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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午后惨案暗黑馆事件 作者:绫辻行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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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们没有原路返回,而是从北馆的后门回到宅子里。我当然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不得不紧紧跟随在玄儿身后。 北馆后门入口处设有小厅。玄儿看看小厅墙上的挂钟,自言自语道: “嗯?都这个时间了。” 我看看手表,发现的确如此。指针早已过了两点半。而玄儿曾吩咐忍太太在两点多为我们准备好饭菜。 我们把湿漉漉的雨伞搁在门口,走进北馆。 这是我第一次进入北馆。这里装潢的基本色调自然也统一为黑色。墙壁涂着黑色灰漆,黑色的地面上铺着黑色的地毯,天花板也好门把手也好,全部都是毫无光泽的黑色。整个空间很是幽暗,几乎没有来自外界的光线,屋内灯光也很微弱。也许整个建筑均由石筑,因此这里比东馆凉爽许多。 一条又暗又长的走廊从小厅延伸出去。我跟在玄儿后面沿着它向里走去。与东馆不同,这里让人几乎感觉不到任何西式风格。屋外的雨声和我们两人的脚步声交错可闻,让我觉得似乎是走在漆黑的海底回廊中。 我们走过走廊两侧的好几道门,很快便左拐了。 “沿着这条走廊一直走,前面有个厅。从那里可以走到通向西馆的走廊上。这条走廊横贯北馆东西……” 玄儿在拐角处停下来,向我解释。 “一楼有会客厅、图书室、正餐室。二楼则是大家的卧室。” “首藤夫妇也住在这里吗?” “是伊佐夫告诉你的吧?” “是的。他说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住在东馆。” “伊佐夫总是这样。他和首藤表舅以及茅子太太不同,总想和浦登家族尽量保持距离。” 我想起在东馆二楼的起居室中与伊佐夫聊天的情景,默默地点点头,然后问道: “野口医生呢?他来这个宅子的时候,住在哪里?” “也住这里。他和我父亲是老朋友,和家族成员没什么区别。” 玄儿,征顺、望和夫妇及其儿子阿清,美鸟、美鱼两姐妹,野口医生,首藤夫妇。在这个北馆中,至少有这些人的卧室。而现任馆主柳士郎和妻子美惟的卧室则和众人不同,在被称为“达莉亚之馆”的西馆之中。 “对了,玄儿!” 玄儿刚刚准备再次迈步向前走的时候,我叫住了他。 “除了从东馆二楼通到舞厅的暗道外,今天早晨我还发现了一处有意思的地方。” “哦?是什么?” “无路可走的楼梯。” “哦,你说的是那个呀。” 玄儿扫了我一眼,薄薄的嘴唇上露出一丝笑意。 “很有意思吧?” “的确很有意思。那也是受到那位意大利建筑师的影响,出于某种消遣之心才设计出来的吗?” “那些设计都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 玄儿倏地眯起双眼,再次重复起昨晚说过的话。 “尤其是那些钟情侦探小说的人,他们更加喜欢暗门、暗道之类的东西。尼克罗蒂的设计之中,也有不少宛若立体迷宫般的建筑。好比本来打算上楼,结果不知不觉地下了楼;或是本来打算绕着回廊走一圈,结果却到了别的地方等。” “用建筑来设计一种立体骗局吗?” “他擅长设计没有意义的构造。比如安装在天花板上的门,只能从窗户进出的房间,竖在地下室里的风向标,没有开口的烟囱,建在屋外的壁炉之类……” 的确如此。这些设计的确毫无意义可言。不止毫无意义,且不合情理、没有任何使用价值。 突然,我的脑海中冒出这样一种想法——这也许是对从本世纪初开始盛行的现代主义建筑流派的一种对抗形式。虽然我至今对那方面的专业知识依旧知之甚少,但并不觉得自己的这种看法就是错的。如此说来,那位建筑师善于自无意义及不合理中挖掘出“内涵”来。 “这个新的北馆也要抱着消遣的心态翻建吗?” “是啊。这个建筑曾经被烧毁了。翻建北馆之时,负责设计的建筑师就留下不少他匠心独具的机关。” “就是姓中村的那位建筑师吗?” “哎呀,你连这个也知道了——” 玄儿略略诧异地看着我。 “你不声不响地收集了不少信息嘛。那位中村的全名是……算了,你应该也已经听征顺姨父说过了吧。” “嗯。” “他都告诉过你什么?” “说过什么……他只告诉我那个建筑师姓中村,性格怪异,而且人已经死了。” “已经死了……嗯,就这些啊。” 玄儿摸摸尖下巴,正儿八经地点着头。 那位性格怪异的已故建筑师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我想在脑海中描绘出他的大致形态,但或许是他的姓氏(中村……)妨碍了我的想象,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他(中村青司……)的样子。也完全想象不出他的风采,更揣测不出他的面容、体格以及年龄。我的脑海中只有一个模糊的灰色身影晃动着。 “说起侦探小说迷——”玄儿边走边说,“征顺姨父就非常喜欢。图书室里有许多他的藏书。” “他?是吗?” “他以前就喜欢,因而收集了不少侦探小说。在图书室里,专门有一个区域放那些书,数量可是不少呢。中也君,你也喜欢看侦探小说吧?” “嗯,还可以。” “你看!图书室就在那边。” 玄儿举起右手,指着前方的一扇门。 “稍后你可以过去看看。要是你向我姨父讨教的话,他还会给你看著名侦探小说家的签名本呢。” 2 北馆呈巨大的コ字形。可以想象得出有着如此规模的西洋建筑,大多带有典型的平面构造。コ字形的缺口正对北侧庭院。自庭院方向来看,刚才的后门位于其右侧,也就是西翼前端的位置。 主走廊横贯石造建筑的东西两侧,其尽头与南北向的边廊汇合。从这条走廊向右拐,左边有扇敞开着的厚重的黑色双开门。 门内是个犹如平面长方形被斜切后的形状般,呈不规则五角形的厅。厅内正面内里有通向二楼的宽阔楼梯,而在五角形的斜边部分则有扇黑色的单开门。恐怕那就是通向东馆的门。 “快!走这边!” 玄儿径直走向那扇单开门。中途,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下脚步转过身。 在五角形斜边部分的对面角落处,另有一扇黑色单开门。玄儿小跑过去,说道: “中也君,稍稍等我一下。” 说完,他推开门,溜了进去。 我当然觉得奇怪,便跟在玄儿身后,凑到门前,偷偷向里面看。只见小屋内光线微弱,玄儿背对着我,拿着电话模样的东西放在耳边。 原来如此。玄儿曾经和我提起北馆放有小岛与湖岸之间的专用电话。或许这里就是电话室吧。 玄儿很快从里面出来。 “蛭山先生怎么样了?” 我连忙问他。玄儿紧皱眉头,摇摇头。 “和昨晚一样,还是打不通。电话铃在响,可不知道是他不接,还是电话线出了问题。” “他不会有什么事吧?” “这个嘛……” 玄儿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如果他再不到这边来,我就有点担心了。或许应该让人过去看看。” 位于五角形斜边部分的那扇门内,果然是连接北馆与东馆的走廊。 黑色的石壁以及低矮的天花板让人觉得那并不是走廊,而是隧道。