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暴虐残像

暗黑馆事件  作者:绫辻行人

1

将近凌晨两点的时候,我们走出玄儿的卧室,向望和的工作室走去。

衣服嘛,先暂借玄儿的睡衣穿着。那是件黑色缎织的西式睡衣,虽然对于中等身材的我来说有点肥大,但感觉不错。睡衣外罩着黑色对襟毛衣——他到底有多少件同样的衣服啊——这也是玄儿借给我的。没有包扎的右腕上戴着手表,鞋子仍然湿淋淋的、不能穿,所以我穿着拖鞋就来到了走廊。

我们自电话室所在大厅内的楼梯下来,穿过东西走向的主走廊,来到工作室前。在这段时间内,我们两个人基本没怎么交谈。

玄儿走在前面,默默地走在昏暗的楼梯或走廊上。我在他身后几步远紧紧跟随——我的身体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大病初愈,虽然不至于很辛苦,但走动起来也不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时那样轻松。左手绷带下的伤痛仍然让人不舒服。想想也对呀,整整一天中除了水以外,我没往嘴里送过任何东西。仅凭这一点来看,也不可能有什么力气。

可能是注意到我的状态,玄儿几次停下来回头等我赶上。但是,经过之前一系列的交谈后,在他看来或许彼此多少有些隔阂。故而即便我追上了,他也没有和我并肩走,而是又快步走到我的前面。

途中,我们没有遇到任何人。经过图书室及沙龙室前,也没感觉到里面有人。考虑到时间,倒也理所当然。但是,周围突然而至的寂静倒令我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

那是在长时间的暴风雨平息后,听不到一丝雷鸣与风雨声的寂静。是除了我与走在前面的玄儿外,没有任何活物的死一般的寂静。

这座形状奇特的建筑本身正不断溶入这夜晚的黑暗,深深地沉入到另一个世界——那寂静令人不知不觉之中产生了这样的想法,甚至令人胡思乱想地疑惑着如果就此站住的话,“我”的整个身体会马上裂开,化作无数粒子,被吸入、同化在这房子漆黑的天花板、墙壁、地板之中……

我觉得如果我不小心呼吸的话,这寂静就会和空气一起流入我的体内。这令我感到非常恐惧,不由自主地以双手掩住口鼻。但恰巧此时玄儿回头看我,他充满疑惑的眼神把我拉回到现实中来。我摇摇头表示“没什么”,但还是继续屏住呼吸一段时间。

六小时前,被我们扶起的那座一度倒地的青铜像如今已原样立在原先的位置上。玄儿用左手手指轻轻地抚摸着缠绕在铜像身体上的一条蛇。

“弄倒它的可能是伊佐夫吧。”

他说道。

“在你失去知觉期间,我去了东馆,叫起了已经回房间睡下的伊佐夫问了一下。正如野口医生所说,他喝得烂醉如泥。但我还是想办法把必须知道的事情问出来了。”

“这样啊。”

“伊佐夫依然把这座雕像叫作‘蛇女’。他说因为看到她一个人呆立在这儿,就想和她说说话……可她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所以伊佐夫非常生气。然后,可能就是这样双手用力、推了她的肩膀吧。他说只是轻轻推了一下,但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想必是一下子用了很大力气吧。”

“可能是吧。”

“这样,雕像就倒了下来,自外面堵住了工作室的门。此后,伊佐夫君顺便去了一趟野口医生所在的沙龙室,这和野口医生说的也一样,看起来没什么不对劲的。野口医生记得那时已经过了下午六点半了……”

“是我去图书室后不久的事情。”

“是的,当时的时间关系是非常重要的。我尽可能地整理了一下,过会儿你看看。”

说着,玄儿轻轻地拍拍右边的裤袋。方才在卧室之中,玄儿将写有疑点的备忘纸条放在了另一侧口袋。他在“尽可能整理”之后,已经把它们写下来了吗?

“他还说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是伊佐夫吗?”

“嗯。”

玄儿抬手指向离铜像一步之遥、通往建筑西翼的小走廊深处。“在这个尽头——后门前的小厅里,不是有一个楼梯室的门吗?

那里面有通向二楼的楼梯与直达地下葡萄酒库的楼梯。伊佐夫君说,他在下面找了一会儿酒,上来的时候好像碰到了一只‘迷途羔羊’。”

“迷途羔羊?”

我不解地反问,但马上就想起来。对,这个字眼已经从野口医生嘴里听到过了。据说那是酩酊大醉的伊佐夫出现在沙龙室时,与“不讨人喜欢的蛇女”一起自他口中蹦出的……

“是伊佐夫‘教育了’的那只‘迷途羔羊’吗?”

“就是那个。从时间上看,那好像发生在推倒这座雕像之前。他说是‘迷途羔羊’,但我觉得可能是指他从未见过的孩子。就是说虽然他也奇怪会有一个孩子在这里,但没有细想就‘教育起来’。结果那孩子吓得从后门跑出去了。”

“如果是陌生孩子……”

如今想来,也只有一种可能性。

“是那个叫市朗的少年吧。”

“嗯,我也这么认为。可能市朗昨天先从那个后门偷偷进入馆内,但运气不好遇到了烂醉如泥的伊佐夫。我不知道伊佐夫教育了他些什么、怎么教育的,但可以想象他因为恐惧而跑出去了……后来那少年又偷偷潜入红色大厅。”

“是啊。”

“好了,等市朗能够开口说话,事情自然会真相大白。”

说罢,玄儿走向工作室的门前,将手伸向黑色的房门把手。

“我想你已经注意到了,这个屋子的门是没有锁的。原来好像有锁,但现在无论是从外面还是从里面都锁不起来。”

“好像是啊。”

“自从知道阿清得了那种病,望和姨妈就变成那样子……之后,这里的门锁就拆掉了。万一望和姨妈把自己关在里面,岂不是很麻烦嘛。”

“原来如此。”

“所以,无论是谁都能轻而易举地进入这个房间——进入这个犯罪现场。”

说着,玄儿转动握住的门把手。毫无光泽的黑色门扉缓缓地打开了。

2

全身的肌肉下意识地紧张起来,心跳也渐渐加速。

害怕再次踏入这间陈过尸,而且是被残酷勒死的尸体的房间,我觉得这也没什么好羞耻的,作为一个正常人来说,这是最普通的反应。我也想过要是有可能,真的不想再踏入这个房间一步。就算进去,也绝不愿再看尸体一眼。

“怎么了,中也君?”

