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无音键盘

暗黑馆事件  作者:绫辻行人

1

“蛭山先生死了。”

当玄儿告知蛭山死讯之时,浦登征顺的反应与正常人没什么区别。他用右手的拇指和中指扶着纤细的无边眼镜的镜腿,死死皱着眉头。

“真是可怜。”

他轻声自语道,然后将茶色睡袍的前襟合拢在一起。

“虽说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不过还是……”

玄儿暂时没有说话。他紧紧地盯着对方那露出遗憾表情的脸部,然后才缓缓地试探性地问道:

“您还没听谁提起吗?”

对于玄儿那句带有试探意味的询问,征顺有点纳闷。

“听谁说些什么?”

“您还没遇见鹤子太太、野口医生或是我爸吗?”

“我下楼后就一直待在图书室。今天除了望和与阿清之外,我还没遇到过别人。”

“经过野口医生的检查,发现蛭山先生死于今日凌晨两点到四点之间。”

停顿片刻,玄儿压低嗓门道。

“死因不是昨天的重伤。”

“什么?”

在这种场合下来说,征顺的反应很正常。但如果有人问我他那种似乎一无所知的表情是不是伪装出来的话,我却无法很自信地肯定。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现在,我们在北馆一楼的沙龙室之中,时间是将近下午一点。

玄儿带着在东馆舞厅中茫然若失的江南,回到了客厅。当时,阿清已经走了,江南听话地躺在被褥上。虽然他没有主动说自己身体不舒服,但他那无神的目光、迟缓的行动、心不在焉的样子等,一切都没有改观。

之后,我与玄儿来到北馆。我坐到沙龙室里的沙发上后,接过玄儿递过来的水,润润干得冒火的喉咙,顺便把野口医生给的解酒药也一并吃了。总算觉得身体舒服一点后,我决定问问玄儿那一直萦绕于心头的疑问。但是——

我刚刚开口,沙龙室东边的图书室的门打开了。浦登征顺走了出来。或许他听到我们的声音了。

“……什么意思?玄儿,他死得蹊跷吗?”

征顺紧缩眉头问道。他身后传来轻微的八音盒声响,是西邻游戏室中的那个自鸣钟报时的声响。那是双胞胎的妈妈美惟年轻时创作的曲调《红色华尔兹》,听上去有点寂寥的感觉。

“蛭山先生他——”

玄儿压低声音回答征顺的问题。

“蛭山先生不是因为身负重伤而死的。他是死于什么人的手上。在他睡下的床上,被裤带勒死了。”

征顺顿时神色大变,不知说什么好。

“为什么会……没有弄错吧?”

“我刚才和中也君一起近距离检查过。”

说完,玄儿看看我。我老老实实地点点头。征顺表情凝重,轮番看着我们两人,然后猛地摇摇头,似乎不相信这个事实。

“谁下的手……为什么要杀他啊?”

“不知道。既不知道凶手是谁,也不知道蛭山先生为什么遇害。”

“报警了吗?”

“没有。”

玄儿摇摇头,重述一遍他在现场对我解释过的话。

听着玄儿的解释,征顺的表情越发凝重。过了一会儿,他叹口气,表情也缓和一点儿。但让人看上去,与其说他放心,倒不如说已经死心——我觉得是这样。

“您怎么看待我爸的判断?”

玄儿问道。

“他要将这件事作为简单的事故死亡来内部处理。”

征顺沉默数秒钟后,长叹一口气说道:

“没办法。”

这种口吻又让我觉得是一种死心的表现。

“虽然不合常理,但他——姐夫那么坚持的话……但是,如果那样——”

征顺看着我。

“如果那样,中也君也必须要保守秘密才行。”

“是呀。”

玄儿随声附和道。

“即便你回到东京,对于今天发生在这里的事情,也要绝口不提。警察就不用说了,对什么人都不能提起——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啦。中也君,做得到吧?”

虽然我不能不假思索地保证,但通过昨天傍晚的经历,我知道不管自己如何按照一个正常人的思维陈述意见,都没有任何效果。我困惑得不知该如何作答是好,只得沉默地垂下眼帘。

“不管怎样,必须保守这个家族的秘密。因为你已经承担起了这种义务。”

“义务?”

听玄儿这么一说,我不禁重复道。

“什么意思,玄儿?”

“同伴哟,你是我们的同伴。所以……”

我更加迷惑不解。

怎么回事?我是他们的同伴,必须保守秘密——究竟是怎么回事?

玄儿歪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他那苍白瘦削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啊,这种微笑……

一模一样。

我这样想道。

——如果可能的话,作为相关者之一,你还是直接看一下现场比较好。

这是当我们走进蛭山被害房间之时,玄儿对我说过的话。

——作为浦登家族的相关者之一。

当时,他的脸上露出了与现在一模一样的微笑……

与此同时,在我的脑海中,昨夜那缠绕着烟霭的记忆、那个异样宴会的记忆蠢蠢欲动起来。

——愿达莉亚祝福我们吧!

浦登家族的唱和声犹如回音般响彻耳畔。几根深红蜡烛的火焰在我脑海里跳动。那飘散在昏暗房间中不可思议的香味仿佛又刺激起我的鼻腔,而舌头仿佛又感受到那莫名的食物味道。

——愿达莉亚祝福我们吧!

——愿达莉亚祝福……

——达莉亚……

……难道就因为参加了那个宴会,我就成为他们的“同伴”了吗?玄儿当时所说的“相关者之一”也包含了这层意思吗——怎么会呢?但是……

“但是,玄儿。”征顺说道,“不管怎样,现在有个最棘手的问题。到底是谁、出于什么目的杀死了蛭山呢?”

“你也介意这个吗?”

“这个自然。”

“是呀。”

玄儿点点头,点上烟。

“我也一样。所以才有必要追查下去。”

“追查……追查事情的真相吗?”

