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第十一章 暗夜盛宴暗黑馆事件 作者:绫辻行人 |
||||
1 最终,这局棋以白后将死黑王告终。双胞胎姐妹抬头看看自鸣钟、确认时间后,同时从椅子上站起来。 “中也先生,过会儿见。” “中也先生,过会儿来看着我们的柴郡,好吗?” 说着,她们打开另一扇门,走出房间。 “中也君,你可真讨人喜欢呀。”玄儿说道。 我听见他的声音,回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他也来了,正坐在游戏室一角的黑色皮质安乐椅上,脸上露出那个童话中柴郡猫般的笑容。 “很少看到她们那样兴高采烈呢。” “是吗?” “似乎自从听说你要来,她们就一直盼望着呢。也许连中原中也的诗集也温习过了。” “是不是玄儿你说了什么让她们期盼的话?” “没说什么啊。” 玄儿一本正经地点上烟。 “我只说你是一个认真的建筑系学生,和中原中也相似的好青年,我非常喜欢你。仅此而已。”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该为此感到开心,但总比被宅子里的人讨厌和无视好得多。 “那钟挺有意思的。” 我看着那嵌在黑色墙板里的表盘说道。 “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出现那段音乐和人偶吗?” “是的。北馆重建的时候,我爸特地找人定做的。” 玄儿吹散烟雾,顺着我的视线一同看向表盘。 “不是有一个叫作古峨精钟社的钟表厂嘛。据说我父亲和当时的社长关系很好,便亲自拜托他们设计、制造了这个。” “做得真好——那首八音盒曲叫什么?” “哦,你问那首曲子啊。曲名是《红色华尔兹》。” “《红色华尔兹》?” 我有些不解,对这个曲名以及刚才听到的旋律没有半分印象。 “你不知道也很正常。” 玄儿说道。 “那是我的继母美惟年轻的时候创作的一节曲子。她还创作了另一节曲子,曲名是《黑色华尔兹》。上下午各用一节音乐报时。上午是‘黑’,下午则是‘红’。做得很巧妙吧。” 玄儿的继母、那对双胞胎姐妹的生母,浦登美惟。说起来,方才在音乐室前遇到美鸟与美鱼时,她们曾说过自己的妈妈“很擅长乐器”。看来不止如此,她还有作曲的才华啊。 “好了,时间差不多快到了。” 说着,玄儿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回房间换个衣服,你就在会客厅里休息休息。” “为了那个宴会换衣服吗?” “对,就算是吧。” “那要不我……” “你不用换。这样就可以了。” 玄儿笑眯眯地看着我。 “包括我爸在内的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重要客人。你没必要那么紧张——过会儿见。时间到了,我会来接你。” “——好吧。” 而后,玄儿打开双胞胎姐妹离开游戏室时通过的那扇门,离开了这间房间。我独自回到会客厅,坐在沙发上。野口医生还在那里,单手拿着一个盛有乳白色液体的磨砂玻璃酒杯,盯着打开的电视。 “中也君,你也来一杯怎么样?这是我带来的特产家乡酒,口感不错,很好喝。” 虽然他冷不防向我劝酒,但我还是摇摇头。 “我不太能喝。” “是吗?你才十九岁嘛,身体会越喝越习惯的。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不是这么能喝的。” “野口医生,过会儿您参加在‘达莉亚之馆’举办的宴会吗?”我慢条斯理地问道。 满面通红的野口医生轻轻摇了摇举着酒杯的手,说道: “不去。我可没收到邀请呀。” “但是医生您不是和浦登家族的人一样吗?” “对。我和柳士郎的确是老朋友,相互信任。不过嘛……” 野口医生没有再说下去,而是一口气喝掉了杯中物。我觉得他那副“不要深究”的架势似乎很是抗拒我的疑问。 不知道电视里播放的是什么鬼节目。解说员板着脸,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近来的国际形势。苏联奉行和平共存路线,中苏对立加剧,中东各国局势让人担忧,今后日本在东亚地区的……哎呀,这些真的(仅仅一瞬间,我感到了焦躁)都是发生在我这个世界中的事情吗?这些…… 我又被一种淡化的现实感,以及与之相伴的浮游感所困扰。 2 “我想问问美鸟与美鱼的事情。” 我将视线从杂音喧嚣的电视画面上移开,看向野口医生。 “您是看着她们出生的吗?” “是啊。” 野口医生将酒杯放在桌子上,挺着啤酒肚,深陷在沙发中。他抱着双臂说道: “都快十六年了吧。她们出生在熊本——我的医院里。哎呀,也许作为医生我不应该这么说,但那个时候的确受惊不小。” “难道当时是您负责分娩的吗?” 我随口说出自己的想法后,医生那玳瑁边眼镜之后的眼睛讶异地略略圆睁,说道: “怎么会,当然不是啦。我的专业是外科。分娩由产科医生负责,但当时产科医生也吓得不轻,手忙脚乱地让护士喊我过去……所以,我可是比她们的父亲柳士郎先看到她们出生的哦。” “在日本,像她们那样的连体双胞胎多吗?” “非常少见。据某种观点认为这样的概率是十万分之一,而且其中七成以上不是死产就是出生不久就夭折了。虽然我也具备相关知识,但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呢。哎呀,真是吓了一大跳呀。” 野口医生停顿下来。他喘了口气后,慢慢地捋了捋灰色的胡须。 “不管在哪个时代、哪个国家,都有一定先天异常儿的出生概率。有报告显示,近年来这种概率有增大的趋势。