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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明暗分裂暗黑馆事件 作者:绫辻行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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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正如玄儿所说,我累了。我也知道自己的身心都已接近极限。 从十八年前的案发现场出来后,我们离开西馆、回到北馆。时间早已过了七点半,几近八点。屋外的光线从各处的缝隙透射进暗黑馆。但是,天空依然阴沉沉的,远不像是台风刚过去的样子,光线仍很微弱,宛如黄昏时分。 进入北馆后,我们分开了。玄儿往西侧的边廊走,说再去望和姨妈的工作室看看,确认一件事。 事到如今还要确认什么呢?虽然我很在意,但是没有问他。我已经非常疲惫,心想哪怕暂且先回东馆二楼的客房小睡片刻也好。 与玄儿分开后,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在东西横贯北馆的主走廊上。途中,我隐约听到八音盒的声音,可能是游戏室里的自鸣钟在报时吧。因为是上午,那可能是《黑色华尔兹》的曲调…… 与游戏室相邻,位于主走廊南侧中央的沙龙室半开着一扇门,但里面似乎没人。难道宅子里的人还没起床?我边想边继续向前走。周围一片寂静,突然,传来音乐声。这不是八音盒,而是钢琴声。有人在前面的音乐室弹奏钢琴。 美鸟与美鱼那对双胞胎的面容顿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那不是前天傍晚听过的萨蒂的《吉诺希安》,而是一首我不知晓的曲子。节奏舒缓、略显灰暗(……他知道这是舒伯特的曲子),但没有那样阴郁、倦怠,带有悲剧性的哀切感(……弗朗茨·舒伯特的《第二十号A大调钢琴奏鸣曲》的第二乐章)…… 向左拐到东侧边廊上,便是音乐室的入口。和前天傍晚一样,那左右对开的黑门稍稍留有空隙。 当时,我在这儿被从对面房间里出来的望和叫住,但现在她已经离开这个世界。这么一想,我突然感到十分凄然。 死是无法理喻、不可理解、异常残酷的现象吗? 望和死了,留下本该先她而去的儿子阿清。只要不发生“复活”的奇迹——玄儿所说的“不死性”的第二阶段,她就不会再出现在我的面前。她不会再游荡于宅子里寻找阿清,也不会再感叹他的不幸而强烈自责。死是残酷的,但换个角度看,她的内心是否能因此而平静? 我蹑手蹑脚地靠近音乐室房门,悄悄望向透出微弱光亮的房间。 在自己左手一侧的房间深处放着黑色的三角钢琴,其表面也被小心翼翼地加工成毫无光泽的样子,以免映出人影。键盘在屋子里侧,那对双胞胎并排坐在椅子上。 两个人丝毫没发现我在偷窥,非常认真地弹奏着。她们的弹奏谈不上出类拔萃,时时走调或停顿,并且时常重复弹奏一处。由此可以判断——她们可能在尝试新的曲子。 瞬间,我想和她们打个招呼。因为有件事很想问她们,也必须问她们。但是,我随即决定暂且不问。我太累了,而且还没有理清头绪,也下不了决心。 ——我们可是合二为一的呀。 ——所以,中也先生,你就和我们结婚吧。 我想起了昨天在她们卧室里,突然遭遇她们求婚的事。内心因此奇怪地骚动起来。 ——然后,我们永远在一起……好吗,中也先生? ——永远在一起……好吗,中也先生? 我离开音乐室,向东馆走去,身后传来时断时续的悲伤旋律。当我自设有电话室的那个小厅出来时,已然听不到钢琴的声音,但内心的骚动却难以消退。 独自回到东馆后,我先去洗手间上厕所,然后洗洗脸。我站在那个装上不久的镜子前,发现脸色比想象中还要憔悴。 面容苍白,犹如被吸了血一般。眼睛下面略微有点眼袋。也许是心理作用,脸颊显得有些消瘦。头发蓬乱,胡子拉碴,更让自己像是个重病患者。 