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道怎样才算亲生父母，如果孕育我的父母、有血缘关系的父母才叫亲生父母的话，那我和他们度过的时间十分短暂。而且那时候我很小，连记忆都是模糊的。

尤其是妈妈，我几乎没有关于她的记忆。听我爸爸说，她在我三岁的时候因为事故去世了，可我没有半点印象。只有在看到妈妈照片的时候，我才会莫名地觉得熟悉，但没有任何可以清晰回忆起的记忆。

有关孕育我的那个人、一起度过最初三年的那个人的记忆，竟然如此模糊，连我都为之惊讶。如果一个人在另一个人还未懂事的时候离开，不管是多么重要的人物，都会被忘得精光吗？可是，如果我能够清楚地记得和妈妈度过的时光，那我一定会怀着悲伤过完这一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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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优，还背着书包呢？”

“是啊，毕竟明天开始就上一年级了。”

吃完晚饭后，我背着书包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明明是个空书包，我却觉得十分沉重。

“很适合你呢。不过，你天天背着书包走来走去，我们都看腻了。”

爸爸嘲笑着这两个星期来每天背着书包的我。

“爷爷奶奶也说非常适合我呢。”

“是啊，不过你也该把书包拿下来，帮忙收拾一下了吧。”

“欸？”

“你这是什么反应，你可是小学生了，必须得学会帮忙做家务了。”

“啊，当小学生可真忙啊。”

爷爷奶奶为我买的书包是深红色的。其实我本来很想要那个边缘缀有花朵刺绣的粉色书包，可奶奶说“等到六年级的时候就不合适了”，最后买了个其貌不扬的普通书包。紫色、茶色、黄色，其实我很渴望能拥有一个彩色的书包。不过不管是什么颜色，只要背到背上，就会有种小学生的感觉，我还是很开心的。

“爸比会来参加入学典礼，对吧？”

“小优，你都是小学生了，不能再叫爸比，要叫爸爸。”

爸爸一边把餐桌上的餐具端到水槽里，一边说道。

“也对啊，爸爸。”

我试着叫了一声“爸爸”，新叫法显得十分有趣，我不由得笑了起来。明明是同一个人，却要突然从爸比改称为爸爸，一想到这里我就想笑。

“那爸爸会来参加吗？”

“当然了，我很早就向公司打好招呼要请假了。”

“太好了。”

我跟着爸爸走进厨房，从抽屉里拿出抹布。

迄今为止，爸爸只参加过大班组的运动会，但托儿所的参观活动和毕业仪式都是奶奶来参加的。虽然奶奶能来我也开心，但爸爸来参加的话，我会有一种非常特别的感觉。小学的入学典礼意味着要开始全新的篇章了。我激动地擦拭起餐具。

“小心，别打碎碗哦。”爸爸在一旁小心地叮嘱着，同时把盘子放到水龙头下将泡沫冲洗干净。爸爸放了好多洗洁精，水槽里全是泡沫。虽然感觉有些浪费水，但我很喜欢看爸爸洗碗。

晚饭过后，一般都是爸爸负责洗碗，我负责擦碗。但是，也只有爸爸下班早的时候才能在家吃晚饭。大概也就每周一次的样子，其他时候我都是去奶奶家吃晚饭，几乎每天都是炖菜和鱼，十分乏味。

“小优真的很喜欢上小学呢。”

“嗯，当然了。”

我大声地回答道。托儿所的好朋友亚纪和优奈也会跟我上同一所小学。真希望我们能分到同一个班啊。而且小学的玩具比托儿所更多，好想爬到攀登架上玩玩。学习也很有意思，老师说小学有很多种学科的课程。好想快点用上新买的笔记本、铅笔还有文具盒呀。

尽管内心不安地怦怦直跳，但更多的是期待。好多全新的东西在等着我。这就是小学。我当时是这么认为的。

入学典礼当天，我很紧张，连回答“是”的声音都显得有些拘谨。但正如老师说的那样，我回答的声音很大。“水户同学，你回答得真棒！”典礼结束后，我得到了老师的表扬。

水户同学，这称呼简直太酷了。之前托儿所的老师都叫我小优。现在突然被叫成水户同学，有种瞬间长大成人的感觉。我跟着回了声“谢谢”。“水户同学真懂礼貌呢！”老师再次夸奖了我。奶奶每次看到我把背挺得笔直，用超大的嗓门打招呼，就会数落我一番。没想到老师竟然会夸我，幸好没听奶奶的话。

本以为小学的老师全都年轻、时髦、漂亮，但实际并非如此，我们的班主任青柳老师和托儿所的所长老师一样，是一位年长的阿姨。虽然有点失望，但好在老师为人还挺和善。

我被分到了一班。一年级明明只有两个班，可亚纪和优奈都不在我所在的班上。不过，小葵和小武倒是跟我同班，还有住得离我家很近的沙希。我小心翼翼地扫视了一圈教室环境以及同学们的脸。