毫不犹豫走进房间的玄儿回头看着伫立在门前的我。

“好了,快进来。”

他若无其事地向我招招手。我无力地“嗯”了一声,终于下定决心跟了进去。

看上去工作室还与我们最初进来时一样,没有任何变化。但是——

不、不一样。

当我战战兢兢地将目光投向房间左首深处——在穿着灰色宽罩衣的望和倒下的地方,我发现她的尸体消失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非常惊慌。玄儿马上就解释起来。

“望和姨妈的遗体已经移放至二楼卧室。这是征顺姨父的意思,他说实在不忍心让她以那种姿态放在此处。目前来看,还没有报警的可能性,所以也不能因为‘保护现场’而无视姨父的感受啊。”

“阿清呢?”

我想起我一直在意的事情。

“当他得知他母亲的死讯后,怎么样了?”

“我们没有让他进入这个房间。把姨妈转移到卧室以后,我亲自告诉阿清发生了什么。”

玄儿眉头紧蹙在一起。

“让他看了姨妈的遗体后,他一直紧紧地揪住遗体放声大哭。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阿清那样痛哭。”

我无言以对。患有那种名为早衰症的不治之症的少年皱巴巴的脸上满是泪痕的样子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令我心如刀割。

“阿清是个聪明孩子。所以,他不单单为他母亲的死亡而感到哀伤。事到如今,自己现在这样还有什么意义呢?对,他可能这么想了,所以才特别痛苦。”

“是啊。”

我应声道。说完,我突然发现一个微妙的关联,不禁开始回味玄儿这句话的意思。

“事到如今”明显是指望和的死。但是,接下来的“自己现在这样还有什么意义”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自己”可能是指阿清,“现在这样”可能是说他的病,但为什么会和“有什么意义”这句联系在一起呢?为什么会和“特别痛苦”联系在一起呢?

“无论如何——”

玄儿独自向房间深处走去。

“我不会原谅这个凶手。绝对不会……无论从哪方面讲。”

他的声音听上去非常愤怒。在蛭山丈男被杀时,他没有如此愤怒。于是,我又发现一个微妙的关联。

所谓的“无论从哪方面讲”,具体说来到底是“哪些方面”呢?是因为这次的被害人不是普通用人,而是这个浦登家族的一员,所以才说“绝对”不会原谅吗?所以才会那么激愤吗?或者……

“玄儿。”

我开口说道,但提出的问题却稍稍有点偏题。

“令尊——柳士郎为什么坚持不报警呢?刚才你不是说他‘更加顽固地拒绝与外部联系’吗?”

“啊,是的。”

玄儿停下脚步,用双手向上理着鬓发。

“这个嘛……”

“望和太太被杀后,他应该不能再说是用人之间的纠纷什么的吧。事到如今,难道柳士郎先生还想内部处理这件事吗?”

“这个嘛……是啊,不知道他作何打算。”

玄儿没有回头。

“自己的小姨子被杀,心理上不应该是平静的。这一点我也一样。说实话,这和蛭山先生遇害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吗?”

“是的——不过,这不仅仅是感情上的问题。”

“什么意思?”

“我明白蛭山先生遇害自然也是重大事件,所以对于昨天父亲采取的应对措施,我也抱有不小的疑问,因此才让你陪着我做了很多侦探性的事情。但是,怎么说呢?望和姨妈作为我们浦登家内部的一员而遇害的话,虽然同是‘遇害’,意义却大不相同。”

“这不仅仅是感情上的问题吗?”

我走到玄儿的身后。

“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么说呢?”

“我爸他基本上应该和我一样,是不会原谅凶手的。他也觉得必须尽早追查杀害望和姨妈的凶手,并必须采取相应的措施。但是——”

玄儿停下来,慢慢地回头看着我。也许是我的心理作用,他苍白的脸上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精疲力竭的神情,似乎在忍受着撕心裂肺般的痛苦一般。

“即便如此,父亲仍然严禁大家和外界联系,恐怕是因为那些人骨的出现吧。”

“啊——”

我拍了下额头,短促地呻吟一下。

听到“人骨”这个词,浮现出脑海的只有一个地方。那就是在追上市朗的石墙前遇到的那个泥沼——那个毛骨悚然的“人骨之沼”。

“那里位于十角塔的背后——”

玄儿压低声音。

“那些骨头依旧暴露在外面。如果警察真来搜查的话,那些人骨自然会引起他们的兴趣。我爸不希望将宅子里有那些东西的事情张扬出去,而且,这也和我们浦登家族的隐私密切相关,必须尽量避免让外人知晓。所以,若是作为馆主的父亲断定目前不宜与外界进行联系,那我也不能否定他的做法。”

“那是什么?”

我提高了嗓门逼问道。

“那可是人骨呀!反正在我看来,那就是人骨呀!而且不是一两具人骨,是更多的……”

“是的,中也君。”

玄儿叹了口气。

“的确是很多人的白骨。那些本来是埋在那个地方的,没曾想会露出来。”

“那是怎么回事?到底是什么人的白骨?”