地面上也铺有黑色粗石。 在两侧墙壁的上方,零零碎碎地开了些四方形的小孔。那上面嵌有与东馆玄关大厅通往庭院大阳台的那扇门的门楣上相同的深色玻璃。屋外的光线透过这些玻璃照进来,泛着微弱的暗红色,让整个空间显得异样。 ——黑与红…… 我想起昨天与玄儿聊起的话语。 ——血一样的红色。 “刚才你说湖水——” 我不由自主地说出萦绕在脑海中的问题。 “是‘人鱼之血’,那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那个啊,是的……” 玄儿边继续往前走,边含糊其辞地附和。我继续说道: “昨晚,去正门栈桥边的时候,你话里有话地说什么这个地方有许多传说之类的。” “是嘛……我有说过吗?” “当然说了啊。你说这个湖深不见底,说曾有对用人母子淹死在那里,还说是‘怪物’将他们拉入湖底什么的……” 隧道般的走廊中途斜着拐过去,在其尽头有扇黑色单开门。玄儿走到门前,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我。 “这个湖——影见湖,人称‘巨猿足印’。它的由来正如你所知的那样。但是原本在全国各地都有这种湖泊池沼是某种巨大生物的脚印的传说。” 玄儿娓娓道来,平淡的声音回荡在黑色的天花板及墙壁之上。 “比如群马县的赤沼,传说那是大太法师在赤城山上坐下时踩下的脚印。这个传说不是人尽皆知吗?” “大太法师……那个传说中的巨人吗?” “大太法师、大大坊、大大僧等,有很多种称呼。以关东一带为中心,流传着不少他的传说。他不仅造出湖泊,还造出大山和洼地,有不少与此相关的故事呢。就连东京的代田及代田桥的地名,也是源于这个巨人的名字。与此相异的是九州一带,关于大人弥五郎的传说比较多。” “嗯,那倒是听说过。” “这个湖的‘巨猿’之类的传说似乎可以归在巨人传说之中吧。”“是啊——可是,在这个深山老林中怎么会有‘美人鱼’呢?” “我觉得这是在原有的巨猿传说中后加上去的。” “加上了美人鱼的传说吗?” “是的。” 玄儿舔了一下嘴唇。 “但至少可以确定在浦登玄遥买下这一带土地的时候,便已经有了这样的传说。具体内容是这样的:巨猿造湖之后下了山,一直远征到天草,还带回了在天草海岸边发现的美人鱼。巨猿是雄性,而美人鱼则是美丽的雌性。巨猿迷恋着她的美貌……那个美人鱼似乎还有尾鳍。巨猿向她求爱不成,便强行将她掳回这个湖泊。” “这个被掳掠回来的美人鱼就是你昨天所说的‘怪物’吗?” “是的。” 玄儿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而我则不容他喘息,继续问下去。 “她会把人拉入湖底?” “提到美人鱼,关于她的形态、品性,世界各地的传说不尽相同。并不都像安徒生童话中的人鱼公主那样可爱。其中也有些对人类抱有敌意和恶意的吧。” “是……嘛。” “提到美人鱼,人们通常想到的是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鱼的样子。但是在有些地区与年代中,也有恰恰相反的描述。上半身是鱼,下半身是人……就像《亚马孙的半鱼人》中描述的那样。据中国的《山海经》记述,那是种有四只脚、叫声如小儿啼、光是想想就令人毛骨悚然的生物。在日本的古代文献中,却被形容成‘鱼身人面’,也就是有着人类容貌的鱼吧。在日本的江户时代以后,西式美人鱼的传说才广为人知的,所以关于这个湖泊的美人鱼传说应该是在那个时代之后才加上去的吧。” 但是一提起“美人鱼”,我首先想到的就是流传在若狭、小滨地区的八百比丘尼传说。传说中吃下了人鱼肉从而长生不老、一直活到八百岁的那位—— “美人鱼的肉”中的这个“肉”字让我猛然一惊。肉……对了,今天早晨和首藤伊佐夫聊天的时候,不是出现过这样的字眼吗? “总之,的确有这样的传说就是了。美人鱼住在这个湖泊里。她从不露面,孤独地在湖底沉睡。如果有人搅扰她的清梦,便会勃然大怒,将那人拖至湖底。所以,那个湖禁止游泳。” 玄儿平淡地继续说道。 “而且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另外一个新说法又被添了上去。那就是——终有一天,湖水会被美人鱼的血染红。” 我想起刚才见到的茶红色湖水。那就是……美人鱼的鲜血吗? ——被那玩意儿蛊惑住了……玄儿就是那样吧。 那个自称艺术家的无神论者伊佐夫曾这样说过。那玩意儿指的是什么呢? ——小心不要被蛊惑了。 “玄儿,那怎么可能?”我说道,“你不相信吧?” “相信?相信这世上真有美人鱼……吗?” 玄儿耸耸肩,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那笑容看上去有点讪讪的。 “那东西当然不存在。所谓的美人鱼都是人类的想象,其实原本那不过是娃娃鱼、海豹或海马之类的东西。而那些流散在各处的所谓人鱼的木乃伊,也只不过是人为的假货。而这个湖水的颜色变化应该还是因地震导致红土崩塌造成的。但是——” “但是?” “如果单从现象上看,现在‘湖水被血染红’的确已成为现实。关键在于我们如何看待这个现实,如何附加意义,这是相当微妙可又非常重要的事情啊。” 我很难明白玄儿想表达的意思。如何看待,如何附加意义……我觉得对于任何事物,这都是“非常重要”的。但是…… “刚才在北门外看见湖水的样子时,我不能不感到奇怪。之所以这样,除了和我刚才告诉你的传说有关,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原因?什么原因?” 玄儿将视线从我脸上移到别处,眯起双目说道: “是画。” “画?” “昨晚,不是有一幅画让你很感兴趣吗,就是装饰在东馆会客室里的那幅油画?” “那幅名为《绯红庆典》的油画吗?” “是的。我记得和你说过在这个宅子里,还有几幅出自同一个画家的作品。其中,就有幅描绘和刚才我们目睹到的湖中情形完全一样的画作。” 名字似乎叫藤沼一成的那位画家的作品吗?那幅画作—— “阴暗的天空下大雨滂沱,湖泊的一部分染作茶红色——就是这样一幅风景画。现在就挂在北馆的会客厅里。” 《绯红庆典》所描绘的“火焰”在我脑海中熊熊燃烧,蔓延开来。那对面出现的是深沉的青灰色湖面。蔓延的“火焰”犹如液体般滑入湖中,不久,湖水便被染成红色。 “当然也不排除这种可能,就是曾经到这里造访过的那位画家,从我父亲那里听到‘人鱼之血’的传说后,以此为原型创作出来的——尽管如此,当我发现眼前的景象与画中如出一辙的时候,还真是大吃一惊呢。” “那幅画题名了吗?” “题了。” 玄儿严肃地点点头。大雨持续不断地敲打着房顶,时不时传来低沉的雷声。 “题名是《征兆》。” “《征兆》?玄儿,这么说来,在传说中,湖水变红意味着某种凶兆吗?” 玄儿缓缓地摇摇头回答道: “正相反啦。” “相……反?” “那并非凶兆。对于我们浦登家族的人而言,那是吉兆啦。” 3 在我们进入东馆,到达餐厅前,没有遇到其他人。 和昨晚一样,餐厅的长桌上已经备好两人份饭菜。玄儿让我先坐下来,自己向通往玄关大厅的双开门走去。他用手按了一下门边墙壁上的那个黑色的圆形突起——那是个铃铛按钮,用作召唤身在南馆的用人。或许他想把鹤子或忍唤来,让她们去看看正门的栈桥。 此时已过下午三点。 “我有好多问题弄不明白。” 玄儿刚坐下来,我就冒出这样一句话。他那苍白的脸颊上浮现微笑,似乎认为这是意料中的事。 “我会继续回答你的问题。但是,我只能回答我能回答的问题。” 