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暗道问题

暗黑馆事件  作者:绫辻行人

1

“中也君,过来。”

我再次为墙上的画所吸引,呆立在原地。玄儿撇下我,来到旁边休息室的门前。他打开门,转身向我招招手说道:

“到这边来。关于刚才没有说完的问题,我们就在这儿把它搞清楚吧。”

“好。”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慢吞吞地顺从了玄儿的召唤。尽管他说是“刚才没有说完的问题”,但在我来说,没有解决的“问题”依旧堆积如山。所以玄儿指的是什么,我一下子也反应不过来,而且现在我最关心的还是眼前的这幅画。

绽放于黑暗中的几朵黄色的花……嗯,经他指点,觉得那的确是康娜之花。自花蕊中渗出的血色染红了花瓣,其下便是那幅噩梦般的暴虐之图——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这奇怪的画到底想说明什么?不过,从刚才玄儿的口气来看,他好像已经大体知道了。

提起“康娜”来,那也是玄儿去世的母亲的名字。据玄儿所说,他的生母康娜是馆主浦登柳士郎的发妻,于二十七年前的八月五日深夜在这座宅子里生下玄儿后死了。康娜的父亲是浦登卓藏,母亲是浦登樱,外公是浦登玄遥,外婆是浦登达莉亚……

如果那幅画之中所绘的果真就是康娜之花,并且正如花名那样象征玄儿亡母的话——

那么,画中被三根脚趾的怪物压在身下的女性就是浦登康娜吗?惨遭杀害的望和的亲姐姐、浦登康娜,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

卓藏与樱夫妇的长女是康娜,望和应该是幺女。还有得了与阿清同样怪病而早逝的次女麻那与三女儿美惟,长女与幺女之间的年龄差距很大。如果望和真的亲眼见过画上的情景,那是何时的事情呢?何时、何地,她是怎样……

“中也君,这边。快来看!”

在他的大喊声中,我回过神,晃晃悠悠地走向独自进入休息室的玄儿。

“对了,玄儿……”

房间里安装着一个没有烟道的壁炉状摆饰,玄儿就站在那壁炉前面。我走到他身边,看着他的表情问道:

“‘刚才没有说完的问题’是指……”

玄儿点头“嗯”了一声,扭头看向我。

“我刚才不是说关于凶手的逃脱过程,有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吗?”

“啊……对了,你是说过。”

我抬头看着壁炉上方墙壁的那扇窗子。原本镶在那里的红色花玻璃已经破碎,而今只剩下黑色窗框,犹如长方形的“洞穴”一般。其宽度与壁炉相仿,有一米多高,两个大人可以轻松地并肩通过。

与发现望和尸体、勘查房间时相比,那里并没有特别的变化,唯一不同的是已经听不到屋外的暴风雨声了,窗子对面的红色大厅里的灯全部点着了——仅此而已。

“伊佐夫推倒青铜像,导致通向走廊的门无法打开。走投无路之下,凶手只能从这个窗子逃向红色大厅。于是他用屋里的那把椅子砸碎了玻璃……”

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事实了。当时潜入红色大厅的少年市朗正好目睹这一情景,因此可以确信无疑。但是——

玄儿到底觉得这个“逃脱过程”中,哪里还有疑问呢?到底有什么是必须“先弄清楚”的“问题”呢?

我苦思冥想着。而身旁的玄儿则单腿跪下,打开右手拿着的手电,朝壁炉深处照去。

“为什么……你在干什么?”

尽管我感到不解,但还是学着玄儿、单腿跪在地板上。

“我说,玄儿呀……”

“好了,看一眼而已。”

说着,玄儿把另一条腿也跪下。他弯着身体,几乎趴在地上,将上半身探入手电照着的壁炉之中。

看到玄儿如此架势,我几小时前的记忆突然苏醒。当时——就是我发现壁炉上的窗子破碎,觉得最好看一下对面的红色大厅而准备离开的时候……

奇怪啊——

玄儿自言自语着,一脸困惑地摸着下巴。

——这里好像……

对了,他是这么自言自语的,而且也与现在一样,不管不顾地打开手电,查看壁炉深处。

“是这个啊。”

玄儿的声音传了出来。

“中也君,你也过来看看。”

我只能听从他的指示。

我学着他的样子,也将双腿跪在地上,一边保护好裹着绷带的左手,一边钻到玄儿身旁。这样一来,我们两人在满是灰尘的狭小壁炉内肩挨肩、脸贴脸,甚至可以感受到对方呼吸的温度。

“怎么样,中也君?”

玄儿换成左手拿手电,将右手伸向壁炉深处。

“这里有一个小小的棒状突起。如果把这个推上去……”

嘎吱嘎吱……附近响起微弱的金属声。

“好了,这样就解开锁了。”

玄儿低声说着,向着前方放下了手电。借助光线,他将双手伸到壁炉最深处,那儿有块铁板。玄儿将双掌放在铁板中央附近,稍加用力——

随着低沉的吱嘎声,铁板的一部分动了起来。长宽约六七十公分的正方形滑向一旁,犹如打开拉门。

在打开的铁“门”后面出现了另一块黑色的板子,像是一块木板。从位置上看,应该是隔壁那堵墙的背面……

玄儿毫不犹豫地将手伸向那块木板。

随着一声与刚才的金属声不同的微弱声响,那扇黑色木门立刻向对面推开了(啊,这里也有这样的……),与此同时,柔和的光线从对面投射过来,那是红色大厅里的灯光。

“天哪。”

我不由自主地(这里果然也有机关!这个念头突然自昏暗混沌中浮现出来,但……)喘息道。

“玄儿,这是……”