“那些人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这些我也不知道,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以前就知道岛上的某个地方埋着那种东西,是听别人说的。”

听别人说的……对了,来到这里以后,我至少还听玄儿说过一次类似的话。对,那是在我到访第一晚、和玄儿两个人登上十角塔的时候……

——这里是囚禁人的地方,也就是塔顶牢房。

当时,我们站在塔顶中央。黑色格子窗的对面摇曳着蜡烛的火焰。

——关于这个塔,我并不清楚建塔伊始时的状况。我也只是听说,宅子里的人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才建了这个塔。

“与其说是听来的流言,倒不如说是这个宅子里差不多的人都略有耳闻的‘传说’。”

玄儿的声音依然压得很低。他的眼睛虽然看着我,但眼神看上去很缥缈,似乎焦点并没有汇聚在现实中。

“事实上既然发现了那么多的人骨,看来那个传说可能是真的。那么,那些白骨应该相当古老了。如若传闻可信,那么早在你我出生之前,那些人就死了。一共有十三具白骨。”

“十三具?”

怎么会有如此之多?

这突如其来的事情令我惊呆了。

“这是怎么回事?”

我仿佛梦呓一般重复着这句刚才已经说过多次的话。

“十三具?为什么这么多的尸体会……”

“据说……”

玄儿的声音也仿佛梦呓一般。

“他们以前在此遭到杀害。”

“你说什么?”

“据说,以前——早在你我出生之前,在这个暗黑馆中被杀的十三具尸体就被埋在那儿。至于数量嘛,如果不全部挖出来很难核实。”

“你是说……他们是被杀死的?”

我感到呼吸有点困难。

“这是真的吗,玄儿?有这么多人曾在这座宅子里……”

“没错。”

“可是,那这是——到底是谁犯下这种杀戮行为的呢?”

这时,玄儿的瞳孔中突然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妖异光芒。

“那是……”

他进一步压低声音。

“达莉亚啊。”

“你说什么?”

“是达莉亚啊。”

玄儿的视线依然没有聚焦在现实中,仿佛他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拓展到不可能存在的他界——或许只是我感知不到,其实已经身处于其张开大口的近前——那无尽的黑暗与那黑暗深处蠢蠢欲动着的某物。

“就是达莉亚呀!”

玄儿不顾战栗的我,仿佛诵咒般反复念着那个名字。

“就是那个初代馆主浦登玄遥作为妻子从异国带回来的女人,我的曾外婆。距今三十年前,把自己疯狂的愿望托付给大家而投入虚无的魔女——达莉亚!”

3

达莉亚……

玄儿念诵的咒语,好似具有催眠效果的邪恶钟摆,在我的整个头脑之中不停摆动。那摆动以与我心跳一致的节奏恢复了“声音”的形态。那“声音”断断续续地不断重复,犹如唱片的跳音般断断续续地重现。

……达莉亚……是达莉亚啊!

头盖骨的内部仿佛真的成为空旷之地一般,那声音在脑内异常清晰地回荡着。

……达莉亚啊……是达莉亚啊!

宴会厅内那幅肖像画中的异国美女的容貌,浮现在空空如也的脑海中。

……达莉亚……是达莉亚啊!

她的样子随着不断重复的声音发生了巨大变化。

……达莉亚啊……是达莉亚啊!

妖艳的微笑演变成疯狂的大笑。

……就是达莉亚啊!

鲜红的嘴唇张得欲裂,口内可以窥视到刺眼的深红色舌头。目光锐利无比,深褐色虹膜亦渐变为同样刺眼的深红色……

……就是达莉亚啊!

天哪,玄儿刚才说的是真的吗?那传说真的发生过吗?据说那女人——浦登达莉亚曾经在这宅邸内杀过十三个人,并把尸体埋在那种地方。可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达莉亚要做这样的事情?

那个达莉亚托付给大家的“疯狂的愿望”是什么?“投入虚无”又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达莉亚是“魔女”?真的吗……为什么呢……为什么啊……为什么要这么做……

很多疑问仿佛剧烈的旋涡在我内心回旋,但表面上我却一语不发,只是惊讶地睁着眼睛,身体仿佛被冻僵般动弹不得。

“玄儿。”

过了好一会儿,我总算勉强自喉咙深处挤出一丝声音。玄儿缓缓地摇摇头,仿佛在说“这件事到此为止吧”。

“中也君,我们回到刚才的话题吧。”

玄儿转变了语调,转身面向房间里面。

“在这里——”

他将视线投向望和倒下的地方。

“望和姨妈在这里遇害。”

说着,玄儿向前走了一步。

……是达莉亚啊!

我努力让这个不断在空空如也的脑壳中回响的名字先撇到一边。当然,关于这件事以后还必须让玄儿作进一步解释。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糊弄过去,绝对不能!我在心中大声对自己说道。

……达莉亚。

“我们再来回顾一下吧。”

玄儿双手叉腰。

“昨晚,望和姨妈在这儿被害,和蛭山先生一样,也是被勒死的。凶器是望和姨妈——被害者本人的围巾。围巾绕在死者脖子上,被遗留在现场。姨妈可能是正要或者正在画画的时候遭到袭击的。如你所见——”

玄儿用叉着腰的右手指向地板。

“尸体旁边扔着画笔和调色板。”

那两样东西还留在原地,未被移动。画笔的笔尖上还有红色的颜料,地板上也稍稍沾染了一些掉落的颜料。调色板可能正好扔得巧,故而并未翻滚,所以它的附近没有被颜料弄脏。

“从尸体上看,死者并没有激烈的反抗迹象。不过,那个座钟可能是被凶手或者被害者的身体碰到,才从壁炉上掉下来的……”

说着,玄儿看向已经放回壁炉架上的那座黑色的箱形座钟。

“似乎是座钟坠地的冲击使之损坏,因此钟的指针停在六点三十五分。这些你也知道的。”

“是的。”

