神接近的人物,如耶稣和玛利亚,很少能在绘画中见到父神。而耶稣和玛利亚能被表现出来,是因为他们是象征上帝居住之地的符号。

我的一个做编辑的朋友在另一个层面上说了类似的话。朋友是做小说编辑的,他说对恋爱小说来说最重要的是避开“喜欢”这个词。不能直接说“喜欢”,必须通过上下文将这种感情传递给读者。“喜欢”这个词说到底只是一个符号,其中没有蕴含出场人物深厚的情感。应该在叙写的核心留白,像填补周边一样去写。

也就是说,奇怪的是,作家偏偏不能写自己想写的东西。

还有一个人有这样的经验,是关于少年漫画中最终BOSS的样貌的。

主人公最终要面对的敌人,常常被笼罩在阴影中,身份不明。在这种状态下的最终BOSS看起来最可怕。不过,在最终话,最终BOSS的样貌会被直接描绘出来。一瞬间,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就消失了,最终BOSS降落到和其他登场人物同等的地位。难道没有办法了吗?如果最终BOSS到最后都没有露面,恐怕就是支配整个故事的神了。

回到原本的话题,符号是被固定的意象。真正重要的是符号与符号之间的脉络,以及符号背面的世界。符号本身不会产生感动,因此我在拍摄时会尽量排除符号性。不过我能控制的部分非常有限,经常不能如意,最让我烦恼的就是拍摄的对象。

十二月六日,我杀了一个少女。

是一个我刚邂逅的黑发少女。

这不是我第一次杀人。

她是第四个。

* * *

普世欢腾 众接君王

长久待望 救主下降

救主下降 救主 救主下降

恶魔之夜 救主打破

释放囚虏 救主下降

救主下降 救主 救主下降

便利店里正在播放赞美诗,是少年少女神圣的歌声,背景音乐似乎是圣诞歌。我买了热咖啡和瓶装水后回到车上,发动引擎,隔着车窗向外眺望。住宅区中楼房林立,中间恰到好处地夹杂着绿化带。虽然是白天,但是几乎看不见人影。咖啡冒出的热气和我呼出的气息让车窗蒙上了一层雾。

我离开了停车场。向郊外行驶的路上,人烟越来越稀少。驶过河川,远山的轮廓在前方越来越清晰。驶入山路,道路变得狭窄蜿蜒。道路旁的防护栏锈迹斑斑,缠绕着杂草。车子颠簸起来,后备厢里的相机、三脚架和其他的行李发出碰撞的声响。每次远行,谨慎起见我都会带上全套摄影器材。手套箱里还有摄影时需要的化学制剂。

最近我停了手里的工作,苦恼着不知该继续还是放弃。看着自己以前拍摄的照片,试图回忆起初心,可最后依旧度过无精打采、没有干劲的一天。这样下去有什么意义呢?只要我想,就能过上一种更充实闲适的生活吧。但我总有些恋恋不舍,所以决定今天要去那里。

途中,一条铁道横亘在山路中间。我在网络上搜索这个地名,就会出现很多幽灵的流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条山路成了灵异事件发生地。

众人认为那是七年前被杀害的那个女高中生的幽灵。网络上流传的帖子里能看到人们写下的亲身经历,镇政府也经常接到电话要求提供与这件事有关的信息,附近小学因为孩子们听到流言感到害怕而特意召开了教职工会议……

都是些与我无关的事。

不,也不能这样说。

怎么说都行。

下午两点半,我正行驶在山岭的公路上。这里居然还有公交车站,究竟什么样的人才会在这里下车呢?

我把车停在一片开阔的空地上。走出驾驶座,寒风让我不禁缩起了脖子。正值冬季,附近一带的落叶林树叶凋落,只剩下扭曲交错的枯枝。落叶覆盖了地面,很快就会变成腐叶土。

紧靠着公路的枯树林中有一条数米宽的小路,沿着小路就能抵达落叶林的深处。小路没有修整过,车辆无法驶入。我感到这一切似曾相识。唯一与记忆不同的是,小路入口处拉着一张带刺的铁丝网,上面有一块板子,写着“垃圾处理站建设用地”。

带刺的铁丝网只在入口处有,因此不能阻碍人进入。我穿过枯树林走上小路,朝着树林的深处走去。那里景色很美,如果天气更暖一些,应该很适合骑行。可是寒冬让人没有心情看风景,细细的树枝似乎轻轻一碰就会折断,像钢笔画中阴影部分的线条一般交织在一起,覆盖了道路两边和头顶的天空。

我终于走到了一个开阔的地方,看上去像是一个小学操场,上面长了一片枯草。操场上什么都没有,或许是因为附近要建垃圾处理站,只是一块荒地。这里就是我的目的地。

可是,我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人。

我停下脚步,警惕起来。枯草丛中有一个人。如果这个人的身份对我不利,我就得逃跑。如果今天有人来这里,会是警察,还是七年前死去的少女的亲人?

那人似乎也注意到了我,回头看了看。她有一头乌黑长发,穿着黑色的高中校服,外面套了一件黑色外套。她右手里提着包,左手揣在外套口袋里。远远看去她的轮廓有一种压迫感,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中。

我们四目相对。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感觉相当漫长。正当我不知所措时,她向我走了过来。从迈步的姿态看来,她一点儿也不害怕。她把左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手里抓着一个小型数码相机。

“能帮我拍张照吗?”

如果这里是旅游胜地,我还能理解她的笑容。可是这里没什么风景,只是一片单调的荒凉之地。

“拍照?”

她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我想在这儿拍一张纪念照。”

她就站在我的眼前,可是现实的感觉却越来越遥远——她的长相就给人这样的感觉。

“纪念照?在这儿?”

她沉默着点了点头。

“你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吗?”

