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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奏曲 三暗黑馆事件 作者:绫辻行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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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裂的“视点”带有很大的随意性,各自不规则地不断沉浮着。 现在,本应成为“视点”主体之物尚处于昏暗的混沌中,无法掌握那个在半透明墙壁对面展开的“世界”。有时,感觉、认识以及思考的零星片断会因为某一缘故而变得活跃。但颇具讽刺意味的是作为结果而言,夸大了导致混乱与错误的可能性…… 吞噬一切般蔓延的暗影出乎意料地柔软,然而它依旧冰冷、恶意满盈。 1 又迎来了一个夜晚。市朗独自缩在一角,胆战心惊。 屋外,滂沱大雨下个不停。大风呼啸,听上去像是人的喊叫声。草木沙沙作响。电闪雷鸣。还有那浓重的漆黑夜晚……这个夜晚的一切都让市朗胆战心惊。 市朗待在一个陈旧得称其为“茅舍”都会觉得难为情的木屋之中。这间废屋似乎曾发生过火灾,大部分建筑被烧得差不多了,只有这里幸免。但却放任不管,既没有修缮也没有拆除。 这里太过破落荒芜,令人根本就无法想象当年它原本的风采如何。墙壁上满是裂缝,窗户上没有一块玻璃,地板腐烂脱落,破烂不堪的天花板上到处都漏着水。 在昏暗房间的一角,没有漏雨的一处,残存着几乎快散了架的肮脏木质桌椅。市朗抱着膝盖,坐在那椅子上。每当电闪雷鸣之时,他便把头埋进两腿间,屏住呼吸。虽然天气并不寒冷,但一连几小时,市朗都不由自主地浑身打着哆嗦。 桌上放着一个可折叠的旧灯笼,里面点着蜡烛。拜其所赐,总算没有昨夜那么黑得怕人了。挂在椅子靠背上的帆布包内,有一块吃了一半的法式面包。这样一来,市朗好歹能够填填肚子了——这都是那个男孩子给的。一定要好好谢谢那个男孩子不可。但是,话虽如此…… ……接下来,我该怎么办呢? 市朗无力地叹口气,看了看手表。晚上十一点多。不到一个小时,就又要迎来新的一天——二十五日。 昨天、今天都没回家,自然也没去上学,家里人肯定担心死了。说不定整个村子都乱作一团。如果真是这样,还不如事先把目的地告诉某个人…… 市朗回想道。 自己在湖边停车场上的吉普车货架里度过了一晚……今天上午十点半左右,他从睡梦中醒来。也许身心都相当疲惫了,这一觉才睡得很香,一个噩梦也没做。 醒来后,市朗立刻觉得口干舌燥、饿得要命。耳边传来了敲打在吉普车车篷上的细雨声。他睡眼蒙眬地环视四周——这里是什么地方……现在,我这是在哪里呢……只要想到自己所处的状况,昨晚那种不安和恐惧便再度涌上心头,战胜了饥渴。 天亮后,屋外下起了雨,但基本状况没有任何改观。 雨下得还不是很大。市朗背好包,戴上棒球帽,罩上夹克的兜头帽,胆战心惊地爬下吉普车。天空虽然乌云密布,但毕竟太阳升起来了。市朗从来没有因为白天的日照而这么开心过。 市朗张大嘴巴、仰面朝天,让滴落的雨水润润嗓子,顿时又觉得肚子饿了。要找点填饱肚子的东西……市朗突然想起栈桥旁的黑色石屋。去那里找找,肯定有什么东西可以吃。但是…… 昨天发生的事情,那时的场景又活生生地展现在他的脑海里。 市朗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向屋内窥视时看到的那个异形男。他那看起来病态的、死灰般的脸上露出恐怖的笑容。正当他磨菜刀之时,地震再度发生。 屋内的墙壁和天花板塌了,家具摆设也倒下来……在散乱的瓦砾和玻璃碎片中,那名男子被压在架子下面,痛苦地挣扎着。他浑身是血、表情狰狞,发出野兽般的呻吟声…… 那家伙怎么样了? 