想要问的、试图问的问题有很多。但是被他这样郑重其事地一讲,我反而有点不好意思提了。这倒也是人之常情。而且,他说他“只能回答能回答的问题”是什么意思呢——这句话里大概包含两层意思:一是即便我问他也无法回答,也就是说他不知道答案;另外一层意思则是即使知道答案也不告诉我。我想这大概就是双关语吧。 自从今春因那场事故与玄儿相遇后,我和他一起度过了许多时光,我想和他继续保持这种亲密关系。但是,对于他的出身及家世,我究竟有多少了解呢。时至今日,我心头才涌现这个问题。 “好了,还是先填饱肚子吧!” 玄儿打破了这尴尬的沉默。他将餐巾铺在膝盖上,将水瓶中的果汁倒入自己的杯子内,一口喝了下去。然后,又夹起了盘子里的鸡蛋。 “菜都凉了,快吃吧!” 我也如玄儿那般倒了一杯果汁,同时压低了头,偷瞄着他——偷瞄着我这位友人一语不发、埋头吃饭的样子,第一次感觉到他看起来是那样令人琢磨不透。 “嗯,首先——” 我慢慢喝完果汁,润了润喉咙,而后开始提问。 “首先呢就是,现在有多少人住在这个宅子?昨天,我遇到了一些人,也听说了一些人……所以,就是说,我想提前了解一下。” “喔,这个当然。” 玄儿轻轻点点头,放下了筷子。 “可以说是包括我在内,有八个浦登家族的人住在这个宅子里。我父亲柳士郎,他的后妻、即我的继母美惟,父亲和继母的两个女儿美鸟与美鱼,征顺姨父与望和姨妈,他们两人的孩子阿清,还有我。” “美惟太太和望和太太是有血缘关系的姐妹吧?” “是的。我的亡母康娜是她们的亲姐姐。也就是说,昨天我提到的外婆樱和外公卓藏一共生了三姐妹,分别是康娜、美惟和望和。康娜是长女,望和最小。其实,在康娜之下、美惟之上还有一个女孩,叫麻那。可惜她在五岁那年就过世了。” “五岁……病死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生病……是的。听说她和阿清得的是同一种病。” “和阿清一样……” 浦登征顺与望和的儿子也得了这种弄不好就会丧命的病吗?玄儿刚才说过“只要见到他就会知道”,那到底是什么病呢? “然后就是——”玄儿继续说道,“现在,除你之外到这宅子做客的共有四个人。野口医生、首藤表舅、茅子表舅妈和伊佐夫君。就这些人……不对,如果把那名叫江南的年轻人算在内,就是五个人。加上你,一共是六个人。” “这样啊。” “余下的就是宅子里的用人。” 玄儿略作停顿,举起杯子。他舔舔沾在嘴唇上的果汁后继续说道: “以前似乎雇佣过更多的人。当时,宅子里的人在岛上耕作田地、饲养家畜,长期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所以需要相应的人手。” “原来如此。” “后来,以某个时期为界线,宅子里的人不再耕地、饲养家畜,用人的数量也就随之大幅减少。最后,现在就……” “只剩下蛭山先生、鹤子太太、忍太太,以及做饭的宍户先生。” 我把自己知道的人名列举出来。玄儿替我补充道: “再加上慎太,就是五个人。除了蛭山先生以外,其他人都住在南馆。对了,还有一个人……” “还有一个人?” 话音未落,那个黑色身影便浮现在我的脑海里,诡异地晃动着。 那时——当我走到庭院里那个“祠堂”时,在半道中碰见了那个黑衣怪人。他好像从浦登家族墓地所在的建筑物中走出来,双手提着带把手的黑箱子向南馆走去。看上去犹如“活影子”般的那个人…… “有个叫作鬼丸的老人。”玄儿说道,“他在用人当中资格最老。从很早以前起——那时浦登玄遥还健在,我已故的外婆樱还只是个孩子——他就住在这里。” “鬼丸……那是他的姓吗?” “是的。他的名字是什么来着……大家只叫他‘鬼丸老’,所以我也不清楚。他已经快九十高龄了,但如今依然干得动活儿。” 那个裹着宽大的黑色衣服,蒙着头巾的怪人。除了能看出他个头不高以外,他的长相、体格、性别等都没看清。也许因为他弯腰驼背,所以看上去才个头不高。但是如果是九十岁的老人,也就不难理解了。 “那个鬼丸老都做些什么事?” 我问玄儿。 “他在宅子里干些什么活呢?” “有一件从很久以前就让他负责干的活。但是那个嘛……” 玄儿闪烁其词,并没有继续说下去。这难道是他“能回答”范围以外的问题吗? 于是我便换个方式切入问题: “在宅子的庭院中央,有个小建筑吧。今天早晨我独自去庭院的时候看到了。后来听征顺先生说,浦登家族的墓地就在那里。” 玄儿眉头轻蹙,无言地点了点头。我继续说下去: “当时,我在那个建筑附近看到一个怪人。那人穿着黑色斗篷般的衣服,好像是从那里面出来的,难不成他就是玄儿说的鬼丸老?” 玄儿再次无声地点点头,而后又加上一句: “听上去像是他。” “这么说,鬼丸老在这个宅子里的工作就是——” 我寻找着与那相符的婉转字眼,可最后什么都没想到。 “守墓地,对吧?” “没错。” 玄儿冷冷地回答道。 “这也是征顺先生告诉我的。他还告诉我那个墓地被称为‘迷失之笼’,即便是宅子里的人也不能随便接近。” “的确如此。” 玄儿稍稍皱着眉头,直勾勾地看着我。 “征顺姨父没有再告诉你些什么吧?” “没有。” 我摇摇头。 “再说就是‘能回答’范围以外的问题了吧?” 玄儿皱着眉头抿着嘴,过了一会儿说道: “是啊。” 然后,他重新举起筷子,夹起吃了一半的食物。 “我迟早会告诉你的,但是现在……” “这个家族的人被某种东西蛊惑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不等他歇口气,又问了一个让我挂心的问题。玄儿顿时停下夹菜的手,吃惊地看向我。 “这也是征顺姨父告诉你的吗?” “不是,这是伊佐夫说的。他说宅子里的人,包括你在内都被某个东西蛊惑着。” “哦?‘某个东西’……吗?” 喃喃自语的玄儿难得露出了透有些微怒气的表情。但很快,他便讪讪地笑起来。 “他怎么想是他的自由嘛。在这里出生的人可不会那样。” “这是什么意思?” 我索性加重语气问道。 “被什么蛊惑呢?” 我根本不指望他能如实回答。这肯定也是“能回答”范围之外的事情吧。可明知如此,我还是发问。 “也许是……恶魔吧。” 没想到,玄儿竟然很爽快地回答了我。 “至少绝非神灵。” 我不知道该如何理解他这个像是纯粹的玩笑话或是某种比喻的回答,于是不再看他。一时间,大家尴尬地沉默着。 我再次向空杯子内倒上果汁。刚才的对话让我口干舌燥,得赶快润润喉咙。玄儿沉默着继续吃饭。我也拿起筷子。所有的菜都凉了,但并不难吃。 “真奇怪……” 过了一会儿,玄儿喃喃自语道。他边看向通往玄关大厅的门,边纳闷地说道: “谁都不在吗?” 明明已经按了南馆的铃铛,但谁也没有过来。难怪玄儿会觉得奇怪了。我看看壁炉上方的六角时钟,发现再过几分钟就三点半了。 玄儿从椅子上站起来,大步向门口走去,再次按下那个按钮。而后,他打开门向外看去,但依然没有谁到来的迹象。 “真是奇怪了。” 玄儿再度自言自语道。他虚掩一条门缝后,回到餐桌边。趁这个机会,我又开口问道: “还有一个问题,现在能问吗?” “什么?哦,你说吧。” “从昨晚开始,我就很介意了。就是……” 我有意识地坐正,直直地看着对方的脸。 “今天是‘达莉亚之日’吧?而且被称为‘达莉亚之馆’的西馆,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这个宅子的‘中心建筑’,对吗?” “没错,的确是这样。” 玄儿回答道。但和刚才一样,他的脸上再度露出一丝讪笑。我干脆单刀直入地问道: “到底‘达莉亚’是什么意思?” “哦,你觉得奇怪也很正常。” 玄儿叼上烟,点上火,煞有介事般优哉地吞云吐雾。