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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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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二十六日。凌晨三点半。 “视点”离开正在暗黑馆西馆一楼的房间中倾听朋友说话的现在的“我”,滑入包围着夜晚的深沉且柔和的黑暗之中。它一分为二,分别滑入乡村少年与坠塔青年的体内,在各自身上经过几次不安定的沉浮后,又离开了他们,滑入同样的黑暗中,合二为一,成为原来的“视点”。 合二为一的“视点”盘旋着升上空中,时大时小,时急时缓,持续扭曲且不规则地回旋。不久—— “视点”也许无法感知统治“世界”的秘密且冷酷的恶意。它轻易地超越法则、倒流时光,飞落至十八年前的九月二十四日——“达莉亚之日”的当时当地。 ……深山老林团团围住的小小湖泊(……这是十八年前的那个湖、影见湖)。浮于湖中的小岛(……这是十八年前的那座岛)。黑黢黢盘踞于小岛之上的形状怪异的建筑(这是十八年前的那座建筑、暗黑馆……)。 “视点”的主体依然处于昏暗的混沌之中,隔着半透明的墙壁看着正在展开的现实。而且只有依靠偶尔苏醒的感觉、认识与思考的片断(……超越了十八年的时间,现在在这里)才能将其把握…… ……东南西北的四栋建筑包围着宽广的庭院(啊……对了!北馆与十八年后的那幢新建筑形状不同。它被毁于这一年冬天发生的那场大火之中)。“视点”滑入四幢建筑之一的南馆。 他发现一个少年悄然站在一楼的走廊中,便靠近他,与其重叠,合而为一。 1 ……九月二十四日。星期二。晚上十一点十分。 少年来到南馆一楼的那个房间。 黑色门旁挂着一块木牌,上面用毛笔写有“诸居”二字。居于此处的诸居静是浦登家族的用人之一,在这里已经工作了十年以上。其夫也被浦登家族所雇用,比她大一岁,名叫甚助。七年前,即在他四十五岁时离开人世。据说是肾病。自那以后,只有诸居静和儿子忠教住在这里。 关于她家庭的这些情况,少年已听诸居静本人说过,但还谈不上完全理解。关于诸居静这个“用人之一”在馆内的地位、自己与她的关系以及自己的地位与境遇,他也没能正确理解。如果来南馆的这间屋子,就能见到“诸居妈妈”,她比其他人对我好——少年内心是这么想的。 少年名叫玄儿(……玄儿。这是十八年前的浦登玄儿)。浦登柳士郎的亡妻康娜于九年前的暴风雨之夜所诞下的遗孤。 上月初,玄儿年满九岁。最早告诉玄儿八月五日是他生日的既不是父亲,也不是外祖父、曾外祖父,而是担任玄儿乳母的阿静。那时,玄儿还住在远离宅邸的十角塔,在塔上最高层的牢房内,过着不同寻常的幽禁生活。 当然,玄儿自己从未想过这种状况是否“异常”,因为他还无法知道“普通人”的“正常”状况是什么样。就连“牢房”、“幽禁”之类的词汇,他当时也还不知道。 玄儿在九月中旬后自十角塔出来,住进北馆二楼的新房间。至今才过了一周左右的时间。 自记事起,他就独自待在塔上那间昏暗的房间里。此后的好几年,原则上都不许他外出,起居、用餐、排便、玩耍、学习、运动……一切都在塔顶牢房内进行。所以,对于玄儿来说,那间屋子与自阿静偶尔打开的窗子中看到的景色就是自己的整个“世界”。 突然有一天,他被莫名其妙地带出房间,某种意义上稳定的“幽禁生活”就此画上终止符。于是,玄儿不仅没有获得空间上自由的解放感,反而感到巨大的困惑、不安与恐惧。 完全不同以往的“外面的世界”—— 那里有宽敞的房间、宽敞的庭院、许许多多的人。有各式各样的家具、工具与玩具。有书画与雕像。有天空、大地与花草树木。还有自很多人口内传出的声音与语言。玄儿未知的事、物及概念正如洪水般泛滥开来。 突然扩大几十倍、几百倍,甚至几千倍的“世界”。过于悬殊的落差,不能不让玄儿感到困惑、不安,甚至恐惧。否则就只能尽量把心封闭起来,避免与“世界”接触。 对于过于广阔的“世界”,玄儿不知道到底该看什么、该听什么、该感受什么、该思考什么、该如何思考。如果勉强面对一切,就会立刻感到强烈的头晕目眩。 此时他想起阿静曾经拿到十角塔的某样玩具。那是所谓拼图的非常初级的玩具,将剪开的厚纸片在画框中拼成画。对于玄儿来说“外面的世界”一如未完的拼图,到处缺失着构成“世界”的碎片。 无论是所见、所闻、所触及的,还是人们脸上的表情、口中的话语、表现出的感情……一切仿佛都少了什么,缺失了什么,欠缺了什么——但并非这个“世界”本身缺少,而是置身于“世界”中的自己身上少了些东西。幼小的玄儿开始模糊地感觉到这样。 自己自十角塔的牢房内获得自由,至今已过了一星期左右。但一旦有什么事,他还是会不自觉地去找诸居静,待在她的身旁。和她在一起,看着她,与她聊天……这样的话,多少可以解除自己的困惑和恐惧。正因为如此,所以今天晚上又这样…… 但是…… “您吃了吗?” 听到敲门声,阿静(阿静。这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就是诸居静)把门打开一道细缝,站在屋子里问道。她的声音与表情比平时都要生硬。 “您吃了吗,今晚宴会上准备的那些菜肴?” 玄儿闭着嘴,点了点头。他在昏沉的脑子里回想了一下大约一小时前开始的宴会上出现的一连串事情。 “您吃了,对吗,玄儿少爷?” “嗯。” “请您说‘是’。” “啊……是。” 从未喝过的红色的水——那好像叫作“葡萄酒”。黑红色黏稠的汤、面包上涂着好似黄油般的东西。除了面包,其他都非常咸,味道怪异,只得小口小口地往下送。聚在一起的其他人——有“父亲”、“外公”、“曾外公”,还有两个“姨妈”——他们都默默地吃完了。玄儿觉得奇怪——他们怎么能若无其事地吃完味道如此奇怪的东西呢?他听说今晚的宴会上有某种特别的食物,但如果只是这些的话,他觉得还是在十角塔时,阿静每天拿来的饭菜更可口。 那种叫作葡萄酒的红色的水,味道特别奇怪。不知道为什么,稍微喝一点脸上就发烫,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桌上与墙上点着红色蜡烛,充斥整个房间的甜甜的气味令人头晕目眩。 