市朗明知那人受了重伤,却心生恐惧,逃离了那里。几乎没有救人的勇气——后来,那家伙怎么样了?还被压在架子下面吗?总不会就那么死了吧…… 罪恶感与挥之不去的恐惧感交错在一起,心情复杂的市朗冒雨走向湖边的栈桥。 那时,市朗第一次见到那个湖中小岛。岛的四周围着犹如城墙般高耸的石墙。隔着石墙,那宅子的黑影时隐时现。 那就是—— 市朗不禁浑身哆嗦了一下。 那就是暗黑馆…… 湖边那个屋子的大门半敞着。市朗小心谨慎地走进去。他从门口一直走向那男子倒下的房间。墙壁与天花板崩塌了,瓦砾和玻璃碎片散落一地,这些和昨天目睹的情形一模一样。但是…… 市朗不禁惊叫起来。 没有人。架子下的那名男子消失不见了。 他自己逃脱出去了,还是有人来救他呢? 市朗心中的罪恶感稍微减轻了一些,但恐惧感却急剧上升。 那家伙说不定就在附近,或许还有他的同伙。如果被他们发现了,自己究竟会落个什么下场呢? ——绝不能到那幢宅邸附近去! 市朗又想起奶奶的话。 ——那里有恶魔栖身。 市朗心惊肉跳地环视四周。于是,他发现在入口一侧的台子上有台电话。 市朗冲过去,抓起电话。这下子就可以和家里联系,就可以求救了。 但是,放到耳边的话筒中只传来讨厌的杂音。即便拨号也还是杂音,无法打通。不知是电话本身坏了,还是电话线出了问题。 市朗没有放弃。他挂上电话,又拿起来拨号。但无论尝试多少次,结果都是一样。 就在那时,市朗听到微弱的呻吟声。顿时,他吓得心里怦怦直跳。那是从附近传来的痛苦的呻吟声。 市朗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立刻逃出去,而是走向隔壁房间,偷偷看了进去。那里好像是卧室。房间最里面的窗子一旁放有一张床。屋外的光线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照了进来。而后—— 市朗看到那个发出呻吟声的人倒在床前的黑色地板上。 那人穿着深灰色的衣服,就是昨天看到的男子。背部隆起的硕大肉瘤,令他只能侧身躺着。抱着腹部倒地不起的男人,不断发出痛苦的低吟声。 他自己从架子下挣脱出来,爬到这里后筋疲力尽了吗?他曾经昏迷过去了吗?他伤得怎么样呢? 市朗想喊他,但犹豫不决。昨天透过窗户看到这个男子令人恐怖的笑容……当时那种强烈的恐惧感再次于脑海中复苏,令市朗如鲠在喉,说不出一个字来。 “那、那个……” 市朗好不容易才挤出一点点声音。 “你……” 突然,那男子的身体猛地一动。 市朗顿时惊叫着,飞也似的逃离那个房间。 市朗从建筑物中冲出来,跑向栈桥。栈桥上拴着一艘小船,是小型的摩托艇。 坐这个摩托艇上岛吧,向宅子里的人求救…… 市朗从来没有驾驶过摩托艇。要是有船桨,还能划一划。他边想边扭头看向那个房子—— 只见一个灰色人影摇摇晃晃地从建筑物背后走了出来。市朗再度惊叫起来——天哪!是那家伙!那家伙要追过来了!那家伙来追我了! 市朗忘我地跑起来。他冒着雨,慌不择路地跑到湖边小径上。 跑了一阵子后,市朗回头一看,发现那名男子的身影已然不见了。 ……没事了。安全了。 市朗拼命说服自己。 那家伙受了伤,跑不动的。肯定不会有事的。没事了…… 上气不接下气的市朗边调整呼吸,边望向湖中小岛。此时,他才注意到—— 湖水……湖水的颜色很奇怪。非蓝非绿,亦非灰色。总觉得那湖水有些泛红,一如倾倒许多颜料般,湖面泛起了茶红色。 这湖水原本就是这种颜色吗?还是某种原因致使湖水变成这种颜色(……这种颜色是)的呢? 市朗突然想起若是沿着湖边走一圈,说不定还能找到其他船只。或是……对了!或许还能发现绕过发生塌方的地段,折返回到村庄的道路呢。要是能找到的话…… 雨打湖面、喧嚣不止之时,又传来另一种不同的声响。那是马达的轰鸣声。 市朗惊讶地望向栈桥。这是……刚才那艘摩托艇的轰鸣声吗? 那艘小艇驶离栈桥,驾船者正是那名男子。 一瞬间,市朗觉得那男子驾船来追自己了。很快,他就知道并非如此。那艘小艇径直开向了小岛的方向。 