而我则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达莉亚就是——” 不久,玄儿静静地回答起来。 “达莉亚是这个宅子第一代主人浦登玄遥的妻子的名字——浦登达莉亚。从前,玄遥在欧洲巡游的时候,与她——就是达莉亚,在意大利相遇,陷入了热恋。” “浦登达莉亚……是你的曾外祖母吗?” “是的。玄遥把她带回日本,结婚后在这里修建了宅子。她住在宅子的西馆,并在那里亡故。因此,西馆被称为‘达莉亚之馆’。至于‘达莉亚之日’……” 墙上的六角钟轻轻地响了。 三点半。 片刻后,玄关大厅里的座钟也发出了沉闷的报时声。等钟声的余音散去,玄儿继续说道: “九月二十四日,这一日是她——达莉亚的生日,也是她的忌日,所以被称为‘达莉亚之日’。” 玄儿的话音未落之时,突然从隔壁大厅里传来慌乱的声响。 4 首先传来了大门被猛然推开的声响。我立刻听出那是玄关的门。接着传来一人以上奔跑的脚步声,以及女人的声音。虽然听不清楚她们在说什么,但是我能感觉出那异常的紧张与惊恐。 玄儿踢开椅子,站起来,向刚才留有一道门缝的门跑去。我也赶紧站起来,跟在后面追过去。 当我们从餐厅冲到玄关大厅时,迎面碰见两个女人——是小田切鹤子与羽取忍,她们正跌跌撞撞地跑在铺着黑瓦的地板上。她们的衣服和头发都湿透了,鞋子溅满泥点。看得出她们刚从大雨滂沱的屋外进来。 “啊!玄儿少爷!” “玄儿少爷!” 看见我们后,鹤子与忍几乎异口同声地大声喊起来。那是非同寻常的慌乱和惊恐的声音。如此看来,她们当时的精神状态一定很紧张。 “发生什么事了?” 玄儿突然追问道。 “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是……” 鹤子一时语塞。她还穿着与昨日相同的,犹如丧服般的黑色服装。但是,她的脸色却和盘在头上的白发一般,惨白失色。 “出大事了。蛭山他……” “蛭山先生怎么了?” 玄儿望向玄关。 和通往庭院的那扇门一样,玄关大门也镶嵌着红色玻璃。现在那扇门正四敞大开。透过那扇门,外面的风雨声直接传入馆内。 “马上就抬他过来了。” 鹤子调整一下急促的呼吸说道。 “我们先回来,去南馆准备房间。” “马上就要被抬过来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一直到下午蛭山都没有过来,我就觉得奇怪。还有就是首藤老爷前天出去后也没再回来。所以我想先问问蛭山,可是电话一直打不通。可是刚才我去正门的栈桥边查看情况时……” 虽然玄儿并没有命令她这么做,但她还是和我们一样察觉出蛭山那边的情况有点奇怪,便采取了行动吧。 刚开始,鹤子的声音因为不安而颤抖,说着说着便逐渐恢复了往日的沉着。站在她旁边的忍也是面无血色,双手不安地搓着衣服和头发。 “你去栈桥了?然后呢?” 玄儿催促着问道。鹤子深深呼吸一口气后,似乎说服自己般的猛地点了一下脑袋。 “当我到达栈桥的时候,那个——那个事故已经发生了。” “事故?” “是的。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那样严重的事故,总之,等我到达那里的时候,岸边漂着小船的残骸,惨不忍睹。” “小船的……是那艘带引擎的船吗?” “是的。我觉得蛭山坐的船可能猛烈撞击到岸边。从当时的情况看,小船没有充分减速,撞得很猛。船上的蛭山被抛到岸上,摔倒在地。头也好脸也好,连身上都是伤,完全失去了意识……一看就知道他还骨折了。” 在正门的那个栈桥附近发生了如此惨烈的事故吗?我站在玄儿身后,屏息倾听着鹤子的说明。 “我一个人什么也做不了,便赶紧回来通知羽取,还告知了正在北馆会客厅的野口医生。另外还需要人手去抬,当时正好征顺老爷在,便把他和宍户一同喊去了……” 就在此时,玄关外又传来杂乱的脚步声。鹤子提到的三个人把受伤的蛭山抬了过来。 玄儿和我赶忙跑过去。鹤子与忍则跑向大厅里面,沿着客厅,消失在铺着瓦向南延伸的走廊上。 很快,男人们便从敞开着的大门处进来。其中两人穿着湿漉漉的雨披,抬着伤者的担架。担架旁则是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一手撑伞,一手拿着深蓝色的包。 “野口医生。” 玄儿赶到他们身边。 “情况怎么样……” “哦,是玄儿呀。” 野口医生将伞折叠好放在地上。他神情严峻地看着担架上的人,雨滴从那玳瑁框儿的眼镜片内侧滴落。 “很糟糕。在那里我就看过了,这家伙伤得不轻……” “会危及性命吗?” 对于玄儿的问题,野口医生没有作答,只是失望地噘起了嘴。 我站在玄儿身后,窥视着担架。身上盖着毛毯的蛭山侧躺着,驼背致使他无法仰躺。 ——蛭山嘛,应该是青蛙吧。 ——谁让他走起路来一跳一跳的嘛。 被雨淋湿的毛毯上还有被别的东西弄湿的痕迹。黑红色。那是血吧?他露在毛毯外面的脸也满是黑红血迹。一眼看过去,根本无法辨别出那是谁。蛭山的头部缠着绷带,那就是野口医生在现场采取的应急措施吧。 “好了,还是先抬进房间去吧。” 抬着担架尾端的男子——浦登征顺说道。 “南馆的一楼,有空房和床铺吗?” “第一个房间空着。” 抬着担架前端的那位四十出头的男子粗声粗气地说道。这就是负责烧饭的宍户要作吗?这还是我第一次遇到他。 “我来帮忙吧。” 玄儿说道。征顺简洁地回了一句不要紧,便催促宍户快走。水滴自湿漉漉的雨披上滑落,二人拖着沉重的步伐朝大厅里面走去。 “蛭山先生!”玄儿在担架旁跟着边走边大声喊道,“蛭山先生!能听到我说话吗?” 但是,蛭山毫无反应。正如鹤子所说,他似乎完全丧失了意识。 “医生。” 玄儿看看野口医生。医生沉痛地缓缓摇头,说道: “他遍体鳞伤,不止骨折,头部的伤也很重。说不定内脏也……” 二人抬着担架,沿着刚才鹤子与忍穿过的铺瓦走廊快速行进。我不禁想起昨晚我与玄儿抬着那个年轻人的情形。野口医生跟在担架旁,玄儿紧跟在担架后面,我则走在最后。 正当他们穿过走廊第一个房间的时候,那扇黑色房门打开了。从里面露出那个叫江南的年轻人的苍白脸庞,他晃晃悠悠地走到门口,探出脑袋看着我们。很快,他的视线落到担架上的蛭山身上,那一瞬间—— 年轻人的表情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他的表情原本很茫然,就像与现实分隔开来一般。突然他露出非常惊讶的神色。与此同时,他像是企图喊出声般张大了嘴巴。但是,他无法正常发音,只能满脸惊异,直勾勾地看着担架上的伤者。 此时,蛭山犹如痉挛一般蜷曲着咳嗽起来。抬着担架前端的宍户要作顿时停下脚步,向后回头看了过去。 “你不要紧吧?” 玄儿走到担架旁说道。 从不停咳嗽、全身颤抖的蛭山嘴中冒出了血泡。野口医生赶忙用手帕擦去蛭山嘴角的血污。蛭山发出的微弱呼吸声,与屋外的雨声交织在一起,回荡在走廊内。与此同时,天空中传来沉闷的雷声。 “啊……” 注视着眼前一切的江南发出了呻吟声。 “……啊……呜……” 看样子他还是无法很好地发音。他到底有什么感受,到底想要告诉我们什么呢?要想知道这些,就必须像刚才那样,准备纸笔,让他写下来。 等蛭山咳嗽平息后,征顺又催促着宍户往前走。两个抬着担架的人迈着小心整齐的步伐,向走廊深处走去。 伫立于房间门口观望的年轻人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冷峻,他的双肩亦微微颤抖。