不同于托儿所，这里的教室很宽敞，里面摆放着很多桌子和柜子，黑板上画着可爱的图画，还写着“欢迎入学”几个字。老师说这是六年级的哥哥姐姐特意为我们画的。原来读到六年级能写出那么漂亮的字，画出那么美丽的画呀。才刚踏进小学，我就开始有点憧憬六年级的自己了。

老师开始分发教科书，家长们陆续走进了教室，接下来老师要对小学生活进行说明，父母也要在场倾听。我回头望了望爸比，不对，爸爸正站在最靠近窗户的位置。今天的他穿着一身时尚的西装，比平日要显得更精神。比起爸比，还是爸爸这个称呼更适合他。我不敢发出声音，只是用口型叫了声“爸爸”，朝他挥了挥手。爸爸也用口型说了句“加油”，朝我扬了扬手。

不过，今天来的人真多啊，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大人。我远远地扫视了一圈教室后方的光景。爸爸旁边站着一位穿着漂亮和服的妈妈，她的旁边则站着一位穿着花连衣裙的妈妈。小葵的妈妈今天穿着一身粉色西装。优奈的爸爸妈妈今天都来了。那个人是谁的妈妈呢？真的好漂亮啊。大家都好漂亮，看起来好温柔。

咦……看着整齐排成一行的妈妈们，我歪起了头。现在站在后面的都是真真正正的妈妈。托儿所毕业典礼那天，除我家以外，也有很多小朋友家里都是爷爷奶奶或者爸爸代替妈妈参加。但是今天，站在后面的都是如假包换的“妈妈”。

我知道自己的妈妈早就不在了。但有些小朋友没有奶奶，也有些小朋友的爸爸从来没来托儿所接过他们。每个家庭都有不同的情况，我觉得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但是，没有妈妈似乎是一件略显特别的事情。为什么呢？我看着笑容可掬地站在教室后面的妈妈们，欢欣雀跃的心情一下子跌到了谷底。

“今天来了好多妈妈呢。”

入学典礼结束，大家都纷纷回家。等到穿过小学校门后，我才和爸爸搭话。因为我总觉得在学校不能聊这种话题。

“是啊，毕竟是入学典礼呀，大家都穿得好漂亮啊。”

走在校门外的路上，不时能与有说有笑地往家里赶的母亲和孩子擦肩而过。尽管爸爸无比轻松地提着装有教科书的袋子的模样很帅，但其他有妈妈陪伴的孩子看起来比我快乐。

“大家的妈妈都会来参加入学典礼吗？”

我紧贴着爸爸身旁往前走着。

“应该是吧，毕竟毕业典礼和开学典礼是小学最重要的活动呀。”

“那我的妈咪为什么没来呢？”

“你的妈咪？”

明明掉在身上根本不痛，可看着从面前徐徐飘落的樱花花瓣，爸爸下意识地避开，不知所措地反问道。

“是啊，我的妈咪，不对，应该说妈妈。”

“啊，这个啊，你妈妈她啊，去了很远的地方。”

爸爸每次都这么回答。以前我觉得爸爸说的话肯定没错，所以从未怀疑过。但上了小学后，我意识到，这个借口非常奇怪。

“很远的地方是哪里呢？”

我抬头望着爸爸的脸。

“很远的地方就是很远的地方啊。”

“坐车子或者电车都不能到吗？”

“有点难吧。”

“坐飞机也到不了吗？”

“嗯，到不了。”

爸爸向擦肩而过的小葵和小葵妈妈点头打了个招呼，缓缓地回答道。

真的存在不管乘什么交通工具都到达不了的地方吗？听优奈说她春假坐了几小时的飞机去夏威夷度假，难道那地方比夏威夷还远吗？小武之前也说他要转三趟电车才能到爷爷家。那地方难道不管转乘多少辆车都到不了吗？可是，不管是多么交通不便的地方，妈妈应该都会想办法来参加我的入学典礼才对啊。她一定也想看到我背着书包的样子呀。可是，她居然没来，太奇怪了。妈妈到底去了哪里？爸爸为什么不和我说实话？

“那要怎样才能见到妈妈呢？为什么她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连入学典礼也不参加？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妈妈去那么远的地方做什么呢？”

我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关于妈妈，我有太多想知道的东西。可是，爸爸只是说“小优的好奇心真旺盛呢，将来前途无量呀”，然后笑着摸了摸我的头。

“等你长大了再告诉你。”

就这样结束了这个话题。

“可我已经够大了。”

我在爸爸身旁努力地挺直背脊。上托儿所的时候，我的身高在班上就算中等偏上，何况我现在已经上小学一年级了。我已经不是什么小孩子了。

“还不够大哦。”

“还不够是什么意思？到底要长到多高才行啊？”