这和人们最近经常谈论的工厂有害废水、大气污染、新药的副作用以及放射性能源等问题有着复杂的关联。因此,老产科医生或多或少地都会碰到这样的婴儿。但是,很少能碰到像那对孩子那样的完全H型双重体……” “H型双重体?” 我没有听过这种说法,并不太明白。野口医生向上推了推眼镜,轻轻地哼笑一声。 “那个是专业术语,是‘连体双胞胎’是俗称。在母胎内,双胞胎两个个体的某个身体部位结合并发育下去。这种的畸形被称为‘双重体畸形’,进而还可以分为‘对称性双重体’和‘非对称性双重体’两类。 “所谓‘非对称性双重体’,就是指其中一个个体发育不良,与另一个个体结合时,犹如寄生其上,比如只能长出从胸部以上的上半身,或者只能自腹部以下长出脚来等许多结合的情况。与此相对,正如你所见,那对双胞胎姐妹的身体各自独立,她们是‘对称性双重体’,而且属于其中的‘H型双重体’或‘X型双重体’。” “除了‘H型双重体’之外,还有其他类型吗?” “是的。” 野口医生使劲地点点头。 “仅仅一个‘对称性双重体’就有各种各样的病例。比如有‘Y型双重体’,以及被称作‘德尔菲畸形’的‘逆Y型双重体’等。” “‘Y型’……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是两个个体的身躯结合在一起,呈Y形。虽然头部和上半身是分开的,共有四个手臂,但下半身合而为一,只有两条腿。而‘逆Y型’则相反,两者共有一个上半身和头部,但下半身一分为二,共有三或四条腿。” 两个上半身两条腿,一个上半身三、四条腿……听着野口医生的解释,我胆战心惊地在脑海中描绘着那些奇形怪状的样子。仅仅如此,就足以让我头晕目眩了。 “‘Y型’最有名的例子便是十九世纪后半期,出生在意大利的乔瓦尼和杰科莫兄弟。而‘逆Y型’最有名的例子是弗兰克·伦蒂尼。据说他有三条腿,其中一条腿可以代替椅子使用。后来,他去了美国,在马戏团、杂耍场表演,还拍了电影,大获成功。他被称作‘三条腿的奇迹’,甚至还被称作‘怪王’——你听说过吗?” 我从来就没有听说过这些人名或传闻。或许注意到了我困惑的表情,野口医生轻轻咳嗽了一下,继续说道: “离题了。总而言之,人们常说的‘连体双胞胎’,指的是‘对称性双重体’中的‘H型双重体’,就是两个个体的腰部、背部或者胸部的某个地方结合在一起,形同罗马字母H的形状——你知道昌和恩两兄弟吗?” “昌和恩吗?嗯,他们是……” “就是昌·邦克和恩·邦克。这对双胞胎于一八一四年出生在泰国。他们二人就这样面对面、胸骨的剑状突起部分结合在一起。据说他们的父亲是中国人,母亲则是中泰混血。而‘昌和恩’在中文中有‘右与左’的含义。” “右与左吗?” “这对兄弟非常聪明,也很有运动细胞。后来他们巡游欧美各地,进行马戏表演,从而成名。‘暹罗连体人’的称谓就是从那时盛行起来的。” “哎,没错。我也在什么地方读到过这些传闻。” 埃勒里·奎因曾以“暹罗连体人”为标题写过侦探小说,其中有提及昌、恩两兄弟的部分。但是在此之前,我便知道这对兄弟了。上中学时,我曾偶然于图书馆内看到一本名为《惊异的实录故事集》的书,其中涉及相关内容。 “我记得他们兄弟二人后来分别结了婚,生了很多孩子吧?” “他们四个人一共有二十二个孩子。关于他们夫妻四人还有个古怪的插曲。据说他们的妻子闹别扭,从而致使两对夫妻分居。那对双胞胎以三天为期限,来往于两个家。最后,他们一直活到六十岁左右。据说昌·邦克因肺炎先行死去,四小时后恩·邦克也一命呜呼。” “真不愧是野口医生,知道得真详细。” “你过奖了。十六年前,当我亲眼看着那对刚刚出生的双胞胎后,我才着手调查了许多相关内容。” 上半身靠在沙发上的野口医生向前坐了坐,伸手拿起放在桌子上的酒杯,又倒点酒进去,喝了一口后,更加大声地继续说了下去。 “所以,现在已经非常明了的就是……怎么说好呢……就是美鸟与美鱼那对姐妹的情况非常罕见,可以和昌跟恩两兄弟匹敌。” “匹敌?这话怎么说?” “首先最重要的就是她们的健康状况非常良好。除了身体侧面的腰部有一部分结合在一起外,其他身体机能几乎没有任何问题。虽然同样是‘H型双重体’,根据结合的部位和深度,悲惨之极的例子比比皆是。正如我刚才所说,有些生下来便是死胎,有些出生后不久便死了,这样的概率很高。而且就算有些双胞胎可以挣扎着活下来,往往又受到许多疾病的折磨。 “可是这对双胞胎姐妹的结合状态却是——身体侧面相连,但并没有给她们的身体机能带来太多的障碍,她们又没有多少共用的器官。而且两个人还都那么美丽,可以和世界知名的希尔顿姐妹相媲美……” 说着说着,野口医生的嗓门越来越大。他那光秃秃的红脑门晕染出更多潮红,嘴角堆积着白沫,甚至还能看到他的眼睛有点湿润。很显然,他似乎处在一种兴奋状态。 他如此依恋——可以这样说吧——那对双胞胎姐妹吗?虽然当时我有点吃惊,但还是赞同他的见解。 “她们的确很漂亮。” ——我们两人合在一起就是螃蟹。 “我觉得她们很自然地接受了自己以如此形态出生、成长的事实。怎么说呢,正因为如此,她们才那么……” ——我们合二为一哦。 “但是,野口先生。” 我自衬衣的口袋中摸索着香烟。 “我一直在考虑,她们会像昌和恩两兄弟那样,今后一直都只能那样吗?” 野口医生那拿着酒杯的手顿时停止了送酒。他乜斜着眼睛看着我,说道: “你的意思是能否给她们两人做分离手术,对吗?” 我犹豫片刻,默默点点头。医生哼笑一声后,便抿着嘴一语不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声叹口气。 “我觉得从医学及技术角度而言,并不是非常困难。” “也就是说——” “不是做不了分离手术。” 野口医生说道。和刚才的兴奋状态截然不同,他的声音很低,犹如波纹散去的水面般沉寂。