亲眼看到这样的场景,他的反应也很正常,只不过他似乎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好了,你——江南君,你还是在里面休息吧。” 玄儿走到年轻人的身边,轻轻地拍拍他的背。 “出了点儿事故而已。昨天你还真是走运。” 5 东馆与南馆间的走廊同刚才北馆与东馆间隧道般的走廊不同,构造十分简单。地面铺有黑瓦,上面则是木质房顶。也就是说这里并没有墙壁,但只要横向吹的风不是很大,也足以让人躲雨了。 我们穿过这条走廊,从南馆的正门走进屋内。 虽然我初涉南馆,但还是能看出它的外观虽然是带有传统鱼鳞板的西式风格,但内部的陈设、装饰却夹杂了很多日式风格的东西。 一条铺着黑色平瓦的走廊从入口的小厅笔直地延伸到房屋里面,这似乎是模仿东馆的风格修建而成。在前方右首,面朝庭院的黑色百叶窗全部紧闭。借助自窗缝中透进来的微弱光线,能看到走廊尽头那高出一截的木板地与拉门。门内大概是日式房间吧。 受了重伤的蛭山丈男被抬进走廊左边最靠前的房间内。敞开的黑色房门一旁有个柱子,上面挂着一块空白的古老木牌。 那是什么? 一瞬间,疑问冒了出来。 那可能是表明房主的名牌。既然是空白的,就说明这间屋子现在没有人使用,即空房——刚才征顺不就是这么说的吗? 这样的房间有两间。 最外面的是个八张榻榻米大小的西式房间。正里面有扇通向隔壁房间的门。那扇门现在也敞开着。我们刚走进房间,鹤子便从那扇门里探出了头。 “到这边来!” 她招招手。 抬着担架的征顺与宍户依言走进里面那扇门。野口医生、玄儿和我鱼贯而入。 这也是间西式房间,和外间的大小差不多。房间内并排放有两张单人床——原来这是间卧室。一张床上铺有防止落灰的白布。另一张床上的白布则被拿开,铺上了新的床单,大概是鹤子她们预先准备好的吧。 玄儿帮征顺与宍户将蛭山从担架移至铺好新床单的床上。而后,就在取掉盖在蛭山身上的毛毯的瞬间,就连站在最外边的我也能一眼看出,这个穿着和昨天相同的深灰色衣服的驼背看门人受伤严重,惨不忍睹。那带着让人害怕的质感、黑红发亮的血迹给人以很强的视觉冲击。手臂折弯、不自然地扭曲着,皮肤也破了,甚至能看见外露的骨头。 我不禁转过头,好不容易才忍住没吐出来。 不久—— 拿着盛满开水的脸盆和几条毛巾的忍小跑进来。野口医生将包放在脚边打开后,从包内取出他的医疗器械。 “这里就交给我和鹤子太太吧……” 医生扭头看向无能为力、只能观望的我们说道。 “对了,玄儿君,你留一会儿帮个忙。” “好的。” “另外,忍太太,能不能麻烦你打扫一下房间?灰尘不利于伤者治疗。” “是。” “其他人请暂时先离开……” “中也君,你能在隔壁房间等我一下吗?” 玄儿说道。我无言地点点头。现在即使独自回到餐厅,应该也没有胃口。而且,我也担心伤者的情况。 我们按照要求,留下野口医生、鹤子与玄儿,退到外面的西式房间——不知道将其唤作会客室是否合适。很快,忍跑向走廊,去拿打扫地板用的抹布。 此时已过下午四点,自昨天登岛正好过去整整一日。 昨天傍晚,我在湖岸栈桥旁初次见到那个面容可憎的驼背看门人蛭山丈男。如今,他躺在隔壁房间内,在生死线上挣扎。尽管我才目睹他遍体鳞伤的样子,但仍无法相信那就是事实。我几乎没有和他交谈过,都会产生这样的感受,可想而知那些常年住在宅子里,与他每日见面的人更是如此了。 “我在这里等。” 浦登征顺脱下身上的雨披,坐在面前的扶手椅上。这把椅子也好,其他的摆设也罢,都与隔壁的床一样盖着白布。黑色的木板地上堆积了厚厚的灰尘。由此可见,显然这是间长期无人使用的“空房”。 “尽管如此,还真是——” 征顺摘下被雨水弄湿的无边眼镜,自言自语起来。 “弄不懂发生了什么事。那个小船,他不是驾轻就熟的嘛。怎么会发生事故了呢?” “听说是迎头撞击。” 我说道。征顺从外套口袋中抽出手帕、擦擦镜片,接着说了下去: “现场非常惨烈。小船变得七零八落,油从发动机渗漏出来,到处都是汽油味。小船迎头直击过去,因此驾驶小船的他被惯性甩到前面,撞到岸边的石头上,撞到了头部。即便当场死亡也不足为奇。就是这样……” “我告辞了。” 宍户要作的话正好打断了征顺。他的声音硬邦邦的,可以用“金属感”来形容。脱下的雨披被他胡乱折好后放置于脚旁。 “我还有工作要做。如果有什么需要,敬请吩咐。” 他是名中年男子。四方脸,稍稍凹陷的三角眼,个子并不很高,但肩膀很宽,且体格健壮。头发剪得很短,浅黑肤色让人觉得很精干。可是他的表情麻木,像是被黏着剂固定住一般。说不定美鸟和美鱼会给他起个诸如“土鳖”之类的外号。 目送厨师离开房间后,我问征顺道: “他和蛭山先生的关系不太好吗?” 可以称之为同事的人正身负重伤,在隔壁接受治疗,而他却借口工作而离开。这不禁让我觉得有点奇怪。 “蛭山可是个相当沉默的男人,似乎和宅子里的人都不太熟。” 征顺回答道。 “所以,他不是和宍户关系不好。宍户是个感情不外露的男人,他也不是现在才这样。” “蛭山先生有亲人吗?” “没听他提过。我猜他恐怕是孑然一身吧。” “宍户先生呢?他也是一个人在这里吧?” “没错,他也是独身一人。我不知道他年轻时的情况,但至少来这里以后……” “这样啊。” 不仅是蛭山和宍户,连小田切鹤子和羽取忍也都由于个人原因在这里工作的。否则,即便有高额的报酬,也不会有人愿意长年在这种深山老林的宅子里工作—— 此时,从隔壁房间里传来无法言传的呻吟声——天哪,那是蛭山的呻吟声吗?他恢复意识了,还是没有恢复意识呢?无论如何,那都是疼痛难忍才发出的呻吟声。 刚才见过的血、肉以及骨头的影像不由分说地涌现在脑海中。伴随耳畔传来的呻吟声,这些黏糊糊的物体嫌恶地蠕动、交织,而后又渗出新的黏稠血液……我突然恶心起来,赶忙捂住嘴巴。 “你怎么了?” 征顺担心地看着我。 “不舒服吗?” “没有。” 我用手压住嘴角,慢慢地摇摇头。 “没关系。胃里有点儿……” “要不躺下来休息休息?” “没事的。还是给我一杯水吧。” “从这个房间出去,向左一直走到尽头后拐弯。那里有洗手间。” “谢谢!那我……” 征顺要陪我一起去,却被我谢绝了。独自走出房间后,我和拿着拖把赶来的忍正好打了个照面。 6 按照浦登征顺所说,我沿着微暗的铺瓦走廊一直向里走去。每走一步,胃里就翻滚得更加厉害。我一手捂住嘴,另一手按着胃,双脚稍稍不听使唤似的紧赶慢赶着。 走廊在尽头的日式房间前向左拐去。沿着走廊左拐后再往里面走一段,便能着见灰白的洗脸池。 双手捧着自水龙头中喷出的水,将它送到口内。本来我觉得还是吐一吐比较好,但是送进两口凉水后,胃里渐渐地平复下来。 ——哎呀呀,真是拿他没办法。 这时,从前的那个声音再度唐突出现。 ——他明明是个男孩子呀。 如今,我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其面容一点点在我心头扩散开,温柔美丽,冰冷恐怖,忽近忽远…… ……唉,竟然在这个时候又…… 我用凉水擦把脸,对着洗脸池、躬着身体摇了摇头。而后,我将双手撑在洗脸池的边缘,沮丧地看着水流卷起的小小旋涡流进排水口。 “你……不要紧吧?” 突然,背后传来一声陌生的问候。我大吃一惊,抬起了头。 这个声音很陌生。又尖又细,还有些沙哑。 哒、哒……胶底鞋发出的脚步声渐渐近了。紧接着,那个声音再度问了同一个问题。 “你……不要紧吧?” 我猛地回过头去。在蕴含湿气的昏暗走廊中,前方几米处的一个小小人影出现在我的眼帘里。 ……小孩子。 我突然想起来了。 一眼望去就知道那是个孩童。从轮廓上看去,那人并不像蛭山那样驼背,也不像老人那样弯着腰。 那是个身量不足的孩童。