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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诱惑耳语暗黑馆事件 作者:绫辻行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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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江南驱车拐过一个枝叶繁茂的大弯道后,发现了前方路段的异常情况。前方不远处的道路被堵住了,似乎是山崖崩塌造成的。沙土和倒下的树木将狭窄的山道完全堵死了。 江南暗叫不好。他咂了咂嘴,踩下了刹车。 “——糟了!” 路过I村杂货店时,店主曾经提醒过江南。越过山岭后再走一段,左边就会有条岔路,要拐弯进去才行。否则一旦错过,就会走进死胡同…… 枉费了店主的提醒,江南已经彻底错过了那条岔路。 只能掉头回去。 江南不住咂嘴,重新握住方向盘。 先要掉头——江南好不容易找到比较开阔的地方,又费了半天工夫掉转车头。如果此时出现和山岭附近一样的大雾,他恐怕就无能为力了。 江南振作精神,开始驱车往回走。 虽然道路相同,但逆向行驶后,感觉风景迥然不同。 仿佛经过了特殊的图像处理,周围的色彩显得粗质,但明暗色调的对比反倒很鲜明。光线刺眼,影像深邃,感觉刚才是正面,现在是反面。 这次绝不能错过岔道了—— 江南小心留意着右前方,同时回想起与杂货店店主的交谈。 也许是头发稀少,还夹杂着白发的缘故,店主看起来有五十多岁。但也许他的实际年龄要小一些。 店主身材不高,但体格健壮,晒得黝黑的脸上有道很大的疤痕。那疤痕很深,从额头穿过左眼,一直延伸到脸颊。他的左眼一直闭着,也许从受伤之后,那只眼睛就失明了。 “你翻过那道岭,想去哪里呀?” 他狐疑地问道。江南略微犹豫后,如实相告。 “我想去看看暗黑馆。听说那个建筑在百目木岭对面的森林中。” 当时,那个店主的反应是—— 右眉往上一挑,右侧的唇角也轻微抽动了一下。从中可以看出他的惊讶以及畏惧——没错,的确是某种畏惧。 “你为什么也要去?” “你知道那个建筑物吗?” “——不就是山岭对面,浦登老爷的宅子吗。” 店主嘟哝着。他的声音很轻,江南要凑过去才能听清楚,而“浦登”这个名字江南是听说过的。 “如今那个建筑物还在吧?”店主无言地点点头。 “什么人住在那里?” “——你还是不要靠近为好。”“欸?为什么?” “嗯……” “到底为什么嘛?” “那里曾经发生过可怕的事情,好几起可怕的事情。” 不用说,听到这里,江南的脑海中浮现出两个字——凶杀。店主缄口不语,用手指摸摸脸上的疤痕,叹了口气。 “你听说过中村青司这个名字吗?” “中村?” “他是个建筑师,据说曾参与过暗黑馆的维修工程。” “中村……中村、青司……” 店主絮絮叨叨地嘀咕着,慢慢摇了摇头。他缩着肩头,又摸了摸脸上的旧伤。他这副样子让人无法明白他是否知晓内情。 江南觉得再问下去也是徒劳,便想离开杂货店。然而就在那时—— “你等一下!” 店主叫住江南,告诉了他越过山岭后要找的那条岔路。 “你多保重吧。” 说完,店主眯着右眼,似乎在眺望远方。 “那里有不祥之物。” “‘不祥之物’?” “我死去的奶奶以前这么说过。但人就是这样,别人越那么说,反倒越想过去看看。” “——是啊。”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去那个宅子。