她又点了点头,转头向身后望去,那里只是一片被落叶林包围着的空地。她唇隙中呼出的白色气息与空气融为一体。我吓了一跳——她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这里是抛尸现场。

七年前的十二月中旬,这里出现了一具女高中生的尸体。发现尸体的人是一对来这里非法抛弃废品的中年夫妇,如果不是他们,尸体可能要等到春天才能被人发现了。根据受害者的随身物品,很快就查明了她的身份。在尸体发现一周前、十二月六日的夜里,她就失踪了。

尸检结果表明不是自杀,是他杀。死因是注射了高浓度的氰化钾导致心脏停止跳动。女高中生被发现时身穿校服,没有被性侵或遭受暴力的痕迹。据说,被发现时,她看上去就像躺在树荫下休息。备受瞩目的是,在她的尸体旁边有三脚架的痕迹,地面上有三个凹洞,而且有好几处。根据凹洞痕迹的距离和深度,可以判断出是相机的三脚架,人们推测出凶手拍摄了她的尸体。

“啊……你……”

“我姓森野。”她说完,向我递出了相机。

我有些疑惑,但还是接了过来。“你为什么要在这儿拍纪念照……”

森野没有回答,而是朝着荒地里一棵孤零零的树缓缓走去。她走近那棵树旁,回头对我说:“就在这儿,拜托了。”她语调低沉,让人联想到刚刚守了一夜灵的人。

森野就站在七年前那个高中生横尸的地方,看来已经提前搜索过抛尸地点了。


这是现实吗?难道有人给我挖了陷阱?我对着森野举起相机。她没有摆造型,也没有露出笑容,只是面无表情地站着。我按下快门,随即液晶屏幕里出现了我拍摄到的一幕。我心里一惊——简直就是灵异照片!在背景里的枯树的映衬下,站得笔直的森野简直就是一个轮廓清晰的幽灵。我是不是应该重新拍一张呢?

“嗯,拍得不错。”森野看了相机里我为她拍的照片后说道。她看上去似乎很满意。

“是个很好的纪念。”她毫无情绪波动地说,就像在念事先准备好的稿子。

“能再帮我拍几张吗?”森野说完就躺在树下,头发在地面上散开来,外套敞开了。

“你要干什么?”

“模仿尸体。”

我等了几秒,森野没有进一步解释。总而言之,这个姓森野的少女确实是想要模仿七年前被杀害的少女拍照留念。我发挥了想象力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很诧异,还是将小型数码相机的镜头对准了躺在树下的少女。

“往左一点儿。”

我发出指令后,森野的身体往左边挪动了一下。很好,与七年前少女横尸的地方完全重合。


2

迄今为止,我给三个人拍过照片。第一个人就是七年前的那个女高中生。拍完后我将她留在了拍摄现场,之后备受世人瞩目。后来,拍完第二和第三个人后,我认真地隐藏了拍摄现场,因此她们目前还没有被发现。在网络上搜索埋藏她们的地点,也没有发现无名尸体或幽灵出没的新闻。她们被当作失踪者,除了家人和朋友之外,甚至没有人记得她们了。

我第一次被照片吸引是在上小学前。父亲开诊所,桌上放着X光片。X光烙在胶片上的阴影,是一种让人百看不厌的艺术。小学入学时,父亲给我买了一台对孩子来说十分贵重的相机。

我拥有一种才能,我可以知道别人有没有撒谎。这不是超能力,也没有超越人类的认知,只是比普通人的观察力更强罢了。我能根据别人眼睛的移动、面部肌肉变化、手的位置、身体的弯曲程度比较准确地判断出他说的是不是真话。谁喜欢我,谁讨厌我,都一目了然。

上大学时,摄影专业的课堂上要拍人像,我很苦恼。因为我能看穿所有拍摄对象的笑容和若无其事的神情都是假的。说白了,拍摄对象的表情都是虚伪的表象。我跟他们说话,希望他们能更自然一些,可结果还是一样。奇怪的是,我拍摄的人像得到了很高的评价,或许是因为我努力地想要去除拍摄对象身上的虚假吧。以他人的眼光看自己的作品时,似乎能看到我在对真相步步紧逼。后来,我成了一名人像摄影师,也得到了很高的评价,然而每次拍摄都让我的内心充满了绝望。

人们一旦面对镜头就会想要饰演自己。这是无可厚非的事,可以说是人类的防卫本能。拍摄的人和被拍的人的关系类似于举枪的人和被枪指着的人。面对昏暗的枪口,没有人能泰然自若。只不过拍摄时这种情感是以饰演自己的方式呈现的。这样一来,就能防止自己赤裸裸的真实内心被拍下来。

拍摄对象这样做是因为他们的自我意识和被注视着的错觉。只要站在镜头前,他们就会下意识地做出表情。这时候无论表情还是动作都具有符号性,都是为了取悦摄影师和观众而进行的演出。

符号不具有超越符号的意义,它的存在只是为了让人联想到被描绘的事物的本质而已。

作品最重要的就是让人产生联想。每一个看到作品的人都会产生联想,因此必须得留下联想的空间。然而,当拍摄对象开始在镜头前饰演自己时,照片就失去了自然的感觉,变得苍白。本应该让人产生联想的符号突然被放大,空间就会消失。这种行为类似于歌颂十字架这个符号,而忽视了上帝本身。

在摄影时我必须要做的事就是对抗拍摄对象的自我意识。找到自我意识之墙的缝隙,像射击一样快速按下快门。可即便这样,我仍然对自己拍摄的照片不满意。

怎样才能拍出理想的照片呢?拍摄风景和静物时,我的心情会变得舒畅。但从小就注视着人的面容的我,还是喜欢人的面容。我想拍摄人,想拍出想要的照片,可是人的演技在阻碍我。

一个做编辑的朋友给我看的照片让我茅塞顿开。

照片里是一个少女。她面对镜头毫无伪饰,完全没有自我意识,有任人联想的空间。

创造一个拍摄对象吧,我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


在七年前的抛尸地点,躺着另一个少女。姓森野的少女看上去毫不在意沾在头发和衣服上的尘土。我举着她递给我的小型数码相机,在她的视线范围内移动。她的眼球上映着我的影子,可望向空中的眼睛却一动不动,没有跟着镜头走。我甚至没有调整光圈,只是一个劲儿地按下快门。少女的皮肤是如此地白,连蓝色的血管都清晰可见。左眼下面有一颗黑痣,就像眼泪流过的痕迹。手腕上有伤痕,似乎是割腕留下的。黑色的水手服上系着红色领结,在校服上绣着校徽。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瞳孔突然收缩,这证明她还活着。即使我靠近她、看她的眼睛,她也一动不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对眼前这个少女的精神状态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我为森野拍了十几张她想要的纪念照。她站起身,默默地拂去沾在头发上的枯草碎片。我感到有些遗憾,这只是热身而已。我对她兴趣倍增,想把她收到胶卷里,不是用她的低像素数码相机,而是用堆放在车里的摄影器材。这和在工作时拍摄那种与电影合作的偶像写真集可不一样。我想拍这个美丽少女的遗容,将照片随身携带,在星巴克一边喝咖啡一边欣赏,那应该是至高无上的享受。

“非常好。”森野看着液晶屏里我为她拍摄的照片频频点头。照片中的她眼中没有光芒,瞳孔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我把她拍得像一具尸体,可她似乎很喜欢。

森野把相机放进书包。我瞥见了一个红色的东西,她右手的手背好像被划伤了,泛着红色。我仔细看了一下她躺过的地方,地上滚落着一些尖锐的石头。不一会儿,伤口里就渗出血来。

“你还好吗?”

