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闭闹钟，拉开窗帘，柔和的阳光在房间里蔓延开来。这是春季特有的温暖。眼下正值开学和毕业的季节，我一直认为，把新起点定在四月[日本的学校统一在四月份开学。]是正确的决定。因为和煦的阳光能够掩盖一半的紧张和不安。虽然高三的开学典礼上并不需要特别准备什么，温暖的阳光还是让我的内心逐渐变得平静。

大概是因为春假休息了太久，我一大早迷迷糊糊地走进餐厅，一股香浓的酱汁和油的味道扑面而来。这是什么味道来着？我用力吸了一口气，努力回想。

啊，想起来了。去年高二入学的时候，早饭也是吃的这个。可人家的胃还没清醒过来呢。我无精打采地坐到桌子前。森宫叔叔连忙笑眯眯地把一大碗饭端到我面前。

“早啊，优子，从今天开始你就是高三学生了呢。”

“是啊，可是……”

我往碗里瞟了一眼，叹了口气。果然是猪排盖饭。就算我早饭很能吃，一大早吃炸猪排也太油腻了吧。

“今年会有升学考试，高中最后的体育祭和文化祭上也会有很多比赛计划吧。”

“是……吗……”

高二开学那天早上也是如此。森宫叔叔念叨着“听说为了让孩子有个好的开始，妈妈们第一天都会给孩子做炸猪排”[日语里的“炸猪排”和“取胜”发音相似。]，然后干劲满满地给我做了一碗猪排盖饭。森宫叔叔所认为的“父母心”偶尔和现实有点偏差，这让我很是困扰。

“好了，赶紧趁热吃吧，这可是我一大早起来为你准备的。”

“嗯，也是呢，谢谢你。我要开始吃了。”

如果森宫叔叔是我的亲生父亲，我肯定会反驳说“一大早吃炸猪排太油腻了”，或者“不过是开学典礼而已，没必要讨什么吉兆吧”之类的话。森宫叔叔打着哈欠，开始给自己泡咖啡。毕竟是他一大早为我准备的，不管换作谁，都没办法拒绝别人的一番好意吧。

“你不吃吗？”

为了不给胃造成太大负担，我小心翼翼地嚼着炸猪排，同时向坐在对面的森宫叔叔提问道。他面前没有猪排盖饭，只放了一个小纸袋。

“虽然我早上能吃咖喱啊、饺子啊什么的，但油炸食物实在有点受不了，我昨天买了蜜瓜包，今早就打算吃这个了。听说这家店的蜜瓜包味道非常不错。”

森宫叔叔从袋子里取出蜜瓜包的那一刻，黄油的香味顿时扑鼻而来。我也不愿意一大早吃油炸食物啊，我也想吃美味的蜜瓜包。坐在同一个桌上就应该吃相同的食物，难道这人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吗？

“啊，这蜜瓜包果然名不虚传，真好吃。”

“真羡慕你。”

我以无比羡慕的眼神看着嚼蜜瓜包的森宫叔叔，无奈地往嘴里塞了一口猪排盖饭。胃也开始慢慢活动起来，试图接受这油腻的早饭。

“我觉得早饭还是吃清爽点比较好，所以用了里脊肉，为了增加肉质的柔软度，我在炸之前把肉都敲了一遍，味道怎么样？”

森宫叔叔自信满满地说道。

“这样啊，很好吃哦。”

习惯这种味道后，嚼着混有浓郁酱汁的米饭，熟悉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其实还是很好吃的。尽管很排斥一大早吃猪排盖饭，但还是能从中感觉到森宫叔叔的努力。而且不管我平日做的料理多么失败，森宫叔叔都会吃完。我也要向他学习才行。距离出门还有二十分钟的时间，再不快点就要迟到了。我鼓起勇气，把炸猪排塞进了嘴里。

“优子一大早真有干劲，毕竟现在是高三学生了呢。”

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森宫叔叔露出了微笑。

“还行吧。”

“听说会分班，是吗？”

“是啊，不过不会有太大变动。”

高二的时候就已经根据志愿分过班了，我这个学科只有两个班，再怎么分班也变不到哪儿去。

“希望是个不错的班级呢。”

“嗯。咦？森宫叔叔，你这么慢腾腾的不怕上班迟到吗？”

他平时上班出门都要比我早的，怎么这会儿还在慢悠悠地喝咖啡？

“因为今天要做猪排盖饭，还要目送你去上学，所以我就请了一个小时的假。”

“就为了一场开学典礼？”

“是啊，毕竟是最后一年的起点，对吧？”

森宫叔叔理所当然地说道。

“我倒没觉得开学典礼有多重要。”

入学典礼还能理解，一般没人会像这样隆重地迎接开学典礼吧。况且我现在都是高中生了。

“是吗？”

“嗯，说不定只有我们班，不对，全国的高中生里，只有我会在开学典礼这天吃猪排盖饭。”

“欸？那猪排盖饭应该什么时候吃？”

