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 苍白之雾

暗黑馆事件  作者:绫辻行人

1

雾深了。

冷风阵阵袭来,时常剧烈地改变风向,以致能够看穿浓雾复杂的动向。浓雾犹如扯下的棉花糖般粘在地上蠢蠢欲动,时而聚作一团,时而随风散落、纷纷乱舞……即便如此,那雾仍似同心协力般悠悠地打着旋,将整个山岭吞入腹中,不肯吐出。

一辆轿车缓慢地行驶在这大雾之中。这辆黑色国产轿车行驶在狭窄崎岖的山路上,车体略显庞大,动力稍显疲软。

一个二十五岁左右的年轻人坐在驾驶座上。他身着淡蓝色长袖衬衣与褪了色的黑牛仔裤。车里别无他人。

车前方卷起的大雾看起来略显苍白,反衬出周围森林的颜色。他弓着背、伸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车窗前方。突然间一个念头一闪而过——

这世界终将灭亡。

此后,一切人类文明将不复存在。不,连人类自身都会消亡殆尽。

无论是喧嚣的车子、路灯,还是借着无数电磁波而纷乱交错的声响、音乐、图像……这一切统统消失之后,肯定会有浓雾笼罩于大地之上,不动声色地抹尽往昔那闹哄哄的繁荣景象。

眼前的苍白大雾不就给人这样的感觉吗?在深山老林的某个地方,有着无人知晓的时空裂隙。世界灭亡后,那份冷漠平和的气息便会从那裂隙之中悄然无声地倾泻而出。

车前灯的两束光线照射出狭窄的视野。虽是白天,能见度只有区区几米,根本看不清路况。他只能小心翼翼地踩着油门。

在大雾中已经开了将近一个小时的车。可说实话,他根本就无法估算何时才能越过山岭。

这浓重的雾,仿若……

他重新把好方向盘,反复思考着相同的问题。

仿若……啊,没错。这浓重的雾仿若专为抹去世界灭亡后那无法恢复的文明残骸而弥漫开来一般……

胡思乱想间,本已逐渐远离的现实感更加淡化。他似乎连自己身在何处、所为何来都快要忘却了。

这怎么行!他心中默念着。现在必须全神贯注地开车,否则会很危险!

车是租来的,开起来并不顺手,何况还要开着它跑在陌生之地的陌生山路上,加上这浓重的雾。有好几次都是车开到近前,他才发现是个急转弯,于是连忙冷汗连连地踩一脚刹车。他将渗出汗水的双手从方向盘上交替移开,在牛仔裤的膝盖部位上擦拭着。他目不斜视地注视前方,刻意地反复深呼吸。但听上去让人觉得他是在叹气。

他不禁想到——在翻越这个山岭前,丝毫没有觉察出这种大雾的迹象。

晴空万里,空气清新。

时值九月下旬。虽然与历年相比,天气分外晴朗,但毕竟夏秋交替,漫山树木不再那么葱绿,由敞开的车窗外吹拂而入的凉风也让人觉得有些寂寥。无论是鸟虫的鸣叫声、流云的形态,抑或是沿途村落中村民的着装,无不让人产生初秋之感。

“不期而遇”这个词是再恰当不过的了。就他而言,这是一次愉快的旅程。这一切可以让他暂时忘却长期盘踞在心中那份无法排遣的阴郁。

“去百目木岭的话,可要当心有雾哟。这个季节雾还很多的。”

在I村问路途中,杂货店老板如此忠告。当时他口头应付着“好的,知道了”,心里却嘀咕着“那怎么可能”。当时天气晴好,怎么也想不到会有浓重到需要多加小心的雾气袭来,然而……