我不禁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连梳头、刮胡子的力气都没有,用冷水润润干渴的嗓子,拖着沉重的脚步,又回到走廊上。这时—— “啊,中也先生。” 传来意外的喊声。我停下脚步。 “果然是中也先生……” 走廊的门开着。美鸟与美鱼站在那里。两个人迈着小步,步调一致地走到我身边。 “中也先生,刚才你去音乐室了吧?” 右侧的美鸟说道。 “中也先生,你去了吧?” 左侧的美鱼重复一遍。 我差点儿语无伦次,好容易才镇静下来,问道: “你们发现了?” “无意中发现了。” “可不是嘛。” “以为你会听到最后,所以才继续弹的,可是……” “听一半就走开了。中也先生,好过分哦。” “啊,我没有那个意思。” “反正我们弹得还不好。没关系啦。” 既然美鸟提及,我便顺势问道: “那是萨蒂的联奏曲?” “不是。是另一首曲子。” “那是舒伯特的钢琴奏鸣曲。你不知道吗,中也先生?” 美鱼问道。我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后半部分很难。鹤子太太弹得很好,我们就有些勉强。” “或许妈妈弹得更好。” “谁知道呢……” 今天早晨,她们穿的不是和服,而是洋装。黑色的长袖衬衣配上黑色及膝的裙子。衣服依然在肋腹部缝合在一起。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们穿黑色衣服。这是为被害的望和服丧吗? “中也先生,你去哪里了?” 美鸟问道。美鱼接着问道: “是啊,是啊!你没在玄儿哥哥的卧室里……” “是和玄儿哥哥一起去了什么地方吗?” “是啊。是的,去了好几个地方。” 我低着头,含糊其辞。 “我听玄儿说,在我不省人事的时候,你们一直在我身边——谢谢!” “我们很担心你啊,中也先生!” 美鸟说道。 “蜈蚣咬过的地方还疼吗?” “虽然还有点儿疼……不过已经没事了。这辈子我都不想再看到蜈蚣了!” “玄儿哥哥告诉你这个宅子的详细情况了吗?” 美鱼发问了。 “是的,说了一些。”我又含糊其辞,随即反问起来,“你们没有睡吗?” “想睡的,但一会儿就醒了……” “有很多问题放心不下,睡不着……” “是吗?” 我没有再说下去,默默地在走廊上走着。她们略显慌乱地追了过来。 “中也先生,你是不是累了?” “中也先生,你要休息了吗?” “是的。” “先和我们说会儿话吧?” “是啊,是啊。和我们说会儿话吧,好吗,中也先生?” 我们正好走到舞蹈房门口。她们两人推开门,抓住我那毫不反抗的双手,把我拉了进去。对于她们的这种行为,我觉得与其说是任性,倒不如用天真形容更为恰当。 宽敞的舞蹈房内十分昏暗,只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照射进来的微弱光线。她们只开了一半的灯,将我拉到屋中央,然后慢慢地从我身边走开,在黑红相间的地板上,踏起奇怪的舞步。那奇怪舞步与我第一次和她们相遇时所看到的舞步相同…… “中也先生,你喜欢跳舞吗?” 她们停下来,其中的一个问道。看见我傻乎乎的样子,两个人开心地笑起来。 “下次来玩儿的时候,我们一起跳舞吧!” 其中一个说道。 “到时候把玄儿哥哥也叫上,我们四个人一起跳。让鹤子太太弹钢琴。 “好吗?” “好吗,中也先生?” “一定很开心!对吧,中也先生?” “啊……是、是啊!” 我不能断然拒绝,只能含糊其辞。她们满足地微笑着,又静静地向西侧、即面向庭院的墙壁走去。走了几步后,同时转过身。 “在这里……” 美鱼说着,将右手放在耳后。 “在这里经常能听到幽灵的声音哦。” “幽灵的声音?” 我猛然想到了什么,但还是觉得不解。 “真的吗?” “是真的哦。这里能听到栖息于宅子里的幽灵的声音。对吧,美鱼?” “是的。有男人的声音,也有女人的声音,各种各样的声音都有。” “这里是老宅子,所以有各种各样的幽灵。” “这么说的话,或许我也听到过。” 我坦白地说起来。 “第一次在这里碰到你们的时候。