“是的。查查到底是谁、出于什么目的杀死了蛭山先生。不管是否报警,都不能不解开这个谜题。”

“是的。”

“我准备过会儿再和我爸细谈。”

说着,玄儿板起面孔。

“他也会担心。作为这个宅子的主人,他不会不想追查杀人犯。只要他自己不是凶手……”

2

我默默地听着玄儿和征顺的谈话,又将水瓶里的水向自己的水杯里倒了些,慢慢喝完。我强忍着极想抽烟的念头,因为只要一抽烟,又会觉得想要呕吐。

宽敞的沙龙室隐约被染成深蓝色,这是因为屋外光线透过法式窗户的蓝色花纹玻璃照进屋来的缘故。正如昨晚想象的那样,好似身处深海之中一般。我迅速看向头顶。这里是海底,而高高的天花板附近则是水面……而且我突然产生一种不应有的错觉,觉得似乎有人正从那里窥视着我们。

“推测蛭山先生遇害的凌晨两点到四点间,姨父您人在哪里?做些什么呢?”

听到玄儿的询问,征顺轻轻耸耸肩膀,说道:

“这是询问我的不在场证明吗?”

“当然了。确认所有人的不在场证明不正是侦探破案的基本手法吗?”

“听你亲口说出侦探小说里的经典台词,还真是让人感到意外。”

征顺眯着双眼,露出浅浅的笑容。玄儿并不反感地轻轻耸耸肩膀,说道:

“请您不要误解。我并不讨厌侦探小说。虽然我也觉得侦探小说里的内容是胡说八道,可一看起来也会忍不住为之着迷。但是,对于小说中的那些名侦探,我往往无法理解。”

“哦?那又是为什么呢?”

“究竟是什么令他们如此傲慢呢?”

“傲慢?”

“是的。案件发生后才被叫去的侦探们,有什么权利和必要那么积极地探寻‘真相’呢——我说这些可能偏离了刚才的话题,或者有些矛盾。可实际上当自己身边发生凶案,一般人还是想弄清真相的。”

“原来如此。不过这次你可不是被从外面叫来的无关人士呀。”

“虽然有所不同——”

玄儿停顿一下,重新点上一支烟。

“如果能不拼命探寻‘真相’,安于现状也挺好。也可以有这样的处理方法——尤其这几年,我常这么考虑。说实话,我似乎还是个蛮傲慢的人。”

“玄儿,你说得挺有意思。”

征顺摸摸蓄在鼻下的浅浅胡须。

“就算不知道真相也能坐得住,未尝不是好事——我觉得这么想也没什么不好。”

“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先不聊了。”

玄儿深吸一口烟,悠悠地吐出来。

“您能先回答一下我的问题吗?凌晨两点到四点之间,您在什么地方?做过些什么事情?”

“我在睡觉。”

征顺爽快地回答道。

“宴会结束后就回了卧室。我醉得不轻,很快就睡着了。”

“与望和姨妈一起吗?”

“她在对面房间。我们已经分房睡很久了。你也知道吧。”“嗯,我知道。”

玄儿点点头,将烟灰弹进黑色桌子上的黑色烟灰缸之中。

“阿清与姨妈同睡吧?”

“是呀。”

“昨晚也是这样?”

“哎呀?你难道把阿清也列入了嫌疑人之一吗?”

“怀疑所有人是侦探破案的基本要求嘛。姨妈和阿清也不能例外。”

玄儿说道。我在旁边听着,虽然知道那是“经典台词”,但还是出了冷汗。恐怕没有一个家长能容忍别人怀疑自己刚刚九岁、患有早衰症的亲生儿子。

但是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征顺露出绅士般温和的笑容。

“你不觉得至少阿清在体力上是无法做到的吗?那个孩子根本无法勒死一个大人。”

“不,那未必。”

玄儿当即否定。

“正如您知道的,蛭山本就奄奄一息,恐怕连意识都不清醒。无论谁对他做了什么,他应该都无法反抗。而且将裤带缠在脖子上勒死人也不是很难的事情,不需要很大的力气。如果知道怎么下手,连三四岁的小孩都办得到。”

“这倒是。”

“只是确认一下。”

玄儿继续说道。

“昨晚,阿清也和姨妈在同一个房间里休息吗?”

“是的。而且在你说的那个时间段,他们两人也许睡得正香。”

“也许吧。”

“玄儿,照你这个样子盘问,恐怕所有人都无法准确证明自己不在犯罪现场。如果有人说得非常肯定,那反而值得怀疑。我说得没错吧。”

“这还真是侦探小说式的思路。”

说着,玄儿把烟掐灭。

“我觉得如果您要是凶手,肯定能事先准备好自己的不在场证明。对吗?”

征顺的微笑变成了苦笑,但什么都没说。

“算了,不说这个了。”

玄儿接着说起来。

“在蛭山被害的那个南馆的房间中有道暗门。您应该知道这件事吧?”

“——啊,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你说的是自壁橱连接到外面储藏室的暗门吗?”

“是的。昨天傍晚之后,您开过那扇门吗?”

“我?”

征顺睁大眼睛,摇摇头。玄儿直直地看着对方的反应,那眼神锐利得令人害怕。

“没有那个必要呀……哦,我明白了。难道凶手是从那扇暗门进去的吗?”

“好像是那样的。刚才我们调查过,当时忍太太在起居室。恐怕凶手为了不被她发现,就利用那扇暗门进出现场的。”

“这样啊。也就是说……”

“望和姨妈与阿清也都应该知道那扇暗门的存在吧?”