这雾……

这苍白的浓雾。

这仿若从通往世界灭亡的时空裂隙处流淌出来的……

尽管努力不去想,但一旦接上回路就很难断开。现实感更加淡化,他觉得自己的意识仿佛倏地被吸进苍白大雾的旋涡里。

……这可不行。

他赶忙摇摇脑袋。

现实——如今所处的状况,以往曾有的经历。那始终存在于一个相连的地平线上,是不可动摇的实体……

他拼命抵抗着,竭力确认自己的“位置”。

这里是一九九一年的日本。九州中部——熊本县Y郡的山林中。

今天是九月二十三日星期一。秋分。

刚过下午一点半。另外——

我叫江南,江南孝明。

一九六四年十一月七日,我出生于长崎县岛原市。后随家人迁到大分的别府市,而后移居熊本市。现年二十六岁。独身。身高一米七二。体重六十二公斤。B型血。K大工学部研究生毕业后,入职位于东京的综合出版社“稀谭社”,如今已做了三年编辑。此外……

现在我要去哪里?

为何要独自驾车?

……对了,我想起来了。

敢说自己清清楚楚地知道答案,甚至不必扪心自问吗?

他又摇摇头,紧紧抓住方向盘,睥睨着眼前难以脱身的苍白浓雾。

自己知道目的地,亦完全知晓前去那里的缘由——清清楚楚地知晓——虽然只是这样打算的。

越过这道山岭,再在森林中走一段,便能到达那里。那幢与已故建筑师中村青司相关的宅邸——暗黑馆。

大致说来,事情的来龙去脉并不复杂。

为了给七月去世的母亲做七七法事,我回到九州,从亲戚那里偶然听说了一件事。

在熊本县的大山中,有幢名为暗黑馆的怪异建筑。那建筑似乎曾发生过数起不祥之事,而偏巧那位中村青司似乎参与过该建筑的重建工程。

因此,我再也无法乖乖地原路返回东京。

我意外地得到了有关“中村青司之馆”的情报。虽然自己也知道为此早已吃够苦头,但依然无法压抑内心迅速膨胀的冲动。无论如何,我都要到那里去亲眼见证一番。

这雾……

这苍白的浓雾。

这是前往那幢宅邸所不得不穿越的异次元隧道。说不定那幢建于山岭对面、森林之中、湖岛之上的宅邸自身,才是这雾的源头。在那宅邸的最深处,或许有通往世界灭亡后的时空的裂隙……