小艇在茶红色的湖面上(这种红的颜色是……)滑行着。马达发出高亢的轰鸣声,船速越来越快,笔直地冲向那黑色的小岛。市朗站在湖边,屏息望着。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令人意想不到。那个高速行驶的小艇既没有减速,也没有掉转方向,而是向那四周都是石墙的小岛上猛烈撞去。 烟雨朦胧之中传来巨大的声响,短短几秒钟,那艘小艇就从市朗的视野中消失了。市朗似乎隐约看到那飘散在空中的黑色碎片,但不知那驾船的男人情形如何。 当时是上午十一点半左右。 2 随后——在自己目击小艇碰撞的事故之后…… 市朗坐在椅子上,抱着腿继续回想。 ……雨势渐渐变大。市朗独自走在湖边小径上,心里已经不再像方才那样恐惧。再也不用担心被那男子追击,再也不必害怕那男子了——尽管如此,市朗所处的基本状况并没有改观。 肩膀和四肢都很沉重。而且,最主要是肚子饿。尽管如此,市朗还是不想回那个湖边小屋去找吃的。 就这样走了一小时左右,市朗正好绕到小岛的后面。就在那时,市朗发现了那条延伸到岛上的桥。 在风吹雨打中,湖水颜色呈现出暗蓝色,看来,栈桥一带的湖水还是因为某种原因才变成了茶红色。 与栈桥那边相比,这里与小岛的距离要短很多,估计最多也就百十米的距离。一座形状罕见的桥将小岛与岸边连接起来。那既非吊桥亦非板梁桥更非拱桥……市朗还是第一次见到那种桥。
危险,禁止渡河
桥前立着一块牌子。与昨天见到的那块标示此处乃浦登家族私有土地的牌子相同,这块牌子上面也写有四四方方的红色警告字体。 市朗有些犹豫——要怎么办呢? 这桥仿佛直接漂浮在湖面一般。或许叫“浮桥”吧,连接大量筏子般的“浮子”,其上铺木板搭建而成。 经历风吹雨打,加之湖水的推波助澜,这桥显得非常不牢固。虽然桥宽可令一辆板车通过,桥的两侧还拉有锁链,但或许年代久远才“危险”的吧。如果强行通过,说不定会将桥弄坏。 犹豫良久,市朗还是无视警告走上了桥。他觉得自己身小体轻,只要多加小心,只身一人应该可以过桥。就算掉到湖里,自己也会游泳。 再那样在湖边乱转也没什么用。就算回到森林,恐怕也只会迷路而已。似乎也没有能绕过那片塌方的远道。就算真有那种路,自己也找不到。风雨越来越强,远处似乎传来雷鸣声。 市朗决定先去岛上再作打算。 虽然不知道宅子里住着什么人,但好过这样漫无目的地游荡。因此…… 此时已过下午一点。一阵猛烈的风刮过,仿佛从后面推着市朗前行一般。 市朗重新背好帆布包,戴好夹克上的兜头帽后,开始慢慢渡桥。 浮在湖面上的那座桥比想象中摇晃得更厉害。桥面和锁链都严重腐朽,加之雨淋,脚下滑得厉害。每走一步,都会传来让人惴惴不安的声响。仿佛那腐烂的桥板即将脱落一般,连接“浮子”的铁锁锈迹斑斑,不断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 好几次都想掉头回去,但市朗在心里不停地念叨——就差一点、就差一点了。他慢慢地迈着脚步向前走着。 最后十米,市朗决定索性跑过去——事后想想,那也许是个错误。 市朗跑向小岛的时候,耳边不时传来“咣当、咣当”的声音,好像是锁链断裂的声响。整座桥摇晃得更加厉害,到处传来令人心惊肉跳的声音。脚下有几块木板脱落了,令他差点儿跌倒。真没想到,那个看似伸手可及的对岸,竟然令人感到如此遥远…… 尽管如此,市朗还是登岛了。不能不说他很幸运。市朗连滚带爬地上了小岛。就在那时—— 整座桥猛地横向弯曲起来,随着剧烈的异响,浮桥自中间断开了。 只要有一处断开,其他地方也是迟早的事。木板的脱落声、锁链的断裂声持续不断,桥面到处断开。从岸边延伸过来的桥面犹如水中大蛇,七扭八歪地漂移开来。湖面上到处散落着桥板和“浮子”。 就这样,市朗登上了小岛。但他也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渡过这座桥的人。 桥边建有一个小小栈桥,但一艘船也没有。