这个被称为宴会厅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画。画上的绝色佳人以前从未见过。 ——这是达莉亚。 声音沙哑地告诉自己的是“曾外公”——玄遥。 ——她是玄儿的曾外祖母。 尽管如此,他还是一点儿都不明白。玄遥眯起凹陷的眼睛直视茫然的玄儿。 ——血缘是不争的事实啊。 玄遥低声自语道。 ——虽然还是孩子,但他的面相越来越像达莉亚了。还有康娜……对吧,柳士郎?所以你也…… 柳士郎是“父亲”的名字。听到玄遥别有含义的话,柳士郎表情严肃地抬起头,用冷峻的目光看看玄遥和玄儿,随即点头低声说了声“是的”。 ——我不否认,这孩子确实…… 对于他们的对话,玄儿还是完全听不懂。“血缘是不争的事实”是怎么回事?“面相”又是什么意思呢? “玄儿少爷。” 玄儿被阿静唤回现实中。 “您怎么啦?” 玄儿默默地摇摇头。他抬眼看到“诸居妈妈”担心地皱着眉。但是,她只是站在房间里,并不打算将那道开了一条细缝的门再打开些。 怎么回事?玄儿心中产生了一丝纯真的疑问。 “妈妈。” 玄儿轻轻唤着阿静。 已有人告知她并非自己“真正的妈妈”。自己也这样提醒自己。“真正的妈妈”名字是康娜,九年前生下玄儿后不久就“去世”了。阿静是这个浦登家老宅里的“用人”,因为“用人”不是“家人”,所以不能成为“真正的妈妈”。 这些也都是阿静曾经亲口告诉玄儿的。 即便如此,玄儿还是唤她作“诸居妈妈”或者单纯称她为“妈妈”。在十角塔的时候一直如此。从塔里出来后,她也同意没有他人在场时可以像以前一样。但是—— “不能这样叫。” 诸居静缓缓地摇摇头。 “以后不能这样叫了。我不是玄儿少爷的妈妈。虽然从小我把你当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但玄儿少爷已经从塔里出来了,而且还参加过今晚的‘达莉亚之宴’,从此就不能……” “为什么?” 玄儿忍不住问道。他无法理解她的话。为什么突然她会这样……“总而言之不行。” 她又摇摇头。 “柳士郎老爷终于消气了……” 刚说到这儿,阿静慌忙改口说道。 “啊,不!玄儿少爷已经九岁了……是从孩子变成大人的年龄了。而且,你已经离开十角塔成为自由之身,还参加了‘达莉亚之夜’的‘达莉亚之宴’。作为浦登家的继承人,你已经得到正式承认。” 玄儿依然听不懂她的意思,可以说基本上不知所从。他越想脑子越乱,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所以,你不能像以前那样来我这儿了。我还会继续照顾你的……但是,请您叫我‘诸居’或者‘阿静’。” 生硬的表情,生硬的声音。但是总觉得那脸色与声音中有种寂寞。 为什么?为什么?玄儿在心中不断问着。 昨天还不是这样。一到这儿就悄悄让我进去,像在十角塔时那样陪我玩耍,和我说话,教我东西,还给我看了这房间内部壁橱中的暗门呀。可是为什么…… “您听好了,玄儿少爷。” 说着,她弯下身子,视线突然落在玄儿的脚上。 “啊呀!” 她小声叫起来。 “又把鞋子——” 玄儿也看向自己的脚畔。“又把鞋子脱掉了啊。” “啊,嗯……是的。” 他的脚上只穿着黑袜子。那是诸居静根据玄儿脚的尺寸做的“特别的袜子”。在来之前,鞋子已经脱掉了。 “不能这样啊,玄儿少爷。” “可是……” 如果穿着鞋子,走起来不舒服。 “已经不是在塔顶房间里生活了。不穿上鞋子的话,脚和袜子会弄脏的。知道了吗?” “是。” “那么,好了,玄儿少爷,您请回吧。回到北馆内,您自己的房间里。” 玄儿不情愿地点点头。这时,站在房间里的诸居静身后出现了一个人影——那是忠教,诸居静的儿子。 这个与玄儿差不多大的男孩一言不发地看着这边。他比玄儿略矮,皮肤白皙,显得忠厚。虽然玄儿也曾见过他,和他说过几次话,但并不像对诸居静那样无拘无束。 第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呢? 好像是……对,最初是阿静带他来十角塔的。塔的最上层被格子门分割成“内”与“外”。在门那边,他躲在阿静身后,探出头来窥视玄儿,感觉像在看可怕的东西……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儿了呢? ——这是小儿忠教。 不知为何,玄儿依然清晰地记得阿静当时的声音和表情。比平时生硬……啊,对了,就像现在这样…… ——来,忠教,向玄儿少爷问好。 诸居静告诉玄儿之所以他从记事开始——实际上是在这以前——一直被关在十角塔,是因为他“还是孩子”。“从孩子直到变成大人为止”必须这样,这是浦登家的“规矩”。 为什么比自己晚一年出生的忠教可以在“外面”呢? 对于玄儿自然而然提出的疑问,阿静回答说“因为他是用人的孩子”。“浦登家的孩子”与“用人的孩子”之间“身份”不同,“规矩”也不同。所以……好像是这么解释的。 ——你好,玄儿少爷。 忠教学着母亲在玄儿后加上“少爷”,然后战战兢兢地从阿静身后出来,走到格子门前。 ——真可怜……玄儿少爷。 ——忠教!别胡说! 他记得诸居静慌忙训斥了儿子。 ——怎么能说这么失礼的话呢。 ——但是…… ——对不起,玄儿少爷。这孩子很想来见你,所以…… 说着,阿静抓住了自己孩子的手臂。 ——这孩子还不懂事儿呢。 ——好了,忠教。要走了。 ——我马上就来,玄儿少爷。 自那以后,玄儿开始有点羡慕忠教。并不是因为他能到房间外面去,而是由于“诸居妈妈”是忠教真正的妈妈。 “好了,玄儿少爷。” 阿静催促道。其身后的忠教已经不见踪影。玄儿垂着肩膀,从门前走开。 “愿达莉亚祝福你。” 身后传来了诸居静的声音,声音中似乎包含着某种寂寞。刚才在宴会上,众人也说了同样的话—— 玄儿当时就在想,“祝福”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2 玄儿有气无力地从铺瓦的走廊往回返。在宅邸门口的小厅,他回头看了一眼,阿静房间的门已经紧紧地关上了。 玄儿叹口气,离开了南馆。 他来到通向东馆的走廊,夜晚越来越浓厚的黑暗包围着他。不知何时外面下起了雨。虽然还是小雨,但风大得宛如暴风雨的前奏。大风从侧面刮入只有顶棚的走廊,吹乱了玄儿的头发。 玄儿在昏暗的游廊里走着,并没有用手按住几乎竖起的头发。