看着森宫叔叔无比讶异的表情，我不由得笑出了声。

“还用问吗，当然是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啊。森宫叔叔，您母亲也经常在你开学典礼那天做猪排盖饭吗？”

“我家管得很严，一直把学习放在第一位，所以我母亲从来没做过这个。早上一般都吃味噌汤、纳豆和鱼，她觉得吃这些对大脑和身体发育有好处，每天吃的几乎都一样，很无趣吧？”

森宫叔叔皱起了眉头。

在泉原叔叔家生活的时候，我也吃过十分讲究的日式早饭。虽然晚饭基本上大同小异，但早饭家家都有自己独特的风格。我叫田中优子那段时间，早饭基本都是吃面包；叫水户优子的时候，早饭大多是前一天吃剩的饭菜。相比森宫叔叔小时候，现在的早饭样式要丰富多了。

“我母亲是个非常刻板的人，一大早做猪排盖饭什么的，她肯定连想都没想过。上大学后，我离开了家，第一次在早饭里吃到了玉米片。”

“我觉得您母亲挺好的。哇，糟糕，得赶快出门了！”

已经七点三十分了。我使出最后一点力气，扒了几口猪排盖饭。

我现在住在一栋八层高的高级公寓楼里，我家在六层。这一带最大的高级公寓楼里有一百多个房间，可奇怪的是，不论是走廊上还是电梯里，都看不到什么人。仿佛各自的房间都被密闭了一般，气氛十分冷清。

进入自治会[与我国居委会类似的社区组织。]，阅览巡回板报，和碰面的人打招呼，偶尔跟邻居们闲聊几句——我曾经也过过这种和附近居民相处融洽的生活。相比那时候，现在多少有点孤单，不过我喜欢这种自由的感觉。这栋公寓里的居民只会在偶遇的时候点头问好，从来不会无聊地打听别人家的家庭状况。若真要闲聊，三十七岁的森宫叔叔和十七岁的我是父女关系这件事，怕是一两句话解释不清楚。如果单纯形容为抚养关系，又容易引起误会。像这样互不打扰地生活，或许正是高级公寓的好处所在。

普通公寓、独立户、高级公寓，至今为止，像吃过的早饭种类一样，我居住的环境也经历过多次变更。不过俗话说“久居为安”，不管住在哪里，都会有好处和坏处，只要家庭关系融洽，住哪儿都一样。

走出电梯，穿过气派的大门的瞬间，入口处的樱花映入眼帘。粉色的花朵比昨天开得更盛，在地上洒下静谧的阴影。或许更换年级的时候是最为合适的时机吧，每次换父母都是在春季。或许父母们也是考虑到学年途中改名、搬家什么的不太好吧。不过也出于这方面的缘故，每到春天，我就会变得不安。

不过，今年春天，我的状态十分平稳。森宫叔叔在玄关处一边目送着我离开，一边用干劲十足的声音说“今晚用吃剩的炸猪排做猪排咖喱”。接下来，我将要在这里度过一段可以吃到各式早饭的生活。虽然我不确定现在的生活是不是最美好的，但一想到终于可以在一个家庭里长久地生活下去，我的内心就松了口气。

森宫叔叔这会儿应该在准备出门了吧。我仰头朝六楼的房间看了一眼，随即朝车站快速跑去。

换班后，我被分到了二班。同去年的光景一样，向井老师走进了教室。

“啊，又是向井啊。”

“班主任竟然是个老太婆，今年要完蛋了！”

几个男生在底下窃窃私语。老师当即用犀利的视线制止了他们。

“这是高中最后一年，今年你们每个人都给我自觉点。”

向井老师朝我们扫视了一圈，开始说道。

高三总共有六个班。大家肯定以为班主任就算不是年轻貌美的英语老师铃木，至少也得是担任学生指导主任的体育老师堺吧。向井老师虽然性格冷静严厉，但在班上有足够的震慑力。当她的学生不足以让人兴高采烈，但起码她是个可以让学生老实朝着志愿努力的人，也还不错。尽管大家很失望，但想法肯定和我差不多吧。不过，对于换过一次妈妈和两次爸爸的我来说，班主任是谁都没太大差别。

“上大学、就业，虽然每个人的目标不一样，但高中毕业后，大家就要朝着外面的世界迈出重要的一大步。你们当中有人从明年起要一个人生活，也有人要开始打工。今后为自己做决定的机会会越来越多，被当成成人看待的次数也会越来越多……”

“真好啊！好想快点一个人生活！”

“就是，好想试试一个人生活啊。至少不用被老妈整天唠叨，简直是天堂。”

看到男生们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起独居生活的话题，老师厉声呵斥：“随随便便打断别人讲话的人是没有资格一个人生活的！”看着老师盛气凌人的态势，男生们只好耸了耸肩，面面相觑。