栈桥旁有个看起来黑黢黢的,像是遭到烧毁的建筑物遗迹。那里曾是存放船只的小屋吧。 长长的石阶自岸边以缓缓的坡度向上延伸。市朗再次看看毁坏的桥,然后将不知何时脱落的兜头帽重新罩在棒球帽外,紧紧系上帽带后,登上了石阶。 石阶尽头有一扇厚重的黑门。市朗推了推那扇门,却纹丝不动,似乎自门内闩住了。然而幸运的是,门旁的木质便门却敞开着。 穿过便门,展现在眼前的是草木繁杂、郁郁葱葱的大庭院。市朗首先看到的是这个依石墙而建的陈旧建筑物。以他的角度看过去,这房子位于左首方向。 这是一个腐朽不堪的“废屋”,覆盖着常春藤与蔓草。 市朗跑了进去。至少,那里可以遮风挡雨。 3 市朗继续回想。 当他发现这个建筑物,跑了进去的时候,雨下得还没这么大,从天花板上漏下来的雨水也没这么多。市朗脱下被雨水淋湿的夹克,从包中取出毛巾,擦了擦手和脸。当他总算回过神的时候—— “谁?” 从房子入口传来询问声。 “谁?” 市朗大吃一惊。扭头一看,只见一个拿着黄色雨伞的人正看着自己。这就是叫“慎太”的那个男孩子与市朗的初次相遇。 “谁?” 对方又问了一遍。他叠好雨伞,放在门外,然后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那少年穿着茶色短裤和蓝色短袖衬衣,剃着光头。 “我、我叫市朗。” 市朗回答道。从外表上看,对方比自己小五六岁,似乎因为他的出现而相当吃惊。 “我从I村来。后来……” “I村……” 少年显得纳闷。 “你叫……市朗?” “是的——你呢?是这宅子里的孩子吗?” “我,慎太。” “慎太?是你的名字吗?” “妈妈,忍。” “忍……” 市朗觉得那孩子就算比自己小五岁,也应该八岁了,但他说话没有条理,反应也很迟钝,说不定智力上有问题。 “你是这宅子里的孩子吗?” 市朗又问了一遍。慎太费解地回答道: “我,宅子的……” 说到这里,他停顿下来,然后略略困惑地说道: “妈妈,干活。” 妈妈在这宅子里工作吗?难道他是用人的孩子? “这里是什么地方?” 市朗问道。 “这个建筑是用来做什么的?” “这里,我的……” 回答一半,慎太闭口不说了。 “我的……” “是你的房间吗?” “我的……” 市朗再次环顾四周,这里只是间破烂不堪的“废屋”罢了。难道这里就是让这个孩子住的房间吗?怎么可能! 市朗突然想到这里或许是他的“秘密基地”之类的地方。这里是这个少年瞒着大人,独自进出的秘密游戏场所。 “宅子里的人可怕吗?” 市朗诚心诚意地打听起来。慎太再度费解地想了半天,挤出一句: “老爷,可怕。” 说完,他低头看向自己脚下。 “可怕……是吗?” ——那里有魔物栖身。 市朗再度想起奶奶的话,心中充满了困惑和不安。 “果然这样。” 市朗觉得还是在这里潜伏一段时间,看看情形再说。 眼前这个少年暂且不论。如果这宅子里的人都和岸边那个建筑物中的男人一样恐怖,自己该如何是好?此时,市朗一下子犹豫起来。他心中还有一种罪恶感——不仅随意闯入私人领地,还弄坏了上岛的浮桥。而那艘小艇的事故,也不能说自己没有一点责任。他边发着愁边说道: “肚子好饿啊。” 市朗无法抑制自己此时的生理需求。 “这里有没有吃的?” 他看向慎太。 “肚子……饿了?” 少年用奇怪的眼神看向他。就在那时,突然—— “慎太!” 从建筑物外面传来很大一声呼唤,市朗一下子跳了起来。 “慎太!你在里面吗?” 那是个男人的声音。听上去那人非常生气。 慎太也惊慌失措地回头张望。市朗轻声问道: “谁?谁来了?” 慎太一语不发,胆战心惊地朝房外走去。市朗赶忙叫住他,跑过去后,把手指放在嘴唇上轻声道: “嘘——我在这里的事儿要保密。现在要是被发现就惨了。拜托了!” 慎太暧昧地点点头,然后慢慢地从建筑物入口处探出半个身子,向外看去。 “慎太!你在那里干什么?” 还是那个男人的声音。慎太缩回身体,扭头看向市朗,说道: “这里,保密。” 这个废屋看来还真是这个少年的“秘密基地”,所以他才要市朗向任何人都保密。 