“这个……是的,应该知道。长年住在这个宅子里的人,应该都知道的。”

“没错。可不是吗。”

玄儿用力点点头。那句话说到最后,听起来像是自言自语一般。

凶手事先就知道那扇门。也就是说,凶手是浦登家族内部人员——我考虑着刚才得出的结论,脑海中浮现出今天还没有见到的几个“内部人员”。

馆主柳士郎。他的妻子美惟。而后是美鱼与美鸟两姐妹——或许玄儿还准备向他们“确认”,但到底能有多少效果呢?

“玄儿,即便如此——”

这一次,轮到征顺发问了。

“刚才你在提及蛭山遇害的瞬间,我就觉得奇怪。为什么要杀死他——蛭山呢?我觉得这才是最大的‘谜团’。”

玄儿一语不发,拿起桌子上的香烟,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他“啧”的一声,将烟盒捏成一团。

“请稍等。”

玄儿从沙发上站起来。

“我的烟抽完了——中也君,你喝咖啡或者红茶吗?”

“啊,不用了。我喝水就行。”

“还恶心吗?”

“不,好多了。”

“中饭怎么办?如果你有胃口,我让她们马上准备。”

“不用了。”

我按住胸口,慢慢地摇摇头。

——哎呀呀,真是拿他没办法。

恰巧此时,那个遥远往昔的声音,那个我再也见不到的……妈妈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

——他明明是个男孩子呀……

“直到晚上我都没什么胃口。”

我再次缓缓地摇摇头。

“玄儿,你不用管我,自己去吃吧。”

3

玄儿离开沙龙室后的好长一段时间,我和相对而坐的征顺都一语不发。

我根本不想再提蛭山被害的事情。虽然还有很多关于昨晚宴会的问题,但总觉得此时开口似有不妥。

屋内鸦雀无声,更觉屋外的风雨之声变得强烈。或许是这里宽敞,天花板高,加之石质建筑的缘故,所以连雨声听上去都与在东西两馆之中听到的感觉不同。高音显得更高,低音显得更低,加上此时屋内犹如深海般的氛围,令人觉得那雨声好似波浪声……

征顺深深陷入沙发之中,交叉着手臂,一动不动。他的眼神集中在桌子上的某一点,不再令人觉得沉稳,而轮廓鲜明的脸上,表情却倍显严峻。

——姨夫给人的感觉像老鹰或是秃鹫。

我不禁想起美鱼与美鸟的拟物比喻。

——不过,他不能飞就是了。

“刚才在东馆的舞厅,我遇到了望和太太。”

我无法忍受持续的沉默,率先开了口。

“啊……”

征顺放下交叉的手臂,抬头看着我。他脸上的严峻表情似乎烟消云散了。

“她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怎么会呢?”

我赶忙摇摇头。

“玄儿已经对我说了。她是因为太爱阿清,才变成那样的……”

“爱?”

征顺猛地扬扬眉头。

“也对,那的确也算一种‘爱’吧。从某种意义上讲,那是爱的一种完结态……我什么都不能做。”

征顺轻叹一口气,眼神又落在桌子上。他脸上的表情已经从方才的严峻转变成一丝阴郁。接着——

“我第一次来浦登家族的这个宅子是在十七年前。后来与她——望和相遇……很快,她的美貌就让我魂不守舍。”

征顺开口说起来,仿佛在独自追忆。

“说得通俗一点儿,那就是一见钟情吧。她似乎也很快就接受了我……我想结婚,但有几个必须遵循的先决条件。我必须入赘浦登家族,改姓浦登。抛弃过去的生活,定居在这个宅子里……

“……后来,我决定接受全部条件。我周围有很多反对意见,但我充耳不闻——我们相识三年之后结了婚。当时,我陶醉在一种不可思议的满足感中,可以说很幸福。我们连做梦都相信那种幸福会持之以恒。”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征顺或许注意到了我的表情,嘴角露出难为情的苦笑。

“对不起,突然对你提起这些陈年往事,让你为难了。”

“啊,不是的。”

“虽然有很多烦心事,但长期在这里住下来,发现生活本身倒也不差。”

征顺似乎想改换一下情绪。他伸伸腰,缓缓地环视着深蓝色光线下的房间。

“能远离世间的嘈杂,静静地与时光相对。可以无限思考,可以一直读书——不只看侦探小说,有大量的书籍可供阅读。何况,还有可供大量阅读用的无限时间……”

“昨天,我听美鸟与美鱼姐妹说‘姨夫给人的感觉像老鹰或是秃鹫’,她们还说您‘不能飞就是了’。”

“把人比喻成动物的那个吧?”

征顺的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

“我知道哟。不过,唯独她们的母亲,被比喻成植物。”

“她们为什么说您‘不能飞’呢?”

“你别看她们那个样子,但观察力很强呀。我觉得——”

征顺轻轻闭上眼睛,停顿一会儿后继续说道。

“‘能飞’与‘不能飞’这些话可能和她们对外部世界的憧憬有关联。她们天生就是那副身体,一直生活在深山老林里的这个宅子之中。虽然她们似乎并没有强烈的不满,但还是开始憧憬外面的世界了。所以她们才会把离开宅子,在东京生活的玄儿比喻成‘能飞的’动物。我记得玄儿被她们称作鼯鼠吧。”

——玄儿哥哥呀,他是鼯鼠。

——鼯鼠张开前后脚之间的飞膜,就能在林间飞跃,一飞几十米远呢,多厉害呀。

“中也先生,你呢?被她们比喻成什么动物了?”

“是……猫头鹰。”

“那也是‘能飞的’动物。”

征顺的脸上又露出温和的微笑。

“所谓的‘能飞’,应该是‘自由’的象征吧。这样看来,或许那两个姐妹认为曾经‘能飞’的我现在‘不能飞’了,失去了自由。”

我点点头。

“但是,征顺先生您能从这个宅子——这个岛上出去吧?”

