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绯红庆典

暗黑馆事件  作者:绫辻行人

1

当我们回到东馆的时候,野口医生正好从客厅走到玄关大厅。

“野口医生!”

玄儿喊了一声,快步自黑色地砖上走了过去。大厅内侧墙角的大摆钟——那是个有一人多高、十分厚重的直立式长木箱挂钟——似乎要盖住他的脚步声般缓缓地报时了。那是晚上十点整的钟声。

“那个年轻人怎么样?”

等钟声散去,玄儿问道。

“他睡得很熟。”

说着,野口医生慢慢捋捋灰胡须。

“不过,也不用太担心。正如玄儿君的诊断那样,他至少没有生命危险,也没有骨折。虽然有许多擦伤,还有一些跌打伤……不过他左手的伤并不严重,头上的肿包亦无大碍,总之不要紧的。”

“——那太好了。”

“不过,他从那个塔上摔下来,竟然没受什么大伤,还真是走了狗屎运啊。”

“可不是嘛——对了,他还没恢复意识吗?”

“刚才睁开过一次眼睛。”

“说什么没有?”

野口医生皱皱红彤彤的圆鼻头,说道:

“没说什么。也许因为他摔下来,受了刺激致使大脑混乱,所以他虽然睁开了眼睛,却什么都没说。”

“你觉得他看起来茫然自失吗?”

玄儿接着问道。我不禁想起五个月前自己在病房中醒来时的情形。

“没错。”

野口医生提着一个看上去很沉的深蓝色皮包,慢悠悠地回头看看客厅。

“他表情变化很慢,身体活动也不积极。茫然……对,就是那样的感觉。不过,他能听到我说话,似乎也能理解。”

“他能表达自己的意思吗?”

“当我问他感觉如何、什么地方疼的时候,他会摇摇脑袋。擦伤处是会疼的,但没有恶心和头晕表现。看上去,他想说话,但无法顺畅表达……看来还是受惊带来的后遗症。”

“你还问了什么?”

“我问他是否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他摇了摇头。”

“你有没有问他是谁?”

“问了,他还是摇了摇头。”

说到这里,野口医生自己也摇了摇头。

“你是否向他说明了前后经过?”

“没有。他那种样子,就算我再怎么解释,他还是稀里糊涂。他虽然没有受重伤,但体力消耗不少,还是先让他好好休息为好。我已经让他服用了营养剂和镇静剂,先让他睡到明天早晨。”

“这样啊。”

玄儿叹了口气,从胸前口袋里摸出香烟,叼到嘴上。我能从动作感觉出他有点焦虑。玄儿当然想早点儿知道那个年轻人的真实身份。

这不禁又让我想起了五个月前的事情。我能根据现在的情况想象出,自己丧失意识时玄儿的心理活动。

“安排好让他去医院了吗?”

玄儿吐出一口紫烟,问道。

“作为医生,我当然会建议——最好让他早点儿接受全面检查。”

野口医生慢慢捋着胡须说道。

“但从他现在的情况来看,还没到分秒必争的地步……可以先看看情况再作判断。”

“也许还得报警吧?”

“报警吗?”

野口医生皱皱花白的眉毛,显得有些困惑。

“这倒也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人闯进宅子、发生了事故,照理应该报警,可是……”

“你的意思是要问问我父亲?”

“对,还是先听听柳士郎老爷怎么说,然后再做决定。”

浦登柳士郎。

听说他是这个宅子——暗黑馆的现任主人,玄儿的父亲。他亦是以浦登家族为中心、在全国大肆扩展事业的“凤凰会”集团的会长。虽然他现居在这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中,但对整个集团拥有绝对的权力及威严。

“稍后,我去和父亲商量。”

说完,玄儿看着野口医生红扑扑的面庞。

“我爸的心情怎么样?”

“在我看来不怎么样。”

野口医生稍稍降低了嗓门说道。

“即便和我在一起也没什么话,酒也不怎么喝。”

“他是不是生气呢?”

“不,那倒不是。”

野口医生摇摇头,两颊的赘肉也随之颤动起来。

“不过,他最近情绪波动比较大,稍稍有点小事就容易抑郁……唉,这也是情有可原的嘛。”

“这倒是呀。”

玄儿考虑了一会儿,说道。

“不管怎样,关于那个年轻人,明天还是先问问他好了——野口医生,您真的不认识他吗?”

“不认识。”

“忍太太怎么说?”

“她也不认识,要是认识的话早就说了吧。”

“哦。谁都不认识他吗……需要大家都来辨认一下吗?算了,明天再说吧。”

说完,玄儿从裤子口袋里拽出银表链,那是我们在十角塔的平台上捡到的怀表。

“我们找到了这个。您有印象吗?”

野口医生不假思索便否定了。

“这好像是那个年轻人摔下去的时候掉落下来的。背面刻有缩写的‘T.E.’二字。”

“T.E.……”

野口医生歪着他的粗脖子喃喃念道。玄儿把怀表放回裤袋里,回头看着我,耸耸肩。

“对了,玄儿君,这位年轻人又是谁呀?”