他边走边在昏昏沉沉的头脑中,再度回想起今晚的宴会以及那里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他想起当时在场的每一张脸。 ……玄儿被迫穿上崭新的黑色西服,坐在长桌的一端。 对面坐着一个死死盯着他的男人——满脸皱纹,头发雪白,深深凹陷的眼睛内放出其他人没有的邪恶光芒——那是“曾外祖父”浦登玄遥(玄遥。今年已经九十二岁。第一代馆主,浦登玄遥)。 玄遥是“老人”。 据说“孩子”年纪大了就成为“大人”,年纪再大就成为“老人”。这也是阿静在十角塔中教诲自己的。 ——变成“老人”后,年纪再大的话会变成什么? 玄儿还记得自己问过这个问题。 ——然后嘛,嗯,一般是死去。死了,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阿静似乎是这么回答的。尽管玄儿并未完全理解“死”的含义,但还是接着问道。 ——那么,我“真正的妈妈”是老了,还是死了? ——不,康娜太太并不是…… 阿静说是“事故”。她说即便没有变成“老人”,也可能因为“事故”、“疾病”而死亡。她丈夫以前也是在变成“老人”之前因“疾病”死的。 玄儿的“曾外祖父”、已成为“老人”的玄遥在参加宴会的人中看起来也是特别奇怪,让人不舒服,甚至害怕。但玄儿不讨厌年老的曾外祖父。 在十角塔时,仅次于乳母静经常来看他的,并非别人,正是玄遥。 他基本上是独自登塔,也不怎么说话,只是来到格子门前看着。偶尔也会进来一次,用沙哑的声音和玄儿说话。 ——玄儿。这是我起的名字啊。 他何时这样说的? ——玄儿……真是可怜的孩子啊。虽然我觉得无可奈何,但是…… “可怜”是怎么回事?当时的玄儿并不懂。后来他曾问过阿静,但她好像有点为难。 ——真是个不好解释的词语啊。 说着,她将目光从玄儿的脸上移开。 ——我解释不好。反正,你终究会明白。我觉得你现在还不用太在意。 ……在玄儿眼里,宴会厅桌子的右侧坐着“父亲”浦登柳士郎与“外公”浦登卓藏。 卓藏(浦登卓藏。今年五十八岁。是玄儿的外公。这名男子今晚会……)虽然没到玄遥的程度,但也不是“大人”,而是“老人”了——玄儿是这么认为的。他脸上也有很多皱纹,头上没有一根头发,时不时地用舌尖舔一下歪着的厚嘴唇。脸色感觉像是青黑色,突出的眼睛不停地窥探着周围——特别是玄遥的样子。 和玄遥不同,卓藏从未来过十角塔。玄儿是搬至北馆后才第一次见到只闻其名的“外公”。当时,卓藏好像也只是一直留意身边玄遥的样子,没对玄儿说一句话…… 柳士郎(柳士郎。今年只有不惑之岁的柳士郎。九年前失去妻子后,至今没有再婚)坐在卓藏身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桌上摇曳的烛火,表情始终如一。 他不同于玄遥与卓藏。长发乌黑,亦无显著皱纹,背挺得笔直,脸上也没有异样而令人恐惧之处。一看就知道他还不是“老人”而是“大人”。但是…… 说实话,在所有人中,玄儿最怕“父亲”柳士郎。 他看自己时的目光让玄儿害怕。 虽然只是直勾勾地看着,但目光非常冷漠,仿佛根本没把人放在眼里。那冰冷的目光让人无法窥知他的想法与感受。如果被他一直这么冷漠地看着,就忍不住想逃走…… 他低沉的声音也令玄儿感到害怕。 这是玄儿见过的人中声音最为低沉的,简直令人一听就瑟瑟发抖——不过,在玄儿的记忆中,他还从未直接对自己说过话。 虽然是自己“真正的父亲”,但到十角塔的次数屈指可数。独自来的时候,他也一语不发,也不进来,只在格子门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有几次他同阿静一起来的,但也只与阿静简单聊几句,从未对自己说过话。玄儿从塔里出来之后也一样。他不但绝不和玄儿说话,而且要是有其他人在场,即便在说关于玄儿的话题,他也只和那个人说话。 为什么会这样?一想到这个,玄儿就觉得难过…… 为什么“父亲”不和自己说话?好像根本就“无视”自己的存在。 他觉得忠教的“真正的爸爸”虽然已经病死,但“真正的妈妈”是阿静,她并没有死——还活着,所以他真幸福。他也希望自己“真正的妈妈”还活着,而不是“爸爸”。 ——柳士郎老爷的怒气终于消了…… 刚才阿静欲言又止的话语让玄儿很在意。 “柳士郎老爷的怒气”是怎么回事?“爸爸”至今一直在“生气”吗——那么,生谁的气呢? 玄儿觉得肯定是对自己生气。虽然不知缘由,但“爸爸”是对他非常“生气”的。虽然阿静说他的“怒气终于消了”,但说不定他现在还在生气呢,而且会一直那样…… ……玄儿看到桌子左侧还坐着两个人。一个是浦登美惟,另一个是浦登望和——那是自己的两个“姨妈”。在座男性都和自己一样穿着黑色西装,但她们两位女性穿的则是鲜红的衣服。 听说美惟是“姐姐”(美惟。浦登美惟。今年二十三岁。比死去的康娜小六岁),望和是“妹妹”(望和。这一年还年仅二十岁的浦登望和)。她们都比阿静年轻,个个雍容华贵,长发及肩。她们关系似乎不错,好几次看到两人说着什么。那时,即便玄遥或卓藏和她们说话,也好像没听见,只顾自己说。 玄儿记得无论是美惟还是望和,在他出十角塔之前从未见过。他开始在北馆生活后也几乎没有与她们面对面聊过什么。她们不像阿静那样会主动和他玩、教他东西。所以玄儿至今还分不清哪个是美惟,哪个是望和。 据说“真正的妈妈”康娜是她们的“姐姐”,那她也像美惟或望和那样雍容华贵、长发飘飘的吗?还是…… 玄儿连一张过世的母亲的照片都没见过。 ……或许他们讨厌我吧。 他有时候这么想。 可能“外公”、“爸爸”还有“姨妈”都不喜欢我吧。可能他们都讨厌我吧。但是,为什么会这样…… 经过东馆、回北馆的路上,玄儿遇到了几个人。他们和阿静一样,都是受雇于此的用人,不过玄儿还记不住他们的长相与名字。 “晚安,玄儿少爷。” 一看到玄儿,用人们都站住,退到走廊边,深深地垂下头,而且—— “晚安,玄儿少爷。” 他们用同样的口吻,说着完全相同的话。 说起来,玄儿想道—— 除了诸居静,他记得长相与名字的用人仅有一人。就是那位名唤鬼丸(鬼丸。鬼丸老人。这一年应该年过七旬了)的老人。 他裹着斗篷一样肥大的黑衣,头上戴着兜头帽。自十角塔出来后虽仅遇到过两三次,但每次都是相同的打扮。他奇怪的姓名与有特点的着装令人难以忘怀。 在今晚的宴会上,也有那位鬼丸的身影。 