但还是小心为好。” 江南回到车上后,再次回头看向小店。店主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昏暗的店中。江南叹了一口气,再次抬头看看那个店的招牌。 那个招牌非常陈旧,上面的涂料已经脱落,四角完全呈弧形,还有点倾斜。也许这个招牌经过风吹雨打,几十年都没有换过吧。 江南好不容易才辨认出招牌上的四个字—— 波贺商店。 2 江南掉头开了十五分钟后,找到了那条岔道。 与他预想的不一样,那条岔道的路况并不很糟糕。虽然不是好路,但比较宽,中型车子也能轻松通过。 逆向行驶时,能很容易找到这条岔道,但如果正向行驶,那条岔道正好被大树遮住。所以,江南觉得刚才错过也是没办法的事。 道路延伸到森林之中。 开始是个大下坡。越往前开,光线就越暗。繁茂的杂草擦着车体,哗哗作响。江南手握方向盘,能感觉出很颠簸。 在前方——这个山林深处,真有自己想去的那个宅邸吗? 此时,江南担心起来。 百目木岭的对面,森林深处的湖中小岛上,有“浦登老爷的宅子”。之所以称之为“暗黑馆”,是因为它的外表被涂得黑黢黢的…… 暗黑馆…… 江南第一次听到这个不祥的名字是在前天。 九月二十一日,星期六下午。在熊本市内的江南老家,为已故的母亲举办了七七法事。随后大家来到饭店,一起吃个便餐。当时,面对着亲戚朋友,江南扮演着“失去慈母的孝子”,一直让自己显得很悲痛。 对于妈妈患病而死,江南当然很悲痛,很难过,但他无论如何也无法自然地表现出来。从七月六日下午——当妈妈要求“杀死自己”,当他冲出病房的那时起,他就无法自然地表现出来了。 他觉得自己的心有一部分被冻住了。 无论是在东京接到讣告时,还是回到故乡面对遗体时;无论是在葬礼上,还是在火葬时……当家人和亲戚们终日悲痛的时候,江南独自一人表情冷峻,连一滴眼泪都没有。不是他故意克制,而是想哭都哭不出来…… 饭桌上,江南给男女老少们斟酒,和他们聊天,自己也喝了不少。渐渐地,他有点醉,也不太紧张了。但江南的内心并没有完全解冻,他本人也不积极盼望着内心的解冻。 各种各样的声音、话语传入他微微发热的脑子里。……去得太早了。真是的。去年这个时候还好好的。孝明,你一个人在东京生活,可得注意身体呀。你还在用那块怀表吧?你哥还没孩子吗?那是你爷爷的遗物吧?孝明,你有没有结婚的打算呀?岛原的情况好像还很糟糕。出版社的工资不错吧?不知什么时候,那火山才能停止喷发。去年我有个朋友到沙特阿拉伯工作。要不要我给你找对象呀?听说伊拉克打过去的时候,他就在离科威特边境不远的地方。也许是火山喷发的缘故,我们这里也经常地震。孝明,你出的是什么书呀?我绝对讨厌战争。东京妞儿可真不错,对吧,孝明?讨厌战争!最近有没有看过什么有意思的电影?最近,我的胃不太好。中东的动荡局势是不是还得持续下去啊。听说这次弗朗西斯·科波拉要执导《惊情四百年》了呢。孝明,要好好照顾父亲呀!上个月,苏联发生政变,让人大吃一惊。孝明,早点儿让你爸爸看到孙子呀。我不太喜欢推理小说呢。这样一来,苏联解体只是时间问题了。下次去东京玩,你可得带我去迪士尼乐园哟。还是戒烟吧。说到吸血鬼,我觉得还是克里斯托弗·李主演的《古堡怪客》比较好。听说前年夏天,在镰仓发生了可怕的案子,你也被卷进去了,是吗?我想去趟京都啊…… 有些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有些话从意识表层浮掠过。有些话说到一半,没有下文。有些话毫无头绪,最终淡出……其中有句话让江南一下来了精神—— “孝明,你知道暗黑馆吗?” 