说着,野口医生直直地看向我。我赶紧站好。

“哎呀,忘了介绍。”

玄儿向我招招手。

“这位是我的朋友中也君。他也就读于T大,是一年级学生。今年春天偶然相识的。他可是个优秀的人才呢。”

“中也……哦,和诗人同名呀。”

野口医生挺着啤酒肚,将皱巴巴的白大褂合好后,向我迈进一步。还没容我解释,他已经笑眯眯地打起了招呼。

“你好。敝姓村野。”

“村野?”

我不禁反问了一句。

“你不是‘野口’医生吗?”

听到我的疑问,野口医生笑了起来。

“我本姓村野,名英世。父母一不小心,给我取了一个和伟人相同的名字。”

村野英世?提起名为“英世”的伟人,当然就要数那位因研究黄热病而举世闻名的野口英世博士了。可是为什么……

我偷偷瞥了一眼玄儿,他正笑嘻嘻地重新叼上一支烟。我轻声“嗯”了一下,似乎明白了什么。

“玄儿君小的时候,会‘英世医生’、‘英世医生’地称呼我。对了,你什么时候开始改口称我‘野口医生’的?”

原来如此。玄儿从小就喜欢随便给人起外号啊。

“不过,我觉得姓名就是一个识别符号,不管别人怎么称呼我,我都不在意。就因为玄儿老这么称呼我,这个宅子的人全都改口喊我‘野口医生’了,你也可以这么称呼我。”

“不……哦,好的。”

“中也君的专业是建筑。从高中时代,他就看过不少西洋建筑,正因为如此,我才带他来看看这个宅子。”

听着玄儿的说明,野口医生点了点头。

“既然是大学一年级学生,那应该才十八九岁吧?”

“五月份刚满十九岁。”

“真年轻。不过,你看起来显得更加沉稳呀。”

“谢谢。”

“这个宅子——”

说着,野口医生环顾一圈漆黑的墙壁及天花板。

“的确值得一看。这宅子年代久远,风格怪异。”

“光看这个东馆,我就觉得心生悸动。”

“悸动……这个想法倒是蛮有意思的。”

“是吗?”

“以前,另一个人也说过同样的话。悸动——对,他就是这么说的。他站在玄关前,抬头看着这黑黢黢的宅子说的。没错。”

野口医生捋着胡须,忽而眯起了眼睛。从他呼出的气息中,能闻到酒精的味道。

“那是怎样的一个人?”

“这个宅子建于明治年间,之后经历了多次改建和维修。这些情况,玄儿应该告诉过你吧?”

“是的。”

我又悄悄瞥了一眼玄儿的表情,只见他叼着烟,轻轻地点点头。医生接着说道:

“在改建和维修过程中,当然离不开合适的建筑师。其中一位比较怪异,当他来这里的时候,我正好在。当时……”

当时,他谈到感想时,用到了“悸动”这个词?

“风格怪异的建筑师”——到底怎么怪异?我当然很想知道。

正当我犹豫是否继续追问的时候,野口医生转过庞大的身躯,慢慢地走到玄儿身边。

“对了,玄儿君。”

野口医生将声音压低了不少,似乎不愿让我听见。

“其实明天就是‘达莉亚之日’。带他来,没问题吗?”

“达莉亚之日”?这是怎么回事?我第一次听说这个词。

“我爸知道。”

玄儿也压低了声音回答道。刚才还比较缓和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这绝不是我神经过敏。

“是吗?”

野口医生的声音更加低沉。

“但是……”

就在那时,羽取忍从客厅一侧的走廊处小跑过来。玄儿和野口医生的对话就此被打断,紧张的气氛也因此消散了。

“我来晚了,不过我这就准备晚饭。”

忍太太向玄儿说道。

“我就在这边的餐厅准备晚饭,您看可以吗?”

“可以。拜托了。”

玄儿缓缓地从野口医生身边走开。

“中也君,你也饿了吧?谁让我们白天只能在车子里啃面包呢——野口医生,你呢?和我们一起吃吧?”

“不用了。我先前喝了一点儿。”

医生用手在嘴角边比画着喝酒的动作。

“伊佐夫君恐怕在北馆的会客厅里都等累了,我还要在那边继续喝。”

“我爸呢?已经……”

“已经回他自己的房间了。”

“是嘛。”

“那么,我就告辞了。”

随后,野口医生看向忍太太。

“客厅里的那个年轻人应该没什么大碍。如果有什么情况,就联系我或者鹤子太太,好吧?”

“好的。”

野口医生用右手接过左手提着的包,慢悠悠地转过身,走向通往北馆的走廊。

2

暗黑馆由东南西北四幢建筑构成。大致来说,玄关所在的东馆供客人使用,北馆供浦登家族的人使用,用人住在南馆。“那余下的西馆呢?”——对于我的问题,玄儿回答说那是供“馆主”专用的。

“现在我爸住在那里。之前,初代馆主玄遥一直住在那里。我外公卓藏在成为馆主之前就死了。西馆也被称为‘达莉亚之馆’,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是这幢宅邸的中心建筑。与外面的东馆相对,西馆也被称为‘内馆’。”

“达莉亚?”

对于这个名字,我当然有反应。

“这就是刚才你们……”

玄儿翘着嘴一笑。

“你听见我和野口医生的对话了。”

“‘达莉亚之日’究竟是什么日子?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明天是个有些特殊的日子。”

“特殊到有外人来会不太好吗?”