森野不作声,面无表情地凝视着自己的右手。我想象着刀刺中她时,她应该也依旧面无表情吧。

森野从书包里拿出绷带。她似乎身上随时带着绷带,我很惊讶。只见她一只手笨拙地缠着绷带。

“需要我帮你吗?”

森野依然不作声。虽然右手已经包上了白色绷带,但缠得很松,眼看着就要脱落。即使考虑到是一只手处理的,也有些笨拙过头了。

“现在的孩子都随身带着绷带吗?”

“我喜欢缠绷带。”

那不是应该缠得更好一些吗?可能是她不擅长动手吧。

森野左手提着书包,缠着绷带的手放外套的口袋里。头发像瀑布一样倾泻在瘦弱的肩膀上。她没有看我,而是望向那个少女躺过的地方。我也一言不发地盯着那里看了好久。

“那我就告辞了。”她吐出了一团白色的气,转身向通向公路的小路走去。

我不由自主地跟随着她。“从这儿怎么回去?”

“我坐公交车。”

真的有人会在这里下车啊。刚才看到山路上的公交车站时,我还感到奇怪。

我们踏上了小路。森野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路很窄,两个人不能并排走。每走一步,都能听到干燥的落叶被踩碎的声音。没有修整的小路上随处都有裸露的树根遮挡,只是因为落叶覆盖在上面很难发现。我有些担心她穿着黑色皮鞋的小脚会不会绊到树根,使她摔倒在地。

日影倾斜,十二月的寒冷天空转变成了黄昏的色调。森野用余光看了我一眼,她白皙高挺的鼻梁就像X光片里的肋骨,非常迷人。

“你居然会来这种地方。”

“什么?”

“这里是禁止通行的。”

她似乎以为我只是偶然路过这里。

“不是这样的。”

“那为什么会来呢?”

“我来看看施工现场。”

我讨厌谎言,却撒了一个谎。森野像是相信了我的话,点了点头。

半年前有人公布了在刚才的那片荒地上建造垃圾处理站的消息。之后短短数月间,这里的景色大变。枯木环绕的地面被挖掘,混凝土被浇筑。有很多人反对修建垃圾处理站的计划。附近的幽灵流言或许是反对者有计划地散播出去的吧。在发现尸体的地方建垃圾处理站是会遭报应的——他们以此为理由进行抵抗。但这个说法其实并没有什么依据。

“对了,今天刚好是忌日。抛尸现场保持原本状态的最后一个忌日。”

七年前的今天,十二月六日,那个少女死了,死在我的怀里。森野为什么今天来这里?我又是为什么选择今天来?如果这两件事有一个共同的理由,那就是因为今天是十二月六日。

“刚才的照片就像罗沙丽亚·伦巴多。”

我说完,森野回头看了我一眼。她美丽的脑袋里正在想着什么?接着她的口中吐出了回答。

“你的气质很像我的一个朋友。大概是因为这个,很容易就跟你聊起来了。”

我不记得跟她说了很多话,不过对她来说今天似乎说了相当多的话了。

“你的朋友跟我哪里像?”

“都知道罗沙丽亚·伦巴多。”

罗沙丽亚·伦巴多。我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后,产生了一种敬畏的情绪,就像接触到伟大艺术时产生的那种感动。可她不是艺术品,是一具尸体。

走到小路的尽头,我们避开带刺的铁丝网走到大路上。一条柏油路出现在眼前。终于回到了人类生活的世界啊,我不禁感慨。我的车停放在写着“垃圾处理站建设用地”的牌子前的空地上。

“谢谢你帮我拍照。”森野边走边说,简单又冷淡地与我告别了。中途她回头看了看我,似乎落下了什么东西。

“对了,你看见我不觉得害怕吗?”

“什么?”

“从公交车站走到这里的路上,我和几辆车擦身而过,那些司机看见我都面色铁青。”

我差一点儿笑了出来。“大家应该都以为你是幽灵吧?”

这么说来,传说中的幽灵和她真是长得一模一样——长长的黑色头发,黑色的水手服。

“可你看到我却没有感到害怕。”

“因为我是无神论者。”

“意思是神不存在,对吗?”

“是的,不存在。”

森野把视线从我的脸上移开,转而盯着鞋尖看了五秒。我不知道她这个动作代表了什么。接着她转身背向我,从书包里拿出手机,一边发着信息一边走向了公交车站。

我打开后备厢,检查里面堆放的摄影器材:相机、三脚架、镜头、匕首、绳索、手铐。我钻进驾驶座里,打开手套箱。里面有小瓶氰化钾、医用安眠药和注射器。

我发动了引擎。车子向前行驶了三百米左右,有一个破破烂烂的公交车站。

一个黑色轮廓的少女提着包站在那里。

我在森野面前停下车,打开车窗。“公交车什么时候来?”

她瞥了我一眼,回答:“九十分钟。”

“那就上车吧?”

森野摇了摇头,眼里写着戒备。

“太阳一下山,这一带就会变得很黑,没有路灯。”

“我不怕黑。”她的声音中有一丝厌恶,似乎以为我想和她搭讪,但我只不过想杀了她,给她拍照而已。

“可能会有熊出没哦。”

“不会。”

“会被虫子咬哦。”

“不会。”

“可能会有杀人犯藏在附近。”

“太巧了,怎么可能。”

森野不再看我,单方面宣布了对话结束,全身散发着一种焦躁。她开始讨厌我了。除了用暴力强迫她上车之外,我想不出其他方法了。可如果这样做,就必须小心不让她的脸受伤,否则就太可惜了。我打开车门,准备开始行动。就在这时,远方传来狗叫声。

“那是野狗吗?”我转头望向远方嘀咕。虽然近来在城市里已经不常见到野狗了,可是在这一带似乎还有。

我听见了后车门打开的声音。

森野默默地钻进了车后座,关上了车门。

行了,走吧!她从后视镜里用眼神向我暗示。


3

有人会在杀人的时候感受到快感,我对此完全不能认同。我和那种变态不一样,如果可能,我尽量不想做杀人这种事,甚至会觉得毛骨悚然。但是我需要一个面对镜头也不会故意做出表情的人,来作为我的拍摄对象。