虽然这里没有旁人,但不知从何处隐约传来嘶哑的声音。” “是男人的声音吗?” 美鱼问道。 “嗯,可能吧。” “那就是男人的幽灵。有的哦,我也曾听到几次。” “幽灵……你说的是真的吗?” 她们的脸让我想起美丽的洋娃娃。我看着她们,非常认真地问道。 “真有那种东西?” 她们似乎觉得可笑般咯咯地笑起来,笑声清脆剔透。 “开玩笑的,中也先生。” 过了片刻,美鸟说道。 “这个世界怎么可能有幽灵嘛。” “就是嘛,怎么可能有嘛。” 美鱼附和道。 “中也先生,你相信有幽灵?” “不是的,那个……” 我缓缓地摇摇头。 “那么,那到底是什么声音?”我反复问道,“事实上,那也是我亲耳听到的。和你们第一次相遇之后,我还在这里听到过一次。” “中也先生,你听到的那个男人的声音一定是我父亲的声音。” 美鸟回答道。我依旧不解地问道: “那是柳士郎的声音?” “是的。你碰巧听到父亲与南馆的某个人说话呀。” “为什么我能听到这样的声音?” 我稍稍加重语气。 “为什么?” “是传声筒啦。” 美鱼回答道。 “穿过天花板的传声筒年代久远,有所损伤。有了损伤就会有裂缝。所以,父亲的声音——在西馆起居室的父亲与南馆的某人通话时的声音就从那里漏出来。有时,我在这儿也能听到。” “这座宅邸建造之初就有了传声筒。那样的老设备肯定到处都有损伤。” “如果是女人的声音,那就是鹤子太太或者忍太太。” “这样啊。” 我用力点点头。对了,前天,危在旦夕的蛭山丈男被抬到南馆那个诸居母子曾住过的房间时,那个房间就有像“牵牛花”一样的喇叭形器具。 “除此以外,还有几个地方能听到幽灵的声音。” “没错没错。如果突然听到,真的会以为是幽灵。” “原来如此……” ……是吗?我终于想起来了。 昨天,在检查完蛭山的尸体与犯罪现场后,我与玄儿、野口医生三个人去北馆的途中,在客厅遇到阿清。当时,阿清与玄儿之间的奇怪言行或许也是…… 在我独自思考之时,双胞胎的身影自我的视野中消失。两人躲到墙角的那座屏风后面。难道她们想重现首次相遇时的情景吗? “这边啦,中也先生。” 美鸟自屏风右侧探出头来。 “是这边哟,中也先生。” 说着,美鱼自屏风左侧探出了头。 我向屏风走去,脸上的微笑僵硬。虽然只过去了两天,却不知为何怀念起那一日、当她们边说“我们是螃蟹”边自屏风后面走出来时,我心中的那份震惊与冲击。 “喂,中也先生。” “喂,中也先生。” 我刚走到屏风前,她们便自左右两边探出头,突然同时尖声问起来。 “是谁杀死了望和姨妈?” “是谁杀死了望和姨妈?” 2 是谁杀死了望和姨妈? 她们突然提出问题,令我不禁感到更加矛盾。理性与情感、逻辑与情绪、客观与主观、否定与肯定……众多的对立项交织在一起,搅乱我的内心。 尽管我一时无法回答,但尽量显得镇静,以免被她们察觉出我内心的骚动与狼狈。我不知道效果到底如何,至少她们对我的哑口无言并未表现出过分的疑惑。 “喂,中也先生。”美鸟说道,“谁杀了望和姨妈?你和玄儿哥哥不是捉拿凶手的侦探吗?” “喂,中也先生。”美鱼也说道,“还不知道凶手是谁吗?有大致的嫌疑人选了吗?” “你们呢?” 她们美丽的脸庞仿佛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我轮流看着她们,反问起来。 “你们怎么想?” “我们……” “我们……” “关于杀害蛭山的凶手,你们曾经怀疑忍太太和阿清。望和这件案子,你们也那么怀疑?” “怎么会?” “怎么会?” 两个人异口同声,眼睛圆睁。 “两起案子的情况完全不同。” “阿清应该不会杀死姨妈的。” “我觉得阿清真心喜欢姨妈的。” “也不是忍太太呀。” “我觉得忍太太也没有很讨厌姨妈。” “那你们觉得两件案子的凶手不是同一个人吗?” “那也不是。姨妈与蛭山先生都是被勒死的……作案手法相同,不是吗?” “因为是同一个凶手,作案手法才会相同嘛。” “也对——即便如此,你们觉得望和与蛭山的‘情况完全不同’,对吗?” 我试着套她们的话。她们二人全部用力地点点头。 “因为望和姨妈是家族成员;而蛭山先生是用人,也是外人。” 