“是的,也可以这么说。”

“我不该问这些事的……”

“你不用担心。刚才我不是也对野口先生说过了嘛,我爸他知道你。”

“是吗?”

玄儿收起笑容,点了点头。

“以前我也对你提起过吧。目前,在这个宅子里乃至整个浦登家族中,我父亲柳士郎拥有绝对权力。只要他同意,不管是‘达莉亚之日’,还是其他什么日子,谁都不会说什么。”

“但是……”

我还是放心不下,低头看着黑色的地面。

“没关系的。你什么都不用介意。”

玄儿说得斩钉截铁,但我依然半信半疑。我还没有粗神经到可以立刻放心下来的地步。

上个月下旬,玄儿对我说,他老家是个名为暗黑馆的风格怪异的西洋式建筑。如果有兴趣,可以和他一起去看看。他父亲也诚邀我前往。我记得他是这么说的。

我们决定等九月份考完试后再去。考试时间一直到九月底,但在二十日之前,我就能考完所有科目。而玄儿似乎本就不打算认真考试,提议用接下来的一周回老家。之后的事情也都是玄儿积极地一手安排的。

玄儿提前回去了。我顺利完成考试后,也乘上了通往九州的火车。昨天下午,我到达熊本市,住进玄儿为我订好的宾馆。晚上,玄儿开车来到宾馆,与我会合。住了一晚后,今天一大早从宾馆出发。

事先我根本就不知道明天——九月二十四日——对于浦登家族是个特殊的日子。而玄儿完全知晓,并故意这样安排我的行程,带我来到这里。

难道我由着自己的兴趣,听从他的安排,来这个宅子是个错误?心中油然而生的疑问和不安,使我不禁蜷起身子。

“喂,玄儿君。”

我抬起头。

“达莉亚是……”

我刚想问,玄儿已经从我身边离开,向方才野口医生离去时走过的北馆走廊走去。

“等我一下。”

玄儿回头看着我。

“饭做好了的话,忍太太会通知我们的。哦,对了,吃饭之前,你先去那个房间坐坐。”

说着,玄儿指指玄关通往大厅的右首方向——北侧有一扇黑色的双开门。

“那扇门里面是前室,再往里面是会客室。你在那儿等我。”

“玄儿君去哪儿呀?”

“我去和蛭山先生联系一下,问问小船的事情。”

“怎么从岛上和那边联系?”

“有专用电话。”

“和岸边的那个建筑物之间?”

“是的。这边的电话在北馆。以前,两边通过敲钟联系,现在方便多了。”

玄儿去了北馆后,我先上了趟楼,回到今晚开始暂住的客房中拿了一盒烟。

原本放在椅子上的旅行包滚落到地上,这肯定是刚才的地震造成的。香烟被我丢在床边的小茶几上,茶几上的烟灰缸里有一个烟头和一根烧过的火柴——我想起来了,下午五点多钟,当我被带到这间客房放下行李后,我坐在床边,抽了一支烟。

已经过去五个多小时了,时间是过得快,还是慢呢——我完全不用考虑这些,但不知为何,这个问题总是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玄儿所说的“前室”是个相当大的西式房间,大约可以铺十几张榻榻米。地板被涂成黑色,让人觉得凉飕飕的。

除了面向玄关大厅的门之外,前室里还有两扇门,左边一扇,正对面的里屋还有一扇与大厅相同的双开门。我想起玄儿的话——“再往里面是会客室”。于是,我便径直穿过了前室。

打开里面那扇门,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黑色调的房间。

黑色的天花板、黑色的墙壁、黑色的地面,上下开关的毛玻璃窗户也是黑色的,其外紧闭着的百叶窗亦为黑色,左边用石头搭建起来的壁炉还是黑色的。只有房间中央的地毯和二楼起居室一样,是暗红色。

——黑色和红色……

——血一般的红色。

房间里还有一组黑色的皮沙发。

坐下来之前,我慢慢地环视了一周。这个会客室和玄关大厅风格迥然不同。玄关大厅是东西结合的风格,而这里——旁边的前室亦如此——则完全是西式风格。难道这幢宅邸以大厅为界,相邻的四座建筑的南半部分为日式风格,北半部分为西式风格吗?

从天花板上垂挂下来的吊灯毫无光泽,让人觉得用它来装饰会客室未免过于朴素。橙色的灯光总让人觉得光线极其微弱。整个房间显得过于昏暗,致使房间的空间感失衡。但显得昏暗的不仅仅是这个房间,包括刚才我们所去的十角塔乃至整幢宅邸亦是如此。

昏暗……

我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当身体接触到冰凉的皮沙发时,竟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掏出自二楼拿来的香烟,点上火。叼住棕色滤嘴之时,我只觉得苦涩的烟雾直入喉中。

尼古丁通过肺溶入血液里,我觉得一阵头晕和麻痹。就在此时——

“‘所灭亡者,可是我心’。”

我竟然反复背诵起四月末那个夜晚,玄儿所念的中原中也诗中的开头一句。

“‘所灭亡者,可是我心’。”

——怎么搞的,浑身都是泥巴?

突然,我的耳畔响起再也见不到的那个人的声音。

——你们疯玩什么呢?