他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恼的阴郁。 “据我所知问题不在身体,而在于她们的精神上——唉,不过这或许不能一概而论吧。” 3 从西侧的游戏室隐隐传来八音盒所奏的《红色华尔兹》——晚上九点,这是宣告宴会开始的时间。玄儿怎么还没来? 我正想着,通向走廊的两扇门之中,那扇西门被打开了。来者不是玄儿,而是女管家般的小田切鹤子的身影。 “中也先生,请随我来吧。” “哦……好的。” 我赶紧掐灭手中的香烟,从沙发上站起来。野口医生默默地看着我。 “玄儿呢?” 我问转身走向走廊的鹤子。她没有回头,只是停下脚步。 “玄儿少爷已经在那里了。”她答道,“刚才他吩咐我为你带路。” “——是吗。” 此时,鹤子显得很从容,根本想象不出刚才垂死的蛭山被抬进来的时候,她会那样惊慌失措。她挺着胸,静静地走在前面,带我向走廊走去。我本想利用这个机会问她一些问题,但看样子似乎不行。 我们走到コ字形建筑西侧边的廊上。 这里也放着一尊青铜像,和我刚才在音乐室前看到的那尊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这尊是好几条蛇缠绕着一个半裸的女性。从这个拐角往右转,一直走,就是我和玄儿看完北门回来时经过的那个后门。鹤子在此处向左拐去。 走廊右侧有一扇双开门。里面和东馆一样,有个大厅。厅里也有通向二层的楼梯,最里面则有一扇双开黑门,可以通向西馆的走廊。 “请,走这边。” 鹤子穿过大厅,走到最里面的那扇门前说道。我默默地跟在她身后,脑海中浮现出白天目睹的西馆那黑黢黢的外观。 门对面的走廊基本上与连接东馆和北馆的走廊相同,也是一条用石头建造的酷似隧道般的通道。墙壁、天花板以及地面都砌着黑色石头。 当我正跟在鹤子身后准备踏足这条走廊的时候,不禁“哎呀”一声脱口而出。 走廊一直向前延伸。在昏暗的对面能看见一扇黑色的单开门,但是这段距离比我想象的要长得多。我感觉那要有几十米的距离。这两幢建筑之间竟有这么远吗?这让我感到很迷惑。但等我实际走过去的时候,才明白那是自己的错觉。 这个走廊故意建成令人产生错觉的样子。 首先,与面前这扇双开门相比,走廊对面的那扇单开门无论是高度还是宽度都小一号,也就是说造得更小。而且整个通道也相应地被建造成前窄后宽的形状。 无论两边墙壁的高度,还是顶部和地面的宽度,都是越往前越窄。墙壁上方的采光窗户也一样,越向前越小。而且,窗户和窗户之间的间隔亦是如此。总之,通过这种特殊的整体构造令人产生远近错觉,自北馆看向西馆就会产生比实际大几倍的距离感。 据说在十七世纪的巴洛克时代,有许多建筑中都采用了这种令人产生错觉的建筑手法。即便在日本,在通往茶室的甬道中,建筑师也经常利用这种手法令人产生远近错觉。 从建材为石头这一点来看,这个走廊是北馆翻建时才建造的。或许这种令人产生幻觉的建筑手法也是那位建筑师中村提议的。或是连接旧北馆与西馆的通道原本就是如此精心设计而成的,如今不过是重现旧日的风貌罢了。 无论如何,这种建筑风格到底蕴含着什么意味呢? 如果非解释不可的话,恐怕是突出隔离感吧。 西馆是这处宅邸的“深处”,“某种意义上的中心”,亦为“核心”之地。为了强调如此重要的西馆与其前方的北馆之间本应“隔离”开来,才会有这种视觉差吧—— 这个宅子本来就和我们日常世界相隔很远。这不仅仅是单纯的地理位置问题,而是所有的一切都与我们的常识相去甚远——如同合成怪兽的外观、黑黢黢的内饰,以及生活在这个宅子里的人…… 在这样的宅子里,西馆——“达莉亚之馆”则处在更加孤立的“深处”。说得夸张一点,这西馆或许是一个日常世界的理论和法则完全无法相通的“异界”。要想到达这个“异界”,就必须经历一种“仪式”,那就是穿过这条让人产生距离幻觉的通道…… 我跟在鹤子身后胡思乱想着,向前窄后宽的隧道走去。 实际走过去时,我才发现这条走廊最多七八米长,尽头的单开门也比普通的门低矮狭窄。 穿过走廊尽头的门,展现在眼前的是一扇普通大小的双开黑门,其上附有门楣的这扇黑门看上去似乎是这个西馆的昔日入口。 门内是个有楼梯的宽敞大厅。这里比北馆更加安静,微微散发着旧木材和灰尘的气味。光线更加昏暗,各处都是或浓或淡的黑暗。 很快,我就发现光线之所以昏暗与照明有关系。这里的光源不是电灯,而是墙壁上的烛台——烛台之上插有几根燃烧着的蜡烛。 这个房间里不是没有电,自天花板垂落而下的吊灯黑影抬头可见。只是无意开灯,用蜡烛照明而已。或许因为今晚是“达莉亚之夜”的缘故吧。 “请小心脚下。” 说着,鹤子走向大厅中央的楼梯。 “宴会厅位于二楼。” 我随鹤子走上铺有黑色绒毯的宽阔楼梯。 走到正面墙壁尽头,楼梯成直角向左拐,而后一直延伸到二楼走廊。这条走廊上的照明也只有烛台上的蜡烛。一旦亲眼得见自己的身影随着烛光摇来晃去,就忍不住觉得非常恐怖。那时,外面再度传来轰隆的雷声,我虽然不觉得热,可手掌上满是汗水。 “就在这边。” 鹤子停下脚步,推开走廊上的其中一扇黑门,回头看向我说道。 “请进。” 我听话地慢慢走进去。这昏暗的屋子内空无一人。 “这里是休息室。宴会厅在那边……” 说着,鹤子指指入口左手方向一扇双开门。她走了过去,轻轻拧开把手说道: “我把中也先生带过来了。” “请进来吧。” 门内立刻传来应答声。那是浦登柳士郎的声音吗? “中也先生,请。”鹤子从门前退下,伸出一只手,催促道,“请这边。” “谢谢。” 我走向宴会厅的门。正准备用汗渍渍的手握住门把手时,我不禁回头看了一下鹤子。只见她站在通向走廊的门旁,岿然不动地望着我。 怎么回事? 一瞬间,我脑海里浮出这样的念头。 她端庄的脸上毫无表情,直勾勾地盯着我的手。那眼神,那目光……非常锐利,让人胆寒。