市朗用力地点点头。而后,慎太立刻转身走了出去。 “干什么呢?” 传来的男人声音听上去像是在训斥慎太。 “在里面玩吗?那里可是很危险的!” 虽然市朗拜托那孩子保持沉默,但他还是不放心。市朗退到房子的角落里,缩成一团。 很快,那男人的声音消失了。过了好一阵儿,似乎也没见有人过来。这下子,市朗总算放了心。 大约不足一小时,慎太又回来了。当时,没有勇气踏出建筑物一步的市朗饿着肚子,蹲在房间的角落。 “市朗,先生。” 少年叠好和刚才一样的黄色雨伞,走了进来。他唤着市朗的名字,不自然地笑着。 “这里,保密。” 他说话显得没有条理。 “市朗先生,也要保密。” 市朗明白那少年不想对任何人说。不知道那少年是否明白,对于双方而言,这里都要“保密”。 “给!” 说着,慎太递给市朗一个装在纸袋里的法式大面包。 “这个,保密。” 那少年对家里人“保密”,偷偷拿这个给饥肠辘辘的自己吗? 市朗都忘了道谢。他接过面包啃了起来,也没好好嚼,就往肚子里咽。结果,他被猛地呛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谢谢啦。” 市朗咽下第一口食物后,才想起来道谢。 “这里,保密。” 慎太又重复了一遍。他似乎相当不情愿让别人知道这里。“我知道,保密嘛。” 市朗用力点点头,回应道。 “我不会和任何人说的。对了,那你能不能再帮我个忙?” 慎太疑惑地看着市朗。市朗接着说道: “有没有蜡烛什么的?蜡烛……明白吗?到晚上,这里会一片漆黑。我想要个能照亮的东西。” “蜡烛……” 慎太考虑了一会儿后,走到放有脏桌子的房间一角。然后,他打开抽屉,在里面翻找起来。不久,慎太自抽屉里拿出一样东西。那就是现在正在市朗眼前发出微弱光芒的灯笼。 自那之后,慎太就再也没来过。 自傍晚转深夜,市朗只能在这房子一隅熬时间。随着黑夜的到来,风雨也更加猛烈,时不时出现的电闪雷鸣,让本来就恐惧不安的市朗更加心惊胆战。 毫无办法。如今,姑且只能困在这里——虽然场所变了,但闭塞的状况与昨夜基本相同。 忍到天亮,忍到风雨平息之后。 到那时再想办法。 与昨夜不同,现在的自己不再是单枪匹马。那个叫慎太的男孩子——只有那孩子是“自己人”,至少他不是“敌人”。因此—— 市朗看看手表。已经又过了一天,指针正接近凌晨一点。 灯笼里的烛光猛地摇曳一下。市朗看看立于四块平板挡风玻璃之中的蜡烛,发现它已经所剩无几,燃尽只是时间的问题。 市朗站起身来,犹豫片刻后,打开桌子的第一层抽屉。他想看看里面是否有备用的蜡烛。 抽屉里放了不少东西。有玻璃球、悠悠球、陀螺、竹蜻蜓等儿童玩具,也有铅笔、钢笔、雕刻刀、锤子、钉子、螺丝刀等文具与工具。这些肯定都是那个少年拿来的。这个灯笼恐怕也是他从宅子里的储藏室中找到后拿到这儿来的。 没有找到蜡烛,市朗便又打开了第二层抽屉,那里的东西和上层的风格有所不同。 有挂着几把钥匙的钥匙串、打火机、烟斗、戒指、一只耳环、领带夹、不知哪个国家的银币和铜币……哪一个看起来都不像是小孩子拥有的东西。市朗发现里面还混有一个深褐色钱包。他不禁觉得奇怪,便拿出来看了看。里面有几张纸币。钱包和纸币都湿漉漉的。 除了纸币,市朗从里面还找到了一张湿乎乎的照片。他拿出那张照片,借烛火看了起来。 那是一张旧照片。 两个人站在某处室外,以稀疏的树木为背景拍摄下这张照片。其中一个人是身穿和服的中年女性,另一个则是干瘦的孩子。孩子紧紧地贴在那女人身边,看上去像是一对母子(……哎呀,这张照片)。当然,市朗不认识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人。 市朗看看照片背面,上面写有一行字。但是大部分文字都洇了水,无法看清全部。 “于X月七日X岁生日”(这行文字是……)。 市朗费了半天劲,也只辨认出这么多。 “哦——” 市朗不禁自言自语起来。 “那家伙……原来如此。” 