年龄亦不足……他是羽取慎太吗?不对,刚才那声音和昨晚在十角塔下与慎太相遇时听到的声音截然不同。如此一来,在这个宅子里就只剩下一个孩子了。 昏暗中,我看不清对方的容貌与服装。但是,那孩子头上似乎戴着个贝雷帽。 “你是谁?” 说着,我向对方迈进一步。那人影顿时往后退了一步。 “刚才确实不太舒服。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谢谢你的关心。”我尽可能柔和地说话,以免惊吓到对方。 “难不成你是阿清吗?浦登清吧?不是吗?” “是的。就是我。” 那声音和刚才一样有点沙哑,不像是个孩子发出来的。但是,他回答得很清楚。 “请问……你是玄儿的朋友,中也先生吧?” “是呀。你好。” 我轻轻点点头,柔和地问道。 “昨天到我房间偷看的人,就是你吧?美鸟小姐和美鱼小姐可是这么说的哟。” 顿时,那孩子——浦登清有点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接着道歉起来: “对不起。我只是想看看是什么样的客人。” “不用道歉啦。不过,当时我可被小小吓了一下呢。” “对不起,我……” 我从裤袋里拿出手帕,边擦干脸上的水,边慢慢靠近阿清。他本打算再向后退,但想通了什么似的站住了。 “你……你好。我是浦登清。” 他用郑重其事,却依旧不像小孩子的哑嗓打着招呼。 “中也先生,那个……” “怎么了?” “你要是看到我的脸,可不要吓一跳呀。” “为什么会吓一跳呢?” 阿清从刚才起就一直低着头。他头上戴着的似乎就是贝雷帽。他不像慎太那样穿着短裤,而是穿着长裤与长袖衬衣。 “因为,我生病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一下站住了。 ——你见到他就知道了。 在十角塔的最上层,玄儿曾叹息着这样说。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可惜,我们却无能为力。——阿清是只皱巴巴的猴子哦。 美鸟和美鱼似乎这样说过。 ——中也先生,你见到他就会明白了。 这个少年究竟患上了什么病呢? 据说,玄儿的姨妈麻那也曾患上这样的病而早夭了。难道就这样走过去看看他的脸,就会知道那是什么病吗? “我已经听说过你得了病呀。” 我缓缓向他走去。 “不要紧的,我不会吓一跳的。” 他的病真的会让人看一下脸就会吓一跳吗?难道他如美鸟及美鱼那样,是先天畸形吗?还是患有很严重的皮肤病呢? 我站到少年身边。他的个子只到我的胸口。即便是个孩子,个子也并不高。也许是心理作用吧,眼前的他传来的呼吸声似乎很微弱。 阿清胆战心惊地抬起头。出现在我眼前的那张脸是…… ——猴子。 虽然我已经做了一半的心理准备,还是不由得大吃一惊。但我不愿意被他看出我的惊吓,猛地将手中的手帕按在额头上,闭上眼睛,重新睁开。 ——阿清是只皱巴巴的猴子哦。 我胆怯地看着这张苍老的脸。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这是一张只有八九岁的男孩子的脸。“皱巴巴的猴子”——这个比喻真贴切。这张脸没有光泽、没有弹性,满是褶皱。脸颊瘦削,双目身陷。这样看来,那顶头上的灰色贝雷帽下,也藏匿着如老年人般的地中海秃顶。 “我得的是早期衰老症。” 从这个相貌苍老的少年嘴中,发出细细的沙哑声。 “虽然我还是孩子,但不幸的是身体已经像老头子了。” “早期衰老症……你得了这种病吗?” “柳士郎姨父说这个宅子里偶尔会生下像我这样的孩子。还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儿。” “阿清,你几岁了?” “——九岁。”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得上这个病的呢?” “这个嘛……” 阿清歪着脖子,显得很为难。 “等我自己弄清楚病症的时候,头上已经变成这样了……” 他稍稍掀起贝雷帽给我看。果然,他的头发看似全部脱落了。 “我听玄儿哥哥说,你是个好人。” 阿清再度开口。 “美鸟和美鱼也说,她们今天见了你,和你聊了聊,觉得你是个好人。画儿也画得好。所以,我……” 阿清那满是褶皱的脸上露出不自然的微笑,他偷偷观察着我的表情,然后像是下定决心般说道: “我能和你成为朋友吗?” “乐意之至。” 我回答道。 我觉得自己并非回答得言不由衷。虽然九岁只是小学三四年级的孩子,但通过简单的交谈,我发现他很聪明,而且并不是装得少年老成。基本上我并不讨厌这样的孩子。 我伸出手,想和他握握手。阿清稍做犹豫后,也伸出手来。他那冰冷的小手瘦骨嶙峋,犹如稻草纸一样干巴巴的。 这个孩子还能活多少年呢? 玄儿的姨妈麻那在五岁的时候,因为同样的病早夭。阿清才九岁,但看起来与年过六旬的老人没有什么区别。到底还有多少时间留给他…… “中也先生,谢谢你。” “皱巴巴的猴子”露出惹人疼爱的笑容,从我身边走开了。他转身向右准备离去,又猛地站住,扭头看着我。 “那个抬到客厅的男人已经没事了吗?昨天他从塔上掉下来了吧?” “是的。看样子他的伤已经没什么大碍了。但是因为强烈的刺激,无法开口说话。而且他连自己是谁似乎都不知道。目前,他只能想起自己叫江南。” “哦?江南先生……是吗?” “对了,阿清,你听说蛭山因为事故受了重伤的事儿吗?” “嗯,听说了。” “在那边的房间里,野口医生他们正在抢救。你爸爸也在那儿。”“是的——不过……” 阿清的声音变得有些发涩。 “我不太喜欢蛭山先生那个人……” 就因为不喜欢而不管他的死活吗?他是这个意思吗? 我吃了一惊,看着他再次转过身,沿着昏暗的走廊离去。我突然感到背上爬上一丝寒意。并非因为那个少年方才的话语,而是对这个他生长的“地方”、这个建筑——整个暗黑馆隐隐地产生出这样的感觉。 7 从南馆入口处的大厅延伸下去的走廊两边,除了刚才蛭山被抬进去的房间外,还有两扇黑门。其中一扇门——位于三个房间的正中——的门旁,挂着和隔壁房间一样的木牌,上面用毛笔字漂亮地写着“羽取”二字。看来这是羽取忍和慎太母子的房间。 回到原先那个房间门口,我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来。于是,我摘下那块空白的木牌,看了看木牌背面。 木牌背面写有两个字——“诸居”。 依旧是毛笔字,但笔迹与隔壁的“羽取”不同。而且就木牌本身与墨色来看,也比隔壁房间的木牌年代长。 诸居。 这是原来住在这个房间里的那个人的名字吗? 玄儿曾经告诉我,“以某个时期为界线,用人的数量也减少了”。那么,“诸居”说不定就是其中一人或一族的姓氏。他或她——或者他们“以某个时期为界线”离开宅子。自那之后,这里就再也没有人住过。是这样吗? “好点儿了吗?” 看见我回到房间,征顺从椅子上站起来,平静地询问道。 “哎,是的。已经……” 说着,我环视一下室内。 房间里只有征顺一人。刚才遇到的少年阿清自不必说,拿着拖把和我打过照面的忍也不在。她还在里面的寝室吗?按理说随便打扫一下地面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忍太太去西馆了。” 征顺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 “她向我姐夫——也就是柳士郎汇报情况去了。是鹤子太太吩咐的。” “这样啊。” “蛭山的情况看起来不太妙。” 