——你是哥哥,竟然还………

“‘所灭亡者’……”

……不,没有死。正因为如此,我才回忆起来。那声音才会传递过来。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就在那里。

——怎么随便去别人家……

十余年前的那个声音存留在我的记忆之中。

——万一有什么事,该怎么办呀?

这个声音的主人的面容、动作、气味……所有的一切都固定在那里,不曾改变。柔美、无情、可怕、若即若离……那些形态似乎很复杂,其实却很单纯。然而很快,一团红黑火焰无情跃起,仿佛要将那一切吞没。

“……啊!”

我眨着双眼,发出呻吟般的声音。记忆中的火焰似乎越发炽烈,它扩散开来,似乎就要刻印在我的眼底。就在那时——

在我右首方向的里墙上,出现了一团火焰。

那火焰早就在那里,与我记忆中的火焰毫无关联。我心知肚明,却需要一些时间拉回思绪。我不停眨着双眼、集中视神经,最终发现那竟是装饰于墙上的一幅画。

那是一幅镶嵌在黑色画框中、五十号大小的油画。

坐在沙发上之前,我曾集中注意力环视过房间,但不知为何,竟没注意到那面墙上有幅画。那黑色的画框似乎要融入黑色的墙壁中,而那幅画也似乎想融入黑色的画框里。

一道粗粗的蓝线从右上方至左下方,斜斜穿过漆黑的画布。我定睛一看,觉得那像是一块漂浮在黑暗中的“木板”。从上至下还有道泛着银色的细线,似乎要穿透“木板”一般,不禁让人联想到闪电。

从“木板”下方的黑暗中,伸出一个瘦削的土灰色臂膀,支撑住“木板”的右侧。那似乎是人的手臂。那幅画中,具体描绘出的便只有这个手臂和左上方飞翔着的白鸟。白鸟的羽毛前端带有一点血红,还垂落着若干血滴。而且——

在画面右下方四分之一处,有一片意欲自黑暗之中蠕动出来、形状不规则的“红色”。那红色或暗淡或鲜艳,或神秘或令人生畏。

就是这妖娆的绯红在我眼中呈现“火焰之像”。但当我弄清画的构图、重新审视之时,又觉得那描绘的未必就是火焰。

真是幅妙不可言的画作。

画的主题究竟是什么?画家出于什么目的创作出这幅画的?这是名家的大作吗?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那幅画作前。这才发现在那簇蠢动于黑暗之中的绯红火焰——犹如火焰的绯红——的下面,留有画家的署名。

五个潦草的罗马字母从左至右,一气呵成。我凑近一看,认出那些字母写作“Issei”。

3

晚饭准备好了,羽取忍过来叫我。于是,我离开会客室,朝餐厅走去,而玄儿还没有从北馆回来。

带有西式风格的宽阔餐厅位于前室的西边。在铺着暗红地毯的房屋中央,有一张长方形的桃木餐桌。桌子两端已经摆放好我和玄儿的晚餐。

“哎呀,让你久等了。”

我刚坐下没多久,玄儿就来了。他走向我对面的椅子,无精打采地说道:

“先吃饱饭。我们厨师的手艺相当不错,你尽管吃。”

难道除了鹤子太太和忍太太之外,这个宅子里还雇有厨师?

“和蛭山先生联系上了吗?”

玄儿正准备拿餐巾,听到我的问话,便噘着嘴不悦道:

“电话线好像有问题。”

“打不通?”

“是啊。虽然也不是完全打不通。可只要我一拿起电话,里面就全是杂音……也不知道对面的电话会不会响。也许是地震造成的线路不畅。”

“没有人接电话吗?”

“没有。”

“对了,那位蛭山先生看上去身体不太好。”

那个沉默不语、驾驶着小船的佝偻身影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从他走出湖边的小屋,直至把我们送到岛上,除了回答玄儿的问题外,几乎一语不发。即便我行礼打招呼,他也只是板着脸点点头而已。

“也许他身体不舒服,在床上躺着,没法接电话吧。”

“他总是不开心的样子,那是佝偻病造成的。好像患佝偻病的人就容易那样。”

“好像那种病是因为缺乏维生素造成的。”

“有很多致病因素。不过,最典型的就是维生素D的摄入量不够或者吸收不好,不晒太阳也不好。”

“晒太阳……”

我不禁环顾起四周来。

这个餐厅只有北面墙壁上有一排小得可怜的毛玻璃窗,外面的黑色百叶窗照样紧闭着。即便是大晴天,屋内的光线也微弱得很。

“你的意思是这个宅子造成的?”

玄儿先我一步说了出来。

“那你可就想错了。他十六年前来这里工作时,就已经驼背了。”

当时,玄儿十一岁。那他应该还记得十六年前的事情。

“而且,中也君呀——”

玄儿展开餐巾,放在膝盖上。

“包括我在内,有好几个人是在这个宅子里生长的,但没有一个人驼背。虽然我——及我们族人的确很讨厌阳光,但也不是说我们一出生就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待在黑暗之中。理想情况应该是那样,但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理想情况?”

我觉得这个说法很怪异,无法理解。

“这是什么意思呢?”

“总之,就算蛭山先生没接电话,他明天中午还是要来岛用餐的,到时再问他小船的事情也行。而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明天要如何处理那个年轻人。”

“刚才你对令尊提过了吗?”