他依旧是那身肥大黑衣与兜头帽的打扮,不停给大家倒葡萄酒、给盘子里加汤。他既不列席,也不吃不喝,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地站着,仿佛融入角落的昏暗之中…… ……他算是什么呢? 玄儿觉得或许在这里的众多用人中,鬼丸也算是承担特别工作的人吧。 晚十一点半左右,玄儿回到北馆。 他摇摇晃晃地走在东西走向的主走廊时,听到自某个房间中传来乐器的声音。那儿是被称为“音乐室”的大房间,里面放着好几种乐器。阿静也带玄儿进去过一次,还让他摸了摸“钢琴”的键盘。 玄儿以前就知道“乐器”这个词。但至今为止,他只见过阿静带来吹给他听的笛子。阿静告诉过他,除此之外还有“风琴”、“吉他”、“小提琴”、“小号”等各种名称、各种形状的乐器。 现在,自音乐室传来的是钢琴的声音。演奏的是(甜美轻柔、故而略显忧郁寂寥的三拍……)是玄儿从未听过的旋律(啊,这是《红色华尔兹》。那座西洋挂钟的八音盒里也有……) 玄儿发现门开了一道缝,便走上前去。他屏住呼吸,悄悄自缝隙中向里面看去,恰在此时曲子终了,乐器声停了下来。 ——室内是两个“姨妈”。 坐在钢琴前的一定美惟。因为阿静说过“美惟小姐非常善于演奏乐器”。望和坐在房间中央的摇椅上,看着美惟合上钢琴的键盘盖。 “……父亲好像已经休息了。” 望和坐在椅子上说道。她们说的“父亲”就是玄儿的外公浦登卓藏。 “他似乎喝了不少。不然,应该会来听姐姐演奏的。” “柳士郎姐夫呢?” 美惟站起来问道。 “不知道呀。” 望和困惑地说道。 “说起来也不知道这是吹得哪阵风,姐夫为什么现在突然把那孩子……” ……那孩子? “最终应该是姐夫的决定吧!让那孩子从塔里出来,还让他参加今晚的‘达莉亚之宴’。他不是痛恨那孩子吗?” 那不是在说我吗——玄儿察觉到这点后,整个身体都僵硬了。 “今晚外公不是说了吗?他越来越像达莉亚外婆,还有去世的康娜姐姐……” “因为那孩子长得像姐姐?是真的吗?” “我可是知道的呢!虽然我不清楚姐夫的想法,但那个孩子实际上……” “别说这个!” 美惟用力摇摇头。 “不要再说这个。” “这个孩子还是让我觉得不舒服。” “是啊……” “不管说什么他都不笑也就算了,眼神还总是呆呆的,不知道他看哪儿呢……我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谁让这九年来他一直都被关在那种地方嘛。” “这我知道。那孩子本身没有罪过。要说可怜也真可怜……” “不过考虑到姐夫的心情的话……” “说得是呢。” “这九年来,就连我们也一直当玄儿这孩子不存在。” “静太太不是一直为我们照顾他吗?” “硬让她去承担这个责任,我觉得有点儿那个。也不知道姐夫是怎么想的。” “哎呀姐姐,你不是在嫉妒吧?” “怎么会……你可别乱说。” …… ……什么意思呀? ……这是什么意思呢? 玄儿屏息离开门前,脑子里满是疑问。他感到强烈的困惑。 ——他不是痛恨那孩子吗? 他想“恨”大概是比“生气”更强烈的词汇吧。“父亲”那么恨自己吗?但是……那是为什么呢? ——谁让这九年来他一直都被关在那种地方嘛。 ——要说可怜也真是可怜,不过…… 在玄儿第一次见到忠教时,也被他这样说过。难道美惟与望和也觉得“被关在那种地方”是“可怜”的吗? 但是——“从孩子直至成为大人”要一直独自待在塔内,不是这个家的“规矩”吗?浦登家的所有子嗣,美惟也好望和也好,不都要在那个房间生活到某个时期吗?难道不是吗?那就是说阿静以前所说的不是“真的”了…… 玄儿又摇摇晃晃地走在昏暗的长长走廊上,内心十分困惑。 ……为什么? 为什么要讨厌我? 为什么要痛恨我? 为什么我要“被关在那种地方”? 为什么我…… 他真想马上跑回南馆,当面问问阿静,希望能得知“真相”。但是—— 他觉得她肯定不会告诉自己,肯定一副十分为难的样子。而且,一定会摇着头说她什么都不能说……是的,一定这样。 玄儿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要是“曾外公”的话,或许…… 如果我勇敢地问他,或许他会告诉我不知道的所有“真相”。 3 “视点”暂时离开玄儿,飞到同一夜的另一个地方。 ……晚上十一点三十七分。暗黑馆西馆一楼(这里是……)的第二书房(……就是那个房间)。 “视点”作为现实中不存在的第三者浮在空中,注视着当时的情景。 几个烛台上点着蜡烛。昏暗烛光中,室内有两个人。 一个是暗黑馆第一代馆主玄遥(……浦登玄遥)。他坐房间中央附近的安乐椅上,悠然自得叼着烟斗。 另一个人(啊,这个人是……)好像刚进入房间,他盯着玄遥,从门附近沿着南墙慢慢地、一步一步向前挪着步子。那人的右手按在胸口,左手放到身后。 “什么事?” 玄遥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你说有事相求?” “您能站起来吗?” 另外那人说道。 “能请您站起来、到这儿来吗?” 那人身后的墙上有一个巨大的画框(就是那个画框)。那是个其中无画、仅以黑色边框于黑墙上围成四方形的怪异画框。 玄遥诧异地皱皱眉,但还是叼着烟斗从椅子上站起来。对于这位九十二岁的高龄者来说,他显得颇为矍铄。虽然这位老者满脸皱纹,眉发雪白,肉体的各个部分已明显老化,但他腰杆笔直,步伐矫健。 那人自画框前退到一边,吹灭了正面左侧附近的烛台上的蜡烛。 “这玩意儿为什么会在这儿?”那人说道,“这个空无一物的画框?” “嗯?” 玄遥又皱了皱眉。 “怎么又突然……” 他想厉声反问,但却无法掩饰脸上的些许狼狈。 “我自然是知道的。” 那人点点头,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而后—— 那人将右手自胸口拿开,伸向墙上刚才被他吹灭的烛台。 “视点”看到为了不令玄遥发觉,那人将其左手中握着的某样东西隐藏于身后。 那是长一米左右的坚硬的黑色铁棒。(……是烧火棍吗?)握住铁棒的左手因紧张或兴奋满是汗水。 4 ……晚上十一点四十五分。 玄儿没有回北馆二楼的房间,而是去了西馆。他想去见见曾外祖父玄遥,并请他告知“真相”。 经过昏暗的游廊、进入西馆大厅时,玄儿猛地站住。宴会时,自己是从这里上二楼的,但是—— 玄遥现在在哪儿?