这位嗓音嘶哑的提问者名为远藤敬辅,是江南四年前去世的外祖父远藤富重的亲弟弟。 “它躲在I村的深山老林里,建在一个小湖的岛上。房如其名,整个宅子都是黑乎乎的。真的是个让人感觉怪怪的宅子啊。” 江南听说他和外祖父的感情很好,长期从事古董买卖。外祖父就是在他弟弟的店里,看中了那块怀表,后来作为遗物,传给了江南。 “孝明,你知道吗?” “不知道——您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了?” “我一看见你,突然就想起来了。” 他摸摸泛红的光头,像是期待江南的反应般笑眯眯地看着江南。他虽然已有七十高龄,而且喝了不少酒,但说起话来条理分明,口齿清晰。 “当时生意上的伙伴告诉我,那个宅子的主人——好像叫浦登——整理家产后有批东西要出手,问我去不去。那大概是二三十年前的事儿了。” 听到“暗黑馆”这个名字的瞬间,江南心中一阵悸动。暗黑馆……写作“暗黑馆”吗?难道、难道是…… 远藤敬辅似乎看透了江南的内心。 “我从富重那里听说过一些事情。” 说着,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孝明,听说你上大学时,曾被卷进一个可怕的案子里,你还有好几个朋友被杀了。那案子好像发生在一个什么奇怪的建筑师建造的奇怪宅子里……” 啊,我对外祖父说过这个吗?也许说过吧。因为角岛十角馆事件后,我的情绪异常低落。回到家乡后,把事情的经过说给外祖父听也不足为怪。毕竟从幼年起,他就是我的倾诉对象。 “那就是那位中村青司的……” “对,对,就是这个名字。” 敬辅又笑起来。 “来,孝明,喝!” 江南依言把酒喝干,而后战战兢兢地问道: “难道那个暗黑馆也是中村青司设计的?” “毕竟都过去三十年了,我可不敢打包票。但当时我似乎听过‘中村青司’这个名字……也没准儿没听过……” 他的话听上去含混不清。江南也觉得那毕竟是二三十年前的旧话,但是—— 这绝非不应有的偶然。 想到这儿,江南心中的悸动更加强烈了。 “当富重说到你那个案子的时候,我才想起来那个早就被我忘到脑后的宅子,介意得要命。也许是因为中村的名字才一直记得吧。何况那宅子——暗黑馆里,也发生过类似的事儿哟。” “类似的事儿?” 敬辅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边说着“是喽”边向自己杯中添满了酒。 “听说那宅子里还发生过好几件可怕的事儿——哎,孝明,不再喝点儿?” 尽管喝了不少酒,但那天晚上,江南上床后,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那个从未见过的暗黑馆的影子朦胧地浮现在脑海中,无规则地反复伸缩、摇摆。馆影四周乱舞着无数不明物体。那是人脸人声、风景文字,以及其他更为抽象、无法言明的不明物体。 直至深夜都无法入睡的江南突然想要打个电话。他要打给东京上野毛的鹿谷门实。无论如何,江南都想把这件事告诉鹿谷。线路虽然通了,但电话那端传来的只是录音留言的声音。 3 最初感到的是异样的声响。 汽车马达发出峡谷间低沉的地动般的动静。未及多想整个空气就震动起来,犹如一个数十米高的外星巨人,怒气冲天地大步踏过。 方向盘猛然失控。瞬间,江南以为是车胎爆了,随即觉得情形不对——难道是地震?他赶紧踩刹车,但没控制好,车胎一滑,车体猛地弹起来。 江南刚意识到不妙,车子已经冲出山道,一头扎进森林中。 车子剧烈地弹跳着,而后持续地晃动。 江南的视线一下变暗。