七年前的十二月六日,我在街角跟一个少女搭讪。起初我以为她是个大学生,因为她长了一张成熟的脸。她身材纤长,身穿便服。后来我才知道她是一个十八岁的高中生。少女在放学路上换下校服,穿着便服去逛街。我问她把校服放在哪儿了,她说在书包里。我们去游戏厅玩了一会儿,又去一个气氛轻松的地方吃了饭。我把医用安眠药弄碎了放进了她的酒里。少女喝了酒,在车里讲了一些无聊的事之后就睡着了。接着,我把车停在路旁,从手套箱中拿出注射器和小瓶氰化钾。这些都是从父亲的诊所里偷出来的。我把注射器扎进她的静脉,将药液推了进去。她睁开眼想要反抗,手肘撞到了我的脸,鼻子里流出了血,滴在了她的衣服上。然而,因为喝了放有安眠药的酒,她的意识逐渐模糊,反抗没有持续太久。万幸注射器的针头没有折断,深黄色的药液通过针孔进入了她体内。我抱着她的身体,她的心脏静静地停止了跳动。

我背着少女冰冷的尸体,用手电筒照着脚前的地面,走在满是落叶林的小路上。那天早上,我已经将摄影器材搬到这里。

我把少女放在被冬天的枯树围绕着的荒地上。她的衣服上沾着我的鼻血,所以我给她换了衣服。我打开了她的书包,正如她说的一样,里面放着校服。

尸体被发现之后,我看了报纸上的报道,发现警察对我所做的一切了如指掌:我拍了照片、给少女换了衣服、带走了她的便服。现场留有我的鞋印,还有目击者称深夜里看到一辆私家车停在附近。我已经做好了很快就会被逮捕的心理准备。然而不知是哪位幸运之神眷顾了我,我不仅没有被逮捕,还接连拍摄了第二个人和第三个人。

不管去哪里,我都会随身携带着她们的照片。无论在公司、公园,还是街角,我常常看着她们的照片打发时光。甚至在被孤独击倒、无法呼吸的时刻,只要看到她们的照片,就能得到缓解。在我哭泣的时候、在我蜷缩在地上的时候,她们的照片都在帮助我、安慰我。看着显影后她们的脸,我想起她们所在的那个深邃的宇宙。那是真正的神话,是慈爱本身。她们失去了血色的脸庞散发出神圣的光辉,空无一物的瞳孔能看见一切。

我总能在他人的表情中发现谎言和欺骗。当别人开始表演,我立刻就会知道。那些靠近我的人无论长着一张多么善良的脸,我都能看穿他深藏心底的秘密。人人都在饰演自己。父母、朋友、恋人,无论有多少爱,其中都掺杂着谎言。谎言像疫病一样在四周扩散,若无其事地蔓延着,让人无处躲藏。我自己也说谎。为了不被人讨厌,也会说口是心非的话;担心被人冷落,所以微笑待人;害怕与社会脱节,所以伪装自己。人们不会一一反思这些不正常的事。似乎只有我自己,我的眼睛,会对别人充满感情的演技一一做出反应。因此我的心灵没有闲暇和休息的时间。每次从所爱之人的脸上读出谎言,我便会感到失望灰心。在这个世界上,我唯一可以信赖的、会毫不虚伪地对待我、毫不躲闪地面对我的视线、把身体交给我的,就是她们,那些在方形取景框中没有虚伪和掩饰的女孩。

* * *

我握着方向盘,脚下踩着刹车,绕着崎岖的山路向山下开去。太阳接近了西边的地平线,天空被染红了,云彩发出清澈的红色光芒。每次拐弯时,洒进车内的光线就会发生变化。森野坐在车后座上,脸上的阴影像软体动物一样来回游移。天空呈现出燃烧般的红色,与之形成对比,树木逐渐落入了黑暗中。细长的树枝就像倒竖着的女人头发,包裹在一片阴影之中。广播声在车里流淌,我想了一下要不要换成音乐CD,最后还是什么也没做。我打开车灯,前方的黑暗亮起来。

透过后视镜可以看见森野。森野拧开塑料瓶喝了一口水,又盖上瓶盖,默默看向窗外。那瓶水是我在路上买的。行驶途中我说“你应该渴了吧”,买来水递给了她。她检查了瓶盖、确认没有拧开过的痕迹后,将瓶口放在了唇边。如果山上有自动贩卖机,或者其他喝水的方法,恐怕她不会喝我递过去的水。

一想到她的遗容,我就心跳加速,无法自持,仿佛坠入爱河。当她的生命活动终止、失去体温,变成没有灵魂的躯壳的时候,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美丽的空白一定会从空而降。

森野的侧脸被夕阳染红了。不知什么时候起,她拿出了手机,缠着绷带的左手正在发送信息。

“你在给朋友发信息吗?还是家人?”我问她,但她没有回答,“那一定就是恋人了。”

“是朋友。”她略显不快地回答道。

“你朋友很多?”

“只有他一个人。”

森野的话里没有虚假。我意识到,在和她说话的时候没有因为谎言和演技而感到不快。虽然她看上去有些警惕,但是不会做出那种对着不好笑的话捂嘴大笑之类的令人倒胃口的行为。她应该不是那种会陪着朋友玩、强迫自己附和他人的类型。我能想象她在教室里不与人交谈、孤高的样子。她很擅长扮演尸体,说不定我能和她谈一场恋爱。不,这真是愚蠢的想法。与其沉迷于恋爱,不如继续沉迷于摄影;与其让她成为恋人,不如让她成为尸体。

说起来,森野称呼她发信息的对象为“他”。性别为男。是同学吗?还是比她年长的大学生?他们俩并没有交往,只是朋友关系,这件事让我产生了兴趣。

“和你刚才打电话的人也是他?”