……啊,糟了,这可不行。

此时,他觉得自己似乎置身密室,两边墙壁压迫过来,不管如何挣扎,空间仍越发狭窄。没有出口,无法逃脱。

他再一次深呼吸,但听上去依然让人觉得像在叹气。

2

不知何时开始走起下坡路来。他知道,自己似乎已经翻过了半边山岭。

那雾依然白惨惨地打着旋儿,黏黏糊糊地纠缠在一起,试图更加淡化现实感。江南也死了心,不再刻意摆脱这种虚幻感,仅仅保持最低限度的注意力。

与上坡相比,下坡时更要小心驾驶。速度不要太快,刹车不要踩得太猛,否则……弄不好就会走错山路坠落悬崖。

没错。一定如此。在那陡峭山崖下的幽暗森林中,存在通向世界灭亡后的时空的裂隙。而我……

我……

我的身体。我的意识。我的存在。我的时间。

我的这个……

没有任何预兆,便出现了转机。

原本浓重得让人觉得似乎就要永远消失其中的大雾,于不经意间变淡了。

原本像在狭窄隧道中行进的视野也变得多少有些开阔。颠簸的灰色路面,繁茂的绿色植被,随处可见的茶红色山岩……周围的风景开始恢复其原有的形态和色彩。

江南一只手离开方向盘,禁不住摸了摸胸口,吐了一口气——不是叹气。

当然,他并没有在损毁的迷途中彷徨。当然,出口也好好地在那里。毫无疑问,这里就是这里,现在就是现在……

大雾失去了黏度,随风飘散开来。透过雾气飘散的间隙,能看到仿佛是天空的颜色——但那绝不是明艳的蓝色。

肩膀和手腕一下没了力气。江南非常明白,这是刚刚精神连同肉体一起过于紧张所致。

稍事休息一下吧。

好想抽上一口烟。嗓子也干了。

江南把车停在路边,用力拉好手刹,打开车门。他没有熄火,虽然觉得对面不可能来车,但为了以防万一,依旧开着前车灯。

外面的空气潮湿、凉爽,也能感受到少许的温热之气。

江南打开后车门,从座位上的塑料袋里拿出矿泉水瓶。这是他路过I村杂货店时顺便买的。

在衬衣口袋里,还剩有几支柔和七星烟。他喝了几口水润润嗓子,然后叼起一支烟、点上火,深深地吸了一口。那烟味甜得让人心旷神怡,吐出的烟圈消散在大雾中。

在车里没有觉察,可现在他感到风声有点奇怪。

那风声听上去不是从身边吹过来的,而似乎是从下方——抑或是上方——吹过来的。

风很大,森林中的树木也被刮得呼呼作响,以致山岭这一带犹如大海一般波涛汹涌。

百目木,念作“doumeki”,由意为响动之声的“doyomeki”转音而来。而这声响恰似其词源本意。在九州的这个深山老林中,江南身陷一种似乎能听到日本海发出的怒涛般响动的错觉。难不成这道岭因此才被赋予了如此古怪的名称吗?

江南叼着烟,踱着步离开了车子。

他回头看着来时的路,方才彷徨其中的浓密重雾就像一个巨大集合体,让他想起了能吸收地面所有能量、无限生长的虚构的宇宙生物。与此同时——

那是从去年夏天以来吧。

江南突然回想起来。

那是去年夏天,七月初的事情。

当时,江南和自己负责的作家兼友人——年长的鹿谷门实——一起去了北海道。他们受生物学家天羽辰也之托,前去找寻中村青司设计的“黑猫馆”。当他们从钏路出发,北上阿寒的那日清晨遭遇大雾。那雾竟一直尾随于江南他们身后……

如今江南才想起,自那之后还未遇过这样的浓雾。其证据也许就是刚才他还仿佛置身于封闭状态中,而现在能够稍稍挣脱开来,感觉及思考也稍稍恢复了正常。

江南想起一年零两个月前的那个夏日,在阿寒的森林中发现了某座宅邸的身姿,想起了当时将所有风景一并淹没的那重浓雾的色彩。

同样浓厚的大雾,随着场所和状况的变化,给人的感觉会有如此大的差异吗?为何会如此有意识地思考这理所当然的事情?

发生变化的不仅仅是场所和状况,还包括接受变化了的我自己。去年夏天的我和现在的我也迥然不同了。

小题大做什么呀!真想扔下这么一句话就走,但是……

——小南,好大的雾!

江南觉得鹿谷现在似乎就在自己身旁感慨着。两人相识已有六年,可从五年半之前相遇以来,鹿谷一直称他为“小南”而不是“江南”。

鹿谷很瘦,身材修长,比本就不算矮的江南还要高。虽然他比二十六岁的江南大一圈还多,但至今还是单身。鹿谷看上去很难相处,甚至还被称为“皮肤黝黑的梅菲斯特”,但实际上他是个好奇心旺盛且健谈的推理小说家。他喜欢折纸,善于折“七指恶魔”。三年前,稀谭社首次出版他的作品。而在此之前,他一直待在大分县老家胡吃混玩。

现在,那个人在干什么?

——多加小心哟,小南。

如果他知道我现在只身前往暗黑馆,肯定会如此叮咛的。

——我们和青司设计的宅邸之间有着奇怪的联系嘛,最好不要轻易接近。就算接近,也要有相应的心理准备。那里有不祥的“魔力”。弄不好又要被卷入什么事件中。

没错。鹿谷肯定会如此嘱咐的。

但他本人并不会安分守己。如果知道有这么一个暗黑馆,就算迫近交稿日期,他肯定也会立马冲过来。虽然他老把“不吉利”挂在嘴边,但在这个世界上,对“青司之馆”最有兴趣的人恐怕就是他了。

“鹿谷先生。”