“没有。他已经休息了,明天再说吧。我们今天晚上还是早点儿睡觉吧。”

在东京,玄儿基本上属于夜猫子型。我也是每日晚睡晚起,而他则有过之而无不及,经常是天都快亮了才上床。但这次回来后,他似乎改变了生活规律,昨晚在熊本市的宾馆中,刚过凌晨一点就睡了。

“快吃吧,饭菜都凉了。”

玄儿喝了一勺浓汤,满意轻叹着这汤还不赖。

我也学着玄儿,拿起放在餐垫右边的茶色木勺。喝热汤的时候,与金属勺相比,还是木勺为好。我怕烫,花了玄儿两倍的时间,才把汤喝干净。

在准备好的餐具中,并没有刀叉,只有勺子和一双黑色筷子。饭菜以西餐为主,但像猪排之类的东西事先都被切割好,用不着刀叉。

玄儿所说不假,厨师的手艺的确不差,每样菜都很可口。真吃起来,我才发现自己已经相当饿了。

玄儿依旧倒满红酒,有滋有味地喝着。我也在他的劝说下喝了一点,但因为不胜酒力,脸很快就发烫了。

我借着酒劲,向玄儿问道:

“会客室的墙上挂着一幅很奇特的油画,上面还有‘Issei’的署名——那是什么意思?”

“哦,你说的是那幅画啊。”

玄儿继续向杯中加满红酒。

“那是藤沼一成的作品。”

“藤沼……”

“你听说过他吗?”

“没有。”

“他是个相当有名的幻想画家,喜欢画一些非常抽象的风景画。也有人说他是一个很有幻视能力的天才。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那么中意他。我记得很清楚,父亲曾经多次招待藤沼来我们这个宅子。”

“原来是这样。”

“在这个宅子里,还有几幅他的作品。会客室里的那幅画名叫《绯红庆典》。”

“绯……”

“绯红的绯。《绯红庆典》是一幅让人浮想联翩的画。”

我沉默着点点头,脑海中浮现在会客室里看到的那幅画作。在画布的右下方,有一团“火焰”似乎要从黑暗中蠕动而出——那就是“绯红”吗?那预示着“庆典”吗?

此后一段时间,我们默不作声地埋头吃饭。那时,在我的脑海之中,往日那黑红的“火焰”与“绯红庆典”中的“火焰”牢牢地交织在一起。

4

席间,羽取忍来过几次。当我们吃完大部分饭菜后,她又为我们端来了水果甜点和咖啡。

“他情况如何?”

玄儿问道。

“啊,你说他?”

忍太太依旧反应慢了半拍地回答道。

“他睡得正香。”

“忍太太认识他吗?”

“不,不认识。”

“那么,你知道‘T.E.’这个缩写是什么意思吗?”

“这是那人的名字缩写吗?”

“我觉得是。”

忍太太缓缓地摇摇头,似乎很迷茫。她看上去似乎并没刻意隐瞒什么。

正当她将餐具放入盆中,准备端走的时候,玄儿又问道:

“忍太太,还有一件事想问你。首藤表舅还没回来吗?他昨天出去之后,就没回来过?”

我第一次听说首藤这个名字。

“是的。好像是这样。”

羽取忍停下脚步回答道。

“你知道他去什么地方了吗?”

“我不知道。他说今天晚上回来。”

“是吗?既然你不知道就算了。”

等忍太太离开餐厅后,玄儿拿起膝盖上的餐巾擦擦嘴巴。他面容苍白,只有嘴唇异常红润。

我一边把方糖放入咖啡中搅拌,一边在脑子里思索着——

刚才玄儿提到了“首藤表舅”。在此之前,野口医生也提到一个人——“伊佐夫君”……这个宅子里到底住着多少人呢?

玄儿的父亲浦登柳士郎作为“馆主”肯定住在这里。据说他的妻子,也就是玄儿的生母早就过世了。柳士郎再婚后,又生了一对比玄儿小很多的双胞胎姐妹。但——

我对于浦登家族的人员情况只知道这么多。毫无疑问,在这个宅子里,还有一些我不知道的人。

用人也是如此,也还有我不认识的。

我已经知道的用人有驼背的看门人蛭山丈男、原本是护士的女管家小田切鹤子、羽取忍及其儿子慎太,还有做饭的厨师。除此之外,肯定还有其他用人和浦登家的族人。这个宅子如此之大,就算还有其他人也不足为奇。

正当我考虑现在问这些问题是否适当之时,玄儿率先开了口。

“虽然我喊首藤叫表舅,其实他并非我妈的表兄弟。”

“但应该有一定的血缘关系吧?”

“算有吧。我们还有许多远亲,包括他们在内的浦登家族中,他算和我们比较近……”

也许是心理作用,我感觉玄儿的语调听上去并不很愉快。

“我的外婆名为樱,是浦登家的独生女。因此才招婿入赘,那个人就是我的外公卓藏。而首藤就是卓藏妹妹的儿子,全名是首藤利吉。”

“是你外公的妹妹的……”

我边听边在脑海中迅速描绘出家系图。

“啊,请等一下。你外婆是浦登家族的独生女——这么说来,令尊也是入赘的?”