“如有需要的话当然可以。”

征顺回答道。

“但是,本质上来说的确是‘不能飞’的。怎么说好呢?这么说吧,那不是因为翅膀折断而‘不能飞’,而是因为被锁链所困而‘不能飞’的。”

“锁链?”

“没错。即便在她们看来‘能飞的’玄儿,事实上和我一样……他不是被比喻成鼯鼠吗?鼯鼠是无法像鸟儿那样自行飞越距离遥远的小岛的。”

“难道玄儿也被锁链羁绊着?”

这种谜一般的比喻令我喘不过气来。

“被那羁绊着。”

我问道。

“在哪里羁绊着呢?”

“当然是这个宅子。这个暗黑馆。这个浦登家族之中。”

征顺眯起双眼,继续说着让人摸不着边际的话。

“不仅是我和玄儿,望和以及她的姐姐……包括当代馆主、姐夫柳士郎也不例外。不仅是我们的身心……包括生命本身都被羁绊在这个暗黑馆的宅子里,犹如被困在这里一般。换一种说法就是咒语的束缚吧。”

4

即便征顺道出了答案,我还是觉得喘不过气来。

能飞。不能飞。自由。为锁链羁绊。生命本身。咒语的束缚……正当我在心里重新考虑这些词语在意思上的关联时——

“中也君,你觉得东京怎么样?”

征顺突然改换语调,冒出这么个问题。

“听说从今春起,你就一直生活在那里。习惯住宿生活了吗?”

我暧昧地点点头,说道:

“东京让人很难形容。地广人多,感觉所有人都很忙碌……和我的家乡俨然是两个国度。”

“我也曾经在那里住过。”

征顺说道。

“就在十七年前,与望和相识之时我就在东京工作。当然,那会儿与现在不同,全国各处都不太平。”

“您的家乡在哪里?”

“我出生在九州。一直在岛原生活到十岁左右。”

“岛原……在云仙山脚下呀。”

我曾经隔着有明海,眺望过那雄伟的云仙山。当时正值盛夏,涌上苍穹的积雨云犹如火山喷发的烟雾一般。那是我独自旅行途经熊本街头时看到的景象。

“那个从塔上坠落下来的年轻人——”

征顺仿佛突然想起来一样。

“他的确姓‘江南’吗?”

“是的。”

“昨天,当他在客厅写下那两个字的时候,我想弄不好他也是岛原地方的人。”

“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岛原那儿姓‘江南’的人非常多。”

征顺边摘下眼睛边说。

“虽然汉字都是写‘江南’,但读法众多。除了ENAMI的读法之外,还有你曾提过的KAWAMINAMI的读法。”

“哦。”

“虽然不能因此就认定他是岛原人,但我觉得他的亲戚家人中应当有岛原一带的人。”

那个叫江南的年轻人是谁?为何独自来到深山老林里的这个湖边、登上小岛?他为何要登上十角塔?征顺肯定也在思考这些令人在意的问题。

突然,面向中庭的法式窗外掠过一道闪电。顿时,这个原本暗蓝色的空间一下亮堂起来,犹如穿过天际一般。片刻后,传来轰隆隆的雷声。

这张脸是?一闪而过的困惑在脑海中复苏。刚才在东馆的舞厅里与江南相遇时,心中曾产生这种奇妙的感觉(这张脸是……这样的困惑与混乱……一闪而过)。当时,我……

“雷声真讨厌,总是让人不知不觉地产生不祥的联想。”

征顺收回投向法式窗的目光,看向我。

“对了,中也君,玄儿对你说了吗?”

“说什么?”

“关于昨天晚上的达莉亚之宴,以及这个浦登家族的事情。他和你详细说了吗?”

“没有。”

我轻轻摇摇头。

“还什么都没说。”

征顺显得有点意外地说道:

“那么说,你……”

“昨晚的宴会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想总算逮到机会了,便加重语气问道。

“我知道达莉亚是这个宅子的第一代主人浦登玄遥从意大利带回来的女人,是玄儿的曾外婆。昨天既是那位达莉亚太太的诞辰也是她的忌日。在宴会上,柳士郎先生也是那么说的……我觉得那幅挂在宴会厅里的肖像画中的女人应该就是达莉亚。但是,昨晚的那个宴会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那是什么‘仪式’?”

“这个嘛……”

征顺正准备回答,但又犹豫起来。

“与其现在由我告诉你,还不如让玄儿直接对你说。”

他静静地将视线移开,重新系好睡袍的纽扣,从沙发上站起来,打开电视,然后走到放着玻璃器皿的橱柜前。

也许是暴风雨的缘故,电视中的图像比昨晚更加糟糕,似乎播放的是纪录片,声音很嘈杂,弄不清里面在说什么。似乎是在介绍各地的风土人情。

征顺又坐到沙发上。他也将水瓶中的水倒入自橱柜中取出的蓝色毛玻璃杯中,一口气喝了一半下去。我又不自觉地想抽烟,手刚伸向上衣口袋,但转念一想还是忍住了,勉勉强强地为杯子里加满了水。

“哦。”

征顺轻声低语一声,身子探向电视机方向。

“这又是惊人的偶然……”

他自言自语道。

“怎么了?”

我问道。

“究竟怎么了?”