美鱼回答道。 “而且姨妈和我们一样,是受到特别祝福的人;蛭山先生只是普通人。”美鸟接着说。 我问道: “所谓‘特别祝福’是指像你们或是玄儿那样,继承了达莉亚太太的‘不死之血’吧。总而言之,首先在这一点上,望和太太与蛭山先生是不同的,对吗?” “是的。” “就是这样。不过,中也先生,你已经和我们一样了……” “那是因为我在‘宴会’上吃了‘达莉亚之肉’吗?” 两人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一起用力点点头。 望和与蛭山的情况不一样——玄儿也说过类似的话。望和被害与蛭山被害,两者意义不同。他好像是这么说的。当时,我就对那种说法感到别扭……是的,关键就在于此。 并不仅仅是家族成员与用人、亲人与外人这个层次的问题—— 在他们看来,蛭山与望和的生命重量原本就截然不同。一个是受到“达莉亚的祝福”的人,一个是没有受到祝福的人;一个是不死的生命,另一个则并非如此——正如玄儿所说,虽然同是遇害,“意义”却大不相同。 我重新回想、比较浦登望和与蛭山丈男的死状。 杀人手法确实相同。蛭山被裤带勒死,望和被围巾勒死,两者均死于绞杀。案发现场都在宅子的房间之中。凶手都是在没有第三者目击的地方行凶。但是…… 一个是即使不动手,也迟早会死的蛭山。 一个是如果不动手,就绝对不会死的望和——宅子里的人坚信这一点。 也可以用这样的说法来比较两个遇害者。 蛭山只有短暂的未来,望和却本应有无尽的未来。在某种意义上来说,那是两条性质截然不同的生命……凶手却用同样的方法,夺走了他们的生命。 凶手究竟为何杀他们?凶手为何一定要杀他们? 借用玄儿的话来说,这是“凶手内心深处的问题”。“正是在他人无法窥知的内心深处,才隐藏着真正重大且切实的邪念。”的确,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不过,所谓的重大且切实的……那到底是什么样的“邪念”呢? “还是那个人可疑呀。” 美鸟开口说道。 “对,还是那个人。” 美鱼附和着。 “那个人?”我问道,“你们说的可疑的人是谁?” 随即,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江南先生呀。” “江南先生呀。” “啊?” 我不禁眨了几下眼睛。 “为什么他可疑呢?” “因为……” “因为呀……” “昨天我们去客厅和他聊了一会儿。不过……” “他什么都没说。” “擅自闯入本身就可疑。” “很可疑呢。” “他是陌生人嘛。” “也许他并没有丧失记忆。” “也许他能说话。” “那全是演戏。或许他原本就是来做坏事的。” “或许他精神失常。” “是杀人狂。” “对,杀人狂。” “唉——是杀人狂啊?” 为了不让她们听到,我悄悄地叹了口气。 “嗯,或许他的确是个可疑人物,但是……” 但是——我在心里默默反驳:在研究蛭山遇害的情况时,首先排除了江南作案的可能性。 在犯罪现场的那个南馆房间与储藏室之间有扇暗门。凶手事先知道,并从那里出入。作为不速之客的江南不可能事先知道暗门的存在。他应该不知道。所以…… 当我默不作声的时候,她们都把头缩回到屏风后面。随即,她们又慢慢地,从屏风左侧走了出来。 “中也先生,你怎么想?” “中也先生,你怀疑谁?” 美鸟向左、美鱼向右,各自歪着小脑袋。 “这个嘛……” 我将目光从异形的二人身上移开,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还没有疑犯的人选……” 撒谎!我在心里默默说道。 “我还没有疑犯的人选……”——这是在撒谎。 我怀疑—— 和玄儿再次研究了望和被杀的现场后,从那个壁炉暗道进入红色大厅研究凶手时,我就一直在怀疑,怀疑眼前的这对双胞胎姐妹才是真正的凶手。美鸟与美鱼,她们才是杀害蛭山与望和的凶手。所以我才会感觉别扭。 “是你们杀的吗?”这就是我“必须问她们的问题”。我想无论她们怎么回答,如果仔细观察她们的反应,就能多少获得一些切实的感受。