“是的,我父亲也是浦登家族的入赘女婿。我死去的妈妈叫康娜,她是我外婆的第一个孩子……”

卓藏和樱后来就没生过男孩,或者没有养活?

“而首藤表舅和前妻所生的孩子就是伊佐夫君。”

“他再婚过?”

“和一个岁数小很多的女人再婚的。首藤表舅五十多岁,比我爸小一点。而他的后妻茅子才三十来岁,从大城市来的,长得很漂亮,让人觉得挺有文化的。”

“伊佐夫先生就是刚才野口医生提到的那位?”

“是的。我妈妈和首藤是表兄妹,所以我和伊佐夫就是表兄弟。他现在应该在北馆的会客厅陪野口医生喝酒。他比我小三岁,自称艺术家。他很爱喝酒,总是醉醺醺的。野口医生倒是很喜欢这个同道中人。”

“首藤父子平时就住在这里吗?”

“不是的。”

玄儿摇摇头。

“首藤表舅家在福冈。那里的好几家公司都交给他管理,可他总是找借口往这里跑,讨我爸欢心。他也经常带茅子太太和伊佐夫一起来。这次主要是为了参加明天的‘达莉亚之日’……”

啊,又是“达莉亚之日”?

“你的首藤表舅出去后就没回来。这是怎么回事?”

玄儿听我这样问,便慢慢地端起杯子,没有放糖和牛奶,浅啜一口后,边皱皱鼻子边叼起一支烟。

“三天前,他们三个人坐着首藤表舅的车子来到这里。昨天首藤表舅独自开车出去了。当我离开这里的时候,他的车子已经不在停车场了。今天和你一起回来的时候,我还是没在停车场看见他的车子。我想他应该没有回来。”

“原来如此。”

我点点头,脑海中浮现出湖边那个停车场。如果首藤今天晚上回来,那位蛭山又不得不去开船了。

“他到底去哪儿了呢?”

玄儿嘟哝着,看向壁炉上方的墙壁。那里有一个黑框的六角形挂钟,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此时,乳白色表盘上的两根长短指针就要在最上方重叠了。

“不过,到这个时候还没回来的话……”

当六角形的挂钟敲响零点钟声时,玄儿闭口不语。钟声比预想的要轻柔。稍过片刻,玄关大厅里那个摆钟的沉闷响声也隔墙传了过来。

“好了,中也君。”

钟声还在延续。玄儿一口喝完杯子里的咖啡后,站起了身。

“要不要泡个澡?我让他们去烧水。”

“算了,都这个时候了。今天就算了吧。”

“你看起来挺困的,那就休息吧。”

“也好。”

“还有就是……”

玄儿将指间的香烟摁灭在桌上的烟灰缸里。

“我们家的人不会早起。如果你先起床觉得饿的话,就到这里按一下那个按钮。”

玄儿指着通向大厅的双开门旁的墙壁。在照明开关的下面,还有一块木质嵌板,其上有一个乌黑的圆形凸起。

“如果你按那个,南馆的铃就会响。到时候你只要和前来听差的用人交代早餐就行了。”

“嗯,好的。不过我觉得无所谓啦,反正我经常不吃早点的。”

“我的房间在北馆二楼,如果有什么事……对了,你一个人还是不要到处乱逛。在我没有带你逛上一圈之前,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待在东馆好了。”

“你怕我迷路?”

“是的,很容易迷路。”

玄儿故意撇撇嘴巴。

“这里可潜伏着很可怕的牛头怪物哟!会吃人的。”

“还好我准备了一团丝线。”

我爽朗地回答着。玄儿极力忍住没有笑出来。

5

四月二十日夜,我遭遇了那起事故,并因此而失忆。我在玄儿位于白山的住处待了近三周——也就是五月下旬左右——记忆终于恢复了。

我恢复记忆并没有什么直接诱因——比如遇到昔日老友或头部再次受到撞击等,也绝非一下子恢复的,而是渐渐地,一点点地恢复。现在回想起来,就是这样的感觉。

虽然我这么认为,但也不是完全没有一点恢复记忆的诱因。

住在玄儿家的那段时间,我多半宅在屋内。玄儿曾经开玩笑,说让我外出时穿上他准备好的黑外套、戴上黑礼帽。我并不是因为讨厌这样的装束而不愿出门,而是不喜欢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

玄儿早就带我去过事故现场——小石川植物园附近。但是不管他怎样说明——“就是这里”、“你的脸就栽在那条沟里了哦”等,我依旧没有半点切实感。

隔了一段时间,我又和玄儿去了那里,但我依然没有真实感。就在那时,我看到了附近住家庭院里竖起来的鲤鱼旗。端午节已经过去了,这个鲤鱼旗本该结束使命,被放到黑暗的仓库角落里……我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并不舒服。而后——

在微微暖风的吹拂下,鲤鱼旗飘动着。

黄昏的夕阳映衬在天边。在地面上晃动着的三道鱼影仿佛是蜗居在这个世界背面的离奇生物。

“中也君,你怎么了?”

玄儿站在我的身边,追随着我的视线望了过去。他像是寻求答案般沉思着。

“你就那么在意那些鲤鱼旗?”