江南试着呼唤鹿谷的名字。而后,他又自言自语地嘟哝起来。

“没关系的。我只是去看看……看看而已。”

江南将烟头丢到脚下,用黑色旅游鞋的脚尖部位踩灭。与此同时,他把放在牛仔裤前袋中的怀表掏了出来。

那是一块手动上弦的老怀表,圆表盘上刻着十二个罗马数字。银白色的表盖及表链已然脏得发黑。

这是江南的外祖父爱不释手的怀表,四年前外祖父去世后,作为遗物传给了江南。自此,江南几乎就不戴手表了。

怀表的背面镌刻着小小的“T.E.”二字——这当然不是“江南孝明”的首字母缩写。那与已故外祖父——姓远藤(ENDO),名富重(TOMISHIGE)——的开头字母正好吻合。

下午二时八分。

确认过时间,江南将怀表放回口袋,又喝了一口瓶中的矿泉水。他转过身,向车子走去。与此同时——

在山岭一带的呼啸声中,思绪又将他带回往昔的岁月。

3

中村青司……

在大分县的东海上,有个叫作角岛的小岛。中村青司曾住在那里,并在那里故去。他曾设计过无数风格怪异的建筑,为此闻名遐迩,是具有某种天分的建筑师。

青司以优异的成绩从T大工学部建筑系毕业后,回到故乡宇佐。二十多岁时移居角岛。在角岛,他亲自设计并建造私宅“青公馆”。那是个自墙壁、房顶至天花板,一切均被涂成青色的奇妙西洋式建筑。在那里,青司和早有婚约的和枝结了婚,不久和枝便生下一个女儿。

大学时代,这个名为千织的女孩曾和江南隶属同一个研究小组。她比江南低一届,与他相当熟悉。或许这个偶然便是江南和青司“因缘际会”的开始。

中村千织在十九岁时,因一次意外离开了人世。九个月后,角岛的青公馆发生大火,整个建筑均被烧毁。青司和夫人和枝以及仆人们一起离开人世,享年四十六岁——正好发生于距今六年前的一九八五年九月。

包括青公馆在内,在青司修建的各处“馆”中,至今已发生了多起不祥之事。这的确是事实。而江南和鹿谷二人也偶然被卷入其中,这也是千真万确的事。

第一起案件发生在青公馆烧毁半年后——也就是一九八六年的春天,突然发生了那件案子。

在角岛,还有一座已故中村青司的私宅别栋,名为“十角馆”。那个从上空看来呈正十边形的建筑虽然躲过了半年前的火灾,但早已没有人居住,被废弃在岛上。一群大学生打着合宿的旗号,兴致高昂地前去探险。于是,这些学生们便遭遇那件可怕的惨案……

角岛的十角馆,熊熊燃烧。

江南并没有亲眼看到,但那火光不知为何,异常鲜明地印在他的脑海中。

无人生还……

登岛的大学生全是江南的熟人。他至今仍无法释怀得知大家死讯时的惊愕和茫然感……

车子将百目木岭上的呼啸风声甩在后面,沿着逶迤山路继续前行。

大雾早已散去,前方的视野也变得良好,但头顶上仍旧没有出现晴空。天空上垂落着苍白暗淡的云层,让人觉得刚才那阵浓雾被卷到那儿去了。因风起舞的树木缓缓地摇曳着,颤抖的树叶看起来似乎褪了色。

江南觉得他已经穿越了某道界线。有道通向世界灭亡后的时空的裂缝云云,也并不仅仅是自己那脱离实际的胡思乱想。

两年前的夏天……

说起来他还记得那时也有和现在同样的束缚感。两年前——那是一九八九年的七月底。

江南进入稀谭社后,被分配到月刊《CHAOS》的特别企划部门。当时他正赶往镰仓的“钟表馆”。

坐在行驶于郊外道路上的出租车内,江南产生了那样的感觉。当车子穿过幽静的住宅区拐了几个弯的那个时候;当道路两边一下出现了高大橡树的那个时候;当车子驶上枝叶繁茂的斜坡路上的那个时候——