但是—— 最终,我没能问出口。除了不敢去问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现在我身心疲惫,不知道自己能否很好地观察她们的反应。 “对了——” 我岔开话题,我还想问她们一个与凶案没有直接联系的问题。 “我一直想问你们一个问题。美鸟小姐、美鱼小姐,你们——”“我们?什么?” “我们什么,中也先生?” 两个人依然歪着小脑袋,不解地反问着。我索性单刀直入地问道:“今后,你们依然保持现在的状态……就是说你们会像现在这样, 身体相连地生活下去吗?”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呀,中也先生?” “什么‘什么意思’……你们不打算接受外科手术,把身体分开吗?” “分开?” 美鸟打断我的话,声调高得像是在喊叫。与此同时,美鱼也是相同反应。 “分开我们?” 尽管被她们吓了一大跳,我还是继续说下去: “野口医生也说过呀,你们共有的器官并不是很多,分离手术绝非难事。如果这样……” “我们要被分开吗?” “我们要被分开吗?” 两人的反应强烈得超乎我的想象。不仅发出了犹如喊叫般的声音,脸色也跟着变得苍白,睁得大大的眼眸之中噙着泪花,嘴唇微微颤抖、似乎因恐惧而战栗……这些充分说明我的话语给她们带来巨大冲击。 “我觉得你们不能一辈子都连在一起。” 我直视着她们,尽量保持平静的语调。 “今后,你们或许要到外面的世界去。这样才会与别人相爱、结婚。这样看来,像现在这样还是……” “不要!” “不要!” 开始,两个人小声地回应。我一说“可是”,她们的声调也高起来。“我不要!” “我不要!” 我刚要再说“可是”,她们突然放声高喊起来。 “我才不要!” “我才不要!” 那声音听上去犹如吼叫一般。 美鸟的左手环住美鱼的右肩。美鱼的右手环住美鸟的左肩。二人相对紧拥,不停地摇头。乌黑光亮的头发被摇得乱舞。 “绝对不要!” “绝对不要!” “你说的是多么可怕的事啊!” “你们说的是多么可怕的事啊……中也先生,还有野口医生!” “我们可是合二为一的呀。” “我们永远合二为一的呀……” 这对双胞胎姊妹激烈地反对着。她们带着哭腔,大声喊道: “我们不想被分开!” “我们不想被分开!” “要是被分成两半的话,我们宁愿去死。” “是的。要是分开了,索性死掉的好——” 我十分狼狈,做梦都没想到她们竟会如此反应,甚至有点后悔提出这个问题。同时,我突然想起野口医生在说到她们的分离手术时说过的一句话。 ——据我所知问题不在身体,而在于她们的精神上。 不在身体,而在于精神……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呀。 我只得傻站在那里,看着她们二人紧紧相拥,俨然不愿被分开的架势。 3 我总算将那对惊慌失措的双胞胎稳住,随即独自逃离了舞蹈室,回到二楼的客房。当时已经是八点半。 看到她们的反应,我终于明白野口医生说的“问题不在身体,而在于精神上”的意思。也就是说相比先天性肉体的粘连,更为困难的是如何解决两人心理上的粘连。 之前,忧虑她们未来的柳士郎与野口医生肯定提出过分离手术的外科方案,但毫无疑问的是她们都像刚才那样强烈地抗拒。 ——我们可是合二为一的呀。 ——我们永远合二为一的呀…… 是的。在她们看来,这不是什么比喻,而是应有的形态。 她们作为让野口医生惊叹的“完全的H型双重体”来到人世,在这个封闭的宅邸中,她们极其自然地接受了自己的奇异形态。在成长过程中,没有产生自卑感与受歧视的意识,正因为如此,她们才会如此激烈抗拒。不仅是肉体,她们在精神上也早已合二为一,难以分开。 合二为一的身体。 合二为一的精神。 因此,对于她们来说,“分开相连的身体”可能比“死”还要恐怖。而且,恐怕没有人、也应该没有人有权以将来为理由,强行对她们实施分离手术。所以…… 她们要保持现在的样子度此一生吗?即便十年后、二十年后……不,即便一百年后、二百年后,继承达莉亚“不死之血”的她们永远会这样……啊,不,不对!