“……”

没有回答。森野抿紧唇,看向窗外,似乎不打算与我继续交谈。看来我的问题太多,惹她生气了。我知道不应该问太多,可是她死后就再也无法回答问题了,所以只能趁现在。

窗外飞逝的树木影子时不时遮挡了如同沸腾一样的血色夕阳,映得车里忽明忽暗。道路是平缓的下坡路,车子似乎正在俯身潜入黑暗中。

广播在播放圣诞特辑,歌曲是《平安夜》。

“当我看到罗沙丽亚·伦巴多的照片时……”

我说到一半,后视镜中的森野转过头,漆黑的眼睛看向我。

“不是有种陶瓷娃娃嘛,或者说球型关节人偶。我觉得她们都是罗沙丽亚·伦巴多的仿作。”

世界上最可爱的尸体就是罗沙丽亚·伦巴多。她出生仅两年就停止了呼吸。悲伤的父母乞求医生让她的尸体一直保存下去。没人知道医生用了什么方法,因为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

罗沙丽亚·伦巴多的尸体一看就会感到异样。因为她的尸体没有腐烂,一直保持着光泽。人们感到震撼的同时也感到恐惧,甚至还会感受到一种巫术般的神秘感,简直可以称之为神迹。距她死去已经过了九十年,她却依旧像在熟睡,一脸安祥地躺在那里。如今她被安置在意大利巴勒莫嘉布遣会修士地下墓穴里,有很多人前去参观。经过现代手段的调查,我们才知道她的尸体没有腐烂是因为已经蜡化。可是即使有了科学依据,她的脸庞依旧给人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感觉。她那富有光泽的头发、蝴蝶结,还有埋进衣领、似乎要感受一下衣服有多柔软的脸颊……好像下一秒她就会睁开眼睛,用可爱的眼睛打量你。小巧的唇也会微微张开,用刚刚学会的语言跟你说话。罗沙丽亚·伦巴多还活着,以尸体的身份活着。

“看着罗沙丽亚·伦巴多的脸庞,好像能看见她正在做的梦。”

“……”

我等了几秒钟,森野没有任何反应。果然她不想跟我说话啊。后视镜里的少女正在看着手机的屏幕,似乎在等待回信。

我想尽快把氰化钾注入她的静脉。在注射前,应该像以前一样让她喝药先昏过去。这样一来,她抵抗的力度就会变弱,我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运气好的话,她还会一直睡下去。手套箱里放着医用安眠药片。只要把药片碾碎放进她的水瓶中就好了。水瓶是她自己拧开的,自然会不带警惕地喝下。

水瓶就放在车后座上,森野的左手边。但要趁她不注意把药放入水瓶里,是一项很困难的工作。

“真像啊。”她开口道。

“什么?”

“眼睛,很像我的朋友。”

“眼睛?”

后视镜中的森野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样啊,不管怎样,你心情好起来就行。”

“心情?”森野有些不解地歪了一下脑袋。

“你刚才不是一直在生气?”

“没有啊,我很平静。”

“我说话,你也不理我……”

“因为我在想该怎么回答,结果等我想到的时候已经错过了时机,所以只好什么都不说了。”

森野依然没有表情,但是看上去不像在撒谎,甚至还有一种顺利说完长句后松了口气的感觉。看上去有些不快的表情原来不是生气,只是她认真的样子。

“你朋友和我长得很像吗?”

“长得不像,气质很像。”“叫什么?”

“我的朋友?”

“嗯。”

“他的名字……”

森野把目光转向了窗外不断移动的树木上。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了她的侧脸,从她的表情中发现了情感的变化,就像水面轻轻地波动了一下。孤独、微笑,一瞬间交织在一起,眼泪似乎要夺眶而出。不,也许她的表情没有变,只是我的错觉罢了。

森野用平常的语气说:“叫××。”

“你说什么?”

对向车道来了一辆车,与我的车擦身而过,我没有听清。

我想再问一次,前方出现了一条横穿道路的铁道。栏杆正在下降,红色警示灯闪烁着,警报也鸣响了。我踩下刹车,停在那里,却迟迟没有看到列车驶来。

“我去外面打个电话。”

森野说完,一只手拿着手机打开车门走了出去。可能是为了不让我听到说话内容吧。我没有阻止她,这正是我梦寐以求的机会。车后座上放着她的书包,还有喝了一半的水。

我从后视镜里观察着森野的行动,她站在车后五米处,手机贴在耳边。从她的位置回头看不到我的行动。夕阳已经西沉,车内昏暗,只有红色警示灯映得车内红光闪烁。

我从手套箱里拿出医用安眠药片,放在当废纸的风景照片上面,用药瓶将药片碾碎。接着我向车后座伸出手,拿起水瓶,打开瓶盖将药粉撒入。

一列车厢数很少的列车通过,只发出像公交车驶过般的声音。我把水瓶放回车后座,重新面向前方坐好。警报声停止了,周围又恢复了黑暗和寂静。天空不再有一丝红光,呈现出深海一般蓝色的黑暗。

我等待森野返回,把水瓶放到嘴边。可怎么等,她都没有回来。我走出车外找森野,可那美丽的轮廓消失不见了。我从后备厢里拿出手电筒照亮了四周。不远处,在路边的杂木林中有一个白色的东西闪了一下。我走进树林,边走边用手拨开树枝,用手电筒照亮前方。光线中,我看到胸口高度的树枝上挂着一条白色绷带。崭新的白色绷带在黑暗中摇曳着。黄昏结束了,黑夜降临,森野不见了。


4

普世欢腾 众接君王

长久待望 救主下降

救主下降 救主 救主下降

撒旦邪灵 救主击退

释放囚虏 救主下降

救主下降 救主 救主下降

从敞开的前车门里传来了歌声。那是广播在放着圣诞特辑的歌曲。少年少女们神圣地对着手拿手电筒的我吟唱着。

翘首以待的救主降临了。因此,来吧!让我们来迎接主!

歌词的意思确实是这样。我觉得冷极了,太阳下山,气温骤降。还是回车里吧,就算出去找,估计也找不到吧。枯木的树干和枝丫在手电筒发出的光束中,呈现出如同岩石般的灰色。车的大灯直直地照着前方。在没有其他车驶来之前,最好把车子挪到路边。

让拍摄对象逃跑了,我很后悔。我的真实意图被森野看穿了,她消失在了落叶林里。她匆匆逃走,甚至没有注意到绷带缠在了树枝上面。究竟是我说的哪句话让她警惕起来的呢?罗沙丽亚·伦巴多吗?毫无疑问,我失败了。

不过,我突然意识到没必要过于悲观。理由有二。首先,森野的书包还放在车后座上,那是一个常见的黑色书包,里面的东西或许就能告诉我她是谁。我满怀期待地打开了书包,结果里面几乎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本文库本《眼球的故事》。或许她留下这个包就是一个幌子,为了让我产生这样的错觉——包在这里,她不会逃跑,打完电话就会回来了。我做出这种猜测的证据就是,应该放在书包里的小型数码相机不见了。她拿走了重要的东西。

