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空白时间

暗黑馆事件  作者:绫辻行人

1

晚上八点半,我们再次站在那座塔前。

夜寒深重,迎面而来的夜风有种温湿感,让人不禁加快了脚步。

云层已将夜空完完全全地覆盖住。别说刚才的月光了,连一丝星光都没有。

玄儿用手电筒照向黑色十角塔。

跨上几级台阶后,便能看到一扇双开门。塔门、过梁及以灰浆加固的塔壁均为黑色,与夜色融为一体。

之所以称其为“十角塔”,是因为塔的横截面为十角形的缘故吧。我在脑海中描绘着塔的形态——十条等长的边相互交叉成相同的角度,每个内角都为一百四十度。与西洋式建筑顶层的六角形、八角形的小屋相比,此塔更加接近圆形。

这座西洋式木结构十角塔除过梁外,没有任何明显的挑檐天沟。它不像佛塔那般有多重挑檐,而是任涂浆墙壁一直延伸到塔顶之下。玄儿曾说平台高度约为七八米,如此算来,整座塔的高度为十米左右。

“这塔是什么时候建的?”我问玄儿,“和主体建筑同一时期建的吗,还是……”

“听说是在那之后。”玄儿看着塔,回答道,“那会儿主体建筑已经大致建成,也有人住了一阵子了。”

“在这儿孤零零地建个塔,有什么特殊的用意吗?整座宅子很容易让人觉得位处忌讳方位似的……”

“这个嘛——”

玄儿欲言又止。

“我的曾祖父玄遥对传统的方位、风水等事不感兴趣。只有对感兴趣的东西,他才会表现出异乎寻常的执着。”

——异乎寻常的执着。

“是啊。不然的话……”

“他也就不会建造这个宅子了?”

“嗯。”

“你说得没错。刚到这里的时候,你不是也问过嘛——为什么玄遥偏要在这荒山野岭中,建造这么一个宅子。”

我无言地点点头,回想着今晨自熊本市内赶至此处的漫长路程。

暗黑馆建造之初的交通状况要比现在恶劣得多,想必搬运建材和器械等并不十分容易。当然,木材石料等建材大多是就地取材。

“要是你对这些事儿感兴趣,我可以慢慢向你解释。但大部分详情也只有玄遥本人才知道,如今也没法儿再问他什么了。还是趁早死了心吧。”

“十角形的塔很罕见呢。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这个塔为什么是十角形,最后也成了一个谜……啊,不过呢,说起来也不是没有答案。”

“你说说看。”

“听说玄遥参照某个建筑才建造了这个宅子,包括这个塔在内。”

这可是前所未闻的,我不禁感到有些意外。

“玄遥赚了钱后,曾经有段时间离开日本、去欧洲旅行。当时,他在意大利待的时间最长。在那儿——”

“他遇到了那个建筑?”

“我不确定,只能说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他很可能在那里对某个建筑倾心,才照搬过来建了这个宅子……”

玄儿欲言又止,沉默了一会儿后,终于将一直投向塔的视线移到我的身上。

“你听说过朱利安·尼克罗蒂吗?”

猛地听到这个问题,我有点莫名其妙。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他是个意大利建筑师,从十九世纪后半叶到二十世纪前半叶,长期从事于建筑行业。”

“没听说过,我孤陋寡闻了。”

“别这么说,没听说过很正常。他可不是什么知名人物。”

“难道玄遥看中了尼克罗蒂设计的某个建筑吗?”

“是啊。听说玄遥在意大利的时候,参观过不少尼克罗蒂设计的建筑,对其产生了莫大的兴趣。他差人建造的这个宅子就算没有照搬尼克罗蒂的建筑,也受到他不小的影响。”

“尼克罗蒂设计的建筑是什么样的?”

玄儿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是好。他将手电筒的光线从塔上移到自己脚下,不住地缓缓画圆。

“似乎净是些与众不同的建筑。”他话里有话地说道,“他似乎故意设计成不便居住的房子,让人忍不住想要怀疑设计者脑子是不是进水了的同时,也会感到他的设计有种不可思议的魅力。”

“具体说来是什么样的魅力呢?”