不能这样,我不能陷进去。 我慌张地摇摇头,用手拍了拍双颊。 不能这样。 我不能陷进去。 玄儿围绕“不死”讲了许多。或许我应该把那些话看作是浦登家族的共同幻想而抛诸脑后。现在,我必须在此基础上进行思索,让那一不小心就可能被混沌吞噬的内心平静下来,尽量客观地再度审视凶案—— 我坐在床边,从旅行包里拿出一盒香烟,拆开封口,思索起来。 我—— 我怀疑美鸟与美鱼二人。 我怀疑她们可能就是杀害蛭山与望和的凶手。 这是在研究了各个事件的状况后,得出的一个逻辑性结论。 让我再整理、确认一下。关键在于两起凶杀案中都存在着“暗道问题”。 在第一起凶案——蛭山丈男遇害的案件中,凶手利用储藏室的暗门出入犯罪现场。因此,凶手是事先知道那扇暗门存在的人。这是第一起凶案中的“凶手条件”。 在第二起凶案——浦登望和被害的事件中,尽管休息室的壁炉内有暗道,凶手还是打破窗户玻璃,逃入隔壁的红色大厅。因此,凶手是不知道壁炉中有暗道的人。这是第二起凶案中的“凶手条件”。 除去被害的望和,满足第一个条件的有十三个人,分别是住在这里的浦登家族成员——柳士郎、美惟、征顺、玄儿、美鸟与美鱼、阿清,以及这个宅邸里的用人——鹤子、宍户、鬼丸老人、忍与慎太母子,还有身为来访者的野口医生。 另一方面,满足第二个条件的或者有可能满足的有六个人:我与江南、慎太、茅子与伊佐夫,还有野口医生。 因此,同时满足两个条件的只有慎太和野口医生。但是,在第二起凶杀案中,野口医生有不在场证明。而慎太从年龄与能力上考虑,也无法行凶。于是,疑凶就一个都没有了。 至此,我们的推理遇上暗礁。 可是,当时我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即—— 在第二起凶案中,尽管壁炉中存在暗道,但凶手还是打破玻璃窗、逃出房间。要是使用暗道,应该更容易逃出去,可凶手却特意打破玻璃,甚至还冒着别人听到窗户破碎声响的危险,毅然从窗户逃出。 我们将这解释为“凶手不知道暗道的存在”。果真如此吗? 或许事实并非如此。或许凶手其实知道那条暗道的存在。尽管知道,但还是放弃了从那里脱逃。 凶手为何要采取那样的行动呢,凶手为何非要那么做不可呢——我想到了某种可能性。 凶手知道那条暗道,可是并没有从那儿走。为什么呢?会不会是因为凶手即便想从那儿走、也走不了呢? 这不是知道不知道的问题,而是凶手在客观条件上能否做到的问题。 壁炉中的方形暗道长宽六七十公分,仅供一个成人勉强爬行通过。相反,如果打破壁炉上方的窗户,两个成人可以轻易地并排通过。 凶手可以从窗户处逃脱,但无法从暗道逃脱。这是因为暗道狭窄、无法通行,也就是说凶手的体形不一般。比如说像美鸟与美鱼那样、合二为一的特殊体形。 在第一起凶案中,即便是她们那样的体形,如果像螃蟹一样横着走,应该能比较容易地通过那个储藏室里的暗门。但是,在第二起凶杀案中,她们却无法利用那条暗道,即便知道它的存在,作为连体的客观条件来说,她们也无法通过。 这样一来,根据逻辑推理,自“暗道问题”推导出的答案表明这对双胞胎姊妹就是凶手——是的,就是这样。 玄儿到底有没有发现这个事实?虽然我觉得以他的智慧不可能完全没有注意到,不过…… 我将香烟叼在干涸的嘴唇上(这褐色的过滤嘴是……他现在才注意到这一点),点上火(那与客厅里的那位年轻人是同样的……)。可能是好久没抽烟了,渗入体内的尼古丁在给我带来轻微眩晕的同时,也让我有点恶心想吐。 我以半自虐的心态沉醉在这不知是舒服还是不舒服的感觉中,继续思索着—— 我—— 我怀疑她们。我怀疑她们杀害了蛭山与望和。虽然我不想怀疑,但还是禁不住要怀疑。 如果通过“暗道问题”进行逻辑推理,凶手只能是她们。但与此相对,我难以打消这对美少女不会杀人的想法。理性与情感、逻辑与情绪……若干对立项依然在我心中交错着。 但是,就目前的状况而言,应该注重理性而不是感情,注重逻辑性思考而非情绪性判断——我明白这一点,十二分明白…… 所以我只能认为凶手是美鸟与美鱼。我必须承认这种可能性很大。但是,即便如此—— 可她们为什么非要杀死蛭山与望和呢?