不过,这样也没什么,我还有另一个不必悲伤的理由。那就是我清楚地记得绣在她黑色水手服上面的校徽。我会调查她是哪所学校的学生。只要森野这个姓氏不是假的,就能找出来。就算森野是假名,只要知道了学校,早晚也还是会找出她来的。

还没有结束。我和森野的缘分还没有断开。我想要看死去的她的表情,仅此而已。没有比用镜头对着死去的她的脸庞按下快门更至高无上的体验了。为了追求美,我不害怕触犯法律。我将投入全身心去疼爱她。我的渴望苏醒了,和七年前一样,渴望一张死去的人的脸,就像炎热干涸的沙漠渴望着水。令人意外,这感觉还不错。

我把森野的书包放回车后座,重新坐回了驾驶座。

就在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了手机震动的声音。不是我的手机,震动声来自脚下。我把膝盖和双手撑在地面检查车下,寻找声音传来的地方。似乎离车不远,就在树林里,我找了一下,立刻就找到了。森野的手机就掉在地面堆积的落叶上。屏幕随着手机震动的节奏闪烁着。

森野把手机弄丢了?我翻开手机盖,看着液晶屏。上面有一条来电提醒,只是好像设置了不显示来电人姓名,所以看不到名字。有人在联络森野,是家人,还是朋友?

我拿着森野的手机,等待对方放弃。可是震动却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

我返回车边,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气温似乎在急剧下降。我的手指因为寒冷而变得迟钝,我努力地按下了接听键,屏住呼吸把手机放在耳边。

“喂?”里面传来了一个少年的声音。那声音既没有成人那般低沉,也不像孩子那样高亢,应该是和森野差不多年纪的高中生吧。

“你是谁?”

“森野的朋友。”

他的声音很沉稳。听到电话这端不是森野而是我的声音之后也没有慌乱。我握着手机的那只手的手心渗出了汗。

“森野?这个手机是我捡到的,主人是森野吗?”

“是的,是我刚才让她逃跑的。”

“逃跑?”我的心跳加速了。

“是我让她把手机留下的。”

“为什么?”

“我想和你说话。”

透过听筒,我似乎感觉到了少年的呼吸声。我感到有点儿不舒服,于是挂断了电话。

回到驾驶座上,关上车门。广播让我感到心烦意乱,于是我关上了广播。车子被黑暗包围着,那黑暗是那样浓重,甚至让我怀疑窗户上是不是贴上了用黑色蜡笔涂满颜色的画纸。我感到喉咙极度干渴,就像早上刚起床后唾液黏稠的感觉。我或许被卷入了某种奇怪的事情——一种不对劲的感觉涌上了我的心头。也许是刚才在寒冷的车外待了一会儿的缘故,身体不停颤抖。

我操作着森野的手机,点开各种应用。电话簿里或许存着少年的信息。比起森野,我更想了解那个少年。刚才在和他对话时,一种莫名的恐惧感挥之不去。在森野逃走之前,她不可能有足够的时间删除所有通信记录。不出所料,收件箱里果然有一条信息。

发信时间是十二月六日十六时二十分。

“我坐上了刚才那个人的车哦!(^_^;)”

那时太阳还没完全落山,森野在车里发出了那条短信。居然还用了颜文字,真令人意外。颜文字可比她自己的面部表情丰富一百倍啊。

三分钟后,手机收到一条回信。

“车子停下后就走到外面打电话。逃跑的时候朝着夕阳的方向。我查过地图,那个方向有人家。”

这就是刚才那个少年发的信息吧。发件人信息显示了名字和号码。今天的信息记录只有这两条,其他时间的记录只有一条事务性的信息。也就是说,森野发信息的对象只有那个少年。

来电显示上也没有少年的姓名。如果这个号码也属于那个少年,那么可以说这个手机是只与他一个人联络的专用手机。

少年为什么让森野逃跑呢?我把手机扔在副驾驶座上,身体向前靠在方向盘上,盯着前方。前车灯照亮了面前的铁道,警报器沉默着,没有列车要来的迹象。我打开热风,让车内暖和了起来。指尖还残留着冰冷的感觉,但呼吸和脉搏都恢复了正常的频率。可能是因为知道了少年的名字,刚才的那种恐惧感淡化了许多。

我拿起手机,根据发送记录拔出了少年的电话号码。

电话通了,那个少年的声音马上传来。

“喂。”

“你为什么让她逃跑?”我跳过开场白,直接问。

“以防万一,你或许是个变态杀人狂呢。”

“我?怎么可能?!”我是杀过几个人,可我不是变态。

“那就好,是我杞人忧天了。”

“你为什么会这样担心?”

“因为以前发生过危险的事,或许这就是她的命吧。对了,尸体的照片拍了吗?”

“什么?”

“奇怪了,森野在电话里说装扮成尸体的样子拍了照片。”

少年虽然嘴上说了“奇怪”,但听上去并没有感到诧异。而且他对支支吾吾的我好像也没什么兴趣,只是冷淡地说着。他的声音平稳,只能用空洞来形容。我拿着的这部手机仿佛连接着一个黑暗的洞穴,这个声音不是人发出来的,而是从深不见底的洞穴中传出来的。

“你到底是谁?”

然而,少年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能告诉我你的车牌号吗?”

“怎么可能。”

“那我来说,你听对不对。”少年报出了几个数字。那确实是我的车牌号。

“不对。”

“你说谎。”

“那你就别问我啊!”

“我想让你听对不对,是想让你知道我对你的车牌号了如指掌。”

“你是什么时候查的?”

“就在刚刚,给森野打电话时问她的。”

“我本来打算送她到车站的。可她却突然逃跑了,真伤脑筋。我担心她会不会迷路出事了……”

“请在原地待一会儿,不要动。”

“我猜猜,你是不是误会了,以为我就是七年前的那个凶手?”

“你要是这种态度,那就随便你吧。你是不是凶手根本无所谓。”

“我才想弄清楚。你在怀疑我,我想知道原因。”

“问了也没什么意思……”少年叹了口气,似乎嫌解释起来麻烦。

他还是令人恐惧。不过能叹气,说明他是有身体的。声音的主人是有身体的,在明白了这一点后,我松了一口气。

“这不是有没有意思的问题。我想知道你怀疑我的理由。”

“那你听了可不要失望。我让森野逃走是因为接到了她的电话。”

电话?