“我也考虑过是不是有可能由于其他的原因,它本来就已经停了,不过征顺姨父却否定了这一想法。昨晚,望和姨妈进入工作室时,征顺姨父也曾来过。他说当时这个钟还在正常使用。为了保险起见,我检查了一下,确认这个钟并不是因为发条的缘故才停下的。”

“你调查得确实很细致呀。”

我感叹道。我总算渐渐从刚才的冲击中恢复过来,也不再觉得自己的脑袋空荡荡的了。

“因此——”玄儿继续说道,“我觉得将这个座钟指针所指示的六点三十五分看作案发时间,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如果说是凶手用作伪证的可能性,这也可能是凶手故意弄坏的。但考虑到前后状况,我认为凶手没有这么做的必要性和必然性。所以……”

和发现尸体时不同,现在这个工作室中好像开着换气扇,那转动声依稀可闻。即便如此,充斥在房间内的颜料味仍然很重。我不由得想从这浓重的气味中辨识出不可能存在的尸臭味。当然,要是真能闻到那股味道的话,我肯定恶心得当场失态。

“你刚才说望和太太——被害人没有激烈反抗过的迹象。”

我一边用自虐似的想象折磨着自己的内心,一边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如果是这样的话,凶手和被害者会不会比较亲密呢?”

“哦?”

“不是给人一种凶手在靠近她之后,才出其不意下手的感觉吗?如果是陌生人突然闯入房间,虽说她处于精神错乱的状态,但也应该会有相应的防备。而且对方怀有杀意地向她袭去,她肯定会激烈反抗,不是吗?”

“你说的‘比较亲密的人’是谁?”

玄儿回头疑惑地看着我。

“具体来说,中也君,你想到了谁?”

“这个嘛……”

我略微有些犹豫。

“实际情况我也不知道。不过,如果是伊佐夫、茅子太太她们,或是用人中的宍户先生、鬼丸老人他们的话……如果是他们突然进入这个工作室,就算谈不上警戒,但至少会让她觉得奇怪。再进一步说,如果是我的话我想她也会这样的,还有那个江南当然也是如此。”

“的确,这么想很正常。”

玄儿点点头。

“不过正如你所说,望和姨妈这几年来一直处于‘精神错乱’的状态。起床后,大概有近一半的时间是在寻找阿清。她在宅子里和岛上四处游荡,只要碰到人,不管对方是谁,上去就盘问、向那人倾诉。除此之外,她就把自己关在这里,独自画画——”

玄儿停顿一下,将视线投向望和死前面对着的——或者是正要面对的房间北侧的墙壁。那有一幅将整个墙壁当作巨型画布的奇异的画。

“她就是那种一握笔进行创作,就会埋头干完的人。即使是征顺姨父进来和她说话,她也会充耳不闻、一味画画儿的……”

循着玄儿的视线,我也再次看向墙壁上的那幅画作。

这个尚未完成的大作有多么怪异啊!近乎孩童涂鸦般无秩序、不经心且欠缺计划性。相反,这些也可以看作是一种破坏性冲动的表现——话虽如此,但这种在这儿画一下,又在那儿画一下,看似随意实则细致的笔触,绝不像孩童画的那般稚嫩拙劣。

“实际上我也亲眼见过。”

玄儿收回视线。

“有一次,我有事来叫埋头于工作室的姨妈。但我敲门进来以后,她似乎完全没有察觉。不管我怎么叫,她根本就听不见,面朝画架,头也不回。我走到她身边,拍着她的肩膀打招呼,她才……”

“啊?”

“所以……”玄儿总结道,“你刚才的想法完全不适用。不论是谁——说得极端一点,即便是外来的人,比如她根本不认识的市朗,悄悄地走到她背后,只要不给她足够的抵抗时间,就能轻易将其勒死。中也君,你明白了吧。”

“好吧,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只好放弃刚才的想法了。”

“好,那么——”

玄儿又瞥了一眼墙上的画,从容地转身回到我面前。然后,他伸手进裤子的右口袋中。

“看看这个。”

他拿出一页纸。

“就像刚才说的那样,我在自己知道的范围内整理了一下我认为重要的时间关系。虽然并不怎么复杂,但总比没有强。”

我伸出双手,接过那页纸。那像是从大学笔记本上撕下来的,先向着同一个方向折了两次,然后换个方向,又折了一次。

打开一看,里面用黑墨水写着类似“时间表”般的条目。一看笔迹就知道那肯定是玄儿写的。一排排谈不上漂亮的小字向右上方倾斜着。我住在玄儿在白山的寓所时,曾经见过这种笔迹。

4

暗黑馆事件

“你觉得怎么样?”玄儿问道,“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或者要添加的地方吗?”

“关于第二条的‘在那之后中也去了图书室’,我想是在六点半之前一点。以这个时间表来说的话,是在第四条之前。可能与第三条时间重合,也可能在那之后。”

我看着那张纸。

“其他就没什么了。”

玄儿“嗯”了一声,轻轻地点了点头。

“首先必须确认的就是——”他也看着我手上的那张纸,说道,“凶手是何时进入这个工作室的。”

“这个嘛,那就是在第一条与第四条之间的时间段了。望和太太进入工作室的时间是五点五十分,后来,伊佐夫在六点半之前推倒了青铜像,堵住了这里的门。”

“一般情况下应该是这样。不过,也有可能是在五点五十分之前。”

“五点五十分之前……是吗?”

“在望和姨妈进入工作室之前就潜入这里,比如说躲在旁边的休息室中。有这种可能吧?”

“有可能。”

“不过,我觉得实际上这种可能性非常低。”

“为什么?”