那个叫慎太的少年将在宅子里找到的各类物品偷偷地藏在这里,第二层抽屉里的东西肯定就是那孩子收集来的“宝物”。所以,那孩子才不想让宅子里的那些人知道这里是他的“秘密场所”,想要对他们“保密”的呀。 市朗将钱包放回原处,又在抽屉里翻腾起来。终于,他在这层抽屉的最里面找到了几根蜡烛。 抽屉里的打火机已经没气了,打不着火。市朗从裤兜里拿出昨天——不,是前天——在那个森林中,汽车事故现场捡到的那个火柴盒。现在燃烧着的蜡烛就是用火柴点着的。 在火柴盒的黄色外盒上,印有“岛田咖啡店”字样的店名。在外盒一角还印着店家的地址和电话号码,这好像是位于熊本市内的咖啡店。可这个火柴盒为什么会掉落在发生事故的汽车旁边呢…… 市朗重新点燃一根蜡烛,替换下灯笼中的短蜡烛。这样一来,至少可以维持几个小时。 虽然市朗已经达到预期目的,但还有两层抽屉没有打开。他突然变得很好奇,想看看还隐藏着什么“宝物”。 市朗拉开了第三层抽屉。 市朗多少已经预感到,那里面应该放着许多那个年纪的男孩子的“宝物”。有好多栋树果、橡树果、袍树果等果实,除了形状有点奇特外并无特别之处的石子,还有好几块瓦片之类的东西。另外,里面还放有蛇蜕、蝉蜕、蜂巢残骸、螵蛸、鸟类羽毛、干瘪的壁虎尸体等这类被大人看见肯定会皱着眉头,勒令丢掉的东西。 就连市朗看到蛇蜕和壁虎尸体,也不禁皱起眉头。加上目前所处的状况,市朗更加心生恐惧。 即便如此,当他关上第三层抽屉后,还是打开了最底层的抽屉。 最底层的抽屉比其他抽屉都要大。如果这里面也藏着“宝物”,那“宝物”的体积一定不小。市朗边想边拉开了抽屉。当他看见里面滚动的那样宝物后,不禁失声尖叫、后退数步。 “什、什么玩意儿?” 市朗用力眨眨眼睛。后脊爬上一股寒意,胳膊上也起了鸡皮疙瘩。 “刚才那玩意儿到底是什么啊……” 市朗胆战心惊地走到桌子旁,弓着腰,再次看向打开的抽屉内。那的确就是刚才自己亲眼所见的东西。它依旧在抽屉内转来转去。 “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最底层抽屉里放着的是脏兮兮的骨头。而且,一眼就能分辨出那是人类的头盖骨。 这就是——这也是那个名叫慎太的少年搜集的“宝物”吗?那孩子从哪儿找到这玩意儿的?拿着这样的东西,那孩子不会害怕吗?不可能不害怕的呀!这是谁的头盖骨呢?这是何时何地死去的人的…… 那个唯一被自己认为是“自己人”的少年一下子变得很恐怖,让人琢磨不透。市朗颤抖着双手关上抽屉。他离开桌子,找了一块没有漏雨的地方坐下。 他又开始害怕起来。 4 同一夜晚的同一时刻—— 在暗黑馆东馆一楼的客厅里,江南仰面躺在被褥之上,看着黑色的天花板。 灯光暗了一点。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努力想让自己睡着。但越是这样,就越是难以入眠。各种各样的情景毫无关联、杂乱无章地出现在脑海里。 或许医生给的药产生了效果,身上各处的钝痛基本消失,疲劳感也没有那么强烈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浑身的麻痹感也逐渐减弱。他觉得要是睡上一觉,等再醒来,感觉会更好。但是—— 接下来会怎样呢?连江南本人都无法预测的是自身内部——心灵深处的问题…… ——总之,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吧? ——那也就是说,你还是无法说话、发不出声音,对吗? ……是的,现状就是如此。 九月二十三日傍晚,我独自上岛,独自登上十角塔,从塔顶的露台上掉落下来。虽然我尚不能清晰地回忆起这些事情,但既然别人这么告知我,那应该是个不争的事实。 这里是位于湖中小岛的宅子。这个浦登家族的宅子有个奇怪的别名,叫作暗黑馆。在内心深处,“暗黑馆”、“浦登家族”等这些名称,与我的那些零散记忆相互呼应——的确有这种感觉,我确实…… 是了……我为了赶到这个人称暗黑馆的浦登家族的宅子,开车在山道上颠簸了好长时间(……没错)。