其动机到底是什么? ——据我所知问题不在身体,而在于她们的精神上。 我再度想起前天野口医生说过的话来。 不在身体,而在于精神上…… 或许这句话里还有另一层含义。除了极度恐惧身体被分开、坚持“合二为一”之外,在其他方面,她们的精神会不会也有重大的“问题”呢?难道不能这样认为吗? 刚才她们用“杀人狂”形容那名叫作江南的年轻人。如果将此说法直接套用在她们身上…… 我无法遏止自己不断膨胀的可怕想象。 隐藏在她们内心深处的“重大且切实的邪念”——恐怕是一种疯狂。因某种原因而显现出来的疯狂促使她们杀害了蛭山与望和。 关于杀害即便置之不理、早晚也会丧命的蛭山的理由,我觉得昨晚玄儿的说法可能是对的。行凶时,美鸟与美鱼并不知晓蛭山的病情已经严重到“朝不保夕”的程度。暂且不论动机,她们可能觉得“趁蛭山身体虚弱,借机下手杀了他”。 关于杀害望和的理由,那或许是疯子才会有的短路般的思维。比如为了将可怜的表弟从他母亲过分的挂念与干涉中解放出来…… 我将烧焦了过滤嘴的香烟掐灭在烟灰缸中,脱去身上的对襟毛衣,摘下手表,同睡衣口袋中的那张“疑点整理”的便笺一起放在床头柜上后躺到床上。我觉得自己无法再坐着或是继续思考。刚躺下,我就感觉到全身的力量都被抽走,似乎就要沉入床里面。 左手被蜈蚣咬伤的地方以及右肘内侧的针眼交替疼痛。左手的伤处更为疼痛,但让我放心不下的却是右肘内侧的针眼。 那个注射器注入我体内的是他的——玄儿的血。这是异国魔女达莉亚的直系子孙玄儿的血,是浓厚地继承了玄遥那令人诅咒的基因的血。而他至今依旧在“迷失之笼”的黑暗中游荡。现在,那血液也在我的体内流淌…… ——我觉得你和我的“存在形式”相似。 ……啊,玄儿,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你是猫头鹰,我是鼯鼠。都是夜行性动物,也都能在空中飞……我们是同类。 ……为什么玄儿选择了我?选择了这样的我? ——XX,那怎么成呢。 ……妈妈? ——你可是哥哥,怎么这么皮…… 啊、妈妈!我——我到底…… ——喂,中也君! ——不许回嘴! ——你懂了吧,中也君? ——中也先生已经和我们一样了。 ——要是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 ——你能理解吧,中也君? ——是啊!中也先生已经和我们一样了…… ……眼皮沉重。 怎么也睁不开眼。 如果现在闭上眼睛,恐怕用不了几秒钟,我的意识就会滑入睡眠中。滑入那可能没有一点梦境、完全被黑暗笼罩的睡眠深处。 这样好吗?可以这样吗?突然,强烈的不安与恐惧涌上心头。 可以这样睡过去吗? 如果现在在这里睡着,那么在等待我的黑暗中,自己的存在将发生某种决定性的转变吧。那种变化是因为在“宴会”中吃下的“肉”造成的。那种变化是因为被玄儿注入我体内的“血”造成的。那种变化无法逆转。那种变化即将令“我”不再是“我”。而且——而且我…… ……眼皮非常沉重。 怎么也睁不开眼。 我无法抗拒,终于闭上眼睛。不出所料,短短几秒钟我的意识就滑入睡眠中。但在滑落的一瞬间—— 我好像看到了—— 在昏暗的紫红色空间之中,犹如蛛网一般张开的银色表链(……为什么会这样)。浮现在中心的圆形表盘(那块怀表在这儿……)——拥有罕见“幻视力”的画家藤沼一成画的那幅奇异风景(藤沼一成这个画家,好像……)为什么会在那里出现呢?它似乎突然散发出朦胧的白色光芒…… 在睡眠深处,果然只有深沉的黑暗…… 4 (……怎么回事?) 在“我”陷入沉睡后,依然保持清醒的“视点”的内心深处,他突然陷入巨大的疑问之中。 能动自律的意识渐渐自昏暗的混沌深渊中浮现出来,正在慢慢恢复功能。然而对于被“视点”捕获的“现实”,他还只能进行零碎的认识与思考,无法把握整体。在那种状态下—— (……怎么回事?) 这是怎么回事?他不断自问。 这种矛盾感是怎么回事? 通过“视点”,他一直注视着这“世界”中展开的一切。