“如你所见。”

玄儿捡起手电,关上开关。然后,慢慢爬向紧贴着壁炉地面的正方形的“门”。

“来,中也君,你也过来吧。这边还散落着不少碎玻璃,小心点儿。”

玄儿很快就爬到门外,顺利“逃向”红色大厅。他瞄着还在壁炉内的我说道:

“这下你就知道了吧。关键在这儿。这个北馆在十八年前被烧毁,负责重建的那位建筑师设计了好几处孩子气的装置。其中之一就是这里——这个暗道。”

2

我遵从玄儿的命令,爬过暗道。

暗道下端在壁炉侧接近地面,但在红色大厅一侧则高出地面三十多公分。我留心着散落的碎玻璃,还要尽量不使用受伤的左手,故而就算我总算爬了过去也相当辛苦。如果门再开大一点儿,可能就没那么辛苦了吧。要不是玄儿中途帮我一把,我就不得不转过身子,让脚先过去。”

暗黑馆事件

“你的手没事吧?我没打算勉强你。”

“稍微有点疼……不过,还行。”

靠着玄儿的胸口,我总算站起身来,伸手拍拍身上的灰尘,再度审视一下刚才爬过来的那扇门。那正方形的门边长还真是只有六七十公分左右。不过,这么大的暗门,即便是身材高大的男性也能从容通过。

“正如你所见,壁炉侧的铁板可以横向移开,而大厅侧墙壁则是这样向外打开……”

玄儿解释着,将大厅侧的门轻轻关上。

从壁炉内看过来,那扇门是一块木板,但从这一侧的门外贴上了结实的黑色石料,与周围墙面协调。那门自然相当厚,关上门的时候则与墙面融为一体,乍看上去根本无从知晓。

“在大厅另一侧也有同样的构造。”

说着,玄儿将视线投向“另一侧”。自高大宽敞的红色大厅的方位上看,这一侧是西,另一侧就是东了。

“音乐室的壁炉与这个大厅也是由同样的机关连接。那边的壁炉比这边大很多,所以通道也宽敞不少,容易通过。两边的门都只能从壁炉一侧打开。”

“是单行暗道?”

“嗯。顺便告诉你,在这二楼的走廊里也有一处小小的机关。在与二楼的主走廊之间,有一面和你在东馆看过的一样的翻转墙。”

“简直就像是忍者屋啊!”

我故意开了个玩笑。

“这里没有利用机关让天花板掉下来,或者带刀刃的巨型钟摆与安装了陷阱之类的房间吧?”

“呵呵。”

玄儿挑挑眉毛,淡淡一笑。

“或许只是我不知道,说不定真有那种房间呢。”

“把江户川乱步、横沟正史这些当代侦探小说家全部请来如何?”

我仍然半开玩笑般地建议道。玄儿哼了一声,微微摊开手,故作滑稽状说道:

“横竖要和父亲商量呢。”

说完,他马上放下手,又一本正经起来,目光严肃地看着与周围黑墙融为一体的那扇门。

“这条暗道还是以前望和姨妈告诉我的呢。她还爬进去打开给我看……还笑着说什么‘干吗要造这种孩子气的玩意儿啊’。那时阿清还没出生,姨妈也不像现在这样,在工作室中创作的画作好像也以正经的作品居多。她非常疼爱我,心情好的话还会教我绘画技巧什么的……”

“音乐室那边的暗道呢?也是望和太太告诉你的吗?”

“不是。”

玄儿轻轻摇摇头。

“我记得那是后来自己发现的。美鸟与美鱼好像说过她们是听鹤子说的。”

“也就是说,她们以前也知道除了音乐室,这边也有同样的机关。”

“大概是吧。”

“征顺先生或是阿清呢?”

“当然也知道。”

“哦——原来如此。”

至此,我终于明白,对于凶手杀死望和后的逃脱过程,玄儿到底“在意”什么地方了。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这里可能存在与昨天蛭山先生被害的案件恰巧相反的逻辑。对吧,玄儿?”

3

“现场通向走廊的门无法打开,但凶手为什么非要打碎休息室的窗户逃走呢?”

玄儿表情严肃,双手叉腰,语气沉着,但有些过于冷静。

“房间的壁炉里就有一条暗道,他不用打碎玻璃也能逃到红色大厅中。当时,手电就放在壁炉显而易见的地方,因此就算暗了点不太好找,但像我刚才那样解开锁、打开暗门应该不难。而且从暗道逃入大厅也应该容易些。怎么想也比用椅子打破玻璃、爬上壁炉、一边当心着玻璃碴子、一边爬出窗子跳下去这种野蛮的脱身法要省事得多。花的时间也差不多,可能用暗道逃走的时间更少些。而且最重要的是这样就完全没有被人听到打破玻璃时的巨响的危险了。可是——”

玄儿转向靠墙站着的我。

“可是凶手没有使用暗道而选择了打破玻璃,这是为什么?”

“因为——”

我用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可能这和蛭山先生遇害时的情况正好相反吧。”

玄儿默默地点点头,将双手抱在胸前。我继续说道:

“昨天凌晨蛭山遇害的南馆一层的那间卧室,有一扇可与走廊的储藏室相连的暗门。为了不让忍太太发现自己,凶手就利用那扇暗门出入现场。因此自然就导出了‘凶手是预先得知储藏室里有暗门的人’的结论——是这样吧?”