“因为她按照我的指令打了电话,所以我就让她从你身边逃走了。”

我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

“今天是十二月六日,是那个七年前被杀的少女的忌日。”

没错。

“森野半年前就开始计划在这一天去抛尸现场。那时刚刚公布了修建垃圾处理站的消息。她说既然这样,不如在少女的忌日去拍纪念照。”

我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来的。再不去,这个地方就不复存在了。

“我原本也打算去的,只是突然有其他事,就让森野自己去了。她去之前我给了她一个指令。”

如果遇到看到你不害怕的人,就打电话给我。看到你不害怕的人,可能不是普通人。

“为什么?”我向手机那端发问。

少年从容地解释道:“据说被杀的那个少女的幽灵出现了。”

“那些流言吗?”

“森野外出时总是穿着校服。虽然偶尔有例外,但她今天只在学校上了半天课就逃课出来了,说要坐公交车去那里,所以我想她今天也会穿着水手服。对了,听说流言中那个幽灵也穿着黑色水手服。”

我想起了和森野的对话。

——从公交车站走到这里的路上,我与几辆车擦身而过,那些司机看见我都脸色铁青。

——大家应该都以为你是幽灵吧?

——可你看到我却没有感到害怕。

我知道森野不是幽灵,我本来就不相信幽灵的流言,甚至有些鄙视那些相信流言的人。只要在网上一搜索七年前的案件,就能马上知道受害者在哪所高中。那所高中的校服也不是黑色的。

我还记得,七年前我为少女的尸体换了衣服。那天晚上,少女书包里装着的校服是蓝色上衣和格子裙。

如果能查到当时的报刊,就能知道受害者的发型。当时,有关案件的报道都刊登了少女生前的面部照片。少女也不是黑色长发,而是像少年一样剪短的近似于金色的短发。还有,少女被杀时穿的是便服。如果幽灵身穿便服,而且上面还有我的鼻血痕迹,那我也会被目击幽灵的流言吓到吧。可是实际上这个“幽灵”的样子和我拍摄的少女完全不同。

少年恐怕早已注意到了这一点——凶手不会被幽灵的流言吓到,因此才会和森野有交流。

“可是,就因为这样就判定我是七年前的凶手……”

“你是不是凶手,我不清楚。”

“听你刚才的语气,可不是这样。”

“考虑到森野总会吸引不好的人和事物,所以遇到凶手也并不意外。”

听他的话,森野似乎因运气很差而闻名。她之前经历过什么呢?我知道自己是凶手,因此少年的话让我感受到了真实,不过我嘴上仍然这样说着。

“还有这么愚蠢的理由?”要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也是件相当痛苦的事。

“无论你是七年前的凶手,还是连环杀人狂,我都无所谓。”

“这有什么区别吗?”

“我只是警告森野不要靠近你。虽然不知道你究竟是谁,但只要不靠近你,就不会有事发生。她本来应该按我说的做,没想到打完电话之后却上了你的车。这一点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我不知道你究竟用了什么诡计,才让森野老老实实地上了你的车。”

我也想知道。

“对了,我们做一个交易吧。”

“交易?”

“很简单。只要你不接近我和森野,我们也不会干涉你的人生。”

我沉默地透过挡风玻璃凝视着前方的铁道,那条铁道仿佛通向黑暗。少年的话在我的脑海中反复回响。太愚蠢了。这种交易有什么效力呢?少年的话就是“互不干涉”的意思吧。可这样做,我能得到什么?我不想理会他提出的交易,我一定要找到森野拍下她的照片。

不,不对。少年知道我的车牌号,我明白了,而且森野还知道我的长相和车的型号。我开始重新考虑少年提出的交易,理解了“如果你对我们出手,我就会把你的车牌号告诉警察”的言外之意。他大概是想把车牌号作为七年前案子的线索告知警察,这样一来,警察会通过我的车知道我的身份,可能还会搜查我家。那时我就很难逃脱了。

真是场噩梦。我不能立即拒绝少年提出的交易,这对我不利。我的处境很被动,我已经触碰了法律的底线,就算他现在马上报警也不是没有可能。就算没有我就是凶手的确凿证据,警察也会对少年的话感兴趣,把我纳入调查范围。这样下去,终究会毁了我吧。

上上策是什么呢?在少年报警之前找到他杀掉他,再找到森野给她拍照?如果要这样做,今天晚上是最好的时机。可是有实施这个计划的可能性吗?即使有可能,也会伴随着高风险。就算成功了,也很难确保获得幸福。我不喜欢杀人,厌恶杀人。真的要做为了保全自己而杀掉不是拍摄对象的人这种丑陋的事吗?

和平解决事端的最好方法是什么?

和少年做交易。不是破坏,而是遵守约定。这样就能互不干涉,互不伤害。允许他们存在,而不做出敌对行动。我会失去森野这个拍摄对象,真悲哀,可是我的人生能因此免于毁灭。

少年提出的交易在多大程度上可信?

如果他先破坏交易呢?

人是会撒谎的生物。我很了解这一点,所以才想要得到死人的脸。没有演技、没有表情,也没有讨人欢心的笑容。我从没想过自己是否真心相信过什么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会自然而然地认为人的表情不会反映真心,只是表演。不管别人向我提出什么建议,我的第一反应都是怀疑,我抱着随时会遭到背叛的觉悟活到了今天。然而如今,最迫在眉睫的事竟然是相信别人。

“七年前,你为什么选择了十二月六日这一天?”少年问道。

“我不是凶手,我不知道。”

“那凶手为什么选择了七年前的这一天?”

“我想大概是……”

“罗沙丽亚·伦巴多是在这一天死去的?”

也许和我一样,罗沙丽亚·伦巴多对他来说也是特别的。

“是的,她死于一九二〇年十二月六日。那时她两岁,样貌保留到了今天。她的表情就像正在睡梦中一样娇嫩。”

“你真了解啊。”

少年的一连串话似乎在对我说“相信自己”。必须相信自己,否则会对双方不利。我在理智上明白,可心里依然感到害怕,疑神疑鬼。我担心我相信了这个交易,他却背叛我,破坏交易。结果都是一样的。人不可信,都是骗子。我在社会中看到了太多人骗人、人压榨人的事。

不敢相信人,是因为恐惧,对被骗的恐惧,对于别人撒谎的恐惧。对他人的恐惧夺走了我思考的自由。

一辈子都要这样活下去吗?如果选择相信他,会发生什么变化?比如不需要再看着死人的面容来放松心情吗?我坐在驾驶座上,蜷着身体抱着脑袋,听着少年的低语。

“我也知道罗沙丽亚·伦巴多。”少年的声音温柔极了,“有史以来最可爱的尸体。”他的声音里甚至有一种在和家人说话的亲切感。

我能多大程度上相信你?