虽然周围有很多同学渴望离开父母一个人生活，但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想法。

我和亲生父母相处的时间非常短，还没来得及感到厌烦，就已经开始和没有血缘关系的梨花姐姐一起生活了。后来当过我爸爸的还有泉原叔叔和森宫叔叔。兴许是因为没有血缘关系吧，又或许是因为历任父亲大多是这样，他们从来没有让我觉得烦过。而且正因为没有血缘关系，他们才会更加拼命地想扮演好父母的角色。普通家庭所没有的距离感时刻萦绕在我身旁。不知道是幸福还是不幸，我从来没有萌生过独居的想法。

正当我呆呆地想着这些，一份打印资料传了下来。到了最后一年，要提交的文件似乎也更多了。

“这份校园开放日的日程安排，有想去参观大学的可以尽早申请。后面这份是保健指南，上面写了，为了保证大脑的运转，一定要吃早饭。接下来这份是志愿调查表，填写完后，记得给家长盖章。”

老师一边简单地做着说明，一边分发资料。

光是看着这些色彩鲜艳的大学校园开放通知书和手册，我就不由得心潮澎湃。虽然我过的生活并不算枯燥，但一想到来年要进入一个比现在更大的世界，就不禁热血沸腾。

“最后这份是今年的各种考试日程表。下周有模拟考试，好好准备一下。”

老师将学年计划表分发下来后，教室里不断响起沉重的叹息声。刚想着新学年要开始了，结果一开始就是考试。我看了看日程表，学习日程被安排得满满当当，我的心情不由得沉重起来。看来接下来会是充满期待和忧愁的一年啊。今年也是校园生活最主要的一年。

和梨花姐姐一起生活的时候，我每天为了生活努力奔波。做泉原叔叔女儿的时候，生活太过悠闲和富足，反倒感觉有些不自在。虽然我不知道哪段生活是最好的，但能够把中心放在校园生活上，对我来说倒很新鲜。

“啊，到了高三就要纠结志愿什么的，好多烦心事啊。”

新学期第一天大约过去两个小时，我刚快步走出教室，便听到萌绘的叹息声。

“是吗？”

“就是啊，我很想去美发专科学校，但我爸妈一直有意见。要是看到我的志愿调查表，非得又闹矛盾不可。”

萌绘长着一头天然卷发，她撩起微卷的发丝，不满地抱怨道。

“我家人嘴上说选哪里都行，实际想让我上可以住家里的大学，真是烦死了。”

史奈也皱起了眉头。

“真的够呛呢。”

我跟着附和了一声，抬头望向天空。从教学楼往外踏出一步，接近十二点的明亮天空在视野中蔓延。四月，全天的日光都非常柔和。温暖的风轻轻袭来，我惬意地眯起了眼睛。

“啊，好羡慕优子。”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为什么？”

“因为没人会反对你的志愿啊。”

“因为我的志愿选得很合适啊。”

我所选择的园田短大离家大约三十分钟路程，完全可以住家里。不管从实力还是从未来就业来看，都十分妥当。

“虽然这也是一个原因，但就算你说将来要当歌手，也没人会反对你吧？”

史奈问道。

“那也不一定吧。”

虽然无法想象森宫叔叔抱怨的样子，但如果听说我要当歌手，他一定会非常惊讶。

“就算遭到反对，也可以回一句‘你又不是我的亲生父母’，对吧？优子可是有很厉害的杀手锏的。”

萌绘打心底羡慕似的眯细了眼睛。

“我可从来没说过这种话。”

我生气地反驳道。

“真的吗？”

“一次也没说过？”

两人都有些难以置信，但我的确从没有萌生过说这种话的想法。因为我打小就很清楚，“你又不是我的亲生父母”这句话对对方造成的伤害到底有多大。既然大家都很努力地在扮演好父母的角色，那我也应该尽好女儿的本分。毕竟我们要成为一家人，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

“要换成是我，我肯定天天挂在嘴边，不停地说，直到达到目的为止。”

“你也太可怕了！”我们说笑着萌绘刚刚那番言论，突然遇见在门口负责放学站岗的向井老师，当即摆正了姿势。

“你们三个放学路上注意安全。”

老师向我们叮嘱道。我们则说了声“再见”，小心翼翼地行了个礼，穿过了校门。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到了一阵压抑，明明只是普通对话，我却有种被训话的感觉。”

走到看不见向井老师的地方后，萌绘夸张地做起浑身颤抖的动作。

“那种严肃、沉闷、冰冷、不带丝毫幽默的气氛真的好恐怖。”

史奈皱起了眉头。

“确实。”我也跟着点点头。

“啊，对了，车站旁边新开了一家咖啡厅，我们去尝尝那里的生巧克力蛋糕吧。”

史奈提议道。

“好主意，我姐姐也说那家的巧克力蛋糕很好吃。”

萌绘顿时两眼放光。我也很喜欢巧克力蛋糕，小学入学典礼那天在家吃过。

“果然开学典礼时就应该吃蛋糕，而不是猪排盖饭呢。”

我黯然伤神地说道。

史奈再次皱起了眉头：“猪排盖饭？”

“没什么。嗯，我们走吧。”

一想起猪排盖饭的事情，我的胃就不由得开始咕咕作响。“好饿啊。”我边嘀咕着，边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