跨越了界线。

刚想到这句话时,他便透过郁郁葱葱的森林看到了那幢宅邸——钟表馆的塔影。

自从十角馆事件后,江南就试图忘掉建筑师中村青司的名字,但当他看到那幢宅邸后,他又无法不回想起来。在那幢外形颇像巨大摆钟的宅邸内,收藏着一座大古钟。除此之外的一百零八座钟表各自静静地流逝着时间。没有指针的钟塔隐匿着巨大的谜团,耸立在那里。

三天后,那里发生了连环凶杀案,犹如噩梦一般……


时间终结

七色光芒照进圣堂


这是钟表馆初代主人、古峨精品表店的原店长古峨伦典留下的“预言”诗歌。


在震天动地的呼喊声中

你们听到了吧


坍塌的巨响再次回荡在江南耳畔。


沉默女神那只吟唱一次的歌声

那是美妙动人的临终旋律


江南所经历的三次馆之案件,除了十角馆、钟表馆外,还有去年引人注目的黑猫馆事件——那是发生在前年夏天的案件。包括青公馆的烧毁案在内一共四件;然而在其他“青司之馆”内,还发生了为数更多的悲惨案件。

例如冈山县山中的“水车馆”——宛若三套厚重水车相连般的宅邸。那里收藏着稀世幻想画家藤沼一成的全部作品。然而就在一个狂风大作的夜晚,那幢宅邸内突然发生了匪夷所思的惨剧。

例如丹后半岛森林中的“迷宫馆”——那里有着以希腊神话中米诺斯迷宫为原型而修建的地下迷宫——围绕着老作家宫垣叶太郎的巨大遗产,在那个整体成为密室的宅邸之中,发生了奇怪的连环凶杀案。

鹿谷介入了这两起事件,并为破案助了一臂之力。在京都,还有一幢名为“人偶馆”的宅邸,听说那里也曾发生过怪异的事件,但不管江南如何探问,鹿谷都不肯告知详情。

总之,“青司之馆”内发生过太多的死亡案件。不管从什么角度考虑,这都是不同寻常的。

鹿谷曾半开玩笑地说——“或许是被死神缠住了”。江南觉得言之有理;因此鹿谷让他不要轻易接近那些宅邸的忠告是正确的。

只是……但是……

江南的内心矛盾重重。

他当然不希望被卷进那种血腥的事件中,亦不愿再有那种体验;但另一方面,无法否认的是对于那些“馆”,他至今都还抱有一种奇怪的“眷念感”。

当十角馆和黑猫馆发生凶杀案时,江南并不在场,因此也可以理解他为什么能够心态平和地回顾过往。但在钟表馆事件中,作为当事人,他曾亲眼看到身边同伴相继被杀,现在竟然还有一种“眷念感”。惊恐、凄惨、憎恶、悲恸、愤怒……如果可能,这些痛心疾首的记忆本该被贴上封条,深埋心底。

可是,为何会有“眷念感”?

不仅仅是因为时间淡化了记忆,与近一年内江南自身的内心变化也有关系。

江南觉得之所以自己会有那样的感受,是因为那些案件——如此那般的案件、如此那般的死法与我们的日常生活相距甚远。那才是所谓的非现实性案件……如果用现实的寻常尺度去衡量,很难得出正确的答案。所有的那些案件都是界线彼端的现实……

与界线此端大相径庭。二者虽然毗连,却有截然不同之处。那是某种异世界,被无形之墙所隔,将我们所属的现实世界分离开来。只有在那里,才会出现那种非常特殊的死亡形态。因此……

“死亡”本身并不特殊。在我们的日常世界中充斥着死亡。所有人都有一死,无人可以逃脱。

这是理所当然的。这是不言而明的。但是……不,也许正因为如此,以往我才没有认真思考过,或者说无意识中忽视了这个问题。

日常世界中最普通形式的死亡,与每个人每天的生活都紧密相连的死亡,与“青司之馆”中常常遭遇的死亡完全不同。它既不稀奇,也没有戏剧性。在某种意义上,很具有现代人的特征……