“嗯,是的。”

“而这次的情况正好相反……”

我又舔了舔嘴唇。不知道是否沾了灰尘的缘故,感觉有点苦。

“这次,凶案现场也有暗门与密道。可凶手并没有从方便且各种危险较少的暗道走,而是打破玻璃逃离现场。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非要这么做不可呢——答案就是凶手不知道这条暗道的存在。”

“嗯,非常简单而且通顺的逻辑啊。”

玄儿满意地摸摸下颚。

“如果原本就不知道这里有这样一条暗道,那就只有打破窗户逃出去。凶手就是这么做的。”

“所以,结论就是在第二起凶案中出现了与蛭山事件——即第一起凶案相反的条件,也就是说‘凶手是不知道壁炉里存在暗道的人’。”

“是啊。”

“看来有必要探讨一下谁符合这个条件,就像第一起案子那样。”

“那我们现在就来试着探讨看看吧。”

玄儿的口气依然沉着冷静。他双手抱于胸前,从我身旁走开,默默走到楼梯口,不慌不忙地转过身,背靠着楼梯扶手对我说道:

“有谁不知道暗道存在——自这个方向开始可能更顺利些。怎么样,我们开始吧?”

虽然他的语调依然如故,但在暴风雨后深夜的寂静中,加之大厅高高的天花板的作用,使他的声音伴有令人不快的回声。

“首先——”玄儿说道,“和南馆的那扇暗门一样,长期居住于此的内部人员应该都是‘知道的’。”

“应该是吧。”

“我们列举一下他们的名字。我爸柳士郎和征顺姨父不可能不知道。继母美惟现在虽然那样,但我想她原应知道。正如刚才我所说,我以前就知道,美鸟与美鱼也知道。阿清也一样。”

“就是说所有住在这儿的浦登家族的人都‘知道了’?”

“我想是这样的。就算是这里的用人,即鹤子太太、忍太太、宍户与鬼丸老人,他们应该也都知道——这和南馆那扇暗门的知晓情况相同。”

“那可能不知道的,就只有慎太了吧?”

“是的。南馆的那扇暗门,好像是他独自玩耍时偶然发现的,但说到这北馆,这里并不在他四处探险的范围之内。既没人告诉他,也不可能自己发现,不知道的可能性很大。不过,我们能把慎太放入‘嫌疑人’之列吗?”

“这倒是。不过玄儿,目前还是先把问题只限定在‘知道不知道’上比较……”

“你说得对,我赞成。总之——”

玄儿环顾了一下大厅。

“接下来我们来看看除此以外的人吧。”

“我是初次到访,当然不会知道这儿有这种暗道。”

我抢了个先手,声明自己符合这次的“凶手条件”。玄儿一脸严肃地接着说道:

“意外访客江南君当然也和你一样不可能知道。”

“是啊——伊佐夫先生和茅子太太呢?关于南馆的暗门,他们十有八九不知道,不过……”

“那两个人嘛,会是什么状况呢?”

“至少首藤夫妇每次来都是住在北馆呀。他们也可能机缘巧合,知道了这条暗道的存在……”

“不能说完全没有,对吗?”

“伊佐夫总是和他们夫妻俩分开,独自住在东馆。”

“的确如此。但是,饮食基本上都是来北馆解决的。实际上昨天他不就自己到地窖去找葡萄酒吗?”

“嗯,的确。”

“如果茅子太太有可能碰巧知道,那伊佐夫应该同样具有这种可能性,对吧?”

“是啊。”

“所以,关于这两人‘是否知道’,客观的判断应该是‘都有可能’。但是,据我个人观察,觉得他们‘不知道’的可能性比较大……”

无论如何,在我和江南之外,作为满足“凶手条件”的人必须把首藤茅子和伊佐夫两人算上。

“最后就剩野口医生了。”

玄儿继续说着。

“关于野口医生,也有点不好判断。”

“那位医生也有可能‘不知道’吗?”

“有可能吧。”

“但他不是你们家的老朋友吗?他每次来这儿也是住在北馆啊。”

“的确如此。他说曾听人说起过南馆的暗门。所以,我想认为他可能‘知道’北馆的这条暗道比较妥当吧。不过实际情况如何,必须问问他本人才行。毕竟这只是重重机关中的一个,很有可能知道其他的暗道,只是不知道这个吧……”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野口医生暂时也算在了可能符合“条件”的人之列。

“好了,中也君。那么——”

玄儿离开楼梯扶手,再次走到我身旁,地板上散落的玻璃碎片被他踩得沙沙作响。他略微压低声音说:

“就是说,凶手必须同时符合第一起案件中的‘凶手条件’,以及我们刚才讨论过的第二起案件中的‘凶手条件’。怎么样?有谁符合这两个条件吗?”

“这个嘛……让我想想看……”

在第一起案件中,符合“凶手事先知道储藏室中有暗门存在”条件的人,有居住此处的浦登家族的八个人,即柳士郎、美惟、征顺、望和、玄儿、美鸟与美鱼、阿清,以及四个用人,即鹤子、忍、宍户、鬼丸老人。再加上慎太与野口医生,一共十四人。去除被杀的望和就是十三人。

另一方面,在第二起案件中,满足或者可能满足“凶手不知道壁炉里有暗道存在”条件的人,有我、江南、慎太、茅子、伊佐失以及野口医生六人。因此——

“是慎太与野口医生,他们两个人吗?”

“是的。”

玄儿点点头,眉头紧锁。

“同时满足这两个条件的只有他们两人。”

“不过,野口医生的不在场证明是成立的。”

“是的。正如刚才我们所讨论过的那样,野口医生在第二起凶案中确实有不在场证明,应该不是凶手。”

“这么一来,就只剩下慎太了。”

“是啊。你怎么看,中也君?你相信是那孩子干的吗?”