“因为凶手应该无法估计望和姨妈何时会来工作室才对。她的行动非常随意,即便是非常亲近的人也无法把握。就算能大致预测,但完全猜中的概率并不高。怎么想都觉得事先潜入工作室一味等待的做法太没效率了。”

的确,玄儿说得很有道理。不过我心里却想着一个问题——在这儿提出“效率”这个概念合适吗?并不是所有的凶手在行动时都注重“效率”的。有的时候可能是突发性的,有时候甚至会按照其他人难以理解的独特的方针与理论,采取让人难以置信的低效率的行动。

如果没有更为具体的凶手形象,是无法判断这起案子的凶手在这方面是怎么样的。

“还有凶器的问题。”

玄儿进一步阐述道。

“如果在这儿等待犯罪机会,他会预先准备更合适的凶器,不是吗?用不着用被害人的围巾这种当场偶然发现的东西啊。”

“啊,那倒是。”

“所以啊,凶手应该还是在下午五点五十分以后才来到这个房间,确认望和姨妈在里面,便决定‘立刻采取行动’的。所以才会连凶器都决定用当时发现的围巾——我觉得这样才是最有可能的。”

我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虽然我对于“重视效率”这个想法多少抱有疑问,但整体来说,玄儿的说法还是具有相当高的合理性的。

“在第一条与第四条之间——也就是五点五十分到六点半之间的某个时刻,凶手来到了这间屋子,悄悄地走到埋头作画的望和姨妈身后,用围巾勒住她的脖子将其杀害。这是在钟落下来摔坏的六点半前后……”

假如凶手是在接近六点半的时候来到这里,那么他一进入房间就袭击了望和。反过来说,如果他是在五点五十分之后不久来的话,那么直到六点半前后的这段时间,他都与望和两人在一起。这样的话,凶手在这期间到底做了什么?默默盯着不断作画、对来者看都不看一眼的望和,还是和她聊过什么呢?不管怎么样……

“此后,凶手遇到意外情况,然后动手杀死望和姨妈,这些情况已经明了,无须在此重新探讨了吧。”

“嗯。”

“六点半,烂醉如泥的伊佐夫君推倒了走廊里的青铜像。因此门被堵住,将凶手关在工作室内。当然他不能束手就擒。无奈之下,凶手打破了休息室里的那块玻璃,逃入红色大厅……”

简单地想一想,如果用玄儿做的时间表来讲的话,这逃脱的一幕是在第五条与第十条——自案发到发现尸体期间发生的。这个时间段应该还可以再压缩一下。玻璃打破时所发出的巨大声响就是关键。

假如凶手对于是否要逃入红色大厅犹豫不决,等到决定实施时,已经过了表中第八条所显示的下午七点的话,那会怎么样?

自二楼下来的玄儿发现工作室有异常之时是七点,叫上我与野口医生一起来到工作室是在十分钟后。如果凶手在这前后自休息室逃入红色大厅,那么应该有人能听到玻璃破碎的巨大声响。

虽说不试试看就无法肯定,但那样硕大的一块玻璃被打得粉碎,就算那声音传到主走廊与边廊上也不足为怪。不,怎么可能传不到那些地方呢。可无论是玄儿、野口医生还是我,偏偏都没有听到那样的声响。

是那声响为屋外雷声所掩盖故而没有听到吗?或许有这种可能,但即便如此那应该仍然发生在玄儿来叫我之前。因为我记得在那段时间内——玄儿下楼到发现尸体之间——并没有给我留下特别印象的巨大雷动之声。那么——

我们就可以认为凶手出逃是在第八条所列的时间之前,也就是下午六点多钟的时候。表中标有“X点X分”的第六条与第七条的时间也因此必然应为“六点X分”。这样一来,凶手出逃时间就被限定在第五条的六点三十五分之后直至第八条的七点之间的这二十五分钟之内。

“等市朗能够正常开口说话,或许可以问出他在红色大厅看到人影的时间。”玄儿说道。

他一定早就想过我刚才考虑的那些问题。

“那个少年戴着手表,而且还是夜光表,所以或许会记得这个重要的时间。如果那样,第三条、第六条与第七条的时间或许也能确定了。”

“或许吧。不过玄儿呀,即便仅从目前已知的事实来看,似乎也比较清楚地掌握凶手的行动了。”

“是吗?”

玄儿自黑色衬衣的口袋中摸出香烟。叼起一支烟后点上火,悠然地吐着烟圈说道。

“事实上,关于凶手的逃脱过程,我还有一点没弄明白。”

“是什么?”

“这个待会儿再说吧。在此之前——”

说着,玄儿走过我的身边,来到位于房间中央的工作台,拉过放在那里的黑色陶质烟灰缸,将燃尽的火柴扔在里面,然后转身面对一直默默地看着他的我。

“你也来一根吗?”

“不用了。”

我摇摇头,将手里的纸照原样折好,还给玄儿。他随手放在工作台上。

“当你躺在床上被噩梦长久折磨的时候,我又当起‘侦探’,不知疲倦地做了不少事哦。”

“是吗?”

“在像刚才那样整理、把握时间关系的基础上,我大致归纳了一下在那段时间内,所有相关人员的不在场证明。”

玄儿说着,这次又从裤子后口袋内拿出另外一页纸。

5

与刚才的时间表一样,这页纸也像是自大学笔记本上撕下来的。正如玄儿所说那样,上面以他特有的笔迹写满了“所有相关人员不在场证明”的摘要。

柳士郎:在西馆一楼的书房。六点到七点多之间无人造访。据说在五点半左右以传声筒与鹤子通过话,叫她来帮自己做了点事。

美惟:在西馆一楼的卧室。美鸟与美鱼五点多钟的时候前去探望,但她好像睡着了,没有发觉。

美鸟:和中也分开后,在五点多钟去西馆一楼美惟的卧室探望她。然后与美鱼两人回到北馆二楼自己的房间,待在那里。七点多钟发现楼下的情况有点奇怪,下楼到红色大厅之时,遇到玄儿、中也。然后停电。