“那个无法用语言表达……好了,这些事情你会慢慢明白的,反正有的是时间。”

玄儿再次将手电筒的光线移到塔上。

“总而言之,我觉得玄遥参观过的尼克罗蒂的建筑中,也许就有十角形的。所以,我才说‘也不是没有答案’的。”

玄儿看了我一眼,朝着塔的入口走去。我赶忙紧随其后,跨上台阶,走到门前。

“鹤子太太不是说这个门一直是锁着的嘛。”

“是啊……本该是这样的……”

玄儿用手电筒照了照门把手。

“嗯?!哎……怎么会这样?”

“门锁怎么了?”

“——锁坏了。”

我站在玄儿身后看向门锁,不经意间轻喊出声。

一把弹簧锁挂在门上——似乎就是它锁住了这个入口——这把弹簧锁本应固定于两边门框之间,但安在其中一扇门框上的螺丝松掉了,于是,那锁才挂在了门上。虽然这弹簧锁本身是锁着的,但这样一来却起不到本来的作用了。

“会不会是被人弄坏的?”我问道。

玄儿摇摇头。

“螺丝不像是被人拔出来的。我觉得可能年代久远,松动了吧。”

“坏了很久吗?”

“天晓得。这个塔原本就不怎么用,所以我也不太清楚。有可能是一年前、一个月前,也可能就是今天坏的。”

玄儿没有理会挂着的弹簧锁,径直握住了门把手。随着一声闷响,塔门被推开了。

2

我们走入十角塔。

塔内一片黑暗,不动声色地泛着潮气。我们用电筒照了照四周。

墙壁满是污垢,地面灰尘遍布,四处散落着零碎板片及木棍……我知道塔内荒废不堪,但用手电筒还是看不清楚内部的构造。

从地板下面传来金龟子的鸣声。尘土、霉味以及旧木材的味道交织混杂一起,刺激着鼻腔。这是长期无人居住的建筑中所特有的气味,虽然谈不上舒服,但不知为何却让我产生一种久违的感觉。这个……

——这是上哪儿野去了?怎么弄了一身的泥啊!

十多年前的声音不经意间响彻耳畔。

——疯玩儿什么去了?

——你可是哥哥,怎么这么皮……

“中也君,走这边!”

玄儿招呼着我。

他照着右前方,缓慢地向前走去。光影间,能隐约看到一个通向上面的螺旋楼梯。

玄儿抓住楼梯扶手,猛地站上去,试试它的承重度。伴随着金龟子的鸣声,传来了嘎吱嘎吱的轻微响声。

“上来!”玄儿喊道,“小心脚下。没准儿有的楼梯板都烂了呢。”

楼梯很窄,无法让两人并行通过。等玄儿走上几级楼梯后,我才小心地踩上第一级楼梯。这个古旧的木楼梯比预想中结实,承载两个人毫无问题,也没有玄儿所担心的坏梯板。

塔的第三层是最高层。

玄儿爬到顶层后,立刻用手电筒照向身边的墙壁。他满意地轻声低语道:

“太好了,还有蜡烛。”

只见墙壁上有个烛台,上面插着几根粗蜡烛。看来这个塔内原本就没安灯。

玄儿用打火机点着蜡烛后,遮蔽了视线的黑暗逐渐化开。因此,我也能大致看清顶层的样子了。

整个房间呈十角形,大致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就是我们所在的楼梯附近一角,其余空间为另一部分。两部分空间被木栅栏隔开,因此即使我们站在楼梯处,也能看清整个房间的情况。看起来,这层被全部打通作为一间房用了。

“这里……”

我瞄了一眼玄儿的反应。

“可真像是……”

我觉得这儿真像个牢房。中间是栅栏,栅栏的对面是牢房,而我们站在牢房外面。从面积上推算,“牢房”与外面的比例大致是四比一。

“以前,那里似乎铺过榻榻米。”

烛光中,栅栏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上。玄儿拉长的身影也重叠其上,摇曳着。

“不过现在嘛,就像你看到的这样,什么都没有。”

栅栏上敞着一扇门,玄儿穿过那里,朝“牢房”走去。我在裤子上轻轻拍了拍满是灰尘的双手,跟在玄儿身后也走了过去。

我们走到十角形房间的中央,借助着蜡烛和手电筒的光线,打量着四周——这里果真空空如也。不要说家具和摆设,就连以往铺过的榻榻米也荡然无存。

“玄儿,你说……”

黑色栅栏对面烛光摇曳。我眯起双眼,向身边的朋友问道:

“这个房间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你觉得呢?”玄儿反问道,“你刚才想说什么?”