他咬紧牙关、抓住方向盘,拼命踩刹车。很快,伴随着一阵剧烈的撞击—— 车子停住了。 江南闭着眼睛,不敢睁开……他觉得自己有点轻微的耳鸣。口干舌燥,没有唾液。好不容易有了一点儿唾液,却又咽不下去。身体软绵绵的。或许他曾失去知觉几秒钟时间。 他好不容易睁开双眼。 灰暗模糊中,他看到了前窗玻璃。到处是裂缝,白花花一片,有些地方碎了、散落下来。 江南的右肩到胸部隐隐作痛,身体被安全带勒得紧紧的。他抬起左手,想解开安全带,又感到另一阵疼痛。定睛一看,不禁呻吟起来。血红色——左手沾满了血,手背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可能是被散落下来的碎玻璃划破的。 江南忍着痛,解开安全带,从车里挣脱出来。发动机已经不响了。当他双脚落地,起身站立的一瞬间,感到头晕目眩。也许是因为撞击,失去了平衡感。 车子严重受损。 左侧的前灯部位深陷在山毛榉的树干中,完全变形。方才车子偏离山道后,又往前冲了一段,撞上这棵大树后才停下来的。否则——假如刹车不够及时——就不知道是否还能生还了。 ……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南检查了一下,发现四个车胎安然无恙,看来不是爆胎。这么说来—— 难道还是地震了吗? 江南环顾四周。 幽暗的森林中,清清冷冷一片寂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连风吹草木的声响都没有,只有虫鸟的鸣叫声。 刚才真的发生地震了吗? 江南的脑海中浮现出云仙普贤岳那面目全非的样子。 难道那座山脉又发生了火山喷发,由此而引发了刚才的地震……不,从地理角度考虑,那是不可能的。可刚才的震动相当强烈,连车子都无法很好控制。云仙山脉离这里可相当远呀。因此…… 江南叹了口气,仰头看看透过繁茂树叶照射下来的一缕阳光。脖子有点疼,头已经不晕了,但脚步还有点晃悠。 不管怎样,眼前的状况却没丝毫改变——到底怎么回事? 江南思索着。他从牛仔裤的后口袋中掏出手绢,包扎好左手的伤口。 车子好像报废了,他不知能否发动。就算能发动,也不知能否开回原路;就算能开回原路,也不知能否继续前行——江南觉得都不太可能。 难道只能顺着原路走回去吗?一想到要花费不少时间和体力,江南就气馁了。 不管怎样,还是先回到山道上,看看有无过往车辆?再不然—— 还有一个选择。结合诸多情况来看,那肯定是最明智的选择。 江南再度环顾四周,然后下定决心,从副驾驶座上拿出土黄色外套,套在衬衫外边。 接着,他又不死心地转动了一下车钥匙,果然不出所料,发动机丝毫没有反应。他灰心丧气地想拔出钥匙,却怎么也拔不出来。车胎偏转得很厉害,方向盘也被打死、无法复位,所以钥匙被锁住了。 江南无力地叹口气。 离开车子后,江南摸摸外套的内口袋,发现钱包不翼而飞。他赶紧看看车内,深褐色的钱包就掉在满是碎玻璃碴的副驾驶座上。 为小心起见,他查看了一下钱包里面的东西。现金、银行卡、驾照、工作证以及—— 钱包内还放入一张小小的照片。那是一张彩照,但年代比较久远,都褪色了。照片里照的是以满树红叶为背景的两个人,一个是身穿和服的中年女子,一个瘦小的男孩紧贴在那名女子身旁。那个女子笑容满面,孩子抿着嘴,似乎有点紧张。 照片背面有两行铅笔字。 摄于一九七五年十一月七日 孝明十一岁生日之时 这是十六年前的照片。当时江南上小学五年级,妈妈则不到四十岁。江南根本不记得当时的地点和情形,也忘了是谁拍的照。