那看起来似乎非常憎恨我般的眼神…… 她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 厌恶?不,是羡慕或嫉妒吧……还是…… “那我就告辞了。”鹤子避开我的视线,冷冷地说道,“希望你能得到达莉亚太太的祝福。” 很快,鹤子的身影仿佛融入走廊上的黑暗中般消失不见了。我无意识地叹口气,再次握住门把手——此时,沉闷的雷声再度响起,仿佛要鼓起我心中聚积的不安一般。 4 当我走进只有微弱烛光的房间,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黑暗中的那位异国美女的身姿。 犹如自背景色流淌而出一般垂至胸前的黑发,眼神锐利的双眸,那眼珠是深褐色的,病态般惨白的肌肤,高挺的鼻梁,尖尖的下颚轮廓。很明显,她不是日本人。那涂着鲜艳口红、线条优美的唇畔浮现出美丽、性感、妖艳的微笑。 ……啊,她就是…… 我站在正面墙壁前,抬起头出神地看着那幅硕大的肖像画。 她就是……达莉亚吗?那就是以她名字命名西馆、浦登达莉亚年轻时的肖像吗? 她是第一代馆主浦登玄遥从意大利带回来并与之成婚的女人。她是玄儿、美鸟与美鱼两姐妹以及阿清的曾祖母。说实话,漂亮的美鱼与美鸟两姐妹和画中的女人还真有几分相像。 画中的美女穿着黑色长裙坐在安乐椅上,两手叠放于膝盖处。随着烛光摇曳,她的表情似乎也在发生微妙的变化。她那褐色的目光仿佛带有某种能够射穿对方的魔力,那鲜红的嘴唇似乎就要张开,讲述这个世界的一切秘密…… “欢迎。” 昏暗中,传来浦登柳士郎的低沉声音。这声音犹如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一样。我似乎刚刚摆脱魔法,环视室内一圈。 我觉得房间里似乎有淡淡的白烟,应该是什么地方点着香,那气味闻上去酸酸的、甜甜的,好像还有点苦,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浦登家族的人全都围坐在房屋中央的晚餐桌旁。从我进门的角度看,柳士郎坐在长长的桌子最里端的右首方向。和去南馆时一样,他依然穿着黑色服装,只是换了深红色的领带。 “请吧。请坐那边。” 宅子的当家人说着,用手指了指他的正前方。 隔着桌角,坐在我座位左边的是玄儿。他也和柳士郎一样,换穿黑色西装,系着和父亲同样的深红色领带。自从春天和他认识以来,我还是头一次看见他系领带。 “中也君,这是你的座位。” 玄儿冲我招招手。 即便听到友人的声音,我还是觉得身心紧张。我关好门,向柳士郎鞠躬行礼后,走向指定的位置。我一定走得摇摇晃晃的吧。 我坐到高靠背的黑色椅子上,玄儿轻轻对我说道: “对不起,刚才走不开,所以才拜托鹤子太太带你过来。” “没什么。” 我低下脑袋,摇摇头,不禁想起刚才在邻屋时的鹤子的眼神。接着,我抬起头看看玄儿,也许是烛光的作用,他那本来就苍白、瘦削的脸颊显得更加苍白,宛如病入膏肓一般。 美鸟与美鱼两姐妹并列坐在玄儿身旁。她们也换下了和服,换作鲜艳的红色洋装。当然,那裙子是按照这两个连体双胞胎的尺寸特制的。 在美鸟与美鱼身旁,有个女人纹丝不动地靠在椅背上。她就是这对双胞胎的母亲美惟吗?在座的人当中,只有她是我初次见到。 ——妈妈她呀…… ——生我们的时候,妈妈受了很大的惊吓。 她穿着与肖像画里的女性相同的黑色长裙,身材纤细,脸庞被长发遮住。从我这个角度无法看得非常清楚,但大致能看出她皮肤白皙、容貌清秀。 ——从那以后一直……时至今日她依旧活在惊吓中。 她目光呆滞地看着空中,似乎没有意识到我的加入。看那样子,她完全心不在焉。 “今晚——九月二十四日的晚上,我们又相聚在这里。” 浦登柳士郎缓缓地说起来。 “今晚是‘达莉亚之夜’。就在这个晚上,我们的母亲达莉亚于遥远的异国诞生。三十年前,还是在这个晚上,她留下遗愿离开人世——今年的‘达莉亚之日’又来到了……” 长桌上放着两个黑黢黢的烛台,每个烛台上面插着几根蜡烛,所有的蜡烛都是刺眼的大红色。周围的墙壁上也有几个烛台,上面的蜡烛也为红色。 我突然想到房间里的气味说不定是从那些蜡烛上散发出来的,也许蜡烛里面添加了一些香料成分,所以…… 玄儿的对面坐着望和与征顺夫妇。望和比征顺坐得更远,他们的儿子阿清坐在两人中间。在南馆走廊上相遇时,阿清还戴着贝雷帽。现在他脱掉了贝雷帽,露着光秃秃的脑袋。他们一家三口也和其他人一样,换上了黑色的衣服。 共有八人——这就是如今住在暗黑馆里,浦登家族的所有成员吗? 我边听着柳士郎继续说着犹如咒语一般的话,边悄悄抬头瞄向左侧上方。肖像画里的美女用锐利的眼神看向这边,唇角露出妖艳的笑容。我突然觉得虽然浦登柳士郎本应为这个场合的“主导者”,但那幅画——确切地说是那幅画中的女性仿佛凌驾其上。 “恐怕诸位都已得知……” 说着,柳士郎慢慢地环视一圈。很快,他那浑浊的视线直直地盯着我没有移开。 “今晚,我们邀请到一位客人来参加这个宴会。” 我赶紧坐直,不知道该有怎样的反应,只能暧昧地点点头。宅子的当家人悠然地抬起右手指向我,说着“重新为大家介绍一下”,随后报出了我的名字。 “由于玄儿的一再要求,今晚中也君受到了邀请。原则上,只有继承玄遥及其妻达莉亚血统的浦登家族的人,以及他们的配偶才有资格出席‘达莉亚之夜’的宴会。但以前我就考虑有时也应允许例外。过去,我也曾想创造这样的机会,所以——” 柳士郎将视线从我的身上移到我的邻座玄儿身上。 “这次,玄儿提出这样的请求。经过确认,我决定破例。” 柳士郎再度缓缓环视一圈。 “有人反对吗?” 他问道,那语调依旧令人不敢提出异议。没有任何人作答。 我又抬头看看墙上的肖像画。我觉得那女人含笑的鲜红嘴唇似乎微微一动——这肯定是我的心理作用——我不知道她说的是“同意”,还是“反对”。