玄遥的房间在哪儿? 他知道玄遥住在西馆,就像他知道阿静住在南馆一样。但他不知道这栋建筑的什么地方有什么样的房间,也不知道现在玄遥在哪个房间。 接下来怎么办?要逐个查找所有房间吗?正当他心烦意乱时,自大厅的楼梯上无声无息地下来一个人影。 “您怎么啦?” 肥大的黑衣包裹全身——那是老用人鬼丸。他的头上仍然带着兜头帽,挡住了脸令人难以看清。 “您怎么啦,玄儿少爷?” 鬼丸又问了一遍。那声音颤巍巍、沙哑哑,令人有点不舒服。 “啊、那个……”玄儿语无伦次地说道,“曾外公的,那个……”“玄遥老爷的?什么东西?” “曾外公……在哪儿?” “你是问玄遥老爷在哪儿吗?” “嗯……啊,是的。” “您这是向我提问吗?” “啊……是的。” “我非回答不可吗?” 虽然被接连不断的问题压得有点喘不过气,但玄儿还是再次点头说“是”。 “玄遥老爷的卧室和书房在一楼。” 鬼丸的语调一成不变,仿佛连他的心都被同样的黑衣包住,隐匿了情感。 “若是尚未就寝,应该在书房。这个时间,应该还没睡下。” “卧室”是睡觉的房间,这个他已经知道了,不过“书房”这个词还是第一次听到。那是什么样的房间呢?玄遥在那儿做什么呢? “让我为您带路吧。” 鬼丸提议道。玄儿略微迟疑一下。于是他又重复说道: “让我为您带路吧。” 玄儿默默地点点头。 “我知道了。请您跟我来。” 鬼丸静静地转过身,向左侧深处的双开门走去。玄儿胆战心惊地跟在他身后。 打开门后,有一条向右首一侧、即西向延伸的昏暗走廊。蜡烛在墙壁的烛台上这边一支那边一支地燃烧着。 鬼丸一语不发,径直走在走廊上,脚下无声无息,只有轻微的衣襟摩擦声。 在走廊尽头前的左侧,有一扇黑门。鬼丸在门口停下,等玄儿追上来。 “这里就是玄遥老爷的第一书房。由我来敲门吧。” “——好的。” 鬼丸说了声“稍后”,便敲了敲门。 咚咚。他敲了两声。隔了片刻,又连敲三下。 但里面没有反应。 “好像不在这里。” “啊……” “可能在相连的起居室里。怎么办?” “啊……” “您去看看吗?” “啊……好的。” “让我为您带路吧。” “好的。” “那么,请走这边。” 鬼丸静静地转过身,自来时的走廊折返而回。玄儿慌忙跟上去。 在刚才走出的大厅门前,有一个向右、即向南的岔路。鬼丸自走廊拐向那里,在不远处右侧的一扇黑门前停下来。 “这里就是起居室。” 说着,又像刚才那样敲了次门。但里面依旧没有反应。 “玄遥老爷。”鬼丸隔着门喊道,“您在吗,玄遥老爷。” 可是依旧无人应答。 “好像也不在这里。” 在玄儿听来,鬼丸那颤巍巍的嘶哑声音不像人类的声音,令他感到不舒服。自刚才开始,每每鬼丸说话,都会令玄儿的手腕、脖子与背部寒战连连,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么,如果这样——”鬼丸回头看着玄儿,低语道,“此处毗邻玄遥老爷的另一间书房。或许会在那边。” 玄儿向昏暗的走廊深处看去。同在右边墙壁的不远处还有一扇黑门——是那里吗? “让我为您带路吧。” 这次玄儿非常踌躇,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让我为您带路吧。” 最终,玄儿轻轻地摇摇头。 “不了。”他畏缩着答道,“我自己去……” 因为他觉得此人还是令人不舒服。最好他不要一起来,最好他不在身边,自己可以松口气了。还是这样比较好。 “曾外公”肯定在旁边的房间里。所以,我一个人去也可以…… “是吗?” 鬼丸的回答出乎意料地简单。他说了声“那么失陪”之后,便转身走了。离开时,他还说了一声—— “愿达莉亚太太祝福您吧。” 目送鬼丸的背影消失在大厅后,玄儿迈步向“另一个书房”走去。仔细一看,门下缝隙中透出微弱的光亮。他觉得灯亮着,里面应该有人。 不久,玄儿独自站在第二书房的门前。 玄儿模仿刚才鬼丸的样子咚咚敲了两声。稍微隔了一会儿,又敲了三下——但事与愿违,这次还是没有人应答。 “曾外公。” 他鼓起勇气,喊了起来。 “曾外公……” 没有反应。但是门后隐约传来微弱的声息。 刚刚那是什么声音呢? 听起来像是人声,又像是嘶哑的口哨声,还像是痛苦的喘息声。或者,那是外面的风声……吗? “曾外公。” 喊完这一声后,玄儿握住门的把手,决定转一下看看。他推了一下,但没有推动。他又试着往自己方向一拉,门静静地开了。此时—— 意想不到的情景闯入视野。玄儿大吃一惊,不禁急忙向后退去——一直退到走廊上。 有个人倒在房间地板上。 他倒在玄儿前方,略靠右边——离南侧的墙大约一米多的地方,姿势极不自然,右手对着墙向前伸出,脸却扭向玄儿这边。他满是皱纹的丑陋的脸扭曲着,头发雪白。玄儿立刻知道那人就是曾外祖父玄遥。 而且—— 除了倒地不动的玄遥,在只有蜡烛火焰摇曳的昏暗的房间深处,好像有个黑影(好像是个人……),好像有个人(那到底是……)站在那儿看着自己。 ……那儿有个人。 玄儿看到他穿着与身后的黑墙几乎难以区分的黑衣,也看到他的蓬乱头发,但却是一张陌生的脸。房间里比较暗,看不清五官,但那人双眼瞪着这边,样子恐怖。 他是谁?而且—— “曾外公”到底怎么了?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这里发生过什么呢? “呃……” 玄儿想喊,但是嗓子痉挛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呃,呃……” 这时,突然—— 倒地的玄遥猛地抽动一下右臂。正当玄儿吃惊之时,又从另一个方向传来声音——开门的声音,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 “是玄儿吗?” 那是浦登柳士郎的低沉声音。 玄儿吃惊地循声看去。走廊尽头还有一扇黑门,现在被打开了。柳士郎自那里出来,慢慢地走过来。 “呃、呃……” 他想叫“爸爸”,可嗓子还在痉挛,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玄儿?你怎么在这儿?” 听到这个问题,玄儿又转向刚才自己打开的门。恰在此时。低沉的钟声响起来。是房间里座钟报时的声音。此时已是零点。玄儿伸出手指向室内。 “呃……呃……” “曾外公”倒在那儿,房间深处有个人——玄儿想告诉“爸爸”这句话,可是…… “啊……啊!” 