“我想说……嗯……”

“你是不是想说——这里像个牢房?”

“……是啊。”

玄儿沉默了一会儿后,深吸一口气,又呼了出来。

“你猜得没错。”

“啊?!”

他的声音听上去怪怪的,我不禁吃了一惊。

“那是怎么回事……”

“这里是囚禁人的地方,也就是塔顶牢房。那扇栅栏门上好像还曾上过一把结实的锁。”

“——牢房?”

听到这个古老的词语,我竟然有些毛骨悚然。

“要关谁呀?”

我当然想知道答案,但玄儿摇摇头。

“那可是个秘密,是浦登家族的秘密。你要是不打算活着回去的话,我就告诉你。”

“你说什么呢?”

“吐个槽而已。”

说完,玄儿轻声笑起来。但他吐的是哪句的槽,又有多少可信度呢?

“关于这个塔,我并不清楚建塔伊始时的状况。我也只是听说——宅子里的人出于某种目的才建了这个塔。”

玄儿转而正色地说。

“但至少我知道在竣工后的一段时间内,这里的确曾被当过囚禁室。不过,不知道是走运还是不走运,这些事儿我都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了?”

我再次看向玄儿。

“是因为你提到的那‘某个目的’?”

“没错。就是因为‘某个目的’。”

玄儿仿佛自嘲一般,故意耸耸肩。

“我现在回忆不起来了,心里急得痒痒的。这种心情,你或多或少可以理解吧?”

——我吗?

我默默地点头。

——我究竟是谁?

我不应该在这个时候依旧纠结这个问题。但,我认为他说得的确没错。

“平台在……哦,那边呀。”

玄儿转身朝房间里面走去。借助手电筒的光,我们看到一扇开着的窗户。

“这层有四扇窗子。不过,这四扇窗子里就只有这一扇窗子外面带平台。”

那是一扇有一人高的对开落地百叶窗,其内侧并没有玻璃。从这里走出去,才能看到百叶窗外侧还附有防雨木板——说来这构造也很奇怪了。

那个平台不大,有这个十角形中的其中一边宽,纵深不足一米半,其余三面均围有半人高的黑色栅栏。

“瞧。”

玄儿举手指指。

“那就是我们刚才所在的房间。”

我用手按住被暖风吹得蓬乱的头发,朝他手指的方位看去。横在地上的黑黢黢的巨大宅邸之影展现在眼前。面前那幢建筑物——东馆的二楼,有一扇透出昏黄灯光的窗户。

我正想朝前迈出一步,玄儿赶忙制止道:

“小心!虽然我觉得也不会再地震了,可这个建筑太老了,还是别靠近栅栏为好。要是再从这儿掉下去,我可不敢保证你也能像那个人一样安然无恙。”

说着,玄儿自己反倒走了过去,轻轻握住栅栏,朝塔下望去。他用手电筒照照下面,点头说道:

“没错,那个人就是掉在这底下的。”

随后,玄儿离开栅栏,查看起脚下的阳台地板来。

“要是有脚印就好了……可惜啊,现在什么都看不清楚。塔里应该会留有脚印吧。”

“留下脚印?是吗?”

“欸?你没注意到吗?不过,天这么黑,没注意到也很正常。”

是我疏忽大意了。这个塔内,长期无人出入,亦无人清扫,地面上积满了灰尘,那个人不可能没留下脚印。

“在一层入口处、楼梯上以及这层的地面上,肯定有那人留下的脚印。只是这里太暗了,看不清楚。还是明天再确认吧——对了,中也,你看!”

玄儿站起身,走到我身旁。

“我找到了这个东西。”

说着,玄儿伸出左手。我拿起手电筒照了过去。

“这是——表?”

“没错。而且还是怀表,带着银表链的怀表。”

“它掉在了这里?”

“就落在栅栏前。”

“你的意思是这表是那个年轻人掉的?”

“有可能。当他因为突如其来的地震坠落塔下的时候,这表掉在了这里……”

说着,玄儿收回左手,仔细端详起那块怀表来。

“表盘玻璃还好好的,但指针停了。可能是掉下来的时候,受到撞击才停的——六点半,正是地震发生的时间。一切都吻合。”

“的确如此。”

“欸?”

“又怎么了?”