昨天下午,他在妈妈遗留下的相册中看到了这张照片,就悄悄拿了出来…… 江南又叹了口气,将钱包放回内口袋。他离开车子,踩着躺倒的杂草和树丛,回到原来的山道上。 沿着这条路继续前行,应该就能到达那幢宅邸。那里应该也有人居住才是。 在这个年代,即便是在人迹罕至的大山中,住家也会安装电话的。如果自己说明经过、寻求帮助的话,总不至于被赶出来吧。先打电话把修理车的人喊来……那样一来,好歹就有救了。 江南不知还要走多远才能到达。但是与掉头回I村相比,还是去那边比较近。 现在是下午五点多,天快要黑了。江南慎重考虑着——就算去那边,恐怕也…… 与此同时,耳畔传来低语声。 ——快,去吧! ——好啦,去吧!不会迷路的。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很快就到了…… 江南踉跄着走了起来。左手不流血了,也不那么疼了。脖子和身体的其他部位虽也受了伤,所幸的是还不影响走路。 走了一段后,江南不禁想起了路过I村时,所遇到的波贺商店的店主。想到他抚摸旧伤的动作,想到他翻来覆去的忠告——“要小心”。与此同时—— ——小南,要小心! 他耳边又响起了鹿谷门实的声音。 不用担心,我只是去看看——现在可不能这么说了。 说不定在这种地方发生事故、车毁人伤,都是“青司之馆”持有的“不祥之力”所引发的。他不由得这么认为。不管愿意与否,自己都已经被拖进这个早有设计的无形陷阱之中。如今早已无路可退、无处可逃了。早已…… 仅仅走了不足十五分钟的路,江南就看到路边竖立着一个旧牌子。 那牌子倾斜得非常厉害——斜了一半,说不定就是刚才的地震所致。斑驳的方木牌上,有一段用红色油漆规规矩矩写下的字—— 自此乃浦登家私有土地 非请莫入 此时,江南感觉到那个不明来路的耳语又响了起来。 ——快,去吧! 4 昨天正午前,江南睡醒了。前一晚的酒精还残留在身体里,虽然没醉,但不是很舒服。 一起床,他就又试着给住在上野毛的鹿谷门实打电话,想早点儿告知暗黑馆的事情。另外,江南也想问问那究竟是不是中村青司参与建造的宅邸。但是—— “这里是录音电话。” 录音电话里传来鹿谷的声音,和前晚一模一样。 “请告知您的姓名和留言。我可以在外地查收。请您听到提示音后,在三十秒内说完。” 前晚江南喝醉了没意识到,今天才发现这录音电话里夹杂着少许有用的语句。比如“在外地查收”等。 最近,鹿谷门实没和自己联系,也许出远门了。啊,想起来了,他上次好像说今年秋天要回大分县老家,不正是现在这个季节吗? 稍隔片刻他又打了一次,但鹿谷依旧不在。他稍作沉思后,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神代舜之介。 去年夏天,因为黑猫馆事件,江南认识了这位曾是T大学建筑系教授的老人。当他还是副教授的时候,曾教过在T大就读的中村青司。 神代的专业是现代建筑史,因此他并不直接教青司。但那位教授却觉得“不知怎的和青司性格相投”。据说青司经常出入神代的研究室,还多次造访过位于横滨的神代家。青司大学毕业后回到故乡。即使如此,在他搬到角岛的青公馆后,两人依旧保持着书信往来。 正因为如此,江南才觉得神代教授说不定会掌握一些暗黑馆的情况,就像他熟知黑猫馆一样。 江南赶紧把电话打到横滨山手的神代家,接电话的是他孙女浩世。她着实漂亮,让人联想到可爱的日本人偶,并且还很与众不同,是名喜欢读鹿谷门实作品的女高中生。去年年初,当他们去神代家的时候,她还缠着要鹿谷的签名,弄得他很不好意思。至今,江南还记得当时的场景。 江南报上名后,浩世显得很高兴。 “哎呀,好久不见了!你好吗?我很快就要高考了,不能看课外书。