我已经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

我现在应该相信活着的人。

我和你进行交易,我们互不干涉。——我只要这样说就可以了。

然而……

“我一直都想相信别人。可是我害怕,害怕极了。”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只想说出真心话,像在乞求救赎。

少年回答:“这样就可以,你不需要改变。不用相信人,人总是撒谎,不要相信比较好。不如这样吧,你就当我不是人。我不是人,你可以相信我,不用害怕。”

“胡说。”

“我为了与你做交易才让森野把手机留下的,这样你就追不上她了。”

* * *

我挂断电话后,车内只剩下引擎的震动声。前方的铁道上没有列车通过,这条路上也没有其他车辆经过。车外除了黑暗一无所有,令人窒息的暗夜像深海的巨大水压。黑暗把我的车窗压成了粉末,把我压缩到牛奶瓶大小的空间里。那个少年究竟是谁?森野说他和我的气质很像,我望向后视镜看着自己,可还是不明白。我意识到车外那无形的、挤压着我的黑暗就是那个少年。想到这里我害怕极了,想听听人的声音,于是打开了广播。

发动车子之前,我想起来落了一个东西。我打开驾驶座的车门,用手电筒照亮黑暗。从树枝上拿下白色的绷带后,我回到车内,绷带上还留着一丝血迹,我把它抱在胸前,哭了起来。

发动车后,很快就到了山脚下的村庄。那里是广阔的平原地带,公路也多了起来。我经过了几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广播的声音根本没进入我的脑袋。我一边开着车,一边想着少年提出的交易。

“我从一开始就不相信幽灵的流言。幽灵的形象和七年前报道的照片中受害者的装扮和样貌不同,我知道这件事。看到森野之后没有害怕,也是因为这点吧。”挂断电话前,我否认了罪行。

“如果是这样,那给你打了这么久的电话真是打扰了。”少年的声音里没有丝毫感情。

“比起你,这世上的人更令人生气。”

“为什么?”

“如果他们不相信幽灵,我就不会被你怀疑了。”

七年前,山上发现了女高中生的尸体。

如今,那里出现了幽灵。

幽灵身穿黑色水手服,一头长发。

“所有人都没能核实事实,听信流言的人、散布幽灵流言的人。”

在发现尸体的地方建垃圾处理站,会引发人们对葬身此处的少女的情感。或许是愧疚,又或许是恐惧,每个人都不一样。幽灵的流言深入人心,反映了附近居民的情感。

“反对修建垃圾处理站的人,一定会传播流言。”

然而,少年却立刻否定了我这一想法。“啊,不是这样的。”

“怎么?”

“这流言是我散布的。从半年前开始,我就在网上定期写一些幽灵流言,那些亲身经历都是我的创作。我打算去抛尸现场,所以提前做了准备。我想,或许运气不好的人会遇上凶手。我本来打算和森野一起去的。如果能在那时候在现场偶遇凶手,岂不是很幸运?”

要理解少年的话需要一些时间。也就是说,少年散布的幽灵流言是为了吸引凶手上钩而设置的圈套?让流言中的幽灵和森野长得一模一样也都是少年的诡计吗?

“运气不好、幸运……我不懂。你为什么想遇到凶手?”

“和想去动物园看狮子是同样的心理。”

“森野那孩子知道多少?她知道你散布了幽灵流言吗?”

“她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

“她大概以为你是个想跟她搭讪的陌生人吧。”

“什么都不知道的话,她会给你打电话,还听你的指示逃跑?”

“是的,我们是朋友。”

朋友。少年说出这个词时,我感到后背一凉,身上起了鸡皮疙瘩。因为他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感情,就像根本不认为有朋友这个概念。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保护那个少女?是因为他喜欢她吗?

“假如我真的是凶手,我杀了森野、给她拍照,你会怎么做?”

“找你。”

“报仇吗?”

“不,我会请你给我看看照片。”

“之后呢?”

“没有了。”

我有些想吐。从少年的内心完全感受不到人类所定义的“爱”。

我坐在车里,想起了森野的表情。她孤独的神情和少年的话比起来,竟那么富有人情味。

我挂断电话,不再和他对话。


放弃森野简直相当于失恋。可若我去找她,就一定会遇到那个少年。我有预感,一旦牵扯到他,一定会有不好的事发生。挂断电话之后,我愈加坚定了。我必须放弃那个让人想起夜晚森林的神秘少女。然而,想要拍摄死亡的人面容的欲望却和以前一样,甚至更加强烈了。我想要比罗沙丽亚·伦巴多能带给我的更加深刻的东西。少年提出的交易是“只要我不找他们的麻烦,他们也不会干涉我的事”。也就是说,想要拍摄,就去找森野之外的人拍。

这天夜里,我没有回公寓,而是驾车去了繁华的商业街。我在保龄球馆的大厅里搭讪了一个无所事事的少女,并邀请她一同去抓娃娃。我请她喝自动贩卖机里的果汁,并把她带上了车。摄影在当天晚上就完成了。她有一头黑发,选择她多半是与森野有关系的。

第二周,警察没有闯进我的房间进行搜查。我也没有去调查森野和少年的真实身份。我把森野的手机关机了,和绷带放在一起保管。

在拍摄第五个人的时候,我甚至觉得幸亏没有拍摄森野。因为一旦拍下死去的森野的面孔,我的创作在那一刻就完成了,余生只剩下爱抚她的照片。与此相反,现在无论拍摄多少次照片都得不到满足的失落会逐渐转化成热情——我这样乐观地想。

那天森野平安到家了吗?空闲的时候,我翻看着自己拍下的面孔相册,不时会想起她。

“逃跑的时候朝着夕阳的方向。我查过地图,那个方向有人家。”

少年在信息中这样写道。可是那时太阳已经下山了,气温也降低了很多。不过如果森野在山中迷路并冻死的话,一定会在报道中见到。既然没有,也就能说明她平安回家了吧。

即使森野平安抵达附近的人家,因为少年散布的流言,恐怕她也会被当成幽灵,得不到帮助。想要拦车,司机也只会尖叫着逃跑吧。她因此而不耐烦的样子浮现在我的眼前。

她什么都不知道。

就连那天她可能会死也不知道。

甚至连和她一起走在落叶林小路上的人就是凶手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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