征顺看着那扇通向里屋的房门说道。就在此时,传来回应般的低沉雷声。 “刚才我在那边走廊上遇到了阿清。” 听我这么一说,征顺“哦”了一声,眯起了双眼。 “他看见我不舒服的样子,担心地问候了我。” 征顺再次“哦”了一声,眯起的双目更加细长。 “对那孩子而言,这需要相当大的勇气。” “他还告诉我他患病的事儿,还给我看了他的脸。” “吓了一跳吧?” “是的。” 我老实地点点头。 “我不知道该安慰他些什么。” “不仅仅是面部,手脚、全身都是那样。” “是早期衰老症吗?” “没错。早衰症、早期衰老症……一种原因不明的怪病。” 征顺坐回椅子上,向前弯着身体,将双臂撑在膝盖上,低头看着黑色的地面,仿佛大梦初醒般地说起来: “头发脱落,皮肤变薄,皮下脂肪萎缩,骨质疏松,动脉硬化加快……总之,年轻时身体机能便以异常速度老化下去。那孩子还算不错了,许多人很早就因此丧命。” 我本打算问问这种病的“治疗方法”,但转念一想还是作罢了。征顺已经说了那是“一种原因不明的怪病”,看来想要根治是很困难的。只能根据病症,采取可能的救治措施。 我没有提出这个问题,而是将自己遇到阿清时的感受如实地说了出来: “他很聪明呢。” “是的。非常聪明。” 征顺看也没看我,点了点头。 “他非常清楚自己得的是什么病,也明白自己今后会怎样。怎么说呢?他很宿命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从来不责怪我们。” “责怪?” “就是责怪我和我老婆——他的妈妈望和,为什么会生下他这样一个孩子。” “你有这种自责的念头吗?对不起,可能我说得不恰当。” “自责?”征顺稍作沉默,片刻后低声说道,“并不是没有自责过。但在这个宅子里也是没有办法呀。因为那个——那个病是浦登一族人所要背负的风险之一。” 唉,又是“没有办法”吗?玄儿以及阿清自己都这样说过。但那所谓的“风险”究竟是什么呢?“浦登一族人所要背负的风险”——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孩子——阿清虽然可怜,但我觉得我老婆更可怜。” “你是说望和太太吗?” “今天才和你认识就这么说,有点不好意思。自从那孩子的病情明了之后,望和她的心就碎了。所以……” “心……碎了?” “虽然和她的姐姐美惟——就是美鸟和美鱼的妈妈表现出的症状有所不同,但是她的确陷入了一种疯狂的状态。” 我觉得他的说法很微妙。 “心碎了”“陷入疯狂状态”……她到底是怎样一种状况?而且,征顺刚才还说“和她姐姐美惟的症状有所不同”——那是不是说美鸟与美鱼的妈妈浦登美惟也发了疯呢? 那之后,征顺便噤口不语,继续低头看着地面。我不知道是该继续追问下去,还是就此打住。 此时,寝室的门打开了。野口医生、鹤子与玄儿三人走了出来。 8 “蛭山先生怎么样?” 听到我的问话,野口医生卷起脏兮兮的白大褂袖子,失望地摇摇头。站在他身旁的玄儿神色疲惫,叹了口气。野口医生像被玄儿感染般、也叹了口气。 “该采取的措施都用了。” “难不成——” “没,暂时保住了性命。但照这种情况,也就是时间的问题了。手腕、肩膀以及好几根肋骨都断了。内脏器官似乎也受到损伤,最糟糕的是头部啊——头盖骨骨折。不拍X片,就无法准确掌握头部的伤势,但据我推测伤势相当严重。” “那就早点儿送医院。” 我脱口而出。而野口医生则怅然地摇摇头。“就算现在叫救护车来,也赶不及。” “那就……就用这里的车子把他送到医院。” “中也君,行不通啊。” 玄儿说话了。他压抑着感情、冷静地说道: “你应该明白的。就算我们去送,但是要怎么渡过湖泊呢?” “对啊……” “昨晚你也看到了吧,这里两艘船的其中一艘划桨的小船已经漂离了栈桥,另外一艘带引擎的船则撞到岸边,撞散了架。而北门船屋中的备用船嘛,刚才你不是也亲眼看到了吗?船屋早就被烧毁,荡然无存了。而且那个浮桥也变成了那样——重点就是现在我们无法渡过湖泊。 “当然,也不是绝对没有办法。我们可以迅速搭一个筏子,把他放在上面,送到湖对岸,或者让谁下湖。” “游到……湖里?” “对。在这个大雨天游到湖里,把那个漂流的小船拖回来。” “这个……” “问题在于谁愿意下湖。就算有人去,也要花费一定的时间。搭筏子也一样。况且台风就要来了,把伤员放在车上,长时间在山路中颠簸,能来得及吗?” 我无言以对,无意识地无力摇头。 “那么——” 一直沉默地看着我们说话的征顺问向野口医生。 “能不能让野口医生在这里进行应急手术呢?尽力而为嘛。这个宅子里也有一些药品和医疗器具。” “恐怕不行。” 野口医生紧紧皱着花白的粗眉毛说道。 “我一个人无论如何也应付不来。而且要做这样的手术,设备也不充分——鹤子太太,你觉得呢?” “我没资格说……” 那个护士出身的鹤子板着脸,垂下眼帘。 “但他的伤势非常严重。就算这里是设施完备的医院,能否救活也是未知数。” “是呀。” 突然,从房屋一角传来清脆的铃声,与沉闷的气氛格格不入。 鹤子首先反应过来,向入口门边小跑过去。此时,我这才发现门边墙壁上在成人脖颈的高度处有个奇怪的凸起。那玩意儿看起来像是金属制品,涂成茶色,犹如喇叭开口、即牵牛花的形状。 “您好。” 鹤子将嘴凑到“牵牛花”处,自报家门。 “我是小田切。” 说完,她把脸偏过来,将耳朵凑到“牵牛花”旁。 “那是传声筒。” 玄儿凑到我身边,低声说道。 “直通到西馆我父亲的房间。喏,可以看到挂在天花板附近的铃铛吧。那是他专用的。” “明白。” 鹤子对“牵牛花”——那个传声筒的通话口回应道。 “那个……啊……好的。我明白了。” 鹤子听完吩咐后,立刻对我们说道: “柳士郎老爷说要过来。羽取已经向他汇报过事故情况了。” 听她这么一说,我不禁浑身僵硬。当时,我感觉到和以往不同的紧张气氛。 浦登柳士郎——这个宅子的当家人就要到这里来了。我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样一种状况下,与玄儿所说的这位“浦登家族的绝对权威者”见面。 “听说,这个宅子里的传声筒是第一代馆主玄遥提议设置的。” 玄儿开始向我解释。 “也许他出门游玩的时候,在客船上曾看到类似的装置而受到启发。以前,西馆馆主的房间与其他建筑中的好几个房间都通了传声筒。现在,只有这个南馆里的几个房间还有。” “东馆餐厅里的那个按钮呢?是不是和传声筒有什么关联?” “那是另一种东西啦。按了餐厅的按钮,这里走廊上的铃铛就响了而已。” “对了,玄儿君。” 野口医生打断了我们的对话。他看了一眼通向寝室的房门,说道: “刚才我查看他的伤势时,发现一些疑点,你注意到没有?” “疑点?” 玄儿惊讶地皱皱眉头。 “从他的胸口到下半身,有许多皮下出血的痕迹,似乎是跌打造成的。那个……” “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吗?” “虽不敢断言,但据我观察,时间上似乎不吻合。” 野口医生摸摸下巴上的灰胡须。 “怎么说呢?与其他的擦撞伤相比,那些地方的伤痕在时间上似乎不一致……也就是说,从受伤后来算有时间上的差异。” “你的意思是——他不是在同一时间受伤的?当小船发生事故的时候,蛭山先生的身体已经有皮下出血的伤了吗?” “就是这个意思。” 野口医生严肃地点点头。 “可能昨晚因为某个原因,他就有了那些撞伤。几根肋骨可能也是那时折断的。” “有道理。” 我也觉得他言之有理。 “他对那艘小船驾轻就熟,怎么会发生那样的事故呢?” 