但鹿谷先生的作品还是全读完了。爷爷性子更急,都订好计划了,说等我考上大学,喊你们来家庆祝……” 她和一年前一样,还是那样无忧无虑。这让江南不免有些夹杂着自嘲感的羡慕。 “神代教授在吗?我有些事情想请教他,不知道他……” “啊,好的好的。请稍等一下哦。” 电话里传来她穿过走廊喊“爷爷”的声音。过了一会儿,电话里传来神代的声音,从某种意义上讲,他的声音也没变。 “江南君啊,最近忙什么呢?偶尔来串个门儿呀。浩世还没男朋友。我给你提供机会,你倒不是很上心啊。” “啊,这个,不……” 由于神代上了年纪,耳朵不好,所以嗓门很响。为了让他听见,江南也只能提高分贝。 “好久不见。这次我打电话来,主要是想请教您一个问题。” “什么事?” “是这样的……” “哈哈哈,又是关于中村青司的?” “您知道?” “不知道反而好——那你想问什么呀?” “哦,是这样的……” 江南把熊本山中那幢暗黑馆的事情告诉了神代教授。教授边听边低声“嗯嗯”地附和着。电话里传来他抓头的声响,似乎努力回忆着什么。 “这是很久前的事情,所以我不太记得了……嗯……熊本的暗黑馆?经你这么一提,我倒是想起来了。” “果然……” “如果老夫没记错,那的确是中村君还很年轻的时候参与建造的……对,我记得是他亲口说的。” “他是怎么说的?” “怎么说的来着……好像说过那个宅子是早就建好的,只是出于某种原因,他参与了改建工作之类的吧……” 除此之外,江南再没问出其他实质性信息。例如,“暗黑馆究竟是怎样一个宅邸?”“馆主是怎样一个人?”“后来,那个建筑怎么样了?”等,而神代教授都是一句话回答了事—— “那可是很多年前听说的,早不记得了。” 最后,江南被迫答应等浩世考上大学,和她约会一次后,方才挂下电话。 不管怎样,至少他已经确认暗黑馆与中村青司有关。如此一来,江南可就坐不住了。 紧接着,江南打给了远藤敬辅——已故外祖父的弟弟,向他仔仔细细询问了他曾造访过的那幢宅邸的情况。那时,江南已经下定决心过去看看了。 晚上,江南又给鹿谷打了一次电话,对方依旧是留言状态。听完录音留言后,江南等信号音一响,便给鹿谷留下了一条消息: “在熊本的山中有幢名为暗黑馆的‘青司之馆’。明天,我想先一个人过去看看……” 5 越过木牌所标示的界线,江南步入“浦登家的私有土地”。 天越来越黑,从路边伸展过来的树枝重叠交织在一起,前方显得愈加昏暗。没有风,就连刚才还能听到的虫鸣鸟叫声也不知为何消失了。森林寂静得让人感觉怪异。江南觉得甚至连自己的脚步声、呼吸声似乎都要被这片静寂吞没了。 江南紧了紧外套,稍稍加快了步伐。不大一会儿,右边出现条岔道。走了一会儿,左边又出现条岔道。但江南没有犹豫,就顺着大路走。就这样走,一直走下去——不知何时开始,他有了这种自信。 不久—— 两边的森林缓缓地往后退去,视野开阔起来。 突然间,风迎面吹来。树林沙沙作响,山鸟惊叫着飞出林子。 江南用手压住乱发,凝视前方。 那湖泊就在近前,仿佛屏息潜藏在森林中。不知何时,空中的积云已经散去,绚烂的夕阳普照大地,被晚霞染红的湖面熠熠生辉。 湖中小岛的四周被犹如城墙般的砌石围绕,那里面便是—— 暗黑馆的所在。 暗黑馆为高墙所隔,让人无法窥其全貌。只能看见零星的黑黢黢的建筑。对面右首方位有一个比其他房屋高的孤零零的建筑,似乎是一个塔。 道路延伸到湖边,分成两股,犹如环抱住湖泊。往左边走,不远处像是码头。江南毫不犹豫地向那里走去。 那是一个防波堤式栈桥,从岸边延伸到湖中。桥头有个四方形的石造建筑。 那建筑的墙壁是用暗褐色石块堆砌成的,平坦的房顶被涂成黑色。江南放眼望去,没看到窗户。