“表盘背面刻着字呢。刻的是……”

玄儿重新握好电筒,左手捏着怀表凑到脸前,眯着眼睛仔细地端详。

“‘T.E.’。”

“‘T.E.’?是缩写吗?”

“像是。”

玄儿点点头,将怀表放入牛仔裤的口袋里。

“这表肯定是那个年轻人的。而且,这上面刻着的‘T.E.’很有可能就是他名字的缩写。不管怎样,我们总算找到了能够确认他身份的东西。”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躺在东馆客厅里的年轻人的苍白容颜。我又重复了一句“T.E.”,但什么都没有想到。

3

今年春天,我遇到了浦登玄儿。说得再精确些——是五个月前——四月下旬的一个晚上。

从孩提时代开始,我就喜欢建筑物,尤其是古老的西式宅邸。高中时期,我常常利用悠长的假期四处旅行,见识过许多不同地方的建筑。所幸的是周围的人没有过多指责,认为那不是高中生该做的事。其实他们早就觉得我挺怪异,也就见怪不怪了。

当然,我的学习成绩出类拔萃,无形中帮我摆脱了不少指责。很早,我就下定决心,打算高中一毕业就到东京去,正儿八经地学习建筑。我亦为此而努力……今年三月,我如愿以偿地考入了理想中的大学。

我离开位于九州大分县的老家,独自来到东京,寄宿在文京区的千駄木。我记得那天是入学典礼结束后一周多的一个周日,日期是四月二十日。

刚过正午,天空就飘起了小雨。我单手撑伞,夹着素描本走出房间。我记得当时自己穿着白色对襟衬衣、灰色长裤,外罩一件薄大衣。樱花已经过了盛开期,被雾蒙蒙的冷雨打湿。

那天,我打算走得远一点,去看看位于北区西原的原古河男爵的宅邸。那是由英国著名建筑师约西亚·肯德尔建造,具有浓郁北方哥特风格的石砌西洋建筑。我早就听说过这个宅邸,但还未曾有前去造访的机会。

我根本就不在乎这不大不小的雨,反而在心里祈祷着,这鬼天气能使得前去参观的人减少。

到达之后,我占据了一个适当的角落,撑着伞,开始素描起那个建筑。我喜欢描绘各地的建筑,从高中时养成的这个习惯从未改变过。

好几个小时,我没有休息片刻,专心致志地画着。小雨时下时停,等我大致画完的时候,小雨突然变大了。我看看四周,已有几分暮色。我合好素描本,抱在胸前——好不容易画好的,可不能被淋湿了——便急匆匆地离开了那个宅邸。

……我能清楚回忆起来的情景到此为止。

在那之后做过什么,我一点都想不起来,根本回忆不起来——那是一段被分割的记忆,是一段空白的时间。

此后能回忆起来的便是自己躺在医院充满药味的病床上,周围有几个素昧平生的人。

有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子,同样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女子,以及一名全身漆黑的男子——他就是浦登玄儿。

“现在好一点儿没有?”

当时,玄儿这样问我。

“如果你想起了什么,能不能告诉我们?”

“我……”

我不知所措地歪着脑袋。

“这里是……”

“是病房。”

“你是……你们是谁?”

“他们是主治医生和护士。我叫浦登玄儿。我不是已经对你说了好几次了嘛。”

“哦……”

“你还没想起来吗?你叫什么?”

“我叫……”

——我?

“我是……”

我从病床上坐了起来,只觉得脑袋隐隐作痛,身上倒不怎么疼。——我到底是谁?

我不断扪心自问着这个令我焦躁的问题。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和这些人交谈着?

这是四月二十二日——星期二清晨发生的事情。

在我的记忆中,这是自己和浦登玄儿的初次相遇。但对于浦登玄儿来说却不是那样。他说我们的初次相遇是在两天前。

我是二十日周日下午离开原古河男爵宅邸的,那之后足足一天半的记忆被我完全弄丢了。不仅如此,当在病房里与玄儿“初次相遇”时,我连二十日之前的事情也完全忘却了——包括自己的姓名和出身。

后来从玄儿的口中,我得知了一些“事实”。

周日晚上七点半左右,我在小石川植物园附近。

这个植物园位于原古河男爵宅邸的南边,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我不记得自己在雨天是步行,还是坐车去的。我为何不回千駄木,而要去那里?其中肯定有原因,但我也不记得了。可能仅仅是去散心,也有可能只是路过那里,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我迷路了,可以设想出诸多可能。