“啊,没什么……你看,画面里的那个建筑。”

征顺指着电视正准备说下去,画面又被切换到另一个场景了。外面的雷声还在轰隆大作,图像也更加不清晰。杂音越发严重,几乎听不清电视里在说什么。

“刚才电视画面里的那个建筑……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

刚才,我看到了那个电视图像中出现的大建筑。立柱、横梁、窗框等这些木架结构显露在外墙,即半露木式西洋建筑。

半露木式建筑盛起于北欧,多见于十五世纪到十七世纪的英国住宅中。在日本,明治后期至昭和初期流行这种建筑样式,或许是因为这种让立柱外露的建筑风格与日本传统的建筑样式有相通之处吧。现在全国各地都残存着当时的建筑,位于福冈县北九州市户畑区的被评为“现存最华丽的西洋式宅邸之一”的松本健次郎故居也采用了这种建筑样式。我曾经亲眼见过,觉得比想象中的还漂亮,令人感动。

“外面声音太吵了,可能听不清说明——”

征顺将视线从模糊不堪的电视画面上移开。

“刚才节目中出现的是濑户内海上的时岛。”

“时岛……”

“过去——其实最多二十年前吧,有一个好事的富豪在垂暮之年,将那座岛整个买下,想建造自己的‘乐园’。他把自己收藏的美术品等物悉数搬上岛,还安排自己的众多情人在那里住下,和江户川乱步的作品《帕诺拉马岛奇谈》中描述的犯罪性、猎奇性的情节有许多相似之处。”

濑户内海,时岛的“乐园”——

征顺这么一说,我觉得自己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说过这种传闻。

“结果,在富豪期盼的乐园完工之前,他撒手西去。工程也半途而废。听说那里被某个财团接管了,他们似乎要对外开放整座岛,将那里建设成有点怪异的景点。刚才电视里播的就是那里。”

“原来如此——但是,刚才的那个建筑物怎么了?”

“如果我没有看错——”征顺略作停顿后继续说道,“那是昨天你一直在问的那个建筑师设计的。他受那个富豪之托负责设计的……”

“啊?”

我不禁失声叫了起来。

“就是重建这个北馆的那位……”

征顺眯着眼睛,乐呵呵地看着我的反应,点点头说道:

“是他年轻时负责的工程。了解的人自然了解——”

我将视线投向画面模糊的电视机(中村青司竟然还设计过……惊讶之情缓缓浮上心头,随即沉下),心头一阵懊悔——早知道是他设计的,刚才应该仔细地看看的。

那位初到暗黑馆,曾发表过和我同样感想的建筑师。那位选择了怪异的生活方式,而后离开人世的建筑师。

——最终,他也成为被蛊惑的一员。

昨天,征顺亦如此说过。我的好奇心迅速膨胀,一个轮廓暧昧的灰色影子在我心头煞有介事地晃动起来。

“虽然总体上是半露木式风格,但到处都融合了他的独具匠心,例如使用超出构造所需的大量木架,在墙面上绘制了纷繁复杂的图案等……”

征顺继续向我说明那位建筑师中村所设计的时岛上的西洋宅邸。

“镀铜屋顶上的所有木架都被涂成铜绿色……”

听着听着,突然心里有种很别扭的感觉。

又是一道闪电掠过,将整个屋子的色调变成青白色。接着,又传来一阵轰隆隆的雷声,这持久的雷声比刚才还要沉闷。电视画面更加模糊,而后瞬间黑屏了。

“征顺先生……”

我正准备将心中的不协调感与疑问提出之时——

房间外面传来人声。究竟是谁的声音呢?好像是女人歇斯底里的喊声。

5

征顺也觉得似乎有什么事情发生。我们对视一下,几乎同时站了起来。刚才,在南馆目睹的蛭山被勒死的尸体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不祥的预感顿时涌上心头。

我们冲到走廊上。但是,这条横贯北馆东西的昏暗长廊上空无一人。声音是从右边、音乐室与台球室所在的东侧边廊上传过来的——

“……不。不要……别过来……”

声音断断续续地传了过来。我觉得那似乎不是喊叫声,而是哭喊声,其间还夹杂着痛苦的咳嗽声。

“你镇静一点,太太。没事的,你先镇静一点……”

这是另外一个人——一位男性的声音。浑厚的男中音。我一下就听出来那是野口医生的声音。

“是茅子太太。”

征顺低语着扭过头,看着我。

“你听说过她的事情吗?”

“是的。她是伊佐夫的……”

首藤茅子。在这个宅子里,她是唯一一位我未曾见过的人。她是那位自诩为艺术家的醉汉——首藤伊佐夫的继母,是大前天外出后至今未归的首藤利吉的续弦。

“听说她来到这里后就发了烧,一直躺在床上。”

“是的。好像出了什么事。”

我们走向发出喊声的地方。就在这时,在走廊交汇处,即放有几条蛇缠绕于半裸男子身上的那个青铜像处,一个穿着浴衣的女人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她看都不看我们,沿着边廊往前走。脚步蹒跚得犹如喝醉酒一样。她那苍白的脸颊上垂着几根头发——这就是茅子吗?

接着,野口医生那庞大的身躯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他换下了脏兮兮的白大褂,穿上了深绿色的马甲。看见我们后停下脚步,很郁闷似的向我们耸耸肩。

“怎么了?”

征顺走上前去。

“正如你们看到的。”

野口医生皱着眉头。

“被病人抛弃了。”

他看看茅子离开的方向。

“‘夫人,您先冷静一下’之类的话,不管我怎么说……”

野口医生又向我耸耸肩。

“她都置若罔闻啊。我刚想拉住她,她便大喊大叫,像是发了疯一样。不管怎样……真没面子。”

“茅子太太去哪里了?”

“可能是那边的电话室吧。她说‘你们都不可靠,我要亲自确认’。”

“确认?”

“刚才我去查看病情的时候,顺便告诉她首藤先生还没回宅子。她高烧不退一直卧床休息,所以时间感似乎麻痹了。当她得知今天已经二十五号,可丈夫还没回来后,顿时神色大变,从床上跳下来……”

“然后就说——你们都不可靠?”

“是的。”

野口医生轻轻地叹口气。

“她追问我‘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不是太过分了吗’。唉,我觉得她那么想也无可厚非。所以我就想尽量把事情说清楚,但是还没容我说完,她又嚷起来,说‘不可能,你说谎,是你们把他藏起来了’。其实,她现在还不能到处乱走。”

“还没有退烧吗?”