玄儿的声音不由玄遥还躺在原处。除了刚才抽动的右臂的位置,看上去没有任何变化。扭曲而丑陋的样子也没有任何变化——翻着白眼的双眼,半张的嘴角泛着白沫。但是—— 几秒钟前的确还自主地变成惊愕的叫声。 站在房间深处的那个人现在不见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怎么了,玄儿?” 柳士郎走到玄儿身边,好像也发现了室内的情景,“啊”地惊呼起来。 “外公,您怎么啦?” 他快步跑到倒地不起的玄遥身边。玄儿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但一进房间他就停下了,站在那儿看着。 “外公……” 柳士郎看了看玄遥的脸,抓住他的手腕,将他仰面朝上地翻过来,然后将耳朵贴到他胸口。这期间,玄遥纹丝不动。玄儿发觉外公的一部分白发被染成红黑色。 ……血? 玄儿现在才感到非常恐惧。 ……从头里,流出了血。 “爸、爸爸。” 玄儿终于能够发出声音了。 “曾外公他……” “死了。”柳士郎直起身来说道,“好像被谁杀死了。” “死……了……” 玄儿低声说着,吓呆了。 如今,倒在地上的玄遥头上出血,纹丝不动,这就是“死”吗?就是“不在这个世界了”吗?但是,“被谁杀死了”是什么意思? 玄遥是因为他是“老人”而“死”的,还是因为妈妈那样的“事故”?或者像阿静的丈夫那样因为“疾病”而死的呢? 难道还有“被杀死”这种既非“事故”也非“疾病”的死因吗? 以玄儿贫乏的知识与经验,他很难理解这一事态。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百思不得其解,也不可能明白。但用不着看柳士郎的反应,他也感觉到事态非同寻常。 “有个人……”玄儿对柳士郎说,“有个人,在那里。” 他指着房间深处。 “什么?你说有个人是怎么回事?” 柳士郎将玄遥的尸体恢复原状,马上站起来问玄儿。“那里,有个人。” 玄儿心里害怕,拼命想说出刚才的情形。 “有个人,在那里……就在那里,在那边,看着我。” “你说有个人,是曾外公之外的人吗?” “是的。” “是谁?” “不知道……我不知道。” 玄儿缓缓地摇摇头。 “不过,是真的。” “你认识吗?” …… “你见过那人吗?” …… “是什么样的,玄儿?” “没见过……样子很恐怖。很恐怖地看着这边……” 柳士郎一脸疑惑,飞快地扫视了一遍房间。玄儿也站在那儿,把房间各个角落都看了一遍。他也知道这房间里现在别无他人。 “真有……真有的。” 玄儿重复着。 “爸爸来之前,真的,人在那里。可是……” “你是想说他不见了,一瞬间消失了?” “是消失了。” “胡扯!” “可是……” 虽然他说“胡扯”,但还是让玄儿原地别动,自己开始一个角落不落地搜索房间。他确认了窗户上锁的情况,把桌子下面、椅子背后全部看了一遍……不久,他明确了一个事实——在这个第二书房内,现在只有柳士郎与玄儿,以及“被杀”的玄遥三个人,再无旁人。 5 看起来浦登玄遥是被钝器击打头后部与侧部致死的。玄儿在开门前听到的声音恐怕就是徘徊在生死线上的玄遥口中发出的最后喘息。刚才右臂突然的抽动恐怕是他对于玄儿的声音——开门看到玄遥的样子与房间深处的那个人之后发出的声音——所做的最后反应。 柳士郎确认已“死”的玄遥身旁落着两样东西。 一个是由于长期使用而变成米黄色的海泡石烟斗。头部有一个盘曲的蛇形雕刻,是玄遥的爱用之物。玄遥不会再动的左手手肘缩在肋骨旁,它就掉落在那附近。烟斗里还留有火星,所以在受到袭击倒地前,他手里应该还拿着这个烟斗。 还有一样是非常坚硬的铁棒,长度不足一米,落在玄遥脚边。 “烧火棍吗?” 看着被随意丢在黑色地板上的铁棒,柳士郎自言自语道。 “这就是凶器吗?啊,上面还沾上了血迹。” 他好像看透了玄儿不明白“凶器”的意思似的说道。 “有人用这个烧火棍打了曾外公的脑袋,所以……” 柳士郎斜眼看了玄儿一眼。 “这个房间里没有壁炉,就是说这东西是从别的房间带进来的。” 然后柳士郎又转向玄儿。 “刚才你说的是真的吗?”他压低声音问道,“在我到来之前,真有人在房间里吗?” 记忆中还未曾直接同自己说过话的“父亲”现在正面对面问自己。虽然这件事情本身也让他觉得十分困惑,但还是小声同答道: “是的,而且当时曾外公的手还动了一下……” “你说什么?” “然后,从那边传来爸爸的声音,我再看这边时已经……” “已经没人了,是吗?” 我乖乖地点点头。 “也就是说他不是在我来之前从门走出去的。” “是的。” “总之是在一瞬间消失的,对吗?” “是的。” “嗯……” 柳士郎皱着眉头,目光锐利地盯着玄儿,然后再度环顾室内一遍。 “说得简单一点的话,消失的人是凶手。可是,那人到底是怎么从这房间……” “凶手?” 玄儿不禁迷惑起来。 “就是用这根烧火棍让这个人——你曾外公变成这样的人。这就叫‘凶手’。” 柳士郎回过头详细解释。 “就是说你刚才目击了那个凶手——可能是凶手的人。” “目击……” “你真的没见过那人?真是你没见过的陌生人吗?” 柳士郎的语气显得很严厉。 尽管有点退缩,但玄儿还是努力在心中再现刚才自门外“目击”到的情景。片刻后,他略微转过脸,避开柳士郎紧盯不放的视线说道: “是的……我觉得是。” “是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 “穿什么样的衣服?”“黑的。” “你能确信吗?” “确信?” “你有把握说那是绝对没错的事实吗?” 被他这么一问,对于事实究竟如何,玄儿觉得有点心里没底。 玄儿觉得自己确实看到了人。但或许只是因为太暗看不清楚,其实那是自己认识的人。或许实际上并不是男的,而是女的,只不过自己不知道。也许是自己看错了或者是心理作用……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玄儿默不作声,缓缓地摇了摇越来越混乱的头。不知道柳士郎是如何理解的,他夸张地叹口气,又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玄遥,回到玄儿伫立的房间入口处。 “总之,必须通知大家。” 