总之,当时我就在那里,独自走在太阳下山后的昏暗小路上。

玄儿就是在那里和我相遇的。

当时,天空下着蒙蒙细雨,玄儿骑着自行车,办完事,正准备回去。路上的街灯稀稀拉拉,我撑着黑色的晴雨两用伞,走在小路中央。据玄儿讲——他在我后面,当时我肩上背着包,夹着素描本。

后来,一辆黑色的雷诺轿车飞驰而至,全然不顾路上的大水坑,从我身边全力驶过。

我赶忙跳起来,躲避飞溅而起的污水,但倒霉的是,我凑巧挡住了玄儿的去路。

“我来不及刹车或躲开。应该怪我没有注意前方情况。”

听他的口气像是在开玩笑,但他的表情却颇为严肃。

“最后,我们就撞了个正着……你被我撞飞起来,一头栽进路旁的小沟里。你手里的伞和素描本也被你扔了出去。你还记不记得?”

我完全记不得了。只觉得头痛,像是事故引起的后遗症。

玄儿赶紧扶我起来,但我本人却毫无反应。我趴在那里,头栽在路边的小沟中,不管他怎么喊我都一动不动。看来我被撞倒的时候,头部某处曾遭到猛烈的冲击。

玄儿当场就采取了力所能及的抢救措施,但他立刻意识到那还远远不够。虽然我没有明显的外伤,没有出血,头部和面部也没有变形,但丧失意识本身就是个严重的问题。

他喊来救护车,把我送到相关医院。所谓“相关医院”包含两层含义。一来是能及时抢救患者的医院,二来是玄儿父亲掌权的“凤凰会”集团旗下的医院。

被送入医院后,我得到了及时的检查和治疗。

据说刚开始,我只是恢复了意识。但我根本就不记得医生和玄儿曾经对我说过什么。虽然我的意识恢复了,但思考力和认知能力还不行。

经过检查,医生确认我的头盖骨和大脑并没有遭受损伤,其他部位也只是点擦伤,没有大碍。由此看来,只是头部的撞击和事故本身让我暂时丧失了记忆而已。

“交通事故中,经常有人会丧失事故前后一段时间的记忆,这并不罕见。”

主治医生如此解释。

“但你现在几乎完全想不起来自己过去的经历,这倒是比较罕见的病例。”

玄儿把我的素描本、包等都拿到医院来,但就算看到那些东西,我还是想不起来自己是谁。更为糟糕的是——随身物品中,找不到能证明我身份的东西。

伞不用说了,素描本、包以及衣服上都没有写着我的名字。我们还查找了包内的文具、地图、钱包、手帕等物,可还是白费力气。当时,我通常不随身携带学生证和通讯录。

“你是暂时性失忆,而且不属于器质性问题,只是心理问题。换句话说,就是受了刺激。”

主治医生的见解很乐观。

“所以你没必要太烦恼,很快就能想起所有的事情的。不要着急,好好休养。”

虽然他这样安慰我,但我不知道自己是谁,就无法得知自己应该去向何处。

医生告诉我已经没必要再继续住院治疗和检查了,可以早点儿出院。这本来是让人高兴的事情,但我不知道出院之后该如何是好。

正当我为难之时,玄儿伸出了援助之手。

“去我家吧。”

他这么说,倒也合情合理。

“对于独居的人来说,我家稍显宽敞了。多住一两个人也没问题。再说是我撞的你,应该负责任。”

就这样,出院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就暂住在玄儿位于东京白山的住处。

这最多也就是发生在五个月前的事情。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那些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儿了。每每回想起来,我总觉得从那天起,在那个病房中和玄儿“初次相遇”后,自己就一直生活在和以往现实相隔的虚幻世界之中。如今,我来到位于熊本县深山老林中的这座暗黑馆,也是那件事的延续。

4

从十角塔出来后,玄儿说想看看渡口的情况。于是,我们顺便去了小岛的入口处。

“那个年轻人是怎么过来的?你不感到好奇吗?”

玄儿边快步穿过林间小道,边解释道。

“从湖畔至此只有两艘船。一艘是我们乘坐的由蛭山先生驾驶的摩托艇,另一艘则是手摇的小船。你应该见过,对吧?”