美鱼:同美鸟。

征顺:确定望和在五点五十分进入工作室后,就待在对面的书房。无人造访。期间打过盹。并未听到青铜像倒下的声音。七点二十分左右出来与玄儿、野口、中也会合。

清:在东馆二楼的客厅及其附近。这期间没有遇到任何人。

伊佐夫:自北馆地窖的葡萄酒库中上来后,在后门附近遇到市朗。六点半左右推倒青铜像,然后在沙龙室碰到野口。之后,似乎回过东馆,还去北馆二楼探望过茅子。

茅子:睡在北馆二楼的客房中。似乎没发现伊佐夫探望过她。

鹤子:五点半左右曾被柳士郎叫到西馆去。此后回到南馆,在二楼自己的房间及其附近活动。这期间没有遇到任何人。

宍户:自六点多钟开始在北馆一楼东侧的厨房准备晚饭。六点四十五分左右与过来看情况的忍聊了聊。

忍:在南馆一楼自己的房间里一直待到六点多钟。那时慎太也在。此后,为了准备晚饭去了北馆一楼的正餐室。六点四十五分左右去厨房看了看,与宍户聊了聊。

慎太:在南馆一楼自己的房间里与忍一起待到六点多钟。此后也曾出去过,但详情不明。

鬼丸:在南馆一楼自己的房间。没有遇到任何人。据说期间去了位于中庭的墓地。

野口:在北馆一楼的沙龙室。六点时与进入沙龙室的中也聊了聊。中也去了图书室后,在六点半左右遇到伊佐夫。七点多钟与玄儿、中也一起去工作室。

中也:六点在北馆一楼的沙龙室遇到野口。此后独自去了图书室。七点多钟与玄儿、野口一起去了工作室。

江南:似乎在东馆一楼的房间里。详情不明。

市朗:在北馆一楼后门附近遇到伊佐夫,暂时逃出馆外。此后又潜入红色大厅。

“根据刚才讨论的结果,自望和姨妈进入工作室的下午五点五十分直到七点刚过我们赶到工作室前的这段时间内的不在场证明很重要——”

玄儿等我看完之后才开口。

“不过在很大程度上,能确认不在案发现场的只有中也君你与野口医生两个人而已。”

“是啊。”

我暧昧地回应着,看着自己手中的那页纸。我再度看着这张“不在场证明清单”,其中一部分内容都写到背面去了。

“玄儿,你的部分没有写吗?”

“啊?”

“那个,我并不是怀疑你。”

“不,心存遗念是无可厚非的。这才是侦探的基本素质嘛。”

玄儿笑着将燃尽的烟掐灭在工作台上的烟灰缸中。

“在二楼的书房和你聊完之后,我先去了南馆,让宍户先生与忍太太准备晚饭。我告诉他们八点左右要在北馆的正餐室用餐。那会儿刚过六点。”

是的。在我出书房之前,玄儿确实是这么说过,因此……

“此后,两个人按照我的要求去了北馆。宍户先生去了东侧的厨房,忍太太去了正餐室。”

“玄儿你走的时候,慎太还在忍太太的屋子里吧。”

“还在。忍太太似乎命令过他那天不准再出门,但慎太本人却像是憋不住、很想出去走走的样子。”

“‘此后也曾出去过’是什么意思?”

“等忍太太之后回房间的时候,慎太似乎并不在那里了。”

“‘详细情况不明’呢?”

“我虽然问过慎太,但他的回答让人摸不着头脑。唉,谁让他是慎太嘛,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这倒是。”

“然后——”玄儿继续说道,语速变得快了一些,“后来我又回到原来的书房,一个人待了一会儿就到楼下去了。于是发现了那座青铜像的异常情况。那会儿是七点左右。所以,我拿不出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玄儿略略撇撇嘴,看着我的反应。我什么也没说,再次将视线落在手上的笔记上。

“宍户先生与忍太太也算是有不在场证明吧。六点四十五分左右,两个人在厨房碰了面还说了话。”

两个以上的人为相互的行动作证。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美鸟与美鱼这对双胞胎亦是如此。她们二人是“合二为一”的身体,当然必须作为特殊的例外来考虑。

“关于这两个人,不能说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吧。”

玄儿淡淡地叙述着自己的意见。

“如果我们设想他们中的一个在六点三十五分作案,之后立刻逃入红色大厅,再若无其事地回到厨房,或者去厨房看看的话……”

“如果这样说的话,或许我也不能举出充分的不在场证明啊。”

“哦?”

“我和野口医生分开后进了图书室,假设那时是六点二十五分,然后我立刻偷偷地直接进入走廊以免让沙龙室中的野口医生发觉。接着在伊佐夫推倒青铜像之前侵入工作室,作案后逃入红色大厅,若无其事地回到图书室。”

“哈哈——那么,你这么做了吗?”

“怎么会?”

我缓缓地摇摇头。

“但是,我无法证明我没有做过。”

“真冷静啊!的确是个值得信赖的伙伴!”

被他这么一夸,我不由得对“伙伴”这个词感到很不舒服。如果在此次到访之前,大概不会有这种感觉吧。

“也就是说有确凿不在场证明的就只有野口医生一人而已。”

玄儿轻轻地点头。

“当然,如果硬要说是野口医生干的,那也不是绝对不可能。”

“怎么说?”