“一个年方八岁,而且智力发育迟缓的孩子连续杀了两个人……还是难以置信啊。”

“我也这么想。即便只考虑智力,他也难以做到。不可能做得到。”

玄儿如此断言道。他的眉头皱得更紧。

“慎太不可能是凶手。”

“那么,到底……”

我也和玄儿一样,愁得直皱眉头。

就是说没有任何符合条件的人了?难道我们长时间的推理,推导出的结论却是没有凶手的人选、没有人是凶手吗?

——怎么可能!

不可能是这样,可是……我困惑得直眨眼睛,很快,我便想到一种解释。

“你不认为或许这不是同一个凶手干的吗?”

我有点迟疑地问道。

“一条简单的逃避途径啊。”

玄儿回答道。听他的口气,好像在说“我早就想过这一点了”。

“可作为‘相关人员’之一,我不太愿意支持这种看法。一般人恐怕都不愿相信自己生活的地方会出现两个杀人凶手吧?”

“但是……”

“而且,除了这种感情上的理由,我只能认为这是同一个人犯下的连环杀人案。实际上,我并不觉得这两起案件毫无关联,也不认为有共犯存在。”

“怎么说好呢?”

玄儿用右手食指按着太阳穴。

“逻辑性的解释是比较困难的,或许可以说是事件本身的‘形态’或者‘气息’相似吧。可能是案件整体,也可能是局部,或者两者兼有。总之在这两起案件中,我感到有种共通的‘形态’或者‘气息’。所以——这么说,你可能难以理解,但我还是认为、也愿意认为这两起案件是同一人所为。”

“不,我觉得我有点明白了。”

我点点头,应和道。这是我的真心话。

“的确,在这两起案件中存在某种共通之处。正如你所说的,‘形态’、‘气息’或者说是‘手感’……我也有这种感觉。”

“是吗?不过,如果这样……”

“玄儿,我们在此换一个讨论对象吧。”

听到我大胆的提议,这回换玄儿直眨眼睛。他问道:

“怎么说?”

“这是我们无法回避的问题。为什么——为什么第二起案子的被害人是望和太太?到底出于怎样的理由,非杀她不可呢?”

“动机问题吗?这也是个谜团啊。”

玄儿深吸一口气,咬着嘴唇、一脸遗憾。

“虽然望和姨妈因为阿清的病过于悲伤而精神失常,但我觉得她并不招人怨恨。就算有人对她的言行感到不快,也不会因此起杀心。”

“如果是连环杀人案,那么应该有什么人对蛭山先生与望和太太都抱有强烈的杀意。”

“的确是这样没错。但是,在我所知道的范围内……”

玄儿用力摇摇头,说了声“不”,仿佛要抑制自己的感伤。

“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最终犯罪动机是凶手内心深处的问题。正是在他人无法窥知的内心深处,才隐藏着真正重大且切实的邪念。”

“真正重大且切实的邪念……”

“现在有两人遇害。还有一名犯下两桩罪行的凶手。至少对于凶手本人而言,是有正当或者不得已的理由的。应该有那样的理由才对。”

“说得也是啊。”

我想起倒在工作室内的望和的身影,想起昨晨躺在床上纹丝不动的蛭山那近在咫尺的死相,还想起昨晚在玄儿书房围绕这个驼背看门人的死,进行的那番“无意之意”的讨论。

我不禁感到一只邪恶的手自邪恶的浓雾之中穿越时空向我挥动。

“玄儿,难不成这件事——望和太太遇害的事也和十八年前的凶案有关吗?”

我缓缓地说道。玄儿出乎意料似的“啊”了一声,但立刻无力地点了点头。

“你还在想那件事?”

“嗯,算是吧。”

我也无力地点点头。

“玄儿你依然认为这始终和十八年前的事无关吗?这么说可能缺乏说服力、偏离主题,不过……”

“你的意思是说蛭山先生掌握着十八年前凶案的某个重大秘密,而被杀人灭口?而且觉得望和姨妈同样也是因为十八年前的凶案而遭灭口?”

“不,这个……”

话虽出口,但思维却无法连贯。过去与现在的事件之间,真的没有超越时空的有机联系吗?

我闭口不语,努力整理散落在大脑里的各种疑问。左手绷带下隐隐作痛,令我忍不住频频皱眉。玄儿或许也多少有些在意我的话,同样沉默不语。

归根到底——我有点不负责任地想。

难道说即便参照侦探小说进行推理,外行人也难以有实质进展吗?由警察亲赴现场勘查、验尸,对凶器、指纹与脚印之类进行专业分析等这些本应进行的搜查步骤完全欠缺了,所以才会无可奈何吗?还是说——

难道是我们把事情看得过于复杂了吗?或许我们应该换个角度,即更加整体地去面对这个事件。

比如说,凶手作案后仅仅因为慌乱,才将休息室的壁炉中存在暗道这一点忘得一干二净?或者,在第一起案件中,忍会不会撒谎?或者说,美惟所处的慢性茫然自失状态有没有可能只是装病呢?不,也许不该这样想。虽然对任何事情抱有怀疑是侦探的基本素质,但如果胡乱猜疑,恐怕不是件好事。这样反倒难以把握问题的本质……

我低声叹口气,回头看看墙壁,于心中将刚才有关“暗道问题”的讨论再次回味一番。

依照刚才的逻辑,能够同时满足两个“凶手条件”的人选仅有慎太与野口医生两人而已。但是,慎太从能力上看不合格,野口医生有确凿的不在场证明……如此一来,再无人选。没有凶嫌的人选了……不,这怎么可能……