当我们乘摩托艇过来的时候,那艘手摇小船就停泊在栈桥边。如此想来,那个年轻人正是乘那艘小船,于我们之后来到岛上的。

入口处有扇黑色双开大门,近三米高。黑暗中,那扇大门显得更加威严,更有分量。环绕着整个小岛的石墙在门上方形成哥特式拱顶。

玄儿曾悉数告诉过我,传说这里曾是某个武将所在的城池,小岛四周的石墙就是在原有城池的基础上修建而成的。

虽然玄儿也说那个传说未必真实,但我觉得可以相信。因为那个“城墙”是用无数巨大的天然石块堆砌建成,不管玄遥家族多么富有,如果没有原来的城池为基础,很难想象他们能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

有一扇门留有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我们走出门外,走下通往栈桥的平缓石阶。

湖面上没有一丝光线。暗夜无边,不禁让人心惊胆战。

不知何处传来湍急的水流声,听上去近在咫尺。与刚才相比,风大多了,站在这里还能依稀听到湖边森林的沙沙声。

“这个湖深吗?”

我突然好奇地向玄儿问道。

“据说是个无底深渊。”

玄儿像在开玩笑。

“如果掉下去,没人能活着上来。”

“是吗?真的?”

“我不知道是不是无底深渊,但它的确不浅,而且水藻丰富,水面与深处的温差也很大。小时候,家里人警告我湖里危险,绝对不能下水游泳。事实上,这个宅子里就曾有人淹死在湖里。”

“是浦登家族的人吗?”

“是这个宅子里的用人母子。那是我未曾出生、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听说那个孩子在湖里戏水时溺了水,他妈妈本想救儿子,结果一起淹死了。”

我默不作声地打量着四周的无尽黑暗。树林依旧哗哗作响。玄儿继续说道:

“也有人说那不是简单的事故,是栖息在湖水中的怪物将他们二人强行拖进去的。”

“湖里……有怪物?”

“是个我们从未见过的怪物。”

玄儿装作开玩笑的样子。

“那是什么怪物?”

“本地流传着许多说法。在深山老林里,确确实实有这么一个湖存在。这本身就会让人浮想联翩,如果没有一两个传说,反倒不可思议。”

我们走下长长的石阶,靠近建造在岸边的栈桥。玄儿不再和我说话,用手电筒照向那里。他自然认为那艘手摇小船就停泊在那里,连我也是那么认为的。但是——

“没有!”

——栈桥附近并没有小船。

突然,一阵大风呼啸而至,吹动水面喧声连连。我觉得自己就要被吸入那无尽的黑暗之中,赶紧眨了眨眼睛。不经意间轻声嘟囔了一句“怎么会这样”。

“怎么回事?”

玄儿也嘟哝着。

“莫非他不是划船过来的?那么……不,可是那个……”

“‘那个’是什么呀?”

我掉头问道。

“难道还有别的途径上岛?”

“啊,那是——”

玄儿并没有回答,只是皱皱眉头发出“嗯”的语调。他又举起右手的手电筒,向栈桥的方向迈了一步。

“中也君,小船在那边。”

“什么?”

“在那边。”

玄儿拿着手电筒,照着前方。

“你看!船在那边。”

“啊?!”

玄儿拿手电筒照着栈桥不远处的湖面。透过无尽黑暗之中的这道光,能看见汹涌翻腾的粼粼水波,以及漂浮其上的一道孤零零的黑影——那是一艘船。

“竟然在那里……”

“那个年轻人是乘船下岸的,但没有系好缆绳,船就被湖水打过去了。”

“或许是地震时,缆绳松开了?”

“嗯,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据目测,那艘小船离岸边并不远。若非正值湖水寒冷刺骨之时,完全可以游过去将船拉回来。但玄儿并没有这样提议。

“等会儿和蛭山先生联系一下好了。”

说完,他掉头往回走。

5

所灭亡者 可是我心

所灭亡者 可是我梦

所谓记忆 似已全无

漫步道中 不禁目眩

在出院后的第三天,我第一次听到玄儿念这首诗。我在事故发生的整一周后出的院,因此所谓的第三天,算来就是四月二十九日。

我欣然接受玄儿的邀请,在身份弄清楚之前,暂时先在他家寄宿一段时间。

玄儿的家位于白山一个幽静的住宅区,是一个木质结构的老式平房。房子整体建造得非常气派,还有不少细节一眼看去就知道经过了改良。正像玄儿所说的那样,无论占地也好建筑也好都是相当宽敞,肯定有许多房间是平时闲置不用的。门口的名牌上仅写着“浦登”二字。