听野口医生这么一说,刚才征顺提出来的这个疑问也就可以消除了。蛭山在肋骨骨折、身负重伤的情况下,驾驶着那艘小船。也许中途因为疼痛而意识蒙眬或者神志不清,最后操纵失误,撞到湖岸—— 如果假设成立,那么昨晚当他从小岛回到对岸小屋后,发生了什么意外事故呢?发生了什么意外的……究竟是什么事故呢? 突然,我想到一种情况。 难不成是那场地震造成的? 那个让江南坠落塔下的第二次地震(……没错,就是那个地震)。否则,那时蛭山应该早就回到对岸小屋中了。因为地震,一些大家具倾倒下来,他不幸地被压在底下…… 我看了一眼通向寝室的门,心情黯淡地按住胸口。 9 不久,通向走廊的黑色房门被轻轻地打开,传来羽取忍的声音—— “您请。” 随后,浦登柳士郎走了进来。 黑暗馆的当家人比我想象的更高,体格很好。我记得玄儿曾和我说过他今年应该五十有八。一瞬间,我同时产生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既觉得以那个年龄而言,他显得很年轻,又觉得他过于老成垂暮。不知是什么地方会有年龄不祥的感觉。 他和玄儿、鹤子一样,一身黑色着装:黑色西装、黑色衬衣、黑色领带,连鞋子都是黑色的。黑亮亮的头发梳成大背头。额头宽阔,脸部轮廓鲜明,颧骨突出,大鹰钩鼻……怎么说呢,给人一种冷峻的威严感。 他全身散发出这种不容分说的威严感。玄儿那句“绝对的权威者”的话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此时此刻那种感觉更加强烈。 浦登柳士郎向房间中央迈进一步,而后缓缓环视着房间。我注意到他右手握着一根黑色拐杖。 那拐杖是干什么用的?至少我看不出他腿脚不便。 除了这个疑问外,另一种不协调的感觉突然而至。那究竟是什么呢?表面上他给周围的人造成一种强烈的威严感,但我总觉得与之相反的是…… “那位年轻人——” 冷不防,他对我说道。那声音低沉得犹如自地下冒出来一般,但却吐字清晰。 “是。” 我不禁立正起来。我心里发慌,不敢正面直视他。 “你就是中也君吧?” “啊,是的。” “大老远的跑来这里,辛苦你了——今年春天,玄儿给你添了大麻烦。我在这里向你表示诚挚的歉意。” “不、不用客气。” “你刚到这里就发生了许多事,真的不好意思。” “哪、哪有。” 我本想回答得巧妙些,但是却紧张得什么话都想不起来。我一时语塞,低下了头。于是,柳士郎扭头看向野口医生。 此时,我才领悟到为什么会有那种不协调感。 因为他的眼睛。 当我抬起头,直直看向面对医生的柳士郎时,我终于发现柳士郎全身都散发出一种威严感,但他的眼睛却没让人感到与之相称的锐利。 目光迟钝,眼球浑浊。这并非某种比喻,而是他的眼球大部分黑眼珠是浑浊的,所以才…… 我立刻想起白内障这种眼疾——水晶体浑浊导致视力低下。虽然听说这是因人而异的,但是只要上了年纪,谁都难以避免。从柳士郎的眼睛状况看,他的白内障相当严重。 我终于明白他右手为何握着拐杖了。他视力低下、行走不便,所以只能借助拐杖。 “怎么样?” 柳士郎向野口医生问道。 “羽取已经向我说了事情经过,那我就单刀直入地问了。蛭山活下来的可能性有多大?” “您要看看他的状况吗?” 野口医生说罢,看了一眼里屋的门。 “不了,不必看。只要听听村野君的判断,就足够了。” 当家人还是喊这个老朋友的本名“村野”。 “蛭山活下来的希望有多大?” 柳士郎又问了一遍。野口医生缓缓地摇摇头,说道: “几乎是零。” “是吗?” “说实话,或许只能活到早晨。” “原来如此。” 柳士郎点点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既然村野君这么说,应该不会错的。蛭山真可怜,但是也没办法。” “您可能也听忍太太说了,他因为小船的事故受了伤。” 这时,玄儿开了口: “现在把他往医院送,已经没有意义了。但最好还是报警吧。” “没必要。” 柳士郎的回答很冷淡。 “但是昨天还有个年轻人从十角塔上掉落下来。虽然他比较走运,没有大碍,但至今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这样听之任之,不太好吧?还是报警吧。” “没必要!” 柳士郎的话里透出不容分说的威严。 “如果蛭山死了,只要村野君开个死亡诊断就行了。蛭山没有亲人,这样做就行了。” “那个从塔上掉下来的年轻人呢?要怎么处置?” “再观察一段时间就好。” 柳士郎那浑浊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玄儿。 “没必要慌了手脚。就算报警,事情也不会立刻得到解决。而且,玄儿,你应该知道——”当家人淡淡地说道,“今天是‘达莉亚之日’。不要让那个垂死的重伤者和身份不明的不速之客搅扰了安排。不是吗?” 柳士郎又缓缓地环视一圈。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 从敞开的大门外传来哗哗的雨声和呼啸的风声。屋内这种让人窒息的沉闷又持续了几秒钟,我觉得风雨声更加强烈了。 “另外,老爷……” 鹤子打破了沉寂。 “前天首藤老爷出去后,就没再回来过。还有就是蛭山出事后,就再没有可以渡过湖的船了……” “是吗。” 柳士郎用拐杖咚地敲了一下地面。 “利吉没回来,肯定有他的事情。至于船嘛,的确要考虑一下。但是也应该有很多办法。” “让宍户造一些可以代替船的东西,行吗?” “恐怕没那个必要。” 当家人的判断很明确。 “就算因为暴风雨,这个宅子成为孤岛也没必要担心。粮食充裕。等天气恢复,就通知船家,让他们把新船运来。这样,问题就解决了。” 柳士郎再次环顾四周。 “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们了。” 语毕,他正准备转身,又猛地停下来,缓缓地扭头看着我。我不禁浑身僵直。他拄着拐杖,走到我身边。 “可能你已经听说了,今晚是‘达莉亚之夜’。对我们而言非常重要的夜晚即将来临了。” 他以私语般的低音说道。 “今晚,我们将在‘达莉亚之馆’举办宴会。中也君,请你务必参加。这也是玄儿的愿望。” 我被弄得措手不及,偷偷瞄向玄儿。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发觉我看向他后,他的唇畔露出谜一样的微笑,并轻轻点头示意。但是—— “可以吗?那个……也就是说……” 我不禁想起昨晚在东馆的大厅里,当把我介绍给野口医生后,他问玄儿的那句奇怪的话。 ——明天就是“达莉亚之日”,没问题吗? 我无论如何也忘不掉这句话。 “我是个外人,能参加那个特别的宴会吗?” “那是玄儿的要求。我同意了。” 柳士郎痛快地回答我后,那轮廓鲜明的惨白脸庞上露出了笑容。浑浊的双眼睁得很大,鼻梁上满是褶皱,嘴巴咧到耳根……但他那异样的笑容几乎没有出声。 这简直就像…… 就像是……没错,就像是在今年夏天,我在有乐町的电影院偶然看的那部英国鬼片中的场景…… 我紧紧闭上眼睛,想把这唐突冒出来的联想赶出脑海。心跳却快得似乎就要跳出喉咙一般。 “那么,稍后在‘达莉亚之馆’见。” 我听到柳士郎这样说。可当我慌忙睁开眼睛时,只见当家人已经转过身去,准备离开房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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