“反而严重了,弄不好会恶化为肺炎。她必须要静养,但不管我怎么劝,她都听不进,非要自己打电话确认不可……”

“您有没有说蛭山被害的事情?”

“那倒没说。如果我告诉她宅子里发生了凶案,还不知道她会怎么吵闹。”

野口医生又轻叹一口气,捋着花白的胡须。征顺也摸摸下颚,仿佛在模仿他的动作。

“电话吗……她准备往哪里打电话?”

“天晓得。也许她知道她丈夫去了哪里吧。”

自主走廊往右拐,就是大厅的门。穿过大厅,便是通向东馆的走廊。我们跟在野口医生后面,穿过那扇大开着的双开黑门。电话室在大厅的左首方向。昨天,玄儿就是在那个小屋子里,试图与蛭山取得联系。

透过电话室半掩的门可以看到茅子在里面。她手拿电话,背靠着墙,坐在地上。

“这电话怎么了?”

茅子看着我们,声音沙哑地问道。她的眼神中透着怯意。

“这电话怎么了?打不通呀。”

“什么?”

征顺嘀咕着走上前去。他一把推开小屋的门,俯视着茅子温柔地问道:

“电话打不通?真的吗?”

“打不通,不管往哪里打都打不通。”

茅子用沙哑地回答道。

玄儿说她是“都市美人”。她的眉眼的确端端正正,但现在不管怎么奉承,也不能说她“美丽”。渗着汗珠的苍白脸上有好几道泪水和鼻涕的痕迹。很深的黑眼圈,毫无光泽的一头乱发,胸口处裸露出的皮肤没有让人产生欲念,反倒令人心痛。

“听说通向湖畔小屋的电话线出了问题。”

征顺走进电话室,从茅子的右手中接过电话。她就坐在那里,犹如一个断电的机械人偶般纹丝不动。野口医生凑到她身边说道:

“没事吧?”

野口医生想把她抱起来。

“怎么回事?电话不通……”

她茫然若失地反复嘟哝着,左手捏着一个黄封皮的记事本。难道那上面写有她丈夫的联系电话吗?

“台风来了,一直雷雨交加。”

我隔着弯下身体的野口医生,对她说道。

“所以,首藤先生可能暂时回不来。您不用担心。”

茅子将视线转移到我身上。她歪着脑袋,显得很惊诧。

“你是……”

她那龟裂的紫色嘴唇微微一动,还没来得及说下去,便大声咳嗽起来。

“真的不通。”

征顺看着电话,说道。

“好像外线也不行。里面全是杂音,的确是打不通。”

“电话线断了吗?”

我问道。

“不,好像不是。如果断线的话,应该听不见杂音。或许是因为暴风雨,电话线出了故障。”

征顺放好电话说道。

“那么……”

就算柳士郎允许报警,我们所处的状况也不会发生改观。即使想要报警,电话也打不通,根本无法联系警方。只能找人想法渡过湖泊,开车去村里。

真是的!到底怎么回事儿啊?

没有渡船,浮桥坏了,连电话也打不通的“暴风雨之馆”——这个宅子完全与世隔绝。无法求救。无法逃离。而且,现在这里还发生了让人费解的凶案——这些事情太离谱了,犹如侦探小说中的情节一般,令我感到轻微的头晕。

“好了,还是回房间吧。”

野口医生催促着茅子。

“我受够了……我受够这个宅子了!”

她缓缓地摇摇头,扭动身体,甩开野口医生的手臂。但当野口医生挪开手后,她一下失去支撑,再度靠着墙坐在那里。

“讨厌,我受够了!讨厌……”

她反复念叨着,但声音听上去全无气力,半睁的双眼目光呆滞,就连方才的胆怯之色也悉数尽失。

“……我并不怎么感兴趣啊,可……可那个人非要那样不可,所以,所以才……”

她的嘴唇似乎因寒冷而瑟瑟发抖。说出来的话好似呓语,时断时续,渐渐地模糊起来,让人真担心她会就这样丧失意识。

“太太,你要挺住。”

野口医生再次在茅子身边弯下腰。

“你扶着我的肩膀站起来。”

“……所以我……啊,我已经无所谓了。反正已经变成这样了,成这样了……”

“我来帮你,野口医生。”

征顺绕到野口医生对面,将茅子的手腕搭在自己的肩膀上。

“先把她带回房间再说。”

两人把茅子架起来。她已经没有力气反抗,任凭他们架着自己,拖着双腿,离开电话室。

我看着他们三人走上大厅里那通向二楼的楼梯,想起昨天首藤伊佐夫的话。

——但这次他和那个女人似乎有不良企图。

首藤利吉与茅子夫妇究竟有什么企图?刚才我也从她的嘴里,听到她抱怨说什么“我并不怎么感兴趣”啦、“可那个人非要那样不可”之类。

某处传来微弱的报时声响。下午两点,不,或许是两点半。

当他们三人从视野中消失后,我便独自返回走廊。

6

“啊,中也先生。”

“真的是中也先生呢。”

当我返回到主走廊,正准备打开沙龙室的房门时,传来两个一模一样的声音。那声音好似透明的玻璃铃铛发出的清脆声响……是美鸟和美鱼那对双胞胎姐妹。

她们在走廊深处——靠西馆一边的走廊尽头。在墙壁、天花板与地面尽染黑色的昏暗之中,身穿金黄色和服,连为一体的身影朦胧地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你好,中也先生。”

“你好,中也先生。”

她们两人同时向我打着招呼。我扬起手,报以回答。

“昨夜睡得好吗?”

“没做噩梦吧?”

“明天真的会走吗?”

“下次什么时候来?”