柳士郎将双手放在退到走廊里的玄儿的双肩上,好像要镇定自己内心似的,慢条斯理、一句一句地说道: “我们使用第一书房的传声筒召集大家来吧。不要到这个现场来,对了,暂且到北馆大厅那边比较合适。” …… “在那儿,我必须让你把在这儿目击到的——所见所闻,再给大家说一遍,好吗?” 玄儿连说“好的”的力气或自信都没有,只是默默地点点头。 6 九月二十五号。星期三。凌晨零点三十分。 九个人全部聚集在暗黑馆旧北馆一楼的中央大厅。 浦登柳士郎、玄儿、美惟与望和姐妹。用人中除了诸居静与鬼丸之外,还有三个玄儿记不清长相与名字的男女。馆内还住着很多其他用人,但柳士郎根据自己的判断,只叫了这些人过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所有人的脸上隐藏不住疑惑与不安。场面的主导权始终掌握在柳士郎手里。他让刚才就开始茫然若失的玄儿坐在椅子上,自己站在一旁、面对大家,用低沉的声音讲述了事情经过。 “大约三十分钟前,这里的馆主浦登玄遥于西馆的第二书房内——去世了。” “死……了?” 最先发出惊呼的是美惟。 “外公,死……去世了?真的……真的吗?” “是的。” 柳士郎用力点了点头。 “是真的。” “怎么会……怎么会死了呢?怎么会……” 同样的台词亦自望和的口中冒了出来。姐妹俩与其说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打击,还不如说是对姐夫口中的“死”本身感到强烈的惊慌。 “怎么会?难道……” “这怎么可能……” 美惟用乞求般的目光看着柳士郎。 “可是姐夫,外公他……” “是被人谋杀的。” 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当然不是病死,也不是事故与自杀,而是明显的他杀。他是被人用烧火棍击打头部而死的。” “怎么会?” 美惟再度短促地惊呼一声。 “怎么会被杀?” “最早是玄儿发现的。” 柳士郎语调冷静地说明经过。 “不知为何玄儿独自去了西馆,打开了第二书房的门,这才发现了凶案。我在‘达莉亚之间’办完事情出来,看到他呆立在走廊里,觉得情况异常……我马上检查了一下,但那时玄遥已经停止呼吸,没有脉搏了——确实是死了。” “天哪……” 美惟用力摇了几次头,仿佛要说“我不想听这个”。几缕凌乱的长发贴在毫无血色的脸颊与嘴唇上。 “外公怎么会死了?” “所以我说是‘被杀’死的。” 柳士郎直视着美惟,加重了语气。 “就算是受到达莉亚祝福的人,如果遭到意外事故或者遇害也会死的。我们并未与‘死’完全脱离关系。美惟,还有望和,关于这一点,你们应该知道吧?” 和妹妹并排坐在沙发上的美惟嘴里发出尖叫,仿佛想打断姐夫的话。她的身体弯成两折,两手紧紧抱头。 “……可怕!” “姐姐!” 望和将手放在她肩上,安慰起来。 “振作点儿,姐姐。” “可怕。我不想死……真可怕。” “是谁?” 望和将手放在因受刺激而情绪狂乱的姐姐肩上,问向柳士郎。“是谁杀死了外公?” “这个嘛……” 柳士郎斜眼看了一眼坐在一旁椅子上的玄儿。 “这孩子说在房间里看到可疑人士,但他从未见过,不知道是谁。” “有多少可信?” 望和冷冷说道,投向玄儿的目光中透出明显的不信任与轻微的敌意。 “那孩子——他这样的孩子说的话能信吗?” “虽然我们不能盲目相信,但我觉得他不会说谎。” 柳士郎陈述自己的意见。 “玄儿没必要说谎。我甚至怀疑在这孩子的脑子里是否有‘说谎’这个概念。” “那么,姐夫……” 望和将视线从咬着嘴唇低头不语的玄儿身上移开。 “假设真如这孩子所说,那就是说有外人偷偷进入这里……吗?”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可是,不是说‘从未见过’……吗?” “玄儿从十角塔出来才过了一个星期左右。之前的九年里,他见到的人极其有限。在‘外面’生活不过一个星期,他能全部记住这里的所有人吗?” “那么……” “怎么样,玄儿?” 柳士郎慢慢地转向玄儿。 “现在这里有没有刚才你在房间里看到的可疑人物?” 这也可以说是在暗示。玄儿熟悉的阿静与鬼丸外的三个用人中有没有那个“嫌疑人”。但玄儿的反应却莫名其妙。 玄儿抬起头看了一下柳士郎、美惟与望和,然后扫视了一圈用人们,歪着脑袋沉思片刻后,一声不吭、面无表情地摇摇头。 “你是说不在这里?” 柳士郎问道。玄儿继续缓缓地摇着头,用细若蚊蝇的声音说着“不知道”。 “不知道……我不知道。” “……是吗。” “请问,要不要叫医生来?” 阿静战战兢兢地问向双手抱胸、低声沉吟着的柳士郎。虽然她不像美惟那样狂乱,但那极其苍白的脸色与微微颤抖的声音充分显现出内心的不安。 “而且,发生如此大事,可能是我多管闲事,还是……” “你想说的我明白。虽然明白,但是——” 柳士郎口吻严厉,眉头皱得更紧。 “我原本也是名医生。如果要急救生死未卜的患者,那另当别论,但现在就算另叫一个医生来,恐怕也无济于事。嗯,关于是否报警,还要和父亲商量,慎重地……” “对呀,父亲为什么没来?” 望和环视屋内,听起来像是刚刚才注意到这件事。 “是啊。” 柳士郎点点头。 “我也觉得奇怪。好像宴会之后,他早早就回了自己的房间。我本想用传声筒首先通知他,可是,不管铃怎么响,也没有一点反应。” “可能睡得熟,没听到吧。” “或许吧。或者……” “要去看看吗?” 此前一语不发的鬼丸用颤巍巍、嘶哑的声音问道。 “要我去看看吗?” “啊,好的,拜托你了。” 得到柳士郎允诺的鬼丸点头说了声“交给我吧”,便转过身,静悄悄地向大厅门口走去。 “不,等等。” 这时,柳士郎仿佛突然改变了主意。 “我也和你一起去吧。” 他神情严峻,跟在老用人身后。 “我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7 几分钟后,在旧北馆二楼浦登卓藏的卧室里,他们发现了房间主人的惨状——“视点”已不再局限于玄儿的身上,而是自由地时空跳跃,将十八年前的“事实”——各种场景、事件、信息一一收集、联系起来。 在柳士郎与鬼丸去卓藏卧室时,首先引起注意的是贴在房门上的藏青色带子。以把手为起点、沿着无光泽的门板向上延伸,消失在门后。看起来像是“贴在”上面一样。 那好像是和服上的腰带,一端牢牢地系在门把手上。门没有锁,只是微微向内侧开着,但一推门却有种不寻常的沉重感。明显感到有什么本不该有的重量作用在门上…… 打开的门后,柳士郎他们发现确实察觉到了某样物体——卓藏挂在门后,脑袋套在打了圈的腰带中,而腰带另一端则固定在走廊一侧的门把手上。 两个人赶忙解开腰带,将卓藏放下来。但为时已晚,他已经断气。死因是腰带勒住脖子引起的窒息。柳士郎是如此诊断的。 卧室中有壁炉。 柳士郎小心翼翼地确认岳父已“死”后,又检查了壁炉及其附近,结果查明本该有的烧火棍不翼而飞。 而且—— 两人还发现床头柜上放着一本书。 那是堀口大学翻译的保罗·魏尔伦的诗集。书中夹着的一张可能是从日记本上撕下的纸片,上面用犹如表达其激情的红墨水潦草地写着这样的话——