厚重的黑色石壁,不仔细看难以辨认的暗道之门。玻璃破碎脱落后,石壁上方的窗开出长方形的口子。我因推理走入死胡同而心烦意乱,但还是在两者间交错移动着视线。突然——

我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

凶手未打开暗道门而打破窗子,不走暗道而钻窗子逃出房间,其理由是……

“难不成……”

我小声说着,转向玄儿。他不知何时又离开我身边,走到大厅中央,抬头看着二层的回廊。他似乎并没注意到我的声音与神情。

“难不成……”

我紧闭双眼,只在喉咙深处低声说着。于是,自然而然地,一个身影浮出脑海……

我想到一种刚才遗漏的可能性。但不知为什么,我很犹豫要不要立刻告诉玄儿。

或许玄儿也已经知道这种可能性,只是没有说出来……不,即便如此,现在还是不说为妙。嗯,先保持沉默吧。

我暗下决心,自墙边走开了。

4

蛭山丈男为什么遇害了呢?为什么非杀他不可?

浦登望和为什么遇害了呢?为什么非杀她不可?

正如玄儿所说,动机毕竟扎根于凶手的内心深处。如果它仅以单纯的“金钱”、“情色”的形式出现,那又另当别论。但如若并非如此,那么第三者要从外部准确把握其动机的确非常困难。

蛭山与望和为什么遇害了呢?为什么非杀他们不可?

虽然我心里依然怀疑这是否与十八年前的案件有关,但关于如今作案的动机,我也只能说是“不知道”。但是——

关于这起事件的凶手,我至少已经想到了一个人。

那是自两个犯罪现场存在的“暗道问题”之中,推导出的某种可能性。只要注意到这点,就能得出非常简单的“答案”了。但作为我来说却难以相信且不愿相信。

玄儿知不知道那种可能性呢?如果知道,他打算如何处理?

虽然刚才保持沉默,但内心的不安怎么也无法完全掩饰。

“你的脸色很差啊,中也君。不舒服吗?还是有什么新想法?”

就算玄儿如此询问,我也还是心不在焉地含混地摇摇头。对于我的反应,玄儿略略皱了皱眉头。

“关于凶案的讨论到此就暂告一段落吧。目前我们只有等待市朗康复。还有堆积如山的问题要问他啊。”

“说起来……”

“怎么啦?”

“首藤先生的夫人——茅子太太的身体状态还没好转吗?”

“是的,她还在二楼房间里熟睡——对了,我也想再好好问她一次。因为我确实也想知道首藤表舅的去向。”

“会不会有什么阴谋?”

“好像是。反正他们啊,做什么都是为了能吃到‘肉’。不过他们到底要做什么呢?”

玄儿半嘲讽地说着,轻轻耸了耸肩。

“还有就是父亲会不会允许报警了。看样子他不会轻易同意——或许我们不得不考虑一起强行说服他了。好在暴风雨似乎已经过去,天亮后如果天气没什么变化,就得想办法渡过影见湖了。”

“塌方呢?”我问道,“市朗不是说中途路上塌方了吗?”

“啊,对了。”

玄儿皱皱鼻子,点点头。

“如果道路因此完全堵塞,那麻烦就大了。哪怕只有电话能通也好啊。”

“先不管报不报警,你说我们被困在这儿的孤立状态还会持续下去吗?”

“很有可能。不过,正如父亲所说,这里食物充足,至少不用担心会饿死。如果长期音讯不通,野口医生的医院或是‘凤凰会’什么的大概都不会坐视不理。就算陆路没有办法,也会用直升机什么的前来救援。关于这个问题,我相当乐观。父亲大概也是如此吧。”

玄儿抬头看了看高高的天花板,然后迅速将视线落在手边。他看看表,自语道“已经三点啦”,便对我说道:

“好了,我们走吧,中也君。”

他突然改口,我略感诧异,问道:

“接下来去哪儿?”

玄儿将右手伸入裤兜,在里面摸索着。难道除了刚才的纸片,还装着其他东西?

“因为我非要满足你的要求不可嘛。”玄儿回答道,“离天亮还有很长时间。按照约定,我会和盘托出你想知道的事。”

“啊……”

很快,玄儿自口袋里摸出两把钥匙。看起来形状似乎十分古老,但钥匙本身是新的。没有明显的污垢与锈迹,发出暗淡的银光。

“这是……”

我问道。玄儿声音怪异地回答道:

“在这幢宅子里,有两扇门可谓是‘禁地之门’。这就是开启那两扇门的钥匙。”

玄儿摊开手掌给我看了看,然后又握住了它们。钥匙发出清脆的响声。

“母钥平时保管在父亲的书房里。这两把是我以前偷偷配的。”

“配的钥匙……”

“我要用它带你去一个地方——‘禁地之门’后面的禁忌之地——怎么样,中也君?”

他故弄玄虚的台词令我愈发紧张。我想回答“好的”,但唾液卡住喉咙、发不出声来。

“走吧。”玄儿说道,“我先带你去你一直在意的十八年前的现场。”

5

这个馆可以说是一个与我所熟识的日常世界有着天壤之别的“异界”。但现在还要从这个“异界”去更为离奇的“异界”——

我们再次穿过那条凸显“间隔”、前窄后宽的走廊。走廊尽头便是暗黑馆的西馆,又名“达莉亚之馆”——那里与东馆同为馆内最早的建筑,地处宅子“深处”。

与前晚、即二十四日晚上,鹤子带我经过时不同,如今此处一片寂静。我并不认为当时的雷鸣与风雨之声让人听着舒服,但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今晚的寂静比肆虐的暴风雨更加令人恐惧。