“虽然刚才我们否定了这种情况,但是如果那座钟的损坏真是凶手做的伪装,而实际的作案时间假如是在五点五十分到六点之间的话……”

“难道野口医生他在此期间……”

“在望和姨妈进入工作室之后立刻进去将其杀害,然后马上回沙龙室遇到你。”

“但是如果是这个时间的话,他应该想不到伊佐夫在六点半推倒青铜像后会到沙龙室去一趟啊,也不会想到我会出现在沙龙室里啊。所以,就像玄儿你刚才说的那样,‘考虑到前后的情况,难以认为凶手有故意这么做的必要性和必然性’。”

“是啊。而且,就算野口医生是这样行凶的,那他应该完全没有必要打破休息室中的玻璃逃入红色大厅。那么,那块玻璃碎得就很奇怪了,而且和市朗说的看到有人打破玻璃逃出来这一点也是矛盾的。”

“可不是吗。”

“所以说,野口医生的不在场证明还是成立的啊。”

总之,除了野口医生以外,包括玄儿与我在内的所有相关人员都有作案的机会。至少仅从不在场证明这一点来看是这样的。无论是柳士郎、美惟,还是美鸟与美鱼、征顺,甚至是阿清……

“如果要怀疑的话,还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伊佐夫是真正的凶手,包括推倒青铜像在内的一切都是在撒谎。”

“嗯,这种可能性嘛……”

“不过,我很难想象他那烂醉如泥的样子是完全装出来的。我也很难想象一个喝得烂醉的人能做出这种事来,而且关于和市朗相遇这一点似乎也是事实……如果怀疑到如此地步,那就无法确定任何事情。”

“是啊。”

我点了点头,又把目光落在手中的摘要上。

“关于江南也是‘详情不明’。这是什么意思?”

“大约四小时之前吧,我去客厅看了一下江南君的情况。”

玄儿看着手表,计算着时间说。

“当时,他已经睡熟了。衣服脱在枕边,只穿着贴身的内衣。无论我怎么喊,都喊不醒他……好像梦魇了。”

“那你生生叫醒了他问话的?”

“嗯。”

玄儿皱着眉头,好似避开我的视线一般看向旁边。

“是的,不过他依然还不怎么能说话。虽然我简单地向他说明了情况,但是他刚睡醒好像还有点迷糊,所以他到底明白多少,我心里没底。我也问那段时间他在哪儿、干过些什么。但他只是含混地摇摇头,和慎太一样让人摸不着头脑……”

我觉得这不难想象。

这个目前还来历不明的青年,对于前天以来在这座房子里发生的事情,他到底知道多少?因为他目睹了运送蛭山的过程,所以应该知道蛭山丈男身负重伤,但恐怕还不知道昨天蛭山遇害之事。恐怕望和遇害一事情也是如此。如果是这样的话,突然被玄儿劈头盖脸地问了许多问题,那肯定只能更加混乱。

“不过……”

我听到玄儿低声自语。

“他的那个……”

“怎么了?”

我观察着玄儿的表情。

“那个青年怎么了……”

“啊,没什么。”

尽管他含糊其辞,但还是坦然看着我说道。

“在我喊他起来的时候,我不由得留意到一些东西。”

“一些东西?”

“怎么说呢,是身体上的小标记之类的……算了。”

玄儿闭上眼睛轻轻摇摇头。

“算了,先不说这个——”

玄儿将我的疑问搁置一旁,岔开了话题。

“关于第二起凶案中大家的不在场证明基本就是这样。虽然对于找出凶嫌来说没有多大帮助,但如果不先弄清楚每个人的行踪,那么就不可能深入探讨。”

“是的。”

说着,我将玄儿做的不在场证明清单递给他,这次我没有按原样折好。与刚才的时间表一样,玄儿随意地放在工作台上。

“不过,中也君。”

他离开工作台,重新走向房间深处。

“我想听一下你的坦率想法。”

“什么想法?”

“那边的——”

玄儿用右手指着斜前方。

“那幅画你怎么看?”

6

玄儿指的是房间北侧墙壁上画着的那幅奇异的画。

将那原本肯定是一味涂黑的墙面当作巨大的画布,其上画上了各种人、物与建筑之类的东西。近乎孩童涂鸦般无规则、不经心、缺乏条理的……这是……

——平时,姨妈总是闷在画室里,不停地画呀画。

前天傍晚在沙龙室听过的那些不知是美鸟还是美鱼说的话,又在我的耳边响起。

——她画出来的画净是些可怕的怪画。

几个线条横七竖八地交叉着,似乎连底子都没有打,就用刮刀把厚厚的颜料抹上去了。几近天花板的地方,细致地描绘着一朵金黄色旋涡状的星云般的物体。靠近地面的位置则画有波涛涌动的深蓝色“海洋”。浮于其上的球体看上去就像几欲沉入大海的夕阳,太阳上无数网状的黑色裂痕给人不祥的感觉。以及——

在一块门扉大小的涂白区域内,绘有若干塔尖突出的黑色建筑的扭曲影像。那笔触使得那部分看上去仿佛烧焦了一般。散布在四周星星点点的或圆形、或椭圆形的圈,像是漂浮在黑暗中的肥皂泡,其内以淡色描绘出人物的图案……

对于画中的这些细节,直到现在我才第一次仔细观察到。可能是因为“这里是凶案现场”的观念先入为主地左右着自己,所以迄今为止,虽然我意识到那里画了这样一幅画,但却无法真正掌握其内涵。或许也可以说自己并未主动认真地观察。

仔细一看,那描绘在宛如肥皂泡的圆形及椭圆形圈内的大部分是无法行走的孩童,即婴幼儿。还有蜷曲身体浮在羊水中的胎儿的画。

婴幼儿的相貌看起来并不像是现实中的某个人,但其中有一个两具肉体在腰部附近相结合的畸形双胞胎的形象。显然,创作这个形象时她一定想起了美鸟和美鱼。这么说其中有些画的形象与阿清有些相像。

每个婴幼儿都显得很忧郁,与普通婴幼儿的表情相差很远,甚至让人觉得他们很快就要发出痛苦的呻吟与悲伤的哭泣了……

……这是什么意思?

我思索着。

这是什么意思?

她——望和,到底想在这儿画什么?到底想要画什么呢?