吾亦往之 樱之旁
“樱”即为卓藏妻子的名字,她是玄遥与达莉亚的独生女,是柳士郎亡妻康娜、美惟与望和的生母。 九年前——玄儿出生,康娜去世的那年秋天,这位浦登樱在她三十九岁时,也是在旧北馆自己的房间里,同样用和服的腰带套住脖子,了却一生。这宅子里的每个人都知道这个事实。 于是,那潦草文字被看作卓藏的“亲笔遗书”,成为他“自杀”的证据之一。自卧室壁炉处消失的烧火棍当然也成了重要的证据。 于是,当晚凶案的真相似乎一目了然,除了关于玄儿在现场目击到的来历不明的可疑人物和与其“消失”之事。 8 最终,他们没有报警。 幸运的是当晚的风雨并未进一步加剧,转天早晨秋高气爽。当晚,被柳士郎叫来的外科医生村野英世做出浦登玄遥与卓藏的死亡诊断。 当初被认为是“他杀”的玄遥,肉体在这个阶段发生了令人惊讶的变化,但还是将玄遥看作是“病死”,而“自杀”的卓藏是作为“事故死”进行了内部处理。“杀死”玄遥的凶手是卓藏,卓藏在作案后“自杀”——浦登家族必须保守这样的秘密,以免受人非议。作为柳士郎的旧知,村野医生在听了详细的解释与强硬的说服后,最终答应参与这项隐蔽真相的工作。 遵循浦登家的惯例,没有进行守夜与葬礼。而是先将浦登卓藏的“自杀尸体”放入庭院里的墓地——“迷失之笼”中。 这是四天后的事情。 又过了四天。一个晚上,浦登玄遥也同样被放入“迷失之笼”。这是由即将继承家业、成为浦登家族下一代馆主,进而成为“凤凰会”最高权力者的柳士郎做出的冷酷决定,并得到美惟与望和同意后着手处理的。 此后,常年守护“迷失之笼”的鬼丸又被赋予了新的任务。自那以来,他并未表现出特别的不满,继续默默工作。这也是已故达莉亚的意思——可能老用人认同这样的解释吧。 总之—— 看上去,十八年前“达莉亚之夜”发生的凶案算是基本解决了。 9 事情发生两个月后,同年十一月的最后一日。 在秋季即将结束、冬天即将来临的这天早晨,发生了新的惨剧。 旧北馆的厨房着火,引起了大型火灾。着火的原因与责任人不明。大火名副其实是在瞬间燃起的,结果烧毁了北馆所有的木屋和与西馆相连的大半个游廊。 此时,“视点”首先位于影见湖的上空,俯瞰着湖中小岛上那燃烧着的宅邸(……角岛,十角馆燃烧着)。但是,接下来的一瞬间,它以令人目眩的速度落到地上,潜入了馆内(……全体死亡)。它避开熊熊燃烧的红色火焰,移动时(包裹着十角馆的红色火焰自然而然与那记忆重叠在一起……),看到了各种各样的情景。 馆内各处的人们于烈火与浓烟中慌乱逃窜。大多数是为了早晨的工作而来北馆的用人。 既有早早觉察情形不对而逃脱的人,也有最后方才醒悟而陷入绝境的人;既有积极地想要止住火势的人,也有已经成为火球满地打滚的人;既有因被压在倒塌建筑下而呻吟的人,也有拼命想救出同伴的人;既有无处可逃、只得大声哭喊的人,也有已经脱离险境,但再次冲入大火中的人。 玄儿的身影也在其中。
几分钟前,在二楼卧室中醒来时,他立刻发觉情况不对,房间里飘散着异样的焦臭味。 但是,他做梦都没想到会发生如此大火。他换好衣服、穿上鞋子……在他像平时一样穿衣服的时候,异味越来越浓。很快,白烟从门下方漫进来…… 屋外传来女人的尖叫,听起来像是美惟或望和的声音。开始不知道她在喊什么,片刻后终于听出来—— “着火啦!” “着火啦!” 最终也没弄清楚那声音是美惟、望和,还是某个女佣发出的。 “着火了……快跑!” 玄儿从房间慌忙逃出时,二楼的走廊几乎完全被浓烟掩盖。 玄儿用手按住口鼻,向楼梯方向跑去。 一睁眼、泪水便止不住夺眶而出。稍作呼吸,喉咙便疼得止不住咳嗽。尽管如此,他总算跑到楼梯处,连滚带爬地跑下一楼,但是在那里等候他的(包裹着全馆的红色火焰……)是不断嚣张地舔舐着墙壁与天花板、恐怖而扭曲的旋涡状的红色火焰。(这个形象、这个记忆……是的,这是……)由于受惊过度,玄儿目瞪口呆,一步都挪不动了。可是,这时—— 自肆虐的红色火焰对面出现了一个身影,其背后是外面白色的光。 那是……那就是出口吗? 如果跑到那儿,就能出去了吗? 玄儿用力摇了摇被恶臭与热气熏得晕乎乎的脑子,使出所有的勇气与气力,一下子冲向大火…… “……玄儿少爷。” 耳边传来某个人的喊声。 “玄儿少爷,您要挺住。” ……啊,这个声音好像是那个……(那个少年的……) “玄儿……” 那人的声音突然中断。 随着一声巨响,某样东西掉落下来,砸在玄儿身上。动弹不了,难以动弹……难以忍受的恶臭、浓烟与热气。喉咙里火烧火燎!呼吸困难!浑身燥热疼痛!又热又痛!难受!热!痛!啊,这样下去…… 那个声音又不知从何处传来…… 和刚才的声音不同,如今仿佛在号啕大哭,又像是大声呼喊……这是……(这一定是那个人的)这个声音、这样的悲鸣…… 巨响的同时,又有什么东西掉落下来。 那是被火烧塌的一根粗木。虽然侥幸没有被直接击中,但斜落下的木头一端掠过玄儿的头部,给倒地不起的玄儿的脑部以重击。 那个号啕大哭般的声音又不知从哪儿……啊!(这个声音是……)这个声音。(这样的悲鸣……)这个…… 玄儿的意识至此中断。他一下子向着吞噬、消除他之前所有过去的巨大空白坠落下去。 同时“视点”也从浦登玄儿身上弹开。弹开的“视点”没有再停留在这个时代的“现实”,而是螺旋升空。时大时小,时急时缓,不规则地扭曲旋转着。而后—— “视点”再次超越法则、超越时间,飞回十八年后的暗黑馆——人们在此度过同样黑夜的当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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