两个人七嘴八舌地问起来。她们如果不走近点,我根本弄不清谁在说话。正对着我的右面一侧是美鸟,左侧是美鱼——我在心里确认着走了过去。她们也向我走了过来。

“刚才我们碰见玄儿哥哥了。”

“我们在西馆遇见他的。”

“西馆吗?”

我重复了一遍。

“是的。”

“是的。”

两人点点头,异口同声。

“他的表情很恐怖,去了爸爸的房间。”

她们当中一人说道。

“发生什么事了?”

“发生什么了?”

她们好像还不知道蛭山遇害的事情。

“中也先生,你知道吗?”

“不清楚啊。”

我含糊其辞。

“是吗?玄儿去令尊那里了呀?”

玄儿去干什么了呢?去说服柳士郎,让他不要对凶案置之不理,还是向他汇报自己的“调查”经过,或者还想顺便确认一下今晨柳士郎的行踪吗?

当我与那对双胞胎只有几步远的时候,我才发觉她们身后还有一个人。那是位身材纤细、穿着茶褐色裙子的女性。黑色长发垂至胸口,脸庞细长而白净……啊,那不是双胞胎的妈妈美惟吗?

她们很敏锐地注意到我的表情。

“妈妈,这是中也先生哟。”

双胞胎中的其中一个、左侧的美鱼说道。

“昨晚,你们不是在宴会厅见过吗,妈妈?”

说着,她们一起看向美惟,然后对我说道:

“中也先生,对吧?”

这次是美鸟先开口的。

“啊,对——您好。”

我悄悄对美惟行了个礼。但是她没有任何反应,照样以那副心不在焉的表情,无神地看着空中。

十六年前,当她生下这对异形的双胞胎后,就一直生活在“惊吓中”。用玄儿所说的医学词汇来说,她陷入“慢性的分离性昏迷状态”。此时,不知道她那对茫然的眼睛看到了什么。在她那封闭的心灵中,展现出怎样的世界。

“来,妈妈。”

美鱼向她招招手。

“妈妈,请。”

美鸟说着,打开了北侧的一扇黑门——从我的角度看,是右首方向。这扇门隔着走廊,位于沙龙室的对面。里面究竟是什么房间呢?美惟跟着两个女儿,晃晃悠悠地向打开的房门走去。

“中也先生,请你也一起进来。”

“请,中也先生。”

我听话地跟在她们母女三人后而。当我走进房间的一瞬间不禁睁大了双眼——里面的景象完全出乎我的预料。

这个房间非常大。单从面积来说,要比对面的沙龙室大上一到两倍。天花板大约有两层楼的高度。里面几乎没有任何家具,所以感觉更加宽敞。而且——

最让我吃惊的是这个宽敞空间的色彩。

红色。

犹如空气悉数染红般。犹如红色雾霭笼罩了整个房间。

染成红色。

里面的内饰和其他房间一样,依旧是清一色的黑。地面也和沙龙室中央一样,铺有黑色大理石。目光所及之处的墙壁亦与建筑的外墙一样,裸露着黑色石头。所有的立柱都是没有光泽的黑色,天花板上是黑色灰浆,垂挂下来的吊灯也毫无金属色泽。

尽管如此,整个空间之所以是红色,都是因为正面——面朝北侧庭院墙上的彩色固定框玻璃格窗。

墙上整齐地排列着长方形的大窗户,上下各五扇,镶嵌在窗户里的是清一色的暗红花玻璃。白昼,当室内灯光关闭,室外的光线透过这些玻璃照射进来时,整个房间染作红色。虽然从效果上看,这与沙龙室里的法式窗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但这里却带给人更大的视觉冲击,令人觉得之所以造这个大房间,就是为了创造如此的视觉感受。

“这里是红色大厅。”

双胞胎步调一致地走到里面,猛地转身看着我。美鸟说道:

“对面的房间是‘蓝色的沙龙室’。”

“这里的氛围很棒吧?”

“我们非常喜欢红色。”

“那是人鱼之血的颜色。”

“‘北方的海/没有美人鱼’。”

“嘻嘻。”

“‘那海上只有浪涛’。”

“呵呵呵……”

这对美丽的连体双胞胎的清脆声音回荡在通透房间的暗红空气之中。

就在那时,屋外掠过一道闪电。顿时,屋内的暗红色一下子变成鲜艳的赤红色。片刻后,传来轰隆隆的雷声。那雷声犹如巨大的定音鼓被乱打一气般,似乎与刚才在沙龙室里听到的雷声不同。不仅如此,在这间红色大厅里,持续不断的雨声、呼啸的狂风声听上去似乎都不同。特别是大风的呼啸声,让人感觉有人在身边吹笛子……

“雷声真响。”

“中也先生,你讨厌打雷吗?”

“我可不喜欢雷声呢。”

“我也非常讨厌雷声。”

“恐怕没有喜欢打雷的人吧。”

听到我的回答,美鸟和美鱼相视一笑。

“是呀。”

“讨厌打雷。”

“古代的人认为打雷是因为自己的肚脐被拿走了。”

“要是肚脐真被拿走了可就糟了。那会变成什么样?”

“中也先生,你喜欢没有肚脐的女孩吗?”