我见他独居于偌大的房子中,不禁胡乱猜测起来——是不是他的家人都过世了呢?但我立马得知事实并非如此。玄儿的父母家在熊本,他是家中长子,为了求学而独自来到东京。提到浦登家族,知情人当然清楚那是一个在全国各地都拥有不动产的大资本家。这幢位于白山的房子便是那些不动产之一。

玄儿告诉我,他到今年夏天年满二十七岁,目前还是大学生,未婚。二十四岁时毕业于T大医学系,后来又进入同一所大学的文学系,但他几乎不去上课。

对于我单纯想要知道他为什么不直接做医生的疑问,玄儿如此回答:

“我觉得那个职业不适合自己。”

他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让人觉得意味颇深,并不像他回答的那样简单。

玄儿让我住在一间面向宽阔庭院、可以铺八张榻榻米的南房。

庭院看上去无人照管、荒废不堪,但房间却收拾得井井有条,看得出房主是个一丝不苟的人。这让我产生了好感。而另一方面,房子里的窗户全部紧闭,让人觉得怪异。

不论天气好坏,不论是否出门,窗户基本上都紧紧闭合着,一天中只开一小会儿。如此一来,即便白天,房子里也很阴暗。空气静悄悄地,停滞淤积。

“我不太喜欢亮光。”

玄儿的解释让人有点费解。

“阳光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只要走到阳光下,人们就会不由自主地‘运动起来’。这实际上不好,过多地‘运动’只会加速生命的燃烧。因此……”

“是吗……”

我回答得模棱两可。

“不,这也许和我从小生长的环境有关系。我父母家就是那样,如今很难再改了。现在我……”

说着,玄儿露出自嘲的眼神。当时,我还无法领会他话的意思。“生长的环境”是什么样的?“父母家就是那样”是什么意思?当时我和他相识不久,也就无法继续追问下去。

一个叫登美江的中年妇女来为我们做早饭和晚饭,打扫卫生等似乎也是她的工作。玄儿简单叙说一下经过后,把我介绍给她认识时,登美江吃了一惊。她那对小小的眼睛瞪得溜圆,说道:

“您连自己是谁都记不起来了吗?”

“……是啊。”

“您看上去像个学生……多大了呀?”

“我也不记得了。”

我甚至记不得自己的年龄和生日。

“反正,就是这样了。”

玄儿向登美江说道。

“他暂时住在我这里,所以,请你准备两人份的饭菜好了。”

“好的。”

接着,玄儿对我说道:

“如果有什么需要,不要客气尽管开口。如果我不在家,你就和登美江说。”

“好的。”

我点点头,与此同时偷瞥了一眼那个家政妇的表情。她也正用看外国人般的眼神看向我。

那天晚上——也就是我出院后,来到玄儿家的第三晚——登美江也为我们准备了晚饭。用过晚饭后,玄儿坐到起居室的安乐椅上,手捧满杯葡萄酒看着电视节目。就在那时,他突然念起诗来——

所灭亡者 可是我心

所灭亡者 可是我梦

所谓记忆 似已全无

漫步道中 不禁目眩

“那是什么诗呀?”

我吃了一惊,一时间觉得那可能是玄儿自创的诗歌。

“你不知道?”

被他这么一问,我才知道那可能是别人的诗。

“不知道——是谁的诗?”

“中也。中原中也。”

就算他这么说,我也没立刻反应过来。

我虽然丧失记忆,但忘记的主要是自己的过去,一些基本知识还是知道的。所以,我知道“中原中也”是已故诗人的名字,也想得起他出现在照片中戴着黑色帽子的模样。但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似乎从未通篇读过一册他的诗集。我好不容易才想起“咻——啸——吖哟”这句出自他的代表诗作《马戏团》。

“《昏睡》是他晚年写下的短篇,连《山羊之歌》和《往日之歌》中也没有收录,你不知道也很正常。虽说是‘晚年’,其实中也当时只有二十六七岁而已。”

生无所恋 莫若一死

虽如是说 吾欲苟活

虽如是说 吾欲偷生

即便如此 诸君何所云

恍惚忆起 诸君有所云

玄儿继续背诵着《昏睡》的下文。与此同时,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在柔和的灯光中,他的脸颊、脖子、手——所有裸露出的肌肤颜色均显得异常苍白。

“‘所谓记忆,似已全无’……”

玄儿凝望着我,反复念叨着这一句。我不禁低下了头。

“我可不是故意念给你听的。你可不要误解。”

“哦……”

“有关自己的事情什么都不清楚,什么都想不起来,完全丧失了记忆——我说的不是别人,而是我自己。”

“啊?”