“不是身高的问题哦。”

“那要长到多重？”

“也不是体重的问题。等你的内心足够强大了，我再告诉你哦。”

“内心？”

“没错，等你长到能够理解很多东西的时候。”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呢？要长到像今天在黑板上画画的六年级的哥哥姐姐那么大的时候吗？那也太久了。

“太狡猾了。”

我不满地鼓起脸颊。

“对了！”爸爸突然捶了一下手。

“怎么了？”

“不说这些了，我们得买点蛋糕回去。”

爸爸像彻底忘记了妈妈的话题般，以轻松的语气说道。

“蛋糕？”

“是啊，为了庆祝入学典礼，我定了份生巧克力蛋糕。”

生巧克力蛋糕是我最喜欢的蛋糕。平时爷爷奶奶管得非常严，不怎么让我吃甜食。刚刚还像泄气皮球似的我此刻又生龙活虎起来。

“真的吗？”

“真的哦，听说车站前面那家店的蛋糕非常好吃。为了庆祝入学，我也给你买了一个哦。”

爸爸微笑着说道。附托盘的蛋糕什么的，跟过生日一样。好想快点吃到。既然有蛋糕等着，那妈妈的事情可以先缓缓。

“哇，真不错！”

我现在满脑子都想着蛋糕。

“不过真的好大啊，要不叫上爷爷奶奶一块来吃吧？”

“嗯，可以啊，那我们赶紧过去吧。”

我焦急地扯着爸爸的手。

每次我问天空为什么那么蓝，为什么我的左眼下面会有颗痣，爸爸都回答不上来。妈妈去的遥远的地方到底在哪儿这个问题，依然如此。原来爸爸也有回答不上来的问题啊。

“蛋糕，蛋糕，生巧克力蛋糕。”

我开始哼起了自创的蛋糕歌。因为在入学典礼上看到别人的妈妈而变得心情低落的我，此刻在生巧克力的鼓舞下，再次变得欢欣雀跃。只要吃点好吃的甜食，不管什么困难和悲伤，都会飞到九霄云外。生巧克力蛋糕是最厉害的食物。

后来，升到二年级后，我终于知道了妈妈的事情。倒不是因为我比一年级的时候长得更高了，也没有比那时更聪明。至于爸爸着急告诉我真相的理由，或许往后我会懂的。但总之，我终于在二年级四月的时候，知道妈妈去了哪里。

二年级第一次做体检，我的身高是121cm，体重是22kg。看着我递过去的健康记录，爸爸开心地说：“你长大了呢。”

“不过身高在女生里面排第七。”

第七刚好是中等水平。一年级的时候还是第九。肯定是奶奶经常要求我坐端正的缘故。可三年级的公佳说端坐久了腿会变短。我略显沮丧地向爸爸报告。

“第七和第九没多大区别啦。对了，小优也长高了不少，我就告诉你吧。”

“告诉我什么？”

“妈妈的事情。”

还以为爸爸会嘲笑我因为身高排序的事情不开心，结果却冷不丁地聊起妈妈的话题。

“妈妈的事情？”

“没错，我之前不是说，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吗？”

“嗯，是啊。”

为什么爸爸会突然聊起这个？虽然感觉有些不可思议，但我总算能弄清妈妈在哪儿了。想到这儿，我一屁股坐到了爸爸面前。

“那个……我说的很远的地方其实是天国。”

“天国？”

“没错，妈妈她去世了，在你快三岁的时候。”

爸爸脸上的表情和以往一样，并没有太大的起伏和变化，导致我迟迟不肯确定妈妈去世这件事情到底是不是真的。

“去世……”

“她不小心被卡车撞到，虽然是辆小卡车，但撞到了头，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没救了。”

爸爸说，妈妈在买东西回来的路上，刚过完马路就被卡车撞死了。复杂的感觉开始在我的心中沸腾、翻滚。突然被明确地告知妈妈死了，尽管我已经记不清妈妈的脸，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外流。死亡是多么可怕而悲伤。为什么妈妈要遭遇这些？她太可怜了。

而且我明白，她去了天国就意味着，不管我怎么等，不管是入学典礼还是毕业典礼，我都不可能见到她了。从今往后，我再也无法期待哪天能见到她了。

一直很想知道妈妈去了哪里。可如果怎样都见不到的话，我宁愿相信她去了未知的远方。要不是升到二年级，或许我就不会知道这些悲伤的事情。有时候我很想快点长大，快点变聪明。可有时候我又觉得，长不大似乎更好。

后来，我的家庭发生了几次变故。爸爸和后妈离了婚。但去世了的只有我的亲妈。曾经一起生活过的人，今后不再相见。但存在于世上某处与从这个世界消失有着天壤之别。不管有没有血缘关系，自己的家人、曾经陪伴自己的人离世，是最最悲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