对于她们的无聊对话,我只能报以苦笑。走到红色大厅的中央后,我边环视着房间,边深切体会着这里的奇妙之处。

两个铺着胭脂色地毯的厚重楼梯划着柔和的曲线,一直延伸到南侧的二楼部位。楼梯与建造在二楼的宽敞回廊相连。那回廊与整个建筑一样,呈コ字形环绕着大厅。通常情况下,自那回廊处可以走到二楼的房间或走廊。但一眼望去,回廊的墙壁上似乎一扇门也没有。也就是说这个回廊和楼梯并不是为了上下楼而设计的。

我不禁想起昨天在东馆二楼看见的那个“戛然而止的楼梯”。

难道是担负北馆重建工作的中村受到“戛然而止的楼梯”的启发,而想到红色大厅的这个奇妙设计吗?我这么想恐怕也不一定错。

正当我为此而分神的时候,一同进来的浦登美惟发生了一点变化。虽然那心不在焉的表情和踉踉跄跄的脚步并未变化,但她开始慢慢地、主动地走向房间里的某个地方。

当我看见这个“从未主动、有意识地行动”的女人主动行动的时候,略略感到吃惊。据说她几乎终日缩在西馆自己的房间里,傻傻地或坐或躺。正因为她处在“不动”的状态,美鸟和美鱼才把她比喻成“仙人掌”。

但是,现在——

美惟竟然自发自动地走起路来。没有任何人命令,她主动走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她走向与回廊相连的两个楼梯之间的墙壁。

南侧那一带墙壁向屋内凸出来——外面走廊上的相同部位凹进一块壁龛——只见沿着黑色石头墙体,放有一张细长的桌子。桌子上铺有红色的天鹅绒,其前面还有一把铺有红色天鹅绒的椅子。

美惟晃晃悠悠地走到那张桌子前,对着墙壁深呼吸一下,而后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她抬起手臂,将双手放在桌子边缘。

啊,她究竟想在那里干什么?

突然一道闪电掠过,把整个空间又变成了鲜艳的大红色。轰隆隆的雷鸣声接踵而至,与此同时,一阵大风吹过,夹带着大颗雨滴,敲打着建筑物的外墙……我觉得那笛子般的声音即将再度响起之时,静悄悄的大房间里空气微微振动着。

我不禁扭过头去。

刚才的空气振动是怎么回事?

我觉得那空气振动好似大风吹入屋内一般——

难道这个大厅里有窗户开着吗?还是那些并排的红色花玻璃其中之一……

“中也先生。”

身边突然有人喊我。我吃了一惊,差点儿跳起来。

“哎呀,真是的。你也用不着这么吃惊嘛。”

“啊……那个,我有点……”

不知何时,美鸟与美鱼已经走到我身边。出声喊我的似乎是左侧的美鱼。

我转身看看她们,然后又扭头看看坐在天鹅绒椅上的美惟。

“美惟太太要干什么?”

我轻轻问道。

“那个桌子和椅子是干什么用的?”

“妈妈就要开始演奏了。”

美鸟小声回答道。

“演奏?”

“对,风琴弹奏。”

“风琴?”

我眨眨眼睛。

“但是,那里……”

那里没有任何乐器,只有铺着红色天鹅绒的细长桌子。

“据说以前呀,恰巧在这里有间音乐室。当时我们还没出生呢,前北馆也还没有被烧毁。”

美鱼说道。而后,美鸟接着说下去:

“在前北馆之中,这里正好就是音乐室。还有哦,那个位置放着风琴。不过现在的音乐室里没有风琴就是了。”

“据说过去的那个风琴非常可爱,上面有奇妙的装饰,音质非常棒呢。”

乍听到“风琴”这个词时,我首先想到的便是大教堂里的巨大管风琴,或者是小学音乐课上使用的脚踏式风琴。孩提时代,我去过的町上教堂内也有风琴,但和小学里的风琴相差不大。她们所说的“风琴”到底是什么样呢?我完全想象不出。

“以前,妈妈非常喜欢风琴的音色,几乎每天都要弹奏。”“以前,爸爸也非常喜欢妈妈弹奏风琴,几乎每天都要听。”

“妈妈还会作曲。”

“妈妈是为了爸爸而创作风琴曲的。”

“以前,妈妈总是弹奏那首曲子。”

“所以,即便过去的音乐室已经没有了,妈妈每天还要来这里。”

“每天到了固定时间,她都会来这里,像那样弹奏风琴。”

“现在那里没有风琴了。”

“但妈妈认为那里还有。”

虽然她们说什么“自创的风琴曲”,但我一点都听不懂。因为我的音乐知识相当匮乏,勉勉强强能说出几首巴赫创作的曲子而已。

“这些事情都是玄儿哥哥告诉我们的。”

美鸟说道。

“但是,玄儿哥哥也没有亲耳听过、亲眼看到啦。”

这次是美鱼。

“是的呢是的呢。因为玄儿哥哥想不起来小时候的事情。”

“或许是爸爸告诉玄儿哥哥的。”

“也可能是鬼丸老人吧。”

“鹤子太太说的和玄儿哥哥说得差不多。”

“但鹤子太太也没有亲耳听过、亲眼看到过哟。”

“过去的那个北馆被烧毁后,鹤子太太才到宅子里当差的嘛。”

“那么,鹤子太太可能也是从爸爸那里听说的。”

“也可能是鬼丸老人……”

那对双胞胎叽叽喳喳地说着。

她们的母亲背对这里,坐在铺有天鹅绒的椅子上。她那纤细的肩膀微微动了一下,垂于背部的黑发也随之摆动起来。如果绕过去看一看,肯定能看见她那十根洁白的手指正在什么都没有的桌子上弹奏着。

“妈妈创作了什么样的曲子呢?”

美鸟眯起水汪汪的大眼睛,犹如眺望远处的风景。

“妈妈正在弹奏什么曲子呢?”

美鱼分开短发,顺势将手放在耳后,似乎倾听着遥远的声音。

“中也先生,你说呢?”

“中也先生,你说呢?”

我什么都没回答,一直屏息静气地凝视着美惟的后背。

于红色……血色笼罩的昏暗中,她将手指放在实际并不存在的,幻想中的乐器上,疯狂地弹奏着根本无法发出声响的虚幻键盘。我看着看着,也产生一种幻觉,觉得从某处传来哀怨庄严的曲调。突然,一个虚无的曲名冒出脑海——

《虚像的赋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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