妈妈……

妈妈躺在病床上,插满管子的样子从江南眼前一闪而过。她最后一次对江南所讲的话在耳边响起。

江南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摇摇脑袋,但妈妈的身影和声音依然没有消退。

“让我死吧。”

当时她眼神恍惚,有气无力、口齿不清地说道。

“我受够了,杀了我吧……让我舒服一点儿。”

她的确是这样说的。

4

七月下旬,一个炎热的午后,在熊本市综合医院的一间病房里,妈妈去世了。

她临终时,除了医生、护士外,还有三个人在场,比江南年长四岁的兄长、嫂子以及妈妈的妹妹。爸爸得知她病危后,立即从公司赶来,但还是没来得及见上最后一面。

当时江南还在东京,为校对工作忙得不亦乐乎。因此他没能亲眼见到妈妈临终时的样子。

八个月前——也就是去年秋末的时候,他们得知妈妈患了不治之症。

当时,江南到九州出差,顺便回了一趟家。在他面前,妈妈突然将吃下去的东西都吐了出来,痛苦不堪。江南一问才得知那段时间,妈妈的病情偶有发作。为了不增加她的心理负担,江南安慰说不用担心,没有大碍,但还是立即带她去了医院。诊断下来的结果非常糟糕,让人难以置信。

妈妈才五十多岁。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得过大病。她曾经提及晚年计划,说等爸爸退休后,便一起回到岛原,随心所欲地到各地的温泉景区游玩。还曾夸口说她能活到一百岁。但是……

如果不采取任何措施,只能活几个月。

全家人都接受了这个无情的宣告。

大家没有告诉她得了什么病。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妈妈虽然看上去坚强,实际上却很脆弱。爸爸也希望不要如实相告,认为瞒着她反而是为她好。

既然与妈妈相濡以沫的爸爸如此强烈坚持,就算江南和兄嫂有异议,也只能服从了。

说实话,此后的许多事情,江南不愿回想,有些也想不起来了。

妈妈开始了漫长的住院生活——

过完年,妈妈做了外科手术,结果并不如意。当时,她恐怕也觉察出自己的病不容乐观。江南觉得不管周围的人如何隐瞒,纸还是包不住火的。毕竟最了解自己身体的还是本人。

但是,妈妈几乎从来不在百忙中抽空回熊本看望自己的儿子面前露出难过、不安的神情,总是故意显得很开心……江南真不愿回忆这些往事的点点滴滴。他甚至觉得还是索性忘掉才好。可偏偏事与愿违——

有好几个场景烙印在他的心头。其中之一就是……

……晚霞朦胧的广阔岛原湾中零星绽放着的樱树。阳光柔和,微风徐徐……春天里,一个和煦的下午。呆望着窗外风景的妈妈突然郑重其事地开口道:

“孝明,说实话……”

与上次见面相比,她似乎有了些精神。她从床上坐起来,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江南带来的点心。

“以前我一直没说——你不觉得你们兄弟俩不一样吗?”

江南知道她在说自己和哥哥。的确,无论容貌、体形,还是性格,他们两个都没有相似之处。江南自己一直这么觉得,别人也曾多次质疑过。

妈妈扭着脸看向窗子,眼角余光瞥到江南点头后,叹口气,接着说道:

“你们不相像是当然的——毕竟你们没有血缘关系。”

“啊?!”

“孝明,你和你哥哥并不是亲兄弟。”

突然听到这样的话,不明所以的江南只剩下翻白眼的份儿。妈妈看着窗外道:

“你不是我亲生的,而是我们夫妇收养的孩子……”

话是听得懂的,但江南不知该如何理解、如何反应。他真的是脑子一片空白,无法思考。

“怎么会?”

江南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

“为什么会那样?”