当然,她是不可能开口说话的。 那股令人觉得匪夷所思的酸酸甜甜,似乎还带点苦的气味依然在昏暗之中弥漫。我觉得这股气味越来越浓,仿佛从鼻腔渗入气管、肺部……不,是直接渗入脑内。无规则摇曳的烛光与这气味一起,令我心神恍惚起来。 ……啊,这里是(……这里是)…… 盘踞于心中的不安深处,突然冒出这样的疑问。在这种状况下,产生如此反应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里是……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呢?我在这里做什么(……做什么)?在这里即将发生什么事呢(……发生什么)?我到底会怎样(为什么会这么想……)? “好了——” 浦登柳士郎的声音再度响起。 “今晚的宴会现在开始!” 5 宴会的气氛本该轻快热闹,但恰恰相反,自始至终肃穆沉重,令人产生犹如仪式般严肃的感觉。 当柳士郎宣布宴会开始后,没有任何人说话。每个人拼命保持着沉默。有人看着烛台上的蜡烛,有人埋头看着桌子,有人看着墙上的那幅肖像画,还有一些人始终注视着当家人的一举一动——我就是其中之一。 这样的沉默持续了多长时间呢?我觉得有好几分钟之久,又觉得不过短短几秒。总之,当时我几乎失去了正确的时间感。 柳士郎不慌不忙地将双手抬到胸前,拍了拍巴掌。一下,两下。那似乎是个暗号,令通向休息室的双开门吱嘎一声被推开,一个人从那里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我好不容易才忍住没让自己喊出声来。 ——进来的那人竟是“影子”! 就是白天我在庭院中见过的那个“活影子”。这人全身裹在类似西方修道士那种宽大的黑衣之中,衣服上还带着帽子。白天我看见的肯定就是这种类似斗篷的衣服。 “他是鬼丸老?” 我凑到玄儿耳畔,低声问道。 “是的。”玄儿稍稍点下头,在我耳边嗫嚅道,“那个人的基本工作是守墓——就是看守那个‘迷失之笼’。在‘达莉亚之夜’的这个宴会上,原则上禁止宅子里的用人进入这个房间。但有个人例外——就是他,鬼丸老。” 这个老用人已经快九十高龄,从玄遥时代开始,就一直在这个宅子里做工。 尽管现在已经弄清此人的真面目,但在我看来眼前的这个人还是像“活影子”。或许这和他的着装有关系吧。明明身在屋内,他竟然还带着帽子。 随着衣服摩擦的声音,这个老用人走进屋内。由于那件宽大黑衣的遮掩,除了能看出他有点驼背、个头不高之外,我根本弄不清他的体形,也看不到被帽子遮盖住的长相。 我突然意识到一点—— 这位被称作“鬼丸老”的用人究竟是男是女?玄儿从未提过那人的性别,他还说过不知道鬼丸老的全名…… 这个老用人先走到房内,将身影融入柳士郎身后的暗影之中。很快,他又回到桌旁,手里捧着一个形状有些怪异的硕大红色罐子。 柳士郎拿起倒立于桌子上的酒杯,放在黑色杯垫一角。老用人一手握着罐子的瓶颈处,一手扶着罐子的下方,开始向当家人的酒杯中倾倒起来。倒入杯中的是与罐子一样赤红的液体。那似乎是红葡萄酒。 身披黑衣的老用人按照顺序,默默地给每一个人的酒杯中倒上酒。继柳士郎后是美惟、美鸟与美鱼、玄儿,最后轮到我。 老用人走到我身边,但由于其脸部被黑色帽子遮掩,除了能稍稍看到嘴角的皱纹之外,我还是无法看清他的长相与表情。可我又不能刻意地盯着老用人看个没完,只好僵直地坐在椅子上,默默地看着自己的酒杯渐渐装满酒液。 酒罐由红色毛玻璃制成,形状有点怪。从远处看,觉得它根本不是左右对称的,表面坑坑洼洼。靠近一看,终于明白它的形状像什么了——人的心脏。 吃惊归吃惊,可我还是能够理解的。在基督教中,葡萄酒即“圣子之血”。因此,将酒装在心脏造型的罐子里,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很快,所有人的酒杯都被倒满了。鬼丸老将罐子放在桌上,再次退到房间内柳士郎身后的暗影之中。今晚,这个老用人的工作就是负责给宴会上的人斟酒吗? “来——”柳士郎将杯子举到面前,对众人说道,“先干杯,而后敬酒——” 众人都举起各自的酒杯。美惟依然愣愣地看向空中,纹丝不动。邻座的美鸟催促母亲快点儿举杯,而后自己也举起了杯子。我也仿效他们,拿起了自己的酒杯。 “九月二十四日——这一天,是我们的母亲达莉亚诞生的日子,让我们共同为她庆祝。这一天,是我们的母亲达莉亚逝世的日子,让我们共同为她哀悼。” 柳士郎的话听上去越来越像咒语。 “我们接受达莉亚的恳切愿望,信任她的遗言,直至我们的永远。我们远离阳光,悄然隐身于这个世界上存在着的黑暗里……我们将生命永存。” 柳士郎将杯子举得更高,放声大喊道: “愿达莉亚祝福我们吧!” 其他人也高高地举起酒杯,异口同声地喊道: “愿达莉亚祝福我们吧!” 他们的声音整齐划一,在昏暗的房间里回荡着。 “愿达莉亚祝福我们吧!” 柳士郎又重复一次。 “愿达莉亚祝福我们吧!” 其他人跟着附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举杯的手变得僵硬。不安与疑惑在那半恍惚半清醒的心神中扩散开来。 这是——这个宴会是怎么回事?现在,他们在这里到底进行的是什么“仪式”呀? 但是当时的气氛根本就不容我细想。 众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就连十几岁的美鸟与美鱼,以及刚刚九岁的阿清亦不例外。 “中也君,你也快喝吧。” 身边的玄儿命令道。 “把它全部喝完!” 我心生疑惑地将酒杯送到嘴边。那葡萄酒闻上去很香醇,我索性将那酒一口气灌入喉中。 “太好了。” 我听见玄儿喃喃低语。 刚刚灌入腹中的红酒有点甜,口感不错。