但在半路上,车子不幸冲进了森林里…… 在混沌的心中,记忆片断缓缓地动起来。 ……对了。车子冲进森林,撞在大树的树干上停了下来。而且,我…… 有若干如此复苏的记忆片断。但往往想起一些却又再也想不下去了。这些记忆断片无法把江南的过去和现在有机地结合起来。 似乎是自塔顶坠落带来的冲击,致使我丧失了记忆。在此之前,我的记忆——我的想法是怎样的呢?唉,所谓的“我的记忆”究竟是什么呢?未曾失去此物的人又要通过怎样的证据,确信那就是自己呢? ……我不清楚。 肉体虽然恢复了,但头脑深处依然还存在着那种麻痹感。江南觉得意识中的大部分还很朦胧,杂乱无章——天啊,“我”到底是谁? 当他用力闭上眼睛时,他在客厅前的走廊上所目击的情景缓缓地浮现在脑海里。 傍晚前——大约是下午三点半吧。玄关大厅那里传来了喧嚣声与慌乱的讲话声。江南躺在被褥里,出神地想:出了什么事呢?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很快,从走廊上传来两个人慌乱而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从玄关大厅传来更多的脚步声和好几个人的讲话声。或许因为走廊与大厅之间的门开着,故而江南听得更加清晰。 ——很糟糕。在那里我就看过了,这家伙伤得不轻…… ——会危及性命吗? ——好了,还是先抬到房间吧。 ——南馆的一楼,有空房和床铺吗? ——第一个房间空着。 说话声越来越近。几乎每个人嗓门都很大,似乎发生了紧急事态。 ——蛭山先生!能听到我说话吗? ——医生。 ——他遍体鳞伤,不止骨折,头部的伤也很深。说不定内脏也…… 难道出了事故,有伤员吗? 江南爬起身来,打开面向走廊的拉门,向外望去。当时,说话者正准备穿过走廊。 有两个抬着担架的男子。江南对其中一名男子有点印象,上午来过客厅的那些人里就有他。身穿白大褂的男子走在担架旁,那是人称“野口”的医生。而担架上躺着的是—— 一个身上盖着毛毯,脸扭向江南这边的男人。当江南看见他那满是血污和泥巴的丑陋面容时,因受到强烈刺激而变得浑身僵硬。 毫无疑问,那人身负重伤,头上缠着代替绷带的毛巾。他双眼紧闭,眼睑沾满污血。舌头从嘴角无力垂下,犹如腐烂的肉片一般…… 江南直觉地感到那人已是奄奄一息。看来真的发生了重大事故,那人才变成这样…… 江南张大嘴巴,想喊些什么。但他无法顺畅地发出声音。连他本人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喊些什么。 就在那时,那伤员犹如痉挛一般,蜷曲着身体咳嗽起来。 “你不要紧吧?” 紧跟在担架后面的男子——浦登玄儿问道。 让人揪心的咳嗽声还在继续。从伤员的嘴中冒出血泡,野口医生赶忙用手帕帮伤员擦去嘴角的血污。那人发出微弱的呼吸,被天空中传来的沉闷雷声覆盖。 “……啊。” 江南发出呻吟。他依旧无法顺畅地说出口。 “……啊……呜……” 那人已是风中之烛。所以,才会如此痛苦。所以,也会如此痛苦。 很快,那怪人止住咳嗽。他的眼睛似乎微微睁开了一道缝。江南觉得那人的无力眼神与自己的眼神瞬间交汇在一起。那已经复苏的记忆片断——躺在病床上的她的面容、她的表情与之重叠在一起。 虚弱的眼神、无力的呼吸、含混的发音……啊……妈妈(……妈妈)。那时,在那个病房里,我…… “好了,你——江南君,你还是在里面休息吧。” 浦登玄儿在我身旁说道。 “出了点事故而已。昨天你还真是走运。” 还真是发生事故了——江南还记得自己当时的想法。他慢慢退回房间,一屁股坐在被褥上,脑子里反复想着“事故”这个词。 于是,他很自然地想起了那个场景——没错,就是那个。 ……冲进森林里的黑色轿车,破碎的玻璃,飞溅的鲜血,撞瘪的发动机罩,左手上的刺痛……以及,我…… 突然—— 江南预感到现在回想傍晚前的事情的这种意识,似乎要被某种莫名的力量拖曳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他赶忙睁开眼睛。 