那建筑看上去就像为巨人准备的黑色石棺一般。它的体积虽然不大,却有种厚重感,因此亦不适合称之为“小屋”。 那建筑的狭长门廊面朝大道,里面还有扇整体涂黑的门。 “有人吗?” 江南边喊,边轻轻地敲敲门。 “有人吗?请问有人在吗?” 无人应答。 他正准备再敲一次的时候,猛地发现旁边有个门铃。江南试着按了下传声器下方的红色按钮,但里面好像没有门铃的声响,亦无人应答。 江南觉得这门铃没准儿一直通到岛上的建筑里,于是便又按了几下。等了一会儿后,依旧无人应答。是不是有故障,再不然就是…… 门似乎锁着。江南转动把手,试着推拉了一下,打不开。于是,他绕到建筑后面,想看看是否有窗户,却不由得惊呆了。 这幢建筑坍塌了。 砌石墙的一部分完全崩落。 这——这也是刚才的地震造成的吗?看样子不像前些天坍塌的。 “有人吗?” 江南慢慢凑上前去。 “有人……吗……” 江南透过瓦砾缝隙窥视进去,但里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也听不到任何声响。 江南沿着屋后继续走,发现几扇窗户。但黑色的百叶窗紧闭着,无法窥视其中。 于是,江南朝栈桥走去。 那里有一艘手摇小船,船后左舷停着桨,用绳子拴在栈桥木桩上。 看来只能坐这艘船上岛了…… 栈桥很陈旧,好几处的木板都掉了,人走上去会摇摇晃晃,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江南好不容易才保持平衡,把心一横,一下子跳到小船上。 小时候,江南被外公带出去玩的时候,坐过这种小船。他还记得当时调皮地把弄过船桨。虽然水平不高,但江南还是会划船的。 解开绳索花了一些时间,可一旦划起来,船速比想象的要快。 啊…… 江南凝视着晚霞笼罩下的湖中岛影,突然产生一个疑问。 我究竟要…… 疑问变成不安,不安变成恐惧,迅速膨胀。似乎全身都被冻僵般凝固了。 但那只是瞬间的感觉。 随着小船的加速,感情、思考力全都被排出体外,吸进尽染赤红的湖底——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里发生了什么?这是什么?这里存在着什么?为什么会气喘吁吁?身体为什么会动来动去?身上的疼痛是怎么回事?这是什么颜色?这是什么声音?这是什么味道?为什么会觉得冷?为什么会觉得舒服…… 被一种非自我的意识所操纵。这时,那种感觉开始让江南的内心产生一种异样的甜蜜感。那感觉和江南在百目木岭的苍白色浓雾中迷失方向时所产生的感觉类似。 那是一种渐渐淡薄的现实感——这是什么地方?我在干什么?我在看什么?我感觉到什么?我是谁?我……“我”,到底是谁? 岛上的栈桥与陆地平行相连。那里有一艘带马达的小艇拴在木桩上。江南好不容易将船停靠在小艇后面,走下栈桥。 当江南走下摇摇晃晃的栈桥时,他一度迷失的自制力和思考力多少又恢复了一点。 6 从码头开始,沿着高高的石墙,缓缓的石阶一直延伸到整个岛屿的“入口”。 江南开始顺着石阶向上爬,气喘吁吁、脚步沉重,中途不得不靠在石墙边休息一下。 石阶尽头有一扇巨大的双开门,石墙之上有建成毫无雅趣的石拱门造型。门扉亦涂着与湖岸建筑相同的黑色。江南单手抵住一边门扉,调整呼吸,仰头看看天空。 悄然消退的晚霞将炭火般的颜色浸透天空。 远方飞鸟的黑影依稀可见,紫色流云飞快地变换着形态……黑夜很快就要降临了。 伴随着低沉的嘎吱声,大门缓缓地打开。江南不禁毛骨悚然。但他很快回过神——门内并没有人。只是身体重量通过手传递到大门上,将其推开了而已。 门打开可容一人进出的缝隙,江南悄悄地溜了进去。