刚才自玄儿卧室去望和工作室的途中,我就对这身边的寂静隐约产生了厌恶与恐惧。现在依然如此。而且——

侧耳倾听,好像突然听到什么东西隐藏在寂静背后喘息着。几秒之后,似乎又响起它要将这寂静粉碎的怒吼。这种感觉在心中萌芽并不断扩大,无法控制。

玄儿走在前面,为了多少打消一些这种无形的恐惧,我回想起前天在阳光下所目睹的西馆外观。

与东馆一样,这也是一座日西结合的建筑。带有方形陡峭屋顶的塔屋突出在靠南一侧。黑色海鼠壁外墙。黑色房顶。黑色百叶窗禁闭的小小窗子。因老化造成的颜料脱落与自地面蔓延而上的爬山虎,令它呈现出奇异色彩。那色彩谈不上是黑色、灰色还是绿色。即便如此,整体印象仍是黑黢黢的……

就是在这个可称为馆内“某种意义上的中心”或“核心”的建筑之中,隐藏着众多我尚不知晓的浦登家族的秘密吗?

与前晚不同,西馆的大厅之中点着昏暗的吊灯,而非蜡烛。看来,我的想法是正确的——那蜡烛是为“达莉亚之夜”准备的特别“仪式”中的一环。

——吃下去!

当代馆主柳士郎那仿佛自地底涌现而出的声音,又在脑海深处幻听般不断重复。

——吃下去!

——不准犹豫,吃呀!

——吃下去!

聚集于宴会厅的人们奇异地附和着。

——把那个吞下去!

——把那肉吞下去!

——吃呀……

“中也君,过来。”

玄儿小声唤着我。他已经走到位于大厅左首一侧的双开黑色门扉前面。我用力摇摇头,赶走幻听般的声音,同时慌忙追了过去。

打开门后,那里等候我们的是铺有黑色地毯的昏暗走廊。

玄儿说了声“来”,然后迈步向前走去。我默默跟在他的身后。走廊很快分成两股岔道。玄儿选择的那道向南延伸的边廊有两扇黑门,一扇在右侧靠前的位置,另一扇在边廊深处,与右侧靠前的那扇门有些距离。

“这是父亲现在用作起居室的房间。这里与里面的书房相连,以前好像是玄遥的第一书房。那些传声筒就在这儿。”

玄儿指着前面的门说道。

“还有隔壁那里的那扇门以前是第二书房……”

对了,前晚我于宴会中途去方便时,因为喝醉了回来时走错了路,忘了要上二楼,本来想回宴会厅的,但误入了一楼的这间……是的,当时,我就走到这里,想打开那扇黑门,但怎么都打不开。

——请您住手。

鬼丸老人那令人难辨男女的沙哑的颤抖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这里不可以。

当时握着“禁地之门”把手的感觉与被鬼丸老人抓住手腕制止的感觉重叠在一起……

——这里不可以。

——不能靠近这个房间。

“玄儿。”玄儿先一步走到门前,我在他背后问道,“你不是说有两扇‘禁地之门’吗?还有一扇在哪儿?”

玄儿回头看看我,然后默默地向走廊深处扬了扬下巴。走廊尽头的正面还有一扇仿佛融入昏暗之中的黑色门扉。

“那是?”我问道。

于是玄儿沉吟些许时间后,像是卖关子似的停了一会儿。

“那就是达莉亚房间的入口。”

他回答道。

“那扇门后面才是这个暗黑馆真正的控制者曾经生活过的房间。”

6

时针指向凌晨三点。

玄儿自口袋中取出刚才的钥匙,选出一把,插入钥匙孔。钥匙转动时发出的嘎吱声显得异常沉重,令站在玄儿斜后方看着的我都觉得吃惊。锁打开了……而后,黑色的“禁地之门”向前缓缓打开。

室内一片漆黑。

玄儿打开刚才在壁炉暗道内使用过的手电,走入房间。我留在门前看着他,犹豫着要不要立即跟进去。

不久,室内的黑暗渐渐退去。玄儿并没有开灯,而是用火柴点燃了几处墙壁烛台上的蜡烛。房间已有十多年未曾用过,即便有灯,恐怕灯丝也早就坏了。

屋内有了些微光亮后,玄儿回到门旁,看着伫立在屋外——走廊中的我,突然说出令人莫名其妙的话。

“对了,中也君,就是这儿。”

“啥?”

我吃了一惊,一脸迷惑。玄儿用手电照着我说道:

“就在你现在站着的地方。在十八年前的‘达莉亚之夜’,当时年仅九岁的我、浦登玄儿看到了难以解释的现象——好像就是从那儿看到的!”

“从这儿?”

我慌忙环视一下周围。

“从这儿看到了什么……在哪儿?”

“在这个房间里啊。”

玄儿回头看了一眼身后。

“据说事情发生在宴会结束后,夜深人静的时候。在这个第二书房里发生了那件凶案。就在那案件发生后不久,好像碰巧我独自来到这里,看到临死的玄遥倒在地板上。同时,我还看到有人在这个房间之内。”

“从这儿吗?”

我直视着站在门里的玄儿。

“那——你看到的是凶手吗?”

“可能是吧——不,想不出其他可能性啊。”

我心想这真是很微妙的表达啊。玄儿立刻接着说:

“但是,难以解释的是在我看到那人后的瞬间,他就消失了。我和碰巧此时来到这里的父亲柳士郎一起进入房间,进行了调查,但房间里空无一人,只有满头鲜血、动弹不了的玄遥……”

“啊?”

这就是昨晚玄儿提过的、出现在十八年前凶杀案中的“活人消失”的具体情况吗?的确像是侦探小说中所谓的“不可能状况”啊。

“不可能是从窗户逃脱什么的吧。”

我确认道。玄儿默默地点点头,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

“似乎窗子从里面上了锁,外面的百叶窗也关得紧紧的。”

“躲在家具或者某个暗处呢?”