妈妈慢慢地转过身,看着江南。她严肃地看着江南好一阵儿后,突然用一只手摸着苍白憔悴的脸颊,低声笑了起来。

“怎么了?怎么回事?”

江南被弄得莫名其妙,妈妈也没理他。笑了好一会儿后,妈妈才眯起眼睛说道:

“开个玩笑。”

“——啥?”

“这当然只是个玩笑嘛。你可不要当真。”

“什么?只是个玩笑……”

“难道病人不能开玩笑?”

她恶作剧般微微歪着脑袋,用眼神示意江南看墙上的挂历。

“喏,今天本来就是骗人的日子嘛。”

四月一日星期一——就发生在今年的愚人节。那是她对自远方赶来探望自己的儿子,绞尽脑汁所想出的活跃气氛的方法,抑或是一种逞强的表现。

无论如何都无法忘怀的场景不知道有多少。其次就是……

六月三日,星期一。

江南甚至连当天的时间都清楚地记得——下午四点八分。就在那时,岛原湾对面的地域因为云仙普贤岳[位于长崎县岛原半岛中部的火山群,主峰为普贤岳。]火山的喷发而遭受重大损失。

当天熊本市内下着大雨。那场雨从前天开始,一直没有停歇。凄厉的雷声响彻天空。傍晚,雨势减弱了。正乘出租车去医院的江南,在车子里听到电台的紧急报道而得知那一消息。

去年十一月,休眠了两百年的普贤岳火山喷发了。据说其山顶上的巨大熔岩盖崩塌,形成从未有过的浩浩荡荡的岩浆洪流,山脚下的两个村庄——北上木场和南上木场均遭受岩浆袭击。当时在场的媒体人士以及火山研究者,有很多人都下落不明,生还的可能性极小。除此之外,受伤的人也为数不少……

下午六点左右,江南到达医院。当时姨妈也在。妈妈病床边的小电视机正开着。

妈妈盯着电视画面,连儿子来了都没打招呼。

由高温气体和火山灰构成的怪物般的洪流蜂拥而至,吞噬了一切。树木成片倒下,民居熊熊燃烧,众人惊慌失措……江南被电视画面里那惨不忍睹的情景惊呆了,一言不发。

江南出生在岛原,在那里度过了童年时代。长久以来,只要一提到云仙山脉,他就感到非常亲切。他还不止一次登上过普贤岳。上木场一带具有乡土气息的风景至今还记忆犹新。可现在,那里竟然变成这般模样……

“真可怜。”

妈妈嘟哝着,将视线从电视画面上移开。她的声音听上去很平淡,让人觉得她已经没有力气来表现自己的哀痛之情。

“人也好,村子也好,树也好,还有那座山脉,都让人觉得好可怜啊……”

“不知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姨妈反倒略显夸张般,抑扬顿挫地说道。

“据说呀,搞不好我们这里也有危险呢。不是说山体塌陷会引发海啸什么的吗?好像在江户时代,就有过火山喷发引发海啸的记录。”

江南静静地走到床头,看了看妈妈。与上次来的时候相比,她的脸颊更加瘦削,眼球看上去都凸出来了。

从五月开始,她的病情明显恶化。锁骨一带插着点滴管,鼻孔里还插着氧气管……每次来,她身上的管子都在增多。她似乎已经无法摄取固体食物。虽然现在还能自己上厕所,但恐怕很快就不行了。

“感觉怎么样?”

过了好一会儿,妈妈才用嘴角挤出一丝笑容说道“我没事”。

“我没事的——和那些人相比。”

“‘那些人’?”

“就是那些被岩浆吞没的人……”

“啊——遭了大灾啦!”

“孝明,你看!”