他刚进去,便听到“叮”的一声。是耳鸣吗?不,那是草丛里虫子的叫声。 门内的庭院很开阔,从这里望过去,无从得知有多大面积。从门前小道穿过大大小小、高矮不一的树木,一直延伸到深处。与“逢魔之刻”名号相称的妖冶黄昏中,对面时隐时现的黑色建筑让人联想到匍匐在地面上的巨大蝙蝠。 江南在小道上走了几步,站住身。他从牛仔裤前袋中掏出怀表、凑到眼前,确认了一下时间。 下午六时七分。 太阳很快就要落山了。 沿着这条小道一直走,应该就能到这个宅子的入口处吧。江南这么想着。他正准备迈步,突然—— ——不是那里。 江南似乎听到那耳语声又在耳畔响起。 他一下子站住了。 ——去那边……去那座塔。 “那边”是哪儿?“那座塔”又是哪座塔呢? 江南再度环顾四周,之后他明白了。前方不远处有条向右的岔路,一直通到与其他建筑相隔甚远的那座塔下。 ——去那上面。 ——快呀,去那塔的上面。 江南又被一种非我的感觉牢牢掌控。他快要无法抵抗。那种感觉就像美妙的蛛丝在心中扩散,将他带往半透明界线的对面…… ……江南右手紧握着怀表,摇摇晃晃地走着。 江南拐向右边的岔路后一直往前走。小路穿过低矮的树丛,如同融化于薄暮般延伸到那座黑色石塔下。 那塔非圆非方,而是座正多边形的塔,很多等宽墙壁之间的夹角数相同。甚至不用环塔一周查看,只一眼看过去,江南就知道那等宽的墙壁数有多少——一共十面。 这就是十角形的塔。 正面有个双开门,像是入口。无论塔门抑或塔门四周的墙壁均被涂成黑色,如同即将笼罩大地的夜色一般。 江南站在入口处,毫不犹豫地伸手推门。随着沉闷的声响,塔门大开。十角形的黑塔迎来了到访者。 塔内比外面更黑。 借助黑暗之中渗透出的事物轮廓,江南登上通往上层的狭窄的螺旋楼梯。没有敞开的窗子,视线越来越暗。江南扶着把手,转了好几圈,终于登到塔顶。塔顶整层完全打通,很宽敞。十面墙之中,有四面墙上有窗户。 借助窗外的微弱亮光,江南走到一扇窗边。打开一看,那里有个小小的露台。天空已经呈现红黑色,很快就要完全黑了。 江南走到露台上,左手缠着手帕,右手握着怀表。他一踏上去,地板就发出了嘎吱的声响。露台三面有稍微高于他腰部一点的栅栏。 江南朝右侧望去,那一侧的黑色建筑群落规模很大。 那是暗黑馆的主体,由四幢大小、风格各异的建筑构成。……那是产生抗拒“死亡”狂想的宅邸。那是将不可救药的肉体和灵魂封存的十字架。那就是暗黑馆的…… 在最面前的一幢建筑的二楼,有间屋子开着窗户。 透过窗子能看到黄色的灯光,窗边出现了一个优哉游哉的身影。那是个身着茶色衣服的人。 ——有人! 那似乎是个男人,他正望向窗外。不知那人是否看得见自己。江南将身体探出栅栏。就在此时—— 似乎事先预定好一般,江南脚下方传来令人胆战心惊的地动声。那突如其来的“重低音”让整个世界都震动起来,令人措手不及。各处传来嘎嘎吱吱的异样声响,黑塔也摇晃起来。 江南再度失去平衡。 他同时感到一阵眩晕。 江南下意识用右手摸额头,原本握着的怀表——指针指向六点半——掉了下去。他的脚一绊、膝盖一软,向前猛地一冲,身子甩出了露台。江南想抓住栅栏,但没来得及。他整个人被轻轻巧巧地抛向空中。而后—— 从他坠落的抛物线上,“视点”迸散开来。 瞬间的闪光和无尽的黑暗交错在一起。天地颠倒,上下翻转……他的身体在重力影响下加速下坠,而“视点”则背道而驰,拧成螺旋状,飞向天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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