但是味道有点怪,和我以前喝过的不一样。感觉有什么东西粘在舌头上,糙糙的,有点铁锈的味道…… 我感觉到酒精在胃里被快速吸收,开始在全身的血管中循环,亦察觉出我开始心跳加速。弥漫在房间里的那股香味更加浓厚,刺激着我的鼻腔,一直渗入大脑深处。我的脸发烫得厉害,就连坐在原位都会觉得视线摇摇晃晃。 鬼丸老再次自昏暗中现身,重新往众人的空杯中添酒。很快,我的酒杯又满了。玄儿淡淡地笑着看向我。 “中也君,干杯!” 说着,他用自己的酒杯轻撞了一下我的酒杯。 “愿达莉亚为我们祝福。” 长长的晚餐桌上放着好几个黑色的硕大餐盘,里面堆放着许多薄薄的面包片。喝完第二杯酒后,玄儿欠起身,将手伸向那餐盘。他拿了几片面包,放在小碟子里,递给我说“吃吧”。 “啊……谢谢。” 我看看四周,只见所有人都从大餐盘中拿起面包片,涂上黄油之类的东西吃起来。每人面前的餐具垫上,各放有一个带盖子的黑色容器。有些人正准备打开盖子,取出里面的东西。 我先接过玄儿递过来的小碟子。 那面包看上去也没什么特别,是很松软的法式面包。可能是在这里新鲜出炉的吧。 “涂上这个吃比较好。” 说着,玄儿把一个打开盖子的黑色小瓶递给我。 我用瓶子附带的木勺捞了一点瓶内物——这不是普通的黄油,而是类似于酱的茶色黏稠物。我本想闻闻味道,但房间里的那股香味令我失去嗅觉。我觉得这肯定是以天然黄油或者人造黄油为基础制作而成的东西。 于是,我撕下一块面包,涂上那玩意儿,正准备往嘴巴里送时—— 我感觉到了异样的氛围,不禁停下动作,抬起头。 那异样的氛围正是“视线”。 所有围坐在桌边的浦登家族的人——心不在焉的美惟除外——齐刷刷地看着我。柳士郎、美鸟与美鱼、玄儿、征顺与望和,以及阿清,他们全都看着我的手,看着我的嘴,那眼神犹如锥子一般扎人。 为什么这样…… 尽管我感到恐惧,但尽量做出淡定的样子,将面包塞进嘴里。那涂在面包上的酱一般的茶色东西非常咸,还稍稍有些腥味,无论如何都不算好吃。 我看看玄儿,问道: “这是什么东西……” “吃不惯?” 玄儿一本正经地问道。 “也许是不太好吃吧。” “没有啦……不过,这个是……” “中也君,再喝点汤吧。” “中也先生,请喝。” 美鱼从玄儿身边探出脑袋,向我笑眯眯地劝道。接着,美鸟亦探出头来,说道: “中也先生,请喝。” 随后,两人轻笑起来。 “妈妈,你也要喝呀。” 美鸟向身边发呆的美惟说着,替她拿起容器上的盖子,帮她拿好勺子,然后催促着“妈妈快喝呀”。 我无意识地瞥向坐在父母中间的阿清。此时,他那由于原因不明的怪病而皱纹密布的脸上,露出寂寥、哀怨的神情。当我们视线交汇时,他大吃一惊,赶快垂下眼帘。 “阿清,你还好吗?” 望和将手放在看上去比她还要苍老的阿清的肩上。 “阿清,你还好吗?你还好吧?” 阿清一语不发,有气无力地点点头,然后慢慢地拿起勺子,打开那个黑色容器的盖子。 “你还好吧?吃得下去吗?阿清,吃得下去吧……” 我看看放在自己面前的那个容器。玄儿还在劝我“再喝点汤”。这个容器里装的是汤啊,但那究竟是什么样的汤呢? 我毅然决然地掀起盖子。一股热气冒出来的同时,我闻到香辣调味料的刺鼻味道。我拿起放在餐垫一端的大木勺,慢慢地搅拌起来。 这种汤我从未见过。黑红色,黏糊糊,汤头熬个稀烂,没入黏稠汤体之中。我觉得那与其说是汤,倒不如说是焖过火的杂烩。 但此时我犹豫也没办法。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汤,但反正不会有毒,吃不死人的…… 我安慰着自己,重新拿起勺子。但是—— 当我舀了一勺汤,正准备喝的时候,又感觉到气氛不对。 我举着勺子抬起头。只见众人——除了美惟——的视线和方才一样,都集中于我身上。柳士郎、美鸟与美鱼、玄儿、征顺与望和,以及阿清。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真心觉得恐惧,于是将勺子原样放回容器中。顿时,场面有点骚动。我用余光瞥了瞥玄儿,只见他眉头紧缩,直勾勾地瞪着我,眼珠子都快要飞出来一般。 很快,于奇妙的骚动声中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仿佛令整个昏暗的房间共振起来。 “给我喝下去!” 这是柳士郎的声音。 “不准犹豫,喝下去!” 他浑浊的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那表情、那声音都充满了威严感,令我无法违抗。 “把那个喝下去。” 柳士郎用同样的声调再度命令道。 “在这‘达莉亚之夜’、这个‘达莉亚之馆’内,在达莉亚的守护与许可下,在众人诚挚的祝福下……” 我仰面看着墙上的肖像画。“在达莉亚的守护下”就是“在这幅画前”的意思吗? “毫不犹豫地喝下去!” 柳士郎再度重复道。 “喝下去!” 其他人也开始附和起来。 “喝下去!” “把那肉吞下去!” ……肉? 方才,我的确听到了“肉”这个字眼。这究竟…… “喝下去!” “喝下去!” 我感觉自己要是不喝下去,他们会一直说下去。不管愿意与否,我只能照他们的话去做了。 我重新拿起勺子,紧紧闭上双眼,然后将那个黑红色、黏糊糊,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的汤灌了下去。 汤里加了不少香辛料调味,但与刚才涂抹在面包上的糊状物一样,一点都不好吃。总的感觉就是非常咸,还有点腥。汤头吃下去糙糙的,就像是吃了浸泡在盐水里的碎纸屑一样。 我实在受不了,将杯中剩下的葡萄酒含入嘴中,和汤一起灌进喉咙里。与此同时,我还胆战心惊地注意着众人的反应,他们的视线依然盯着我的手与口。 “喝下去!” 柳士郎再度重复道。接着,又有几个人跟着附和。 