“据说也没有那种可能。”

这些事情超出玄儿自身的记忆范围,他肯定非常着急。玄儿轻叹一口气,关上手电,卡在裤带上。

“总之有个人名副其实地像烟一样从这个房间消失了。当然这话毕竟是九岁的孩子说的,所以好像很多人根本就没当回事。唉,这也可以理解。据说其中最当真的竟然是父亲。”

“那么,你看到的那个人就是当晚自杀的卓藏吗?”

“会是这样吗?”

玄儿不自信地摇摇头。

“据说他们问我那个人是谁,我始终回答‘不知道’。不管怎么问,我一直坚持说虽然不知道是谁,但确实有个人在房里……”

所谓记忆

似已全无

玄儿痛苦地叙述着自己完全想不起来的往昔经历。

漫步道中

不禁目眩

和着玄儿的声音,那首诗的片段又从我脑海中一闪而过。我不知该如何开口,一动不动地站在昏暗走廊里的同一个地方。

“进来啊,中也君。”

玄儿后退一步向我招手。

“你想知道更详细的情况吧?”

“是的。”

“我会告诉你的啦。关于十八年前的九月二十四日——‘达莉亚之日’的晚上,发生在这间宅邸里的可怕案件的始末,我会在这儿把我所知道的如实相告。”

7

这是差不多有三十叠大小的西式房间。

其正上方——二楼的这个位置应该就是那间宴会厅。所以简单一想,这第二书房与前晚浦登家汇聚一堂的那间屋子大小相同。

不知他何时配的钥匙,不过自那以后,玄儿恐怕曾多次犯禁、独自潜入这个房间。也许他是希望多少能够接近一些自己记忆之外的过去吧。

虽说存在着犹如玄儿这般的侵入者,但这房间的确一直封闭着,有十几年之久禁止出入。所以它的内部如此荒凉,正如我们从“打不开的房间”一词所想象的那样……不,与其说是“荒凉”还不如说是“废弃”更符合现在的氛围。或许也可以说是“遭丢弃”、“被遗忘”更为适合。或是——

由于常年封闭、无人进入,这间屋子已经渐渐停止呼吸、心跳减慢、体温下降,完全停止活动,沉睡至今。这可能是个不恰当的比喻,但我的感觉的确如此。

虽说室内有了一些光亮,但因为没将所有的烛台全部点亮,故而四处仍或多或少有些黑暗角落存在。

摇曳的烛光透着邪气。即便在这昏暗的烛光中,我依然能看到地板上厚厚的灰尘,每走一步都会留下自己的脚印。

书架、装饰架、书桌——除了与书桌配套的椅子外,还放有安乐椅——矮柜、睡椅……看起来像是保持原貌的家具上没有盖防尘布。这可能意味着今后不会再使用这个屋子或家具吧。

自地板到墙壁、天花板以及日用家具基本都是清一色的黑。电灯也好烛台也罢,均没有丝毫金属光泽。只有在正面中央、即面向庭院的朝西的墙面上有一扇装着磨砂玻璃、上下开关的窗子。其同侧有一个高大的挂钟。指针停在一个让人费解的时刻上——十二点二十三分。

在房间内稍作走动,地板就会微微颤动。灰尘与霉味充斥着鼻腔。潮湿混浊的空气冰冷,但这与刚才在北馆的冰冷感觉不同,仿佛是切肤之冷。

我走到上锁的窗子边,近距离观察后,回到玄儿抱胸站着的房间中央。此时,我突然发现到一个奇怪的东西。

“那个……”

我用手指着那个奇怪物体。

“是画框吗?”

自走廊进入房间的角度看,左手一侧、即南侧的墙上,在黑色木板墙上靠门的位置,挂着一个大画框。

宽约有两米左右,有一人多高,看起来足以收纳一百二十号的画作。但在这巨大画框内,却不知为何空无一物。只有与墙壁同为黑色的画框在那里而已。

“为什么那里空空如也呢?”我问道,“原本挂过什么画吗?”

“不,据说原本就是这样。”

玄儿放下抱着的手臂,走到画框前面。

“你知道吗,中也君,这真的是只有边框的画框。”

“怎么说?”

“不仅没有安上玻璃,而且状似背板的这部分也不是背板,完全是后面的墙板。”

说着,玄儿用右手指尖轻轻敲了敲那里。

“换句话说,只是把画框直接安在墙壁上而已。不是挂上去的,而是用钉子固定的。”

“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不禁困惑起来。黑色边框在空无一物的黑色墙壁上围成四方形,上面精细地雕刻着互相缠绕的蔓草形象。

“也就是说将这里用作书房的玄遥,特意造了这样的东西。为什么……”

“这个嘛——其实,也不难想象。”

“是吗?”

“总之,从前这里就有这个奇怪的画框。这是确定无疑的,我也向鬼丸老人确认过。”

说完,玄儿离开“只有边框的画框”,自我身旁穿过房间,在另一面墙边的睡椅上坐下来,将矮柜上的烟灰缸拉到身旁,叼着烟,慢慢跷起二郎腿。

“刚才你说‘向鬼丸老人确认过’?”

我跟了过去,站在睡椅旁。

“这么说,鬼丸老人知道你偷偷进过这个房间?”