我没有说话,压低帽檐走了过去。

当时,熟悉的童谣在我脑海中悄声响起。瓦之海,云之洋……五月五,端午节。

——哎呀,真是让人头疼呀。

在风中飘荡着的三个异形……在昏暗的客厅最深处。

——这孩子虽说是个男孩……

黑亮的盔甲,冰冷的触感……我嗅到黄昏的街道中隐约飘散着久违的菖蒲水的香气。

数日后的一个夜晚。

在白山住所的起居室中,玄儿和平日一样喝着红酒。我也待在那里,漫不经心地看着电视。就在那时——

从远处传来刺耳的警报声和钟声。我们很快就反应过来,那是救火车的声音,而且不止一辆车。

正猜测着哪里发生了火灾时,只觉得救火车的声响越来越近——原来是这附近发生了火情。而且,离我们相当近。

“去看看吗?”

玄儿问道。

“要是大火蔓延到这里可就糟了。”

我们两人冲出去一看,只见几间房屋前的一户人家正熊熊燃烧。根据当时的风力和风向,还真有点担心那火会蔓延过来。

几辆救火车堵在路中央,闪着红色警报灯。看热闹的人挤在周围议论不停——消防队员们已经开始放水救火。玄儿毫不畏惧地跑向现场,我也惊慌失措地紧随其后。

火势很猛,熊熊大火撕裂了夜色。虽然救火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但那户人家恐怕还是要被烧毁了。一位三十岁左右身着睡衣的女人哭喊着要冲进大火里,被消防队员们一把抱住、制止了。

“听说那屋子里还有孩子。”

玄儿说道。

“——太可怜了。看这个火势是没救了。”

他平静地说着,随后深深地叹口气。我忍不住偷偷地瞄了他一眼。

两种迥然不同的红光——大火和消防车上的红灯——映照出他苍白的脸庞……他的表情看上去异常冷静,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我不禁想到——透过眼前这熊熊大火,他是否看到了另一幅景象……因为,我也是如此。

我感觉到——面对着当时那场大火,一直紧闭着通向往昔记忆的大门一点点地打开了。我甚至觉察出锈迹斑斑的大门发出的嘎吱声响传至耳畔。还未等我明白,我便透过门缝、窥视到赤黑火焰之影。一瞬间,我醒悟了。

这就是我的记忆。这就是——

时隔几年之前的记忆。那日那晚,我曾看到与如今眼前的这幅场景一样,划破夜空、熊熊燃烧的无情大火……

——不能靠近。

身边传来别人的警告声。

——危险!喂!请你往后退!

……我觉得那或许就是一个诱因。

但我的记忆并没有一下子就完全恢复,所以我才会说——“没有发生戏剧性的变化”。第二天、第三天……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丧失的记忆慢慢地恢复了。

我记起了自己的名字和出生地。我记起今年三月,刚刚在老家高中毕业的我,于四月份进入玄儿所在的同一所大学的工学部,并寄宿在千駄木。我还记起了老家的家人和朋友,想起了富甲一方的父亲、过世的母亲、小我三岁的弟弟,想起了五月五日的端午节——就在十九年前的这一天,我降生到这个世界。每一日,我都能杂乱地回想起一点。

就这样,五月中旬过后,除了事故前后的情况,我基本上恢复了记忆。

我离开白山的住所,回到位于千駄木的公寓。当我收拾行李准备离开的时候,玄儿送我一本书作为临别礼物。那是中原中也的诗集,其中收录了《昏睡》等作品。

回到原来的住处后,我又开始按时上学了。我向校方详细说明了事情的经过,取得必要的学分,重新回到课堂。我至多只耽误了一个月的课程,补习起来也不是难事。我和同届学生交往得不错,偶尔也参加联谊会什么的,尽情喝个酩酊大醉。

但我还会经常到玄儿在白山的住处去。

和玄儿住了一段时间后,我的确已经对他产生出一种亲近感、亲密感。他恐怕也和我一样。每次我去,他都很高兴。他还经常劝我退掉现在的房子,搬来和他同住。我犹豫了很长时间后,最终还是拒绝了。

每次我去玄儿那里,心头总会涌现出和我丧失记忆时完全相同的大雾。那雾异常苍白,异常冰冷。说不清,道不明。我周围的现实世界亦因此而变得暧昧模糊。说起来奇怪,我竟然还会产生一种错乱般的愉悦感。因此——不,那或许是……

玄儿依旧称呼我为“中也君”。即便是白天,他于白山的住处依然是那么昏暗。我们优哉游哉地聊天,并不觉得厌倦。玄儿曾经说过,在我的身上,他能看到自己一部分的影子。虽然我恢复了记忆,但他似乎依旧没有改变这种观点。

我们的交往就这样持续着。春尽夏来……在上个月下旬,盛夏已过的某一天——

“在九州的深山老林里,有一幢名称怪异的建筑,名为暗黑馆。”

玄儿不慌不忙地对前来造访的我开了口。当时我还不知道那就是他老家的宅子。

“那可是一幢在别处很难见到的怪异西式建筑。怎么样,中也君,想不想去看看?”