看样子如果我不把汤喝完,他们似乎不会善罢甘休。我索性自暴自弃,再次将勺子伸入容器中。 6 葡萄酒、面包与汤。 看来,宴会上就准备了这三样饮食。算上涂在面包上的糊状物也不过四样。剩下的就只有杯中的清水了。 一开始,我以为还会有后续的菜肴送上来。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似乎没有丝毫上菜的迹象。负责斟酒的鬼丸老一直站在房间深处,只要有人的酒杯空了,他就会拿着那个心形的罐子将空杯注满。年少的阿清喝完第二杯酒后,终于换成喝水了。 我终于喝完了汤,又吃了几片面包,喝了几杯葡萄酒。与其说我很长时间没有这样喝酒,倒不如说我几乎头一回这样喝酒。上大学后,我参加过几次学生聚会,但从未如现在这样接二连三地喝。最多也就喝几杯啤酒。我总觉得按自己的体质,无法喝那么多。 但今晚的情况有所不同。 我觉得或许自己完全被那种非同寻常的氛围给镇住了。深山老林的怪宅,居住于此的谜样一族,这场特殊的夜宴,犹如秘密仪式般异样…… 摇曳的怪异烛光、弥漫的奇异香气、莫名其妙的料理、秘而不宣的馆主乃至其家人的言行……玄儿亦如此。昨天,通过一连串的事情,我稍稍看到玄儿的另一个侧面。那是今春与他相识后,从来没有发觉到的另一个侧面。而在这里,在这个诡秘的宴会上,他的另一面却完全暴露出来了。 方才,在我想喝汤又没喝的时候——那时,玄儿的表情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之中。我从未见过他表现出那样的不满与不快。 当柳士郎命令我“喝下去”的时候,玄儿亦与其他人一样,诵咒般地重复着那句话。那声音听上去犹如中邪一般。玄儿可从来没有用那种声音和我说过话。 ——住在这儿的人都被那玩意儿蛊惑了…… 对了,那位自称“具有现代科学主义精神”的首藤伊佐夫曾经这样评价宅子里的人。 ——玄儿亦如此。 玄儿到底为什么要让我参加这个宴会呢?柳士郎在宴会一开始曾提到“有时也允许例外”,但他们为什么单单挑我做这个“例外者”呢?到底是为什么…… 喝了太多葡萄酒,酒精的确让我的身心失去了平衡感,我的意识越来越陷入一种朦胧状态。我丧失了思考力,却对声音敏感起来。我感觉房间里到处都有人在窃窃私语。我眼前晃动得厉害,觉得坐在椅子上的整个身体犹如在波涛中颠簸一般。 围坐在桌边的浦登家的大多数人只管吃面包、喝汤,喝葡萄酒。 美鸟与美鱼忙着照顾依然发呆的美惟。望和则一直担心着阿清。征顺不时低下头喃喃自语。柳士郎时不时交叉双臂,用那浑浊的眼眸慢慢地环视众人。而墙上那幅肖像画中,年轻的达莉亚带着妖艳的笑容,聚精会神地俯瞰着他们。 “中也君,怎么了?你不喝了吗?” 玄儿问我道。他也喝了不少酒,眼睛充血发红,让人觉得害怕。 “是啊,我已经……” 我用手掌盖住酒杯,无力地摇摇头。仅仅如此稍稍动一下,就令我顿时觉得天旋地转。 “我说……玄儿。” “什么事?” “那个……洗手间在哪里?” “欸?你不舒服吗?” “不、不是的。” 我已经相当醉了,但不可思议的是我没感到恶心和烧心。 “只是想去方便一下。” “是吗?那就好。” 玄儿用力揉了揉充血的眼睛。 “洗手间在楼下。我带你去……” “由我为您领路吧。” 从我的斜后方传来一个声音,打断了玄儿的话。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声音。粗糙沙哑,性别难辨。 “我来为您领路。” 不知什么时候鬼丸老走了过来,站在我的身后。 “请您跟我来。” 说着,那个穿着黑衣的老用人向我正后方的门走去。这扇门并不通向刚才的休息室,而是直接通到走廊上。 见玄儿用眼神示意,我惶惶然站起身来。此时,平衡感和运动机能比我想象中更加迟钝。我踉踉跄跄地穿过房门向外走,却差点儿跌倒。我好不容易才站直了身体,跟在步伐犹如滑行般的鬼丸老身后,走到昏暗的走廊上。 我们在大厅前向左拐去,沿着走廊一直向前走。至走廊尽头后向右拐去,最里面有通向一层的备用楼梯。鬼丸老迅速回头看了我一眼,而后默默地走下楼梯。我几乎整个人靠在楼梯的扶手上,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 洗手间就在楼梯旁边。 “在那边。” 鬼丸老嘶哑地说着,指了指洗手间的门。那时,自他那宽大的黑色袖口中露出一只干瘦的手,用“皮包骨”来形容也毫不为过。但是仅仅以手的外形,以及走路姿势等方面来看,依旧很难判断这个老人的性别。我突然觉得这位老人是一种无须区分其性别也无所谓的个体。 我上过厕所,洗了洗手。洗脸池附近没有镜子,无法看到自己此时的样子。我没有感到脸颊发烫,亦无呕吐感,但也许自己的脸色苍白无比,还和玄儿一样眼睛充血。 从洗手间出来后,我借助着微弱的烛光,独自回到走廊上……在走廊尽头左拐,一直走,而后向右拐,来到第二扇黑门前。 我心神恍惚地想象着屋内的情景,握住了门把手。然而,不知为什么门把手转不动。我握着门把手推推门,那扇门却纹丝不动,无法打开。 门上锁了? 我不知所措。 怎么回事呢?刚才我和鬼丸老离开房间后,有人把门锁起来了吗?明明知道我马上就回来,究竟为何要这样做呢? “玄儿!” 我大声喊道,边喊边使劲敲着那扇黑色门板。与此同时,屋外传来低沉的雷鸣声。 “怎么回事呀?请开开门。” 此时,一只手从旁边猛地抓住我的手腕。宽大的黑色袖口。苍白干瘦的手……是鬼丸老吗? “请您住手。” 嘶哑的声音回荡在昏暗之中。 “这里不可以。” 我被弄得莫名其妙。 “欸?门打不开呀,所以……” “这里不可以。” 鬼丸老又强调一遍。 “但是——” “不能靠近这个房间。” “但这里不是……” 我依然没弄清状况,重新握住了门把手。那黑色兜头帽下满是褶皱的嘴巴动了起来。 “您弄错楼层了。”这个老人正颜厉色地说道“宴会厅在二楼。” “……啊?” 尽管我醉得不轻,但也明白自己做了一件傻事——竟然没有上楼。从洗手间出来后,我只是按照与来时相反的顺序,在走廊上走了回来。这么说来,这个房间位于宴会厅的正下方。这样一想我才意识到,现在被我握住门把手的这扇门是单开门,而宴会厅的那扇门嘛,我记得是双开门。 “请往这边走。快,请这边走。” “啊……对不起。” 鬼丸老转身向走廊走去,我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 “刚才那间屋子是做什么用的?” 我问道。 “为什么不能接近?难道有什么……” “您这是在向我提问吗?” 鬼丸老猛地停下脚步,反问道。我暧昧地“嗯”了一声,这个老用人背对着我说道: “那扇门已经被锁了十几年,禁止任何人进入那个房间。” 锁了十几年?我的脑海中自然地浮现出“打不开的门”“打不开的房间”之类的字眼。同时,我随口问道: “为什么锁上房间不让人进入呢?” “您这是在向我提问吗?” 鬼丸老再度反问道。 “嗯……是的。” “我非回答不可吗?” “不是的……那个,是的。” 虽然我醉醺醺的,意识模糊,但反而难以抑制住好奇心。 “那是什么房间?” “那曾是玄遥老爷的书房。” “浦登玄遥先生的……那里发生过什么事儿吗?” “我非回答不可吗?” “——是的。” “那么……” 这个身着黑衣的老用人依然背对着我,淡淡地回答道。 “在那个屋子里发生过毛骨悚然的事情。距今十八年前的九月二十四日——‘达莉亚之日’的那个夜晚……” “毛骨悚然的事情……是什么事情呀?” “玄遥老爷就在那间书房里惨遭杀害。卓藏老爷于同一晚,在另一个房间里自杀了。自此,那个房间就上了锁,作为禁忌之地被封了起来。” 7 我记不清当晚的宴会是何时结束的。 当我上过厕所返回宴会厅后,烛光下的房间里依然飘散着不可思议的香味。浦登家族的人依然在墙上肖像画的俯瞰下,静静地吃着面包,喝着葡萄酒和汤。我又被灌了几杯酒。只要稍稍动一动身体,就会觉得天旋地转。耳中响起本不应有的越来越多的嗫嚅声。混沌的脑内交织着各种各样的黏滑声线,自闭性重复着不得要领的自问自答。我突然觉得身边的那个好友非常可怕。而那对忙着照顾“依旧活在惊吓中”的妈妈的连体双胞胎的声音,竟然和《吉诺希安》的旋律重叠在一起。我突然觉得她们的微笑中充满“女人味”的妖艳。那个隔着餐桌坐在对面的当家人则突然变成了可怕的牛头怪物。望着那苍老的少年与他的妈妈交谈的样子,我突然很想大哭一场。而少年的爸爸则突然向我提问道: “你读过宫垣叶太郎的作品吗?” 知道的人自然清楚宫垣叶太郎是个侦探小说家。但他问得过于突然,还是让我吃了一惊。或许他从玄儿那里得知我喜欢看侦探小说。 “我有《冥想诗人的家》的签名本呢。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拿给你看看。” “我想看。” 作为宫垣叶太郎的处女作,《冥想诗人的家》是著名的长篇小说。现在已经绝版,很难得到。我一直想看这本书,但很难见到它。 “那明天我拿给你看。” 少年的爸爸——浦登征顺说道。 “对了,也不一定急于明天。今后机会多得很。” 就这样,宴会终于结束了。我记得自己喝得酩酊大醉,几乎辨不清东南西北,只能在玄儿的搀扶下,走在昏暗的走廊上。我还记得玄儿曾问了我好几次——“没事吧,中也君?”但我却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回答的。我记得自己口齿不清地问了许多,却想不起问了什么、如何问的,当然我也想不起来玄儿是如何作答的。 夜越来越深,被风雨声、雷鸣声以及黑暗所包围。不知何时,鬼丸老不见了。我似曾见过鹤子。对了,在北馆的走廊上似乎遇到过那个叫作“江南”的(名叫江南的、那个……)年轻人(他从塔上坠落下来……但为什么会坠塔呢?一瞬间,又产生了那样的疑问)。他摇摇晃晃地从对面走过来,走在石质建筑的冰冷走廊上。我似乎记得玄儿问那青年在做什么,但他却默默无语、满脸困惑,视线游离。 玄儿肯定一直送我回到东馆二楼无疑。我没有换衣服,一头栽倒在床上。那时,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那个因为事故而身负重伤的驼背蛭山。现在,在南馆的那个房间里,他是如何备受煎熬的呢?煎熬……那是单向通至死亡的煎熬。煎熬的结局就是死亡。死亡即空吗?只有空才是现世的唯一永恒吗?据说在西馆那个“打不开的房间”里,第一代馆主玄遥遇害身亡。他究竟是被怎样杀害的?是谁害死了他?为什么非害死他不可呢?我记得卓藏是玄儿的外公。据说这位卓藏先生在玄遥遇害的同一晚自杀身亡了。玄遥与卓藏死后,是被安葬在庭院中的那个墓地内了吗?那个墓地称作“迷失之笼”……为什么“迷失”呢?谁会“迷失”呢?为什么是“笼”呢?那是用来做什么的“笼”呢…… ——请吃。 ……啊,这是美鱼的声音。 ——中也先生,请吃。 这是美鸟的声音——这对美艳的畸形双胞胎是完全的H型双重体,可与昌、恩两兄弟媲美。 ——不要犹豫,吃下去! 众人附和柳士郎的声音。 ——吃下去! 于“达莉亚之夜”、“达莉亚之馆”内,在达莉亚的守护与许可下,在众人诚挚的祝福下…… ——把那个喝下去! ——把那肉吞下去! 肉……呀,那真是“肉”吗?那是什么肉?我吃了那肉吗?他们到底让我吃了什么呀?而且,我…… ……在风雨雷鸣声中,我不知不觉地进入梦乡。我睡得很死,仿佛被吞没到无尽黑暗的深处。 |
||||
上一章:第十章 | 下一章:间奏曲 三 |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