玄儿的话让我十分意外。

“这话怎么说?”

“我也有一段完全空白的记忆。”

“——不是吧?”

“虽然和你现在的情况不同,但我也有一部分记忆完全丧失了。我想不起来孩提时代——九岁、十岁之前的事情。”

“九岁、十岁……但是……”

“可能大家对于幼时的回忆都比较模糊,但我更为明显。我是一点都想不起来。就像是——”

玄儿把杯子放在桌子上,轻轻摸摸尖下巴。

“就像在那之前,我整个人都不存在一般。就是那样的感觉……”

沉默片刻,我看着玄儿的嘴角。

“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我问道,“发生过什么事故吗?”

玄儿将插在裤袋里的左手抽出来放在桌子上,而后解下手腕上的腕表。

“那是……那个伤疤是怎么回事儿?”

我第一次看到在他的左手腕周围——也就是表带遮住的地方——有一块伤疤。那伤疤触目惊心,变了色的肌肤收缩成令人心痛的锯齿状。

“我自己完全不记得什么时候、怎样受的伤,后来才从别人那里听说的。”

“这伤和你的记忆丧失有什么关系吗?”

“没错。这个……”

玄儿欲言又止。

“哎呀,我们刚认识不久,我不应该和你提这种事情——对不起,让你受惊了吧?”

“那倒没有。”

“总之就是这么回事。”

玄儿从桌子上拿起杯子。

“怎么说好呢?姑且不论事故的责任,我是非常挂念你的。因为我觉得在你身上,能看到自己的一部分影子。”

我低着头,隔了一会儿说道:

“没关系……的。”

我又低声自语道:

“反正医生不也说了嘛,我很快就能恢复记忆了。”

事实上我一点都不乐观,心里非常焦急,惶惶不安,心生畏惧。

但是,一阵莫名涌上心头的大雾似乎将这一切情感所笼罩。那雾苍白无比、寒冷异常……它淡化了我的现实感,模糊了我的情感,让我感觉不到现实的烦恼和苦痛。

奇妙的浮游感时而眷顾于我。我觉得如果放任不管,自己的实体存在感似乎就会淡薄下去,直至半透明状——恍惚之中,我和这个世界相接。这种感觉并没让我觉得不快,因此我从来也没想过要把这种感受告诉警察,寻求帮助……

恍惚忆起 诸君有所云

不知为何,耳畔响起《昏睡》中的最后两行。我没有发出声,在喉咙深处反复咂摸着诗中滋味。就在那时——

“我说你呀。”

玄儿改了腔调调侃起来。

“那套衣服真不适合你。”

——突然之间,他要说什么?

“这身衣服吗?”

玄儿眯着双眼,笑嘻嘻地望着茫然不知所措的我。

“我觉得还是那样好——黑色的斗篷加上呢子礼帽。礼帽要能完全盖住头顶——那样肯定不赖。”

“斗篷加礼帽?”

“现在开始,我就称呼你为‘中也君’好了。”

“什么?”

我更加不明就里。

“没有人说你像中原中也吗?”

“我?像中也吗?”

“我觉得像。”

玄儿眯着双眼,显得更加开心。

“我觉得你要是把头发留得再长些,再扣上个帽子的话,就无可挑剔了。”

“这个……我说……”

见我一脸茫然,玄儿稍微正经了一点儿。

“你没有名字可不行呀。这样我也会为难的。”

“那倒是……可是……”

“中也君——这样称呼你怎么样?就这么决定了。明天我们就去买衣服。这年头恐怕没有斗篷了,不过我们可以找找类似的衣服……”

就这样,玄儿开始称呼我为“中也君”了。

正如医院的主治医生所言,在事故发生约三周后,除了事故前后之外,其他的记忆我都恢复了。只是,即便知道了我的真名,玄儿依然没有改口,还是称呼我为“中也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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