妈妈稍稍抬起手臂,指指电视。

“以前,那山多美呀……”

电视里正在详细解说从去年开始的火山喷发的经过。当时画面中出现的是今年五月中旬的普贤岳。山顶上的灰白色熔岩盖像花菜一般,裂开无数细缝,向四周扩散。江南无法相信那就是自己孩提时代曾攀爬过的山脉。太奇怪了……

看着故土变得面目全非,不知妈妈当时是何种心情。

现在江南觉得——当时妈妈或许想到了自己被病魔所侵蚀的身体。而之前她所低声嘟囔着“真可怜”的那句话,恐怕也是对她自己讲的。

“恐怕回不了岛原了。”

之后,妈妈这样嘀咕道。江南不知如何作答,旁边的姨妈倒接过话头说:

“怎么会嘛,姐,等你病好了,火山也就不喷发了……”

“不可能了。”

妈妈躺在床上,轻轻地摇摇头。

当天深夜,妈妈吐了很多血……

据说,当时若抢救不及时,妈妈就会有生命危险。主治医生告诉江南家人,妈妈的病已经进入晚期,还提出几套治疗方案,供他们选择。

“尽量让她能多活一天是一天。”

爸爸说道。

“求您了,请尽量延长她的生命。”

……这样真的好吗?

这样做,真的是为她好吗?

虽然江南认为这值得商榷,但看着紧咬嘴唇、闪着泪花的爸爸,他也无法提出异议了。

啊……妈妈。

回忆又跳跃到下一个场景。无法忘却的,那个场景……

……七月六日,星期六下午。那是江南最后一次见到妈妈。

妈妈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管子。不要说自己吃饭、如厕,就连翻身都不行了。房间里充斥着说不出的味道——不知是臭,是甜,还是腥膻。

房间里没有其他人。江南坐在床边,直勾勾地望着妈妈那憔悴的面容。

她不时地微微睁开眼。透过罩在口鼻上的透明氧气罩,能看到她的嘴唇颤动,却听不清她说什么。她没有睡,而是因为药物,意识处在朦胧状态。

即便江南和妈妈说话,她也毫无反应。是听不到吗?听得到却没有回答,还是无法回答呢?她那种状态甚至让人怀疑——她能辨认坐在这里的人就是自己的儿子孝明吗?

妈妈突然睁大眼睛,无神地看着江南,慢慢地将右手放到嘴边。

“怎么了?难受吗?”

江南站起身问道。她皱着眉头,低声呻吟着……

“要叫护士吗?”

她用右手将氧气罩从嘴边移开。江南想帮她重新罩上去,她却缓缓地摇手,抗拒着。接着——

“让我死吧!”

虽然她呼吸无力、口齿不清,但江南的确听到她这样说了。

“受够了,杀了我……让我舒服点儿。”

“别这么想”“振作起来”这种话,江南没有说——他也无法说出口。他转过头,躲开妈妈的眼神,呆呆地思考着。

——她为什么非活成这样不可?为什么周围的人都非要她活成这样不可?!

江南原本就有的想法如同决堤一般,在心头扩散开。紧握的拳头上有着麻麻的凉意,胸口被压迫得很疼,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为什么非要这样不可?为什么?

为什么……啊,对了。妈妈她本人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妈妈完全知道接下来等待她的将是什么,所以才会说“受够了”,所以才会说“让我舒服点儿”……

“……妈妈。”

现在只要把这个氧气罩挪开。只要把点滴管取走。只要把病房里治疗仪器的电源全部断开——不,更简单的就是,只要用我这双手掐住她的脖子。只要一会儿,只要一点点力气,这一切都将立刻结束——立刻轻而易举地结束。只要那样做……

江南只能清楚回忆到这里。

不知为何,其后的记忆断断续续……自己踉跄着穿过幽暗的走廊。护士们扭着头,狐疑地看过来。坐在轮椅上等待电梯的老人。跑下楼梯时,皮鞋发出刺耳的声响。窗外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医院大厅里熙攘着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从医院的扬声器中传来中性的声音。反复呼叫着的某人的名字。一个穿黄色衣服的小女孩孤零零地坐在门诊前的长椅上……当跌跌撞撞地冲出医院的时候,江南猛地站住了。

他上气不接下气,脸颊上带着几道泪痕。

外面下着雨。和普贤岳发生岩浆洪流那天一样,雨下得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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