微弱光线下,黑色天花板仍旧依稀可见。除了屋外呼啸的风声与自己的呼吸外,他听不到任何声音。就连身处这个房间时偶尔会听到的那个不明来历的声音,此刻也听不到。 江南把手掌放在额头上,枕在枕头上,慢慢地摇摇头。 我究竟为什么要来这个暗黑馆?为什么——为什么呢?我和这个浦登家族的宅子有什么关联吗? ……不知道。还是不知道。 江南觉得那“答案”似乎近在眼前。 晚饭依旧是那位叫作忍的用人送来的。当时,江南用身体比画着,让她带自己上厕所。进入那个叫作南馆的建筑后,沿着左侧走廊一直走,到尽头拐弯,便是厕所。忍告诉他,东馆最里面也有厕所,但那是来客用的,所以尽量使用南馆的这个厕所。 此后,夜越来越深,江南没有任何目的,从客厅里溜出来。 他朝与南馆相反的方向走去。 江南穿过铺着黑色地板的走廊,左拐后又走了一阵儿,便看到一条类似隧道的走廊。那条走廊一直延伸到一个与东馆风格非常不同的建筑中。从方位上考虑,那里恐怕就是被叫作北馆的地方。 江南在那里漫无目的地转了一会儿。这是他第一次进入北馆之内,所以一切对他而言,自然都很陌生。 这里有放置大量书籍的房间,有摆放钢琴的房间,还有摆放台球桌的房间;有相当宽敞的大厅,以及散落着绘具及尚未完成的画作的工作室。江南也去二楼看了看,那里还有许多自己未曾去过的房间。 江南又回到一楼,继续在昏暗的走廊上转来转去。最后,他被玄儿叫住了。 “怎么了?你在那里做什么?” 玄儿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在责备江南。江南无法发声作答,不知所措地避开了对方的视线。 “看起来你的身体正在逐渐康复呀?”玄儿似乎是这么说的,“但最好不要随意在宅子里闲逛——你想起什么没有?” 江南摇摇头,算是回答。 那个叫“中也先生”的年轻男子站在玄儿身边,眼神游离地看着自己。他一语不发,但脸色难看。或许是喝醉了,他被玄儿架着,踉踉跄跄地走着。 江南独自回到客厅。中途,他找到了东馆的洗手间,上个厕所,顺便洗洗脸。此时,他心惊胆战地看向洗脸池上方的镜子—— 这就是(这就是……)我的脸吗?那是他最初的真实想法。神色虚弱,目光哀怨。这就是我的脸吗?似曾熟识的(……无法不陷入强烈的混乱之中)这张脸却俨然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的脸…… 玄儿让他好好休息。江南没有理由拒绝,只能听话地钻进被窝。但自试图入睡起,不知道过了过久,他依旧毫无睡意。 江南再次闭上双眼。 那紧贴在大脑深处、挥之不去的麻痹感慢慢地凝聚在一处,形成一个压瘪的球体,然后慢慢转动起来,速度越来越快。形形色色、各种各样的片断混杂、融合于其表面。当旋转速度到达顶点时,只能看到一团黑影。伸手过去,被猛地弹开,再次伸手过去,则几乎被吸卷进去。某些东西在启动。某些东西在损坏。某些东西在那里相连。某些东西在那里飞奔。某些东西……什么东西?什么情况……不知道。动机不详。辨认困难。无法驾驭……是担架上的伤员的……是冲进森林,受损严重的黑车的……是那个躺在病床上的她的可恶的…… 江南再次睁开双眼。 映入眼帘的依然是黑色的天花板,传入耳畔的依然是呼啸的风声。暴雨,狂风,以及雷鸣——啊,对了(……那一日亦是如此)!那一日,那个时候,亦是如此(亦是如此……)。 更加强烈的雷鸣,令这个昏暗房间里的潮湿空气微微颤动。 江南第三次闭上双眼。几道泪水溢出眼角,顺着脸颊流淌下去。“视点”似乎被这眼泪冲刷一般,沉入当晚那无尽的冰冷黑暗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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