6

和玄儿分手后,我回到东馆二楼的客房,换上房间里准备好的浴衣。当时是凌晨十二点半。我本以为上床后会立刻进入梦乡,没想到竟然异常清醒。虽然身体很是疲惫,但神经极其亢奋。

我裹着毛毯,闭上眼睛躺了一会儿,可总觉得睡不着,于是坐起身来。

我打开枕边的台灯,拿起放在茶几上的水杯,喝了点水润润嗓子,然后点上一支烟,慢悠悠地抽完后,站起身走到窗边。我想呼吸一下窗外的空气。

房间里的窗户和我看到的其他那些窗户一样,均为上下开关式。镶嵌在窗框里的依然是毛玻璃,因此即便屋外光线昏暗,外边的人也无法看清房间里的状况。

我无意识地将脸凑过去,轻呼一口气。毛玻璃表面顿时升起一团小的雾气。我把脸贴上去,那硬邦邦、冰冰凉的感觉竟然让我觉得舒服。

从玄关大厅拐上楼梯,有一条通向馆内的走廊。这间客房就位于这条走廊上。从方位上考虑,这扇窗子应该朝西——面对着整幢宅子的中间院落。

我抬起玻璃窗,轻轻推开外侧的百叶窗。

顿时,带有草木芬芳的湿润空气飘进屋内。天空被乌云覆盖,庭院一片漆黑……黑夜阴沉得让人心生恐惧。在无尽的黑夜之中,不仅能听到远近的风声,亦能听到树木摇曳的声响。

隔着中间的庭院,对面的建筑就应该是西馆——“达莉亚之馆”。我睁大眼睛,想看清它的轮廓,却未能如愿。只有伸手不见五指的一片漆黑。那个建筑物之中,哪怕泄露出一丝光线也好……

风势明显比我刚才和玄儿一起去十角塔和栈桥时要强得多。照这种情形下去,很可能会变天。会有怎样的气候变化呢——在这里逗留期间,我当然想为这幢宅子素描出各种外观。因此,就算变天,我希望也不要下大雨。

我一直站在窗边,与黑暗对峙。很快,我的双眼多少习惯了夜色。即便如此,我依旧无法看清庭院及周围建筑的样子。只有无尽的黑暗,只有漆黑的夜晚,只有……

突然——

一种奇妙的感觉从脑海中一闪而过。

这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呀?这到底是什么感觉……

我觉察出这里事物的原有形态带有轻微倾斜。我觉察出无形的裂缝无声地扩展开来。我觉察出在这个秩序井然的世界里,局部产生了动摇……唉,这种感觉难以言表。这种——这种感觉是……

……我被谁盯上了?

我不禁屏住气息,用一双眼左右窥探着。

被谁……谁?那人从哪儿盯着我呢?说不定那人正紧紧地贴在我的身后(突然我产生一种疑问——这里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吧?)……

但这种奇妙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一瞬间,眼前这无尽的黑暗让我产生了错觉,让我的思想短路——没错,肯定是这样。

我缓缓地深呼吸一口气后,正准备关上百叶窗。就在那时——

身后传来一声咕咚声。

是风声作怪吗?不,这是……

紧接着,又是一声咕咚声。

身后的确传来同样的声响。

我扭转身,问道:“谁?”

在台灯微弱的光线里,我看见那扇通向走廊的黑门开了一道缝,随后又轻轻地关上了。

“谁……是玄儿吗?”

我赶紧把浴衣合好,向门口小跑过去。

我探出脑袋,左右巡视了一下。只见左首方向的走廊尽头,转向馆内的拐角处,闪过一个灰白色的影子。难道刚才真有人推开房门,窥视过我吗?

我犹豫了一下,喊着“等一等”,随后,便冲到铺着黑色地毯的幽暗走廊上。

“谁?找我有什么事?”

跑到走廊尽头的拐角处,我一时哑然。

走廊拐进去后,只延伸几米便到了尽头。并且,那里空无一人。

消失了?

我只能这么想。

走廊深处有一堵黑色墙壁,墙上一个窗户都没有。我也没看到能让人藏身的家具等物。

消失了?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这时,我注意到在走廊尽头的前方,右首处有一扇黑门——是那儿吗?那人跑进去了吗?

我赶紧向那里走了过去,轻轻地试着敲门——但里面无人应答。

我胆战心惊地转动门把手。门并没有锁,一下子就打开了。

里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在墙上摸索着,很快便找到了照明开关。

借助昏暗的光线,我发现这也是一间客房。虽然比我住的那间要小得多,但内部摆设差不多。有张床、茶几以及矮凳。屋内有一扇上下开关式的窗户,紧紧关闭着——一个人没有,也没觉得有人藏在房间里。我还查看了窗户,发现锁得好好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我不由得头脑一片混乱。

难道刚才那声响动、紧闭的大门、拐过走廊的灰白身影,这些全部都是我的幻觉?如果不是我的幻觉,那么人就是在这里——在这个走廊的尽头人间蒸发了?但这究竟……(一瞬间,我确信在这个宅子里会发生这种事情)……不,不可能,果真还是我的错觉,肯定是因为我过于劳累了。

屋外的风势似乎越来越大。虽然我离窗户还有一定的距离,但窗外的风声清晰可闻。我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掐掐眉间,慢慢地摇摇头。

我决定回去睡觉,而且不管怎样都要睡着。刚才发生的这件事说不定会出现在睡梦之中——对,那样最好。

我瞥了一眼走廊尽头的黑色墙壁,慢吞吞地转过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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