我努力思索着,却没有得到答案,而且原本有没有所谓的“答案”也未可知。

“听说望和姨妈今年年初开始画这幅画。”

玄儿向站在那里沉默不语的我说道。

“之前她一直在普通的画布上创作。听征顺姨父说,没有特别的契机,姨妈突然有一天就……”

“在此之前,她画的是什么样的画?”

“开始动笔的作品这里还留着一两件……”

玄儿看了一眼房间里放着的几个画架。

“那些画嘛,主题基本都差不多。”

“差不多?”

“以这座宅邸——暗黑馆的各处为素材的建筑形象以及看似以身边人物为模特的人物画等。人物画也是以婴幼儿居多,但她绝不直接描绘现实中自己的孩子。即便是以阿清为原型,也是那种怪病没有显现出来时的健康婴儿形象,或者是正常成长情况下的肉乎乎的男孩形象。”

“原来如此。”

“我记得似乎也见过她把自己作为吸取孩童生命的怪物来描绘的画。还有很多根本无法解释、动机不详的怪作。”

“对了,中也君。”

玄儿再次抬起右手指向壁画。

“我想听听你对那幅画的高见,就是在那边角落里的一幅画。”

玄儿指的是在我右侧角落的一幅画。在它前面的地板上,放着用于垫脚的脚凳。望和死前可能正拿着画笔和调色板走到那儿,或是向那儿走了过去。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幅画,走了过去。

首先进入视线的是几朵与我等高的花。暗淡的黄色花瓣每三四枚合在一起,构成了大朵的鲜艳花朵——这花并不陌生。我应该知道名字,但是……啊,这是什么花来着?

几枚黄色花瓣被花蕊中渗出的血一般的深红色染成条纹状。有的则被整个染红。

“这是?”

我轻声自语着,又缓缓向前迈出一步。

“这个是……”

绽放于黑暗之中的花朵下方,是玄儿所说的“那幅画”的主要部分。我稍稍弯腰,再度向前迈了一步。

这是一幅长宽约一米左右的白底画作。那幅画与同一墙面上的其他画风格迥异。

一个年轻女人倒在地上,身上的深灰色和服异常凌乱,白蜡般的皮肤裸露在外。而且——

一个全裸的怪物在那女人上面,将其强行按倒。

那怪物大致上是人的形态,但同时又具有奇异的特征,让人觉得那绝非普通的人类。

首先是自它那土黄色的背上生出的两支黑红色树杈般的物体,在我看来像是那怪物的“翅膀”。虽然目前无法飞行,但那是它在黑暗中飞舞时必不可少的奇异而邪恶的翅膀——

第二个特征在那怪物的脚上。

他那两只脚向着画面前方伸出,握着女人的两只手腕将其压在身下。为了按住女人,他的脚尖张开踏在地上。脚的形状与乌黑的脚掌都描绘得细致入微,但是——

问题在于那脚趾的数量。

那并非普通人生长的五根脚趾,而是只有三根脚趾。在他左右脚内侧各有一根相当于拇指的脚趾。左右两脚的另外两根脚趾远比普通人的脚趾粗壮、形长,仿佛魔物的脚趾一般……

“玄儿,这是什么?”

看着看着,我觉得很不舒服,喘着气问道。

“这幅画到底……”

“你看着像什么?”

听到玄儿的反问,我将手掌放在微微渗出汗的额头上。

“女人遭到一个妖怪的袭击……我只觉得像是这样。”

“妖怪吗?”

玄儿深深地叹口气。

“不过,如此细致入微的画,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特别是那只有三根脚趾的双足,还有那头发……”

袭击女人的“怪物”长相凶残,野兽般锐利的牙齿自口中暴出,闪闪发光的眼睛里充满着疯狂的情欲,杂乱的白发根根倒竖……

另一方面,或许是心理作用,我觉得受到袭击的女人的神色似乎很矛盾。双眼圆睁、嘴巴大张,但那并非完全是因为恐惧与厌恶而发出惨叫时的表情……

“你觉得为什么望和姨妈会画这样的画呢?”玄儿的声音在身后不远处响起。

“你觉得这完全是空想或妄想出来的吗?”

“啊?”

我不由自主地转过身。玄儿就在我身后,近得能感觉到他的呼吸。

“难道不是吗?”

“姨妈也曾画过几幅与这个构图相似的画。虽然画得没这么露骨。”

“那这个……”

难道玄儿想说这可能有现实中的原型,是这样吗?

那怎么可能——尽管我心里这么想,但还是再次看看画,然后在脑海中战战兢兢地张开了想象的翅膀。

难道说这是望和亲眼见过的一个恐怖场景?是烙在她心底无法抹去的残像?这幅怪画就是根据残像创作出来的?若果真如此——

那么被袭击的这个女人是谁?攻击她的这个怪物、这个有着异形“翅膀”与三根脚趾的恶魔般的怪物又是谁?

一阵让人感到不祥的沉默,深夜里无边的寂静。只能听到换气扇微弱的旋转声与站在我身后的玄儿有气无力的喘息声。

我再次黯然地看看眼前的壁画——整个画以及画中的那个部分。

夕阳破裂散落的声响。仿佛烧焦般的建筑物崩塌的声响。困于肥皂泡内的孩童的声音。女人的悲鸣。妖怪的嘶吼……这些仿佛就要在这沉寂之中破堤而出——我困于如此幻觉,为之束缚、吞没,眼看就要被带入他界。

“玄儿。”

我慌忙将视线从画中移开,再次转身面向玄儿。

“玄儿,这是什么意思?”

最终,我只能再次提出这个疑问。

“这幅画是……”

“中也君,你不知道吗?”

“什么?”

“就是画在那儿的那些花呀。”

说着,他的手越过我的肩膀,指着墙上的画。眼神黯淡,似乎充满绝望。

“你知道那是什么花吗?”

“不知道,那是……”

“那个啊……”

玄儿叹了口气。

“那花呀,是康娜[康娜(Canna)与美人蕉的发音相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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