“啊,恐怕是的。”

玄儿显得若无其事。

“没有被责备吗?没有责备你擅自打开‘禁地之门’进来吗?”——请您住手。

“也许被抓个现行的话会被责备吧。但还好不是那样。”

——这里不可以。

“鬼丸老人他——”

说到这里,玄儿神态自若地吐了口烟。醇和的烟味包裹着混浊空气中的尘埃与霉味在房间里飘荡着。

“他只是有问必答。既不会反过来多问,也不会把被问及的事告诉他人。”

“口风很紧?”

“嗯,也可以这么说吧。至少对于如今在这里生活的人是这样。”

“什么意思?”

“对于现在已不在人世的某人,他恐怕会一五一十汇报的。”

“玄儿,那是……”

我刚想问他指的是谁,但还没问出口就已经想到了一个名字。

“——达莉亚吗?你指的是三十年前去世的达莉亚太太?”

玄儿一本正经地点头称是。

“鬼丸老人侍奉的真正主人只有已经故去的浦登达莉亚。就连玄遥,他也绝不顺从。当然对于当代馆主的我爸也是如此。他只对达莉亚一人忠心耿耿。以前如此,现在亦如此。坐吧,中也君。”

玄儿指着睡椅前的安乐椅,扬了扬下巴。

“不用在意会弄脏衣服。”

我听话地坐在椅子上。玄儿将跷着的二郎腿左右换了一下。

“还记得吗?”玄儿问道,“第一个晚上,在去调查岛上的栈桥时我所说的话。”

“说过什么来着?”

“以前这里曾有人在影见湖溺死。”

“啊,记得。怎么啦?”

“那时,我还没有出生……当时住在这儿的用人母子淹死了。”

“孩子玩水时溺水,母亲想去救他,结果一起淹死了。是这样吗?”

“嗯。不过,听说其实淹死的那对母子就是鬼丸老人的家人。”

我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眨了眨眯起的双眼。

“真的吗?”

若果真如此,那鬼丸老人就是于湖中溺水身亡的孩童的父亲、孩童母亲的丈夫吗?这么一来,自然可以断定这个“活影子”是男的。

“不知道是否属实。我问过他本人,但他一直含糊其辞,说‘那么久的事情已经记不清了’。什么记不清了,肯定是说谎嘛。”

玄儿站起来继续抽着烟,一口气抽完后,把它慢慢掐灭在烟灰缸里。

“任何事,哪怕是件很小的事情他都能记得清清楚楚。我觉得他就像是这个宅子附带的精巧的记忆装置一般。

“不管怎样,在我这样的人看来,此人的存在是非常值得庆幸的。算上父亲在内,他人不知道的或者虽然知道却不想告诉别人的旧事,他都知道也都记得。而且,他会按照你的提问方式,不加多余的感伤或臆想如实相告……”

——您这是向我提问吗?

啊,对了。那个老用人确实对任何人似乎都一视同仁,即便对方是我这样初次见面的来访者。

——我非回答不可吗?

如果让他“必须回答”,他肯定会如实相告。反过来如果当时回答“随便你”之类的话,那你永远别想听到答案。

玄儿说他是“这个宅子附带的精巧的记忆装置”,但我的脑子里突然想到了另一个比喻。鬼丸老人——这个守护着“迷失之笼”的“活影子”早已将暗黑馆整体的“影子”浓缩于己身……

“……听说在玄遥与达莉亚的长女樱出生几年之后,鬼丸老人住进了这个宅邸。大概距今六十年了吧。当时玄遥几近知天命的岁数。达莉亚三十出头,依然美得让人迷恋。她肯定还未显现衰老。而鬼丸老人临近而立。先不管他妻儿的湖中溺死事故何时发生、是否属实,反正就算他完全痴迷于当时的女主人达莉亚那美丽的魔性与强烈的领袖气质,也并不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魔性……”

我不由自主地重复了一遍这蛊惑性的词汇。

“刚才你说的‘这里真正的控制者’就是达莉亚太太吧?”

“当然。”

玄儿点点头,又叼起一支烟。他靠在睡椅上,斜望着天花板。

“总之,就是这么一个情况。”玄儿继续说道,“表面的或者说泛泛的事实,我可以从父亲以及当时还正常的姨妈那儿听到。我也因此恢复了在旧北馆的大火之中失去的记忆,再次成为浦登玄儿。但至于这座宅邸以及浦登家族过去的事情,基本上都是鬼丸老人告诉我的。而且对三十年前去世的达莉亚忠心耿耿的他绝不会随便撒谎。我是这么认为的,并且相信这个判断不会有错——你明白我想说什么吗,中也君?”

“嗯……也许吧。”

“好,那么——”

玄儿静静地坐下来,说起他记忆之外的十八年前的事情——发生在西馆这个第二书房之中、那件可怕凶案的详细情况,当时这个家的状况,凶案发展到看似解决的经过以及其后的展开与结果。

说着说着,自房间各个角落之中悄然流出的黑暗粒子将玄儿的面容与表情慢慢覆盖。

当然,这肯定是我的心理作用。但无论我怎么告诫自己,眼中的变化都没有停止。黑暗粒子的数量加速增加,不久便完全包裹住玄儿。只有玄儿叙述过去的声音不断轻轻震动着夜晚的寂静——这种略带疯狂的预感,或者说是妄想,让我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我既没有插嘴提问,也没有随声附和,只是静静做一名听众。听着听着,我自己肯定也被房间各个角落悄然流出的黑暗粒子所包裹。或许我的灵魂将因此脱离肉体,开始穿越到跨越十八年之久的时间旅程——这种妄想亦令我难以自拔。

玄儿娓娓道来,我洗耳恭听。

难道就不能立马将潜藏黑夜中的所有噩梦都召集于此,并加以驯服吗?这恐怕也是当时我略带疯狂的妄想之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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