虽然还不能把握整体,但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可以自觉地将这些作为认识或思考的对象进行回顾与选取。这样一来,疑问更加膨胀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他不得不重复自问。 这种矛盾感是怎么回事?这些四处散落的众多的矛盾感是怎么回事? 有的十分隐秘,有的则非常明显。如果意识如常,应该能立即明白其中的含义。但现在他还无法理解这众多的…… ……比如说——他试着提取具体的问题。 比如说天气。 比如说颜色或形状,比如说名字及相貌,以及电影或电视新闻,比如说火山爆发或地震,还有风格怪异的建筑家与著名的侦探小说家…… 除此以外,还有很多。 一旦开始思索,便从各种场景中相继发现各种问题,充斥在他那尚未完全恢复本来机能、依然处于忽明忽暗的不稳定意识之中。 5 “……中也先生,中也先生!” 这个尖细又有点沙哑的声音,将我从睡梦中唤醒。 “中也先生,请快起床!” 这是个熟悉的声音,尖细又有点沙哑……啊,是那个孩子——阿清的声音啊。 “快起来呀,中也先生!” 阿清站在床边,双手摇着尚未清醒的我。隔着睡衣,我感觉他的手掌小而硬,力气小得可怜。 “……啊!” 阿清察觉出我醒过来后,慌忙把手拿开。 “那个,那个……” 他扭扭捏捏地将双手放到身后,结结巴巴地说道。 我慢慢坐起来,揉揉眼睛,轻轻地晃了晃头。刚才似乎一直在熟睡,没做一个梦。 “怎么啦,阿清?” 得了早衰症的少年穿着黑色的长袖衬衣与长裤,头上依旧戴着灰色贝雷帽。昏暗的房间里没有灯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那个,中也先生。” 阿清战战兢兢地回答起来。 “玄儿让我……” “玄儿……找我什么事儿?” “他让我来叫你。他说你可能睡在这里,让我把你叫醒,马上去……” “马上?” “马上去北馆的沙龙室。” “沙龙室……发生什么事儿了?” 我自言自语着,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不祥预感。 “难道又发生凶案了……” 我尖声说道。阿清摇摇头,说道: “嗯,从外面来的那个叫作市朗的人在沙龙室里,玄儿好像在和他说着什么……” “那个少年?” 据说那个名唤市朗的少年发高烧,睡在西侧的预备室。难道说睡了一晚后,他的身体恢复得能够回答玄儿的问题了吗? “他希望你马上过去,还说他明白了很多事情。” “谢谢!” 我正要起床,听到屋外传来微弱声响。我从床头柜上拿起手表,已经过了正午,算起来睡了将近三个小时。 “又下雨了?” 我看向紧闭的百叶窗。 “啊,是的。半个小时以前又开始下雨了。” “暴风雨好像已经过去了啊!” “雨并不是很大。不过整个天空都是乌云。” 莫名的不祥预感又抬头了。 “是吗?” 我低声应了一句。 “我要换件衣服,请稍等一下好吗?” “好。” 我从包里拿出带来的换洗衣物,快速穿好后,将手表戴在右腕上。稍微迟疑一下,拿起扔在床上角落里的那顶礼帽。阿清在门边候着,我走到他面前,把帽子戴上后压得很低。 “玄儿喜欢这顶帽子。” 我微微一笑。 “那贝雷帽也很配你。” “啊……是的。不过我……” 少年好像有点窘迫,低下“皱巴巴的猴子”的脸。 “没事吧,阿清?” 我静静地问道。 “令堂出了那种事。一想到你的心情,怎么说好呢,我就……” “我没事。” 阿清低着头。 “不管我如何悲痛,妈妈也不会回来了。” “征顺先生——令尊怎么样了?” “他非常难过。” “是吗……” “爸爸一定很喜欢……很爱妈妈。” 这个回答坚强而老成,让人无法想象是九岁孩子说的。但越这样,我就越难过。据说,昨晚他还紧紧地抓着母亲的遗体哭个不停。一个晚上是绝对不可能摆脱那种悲痛的。 “对了,中也先生。” 阿清表情痛苦地问道。 “妈妈是替我死的吗?” “替你死?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妈妈总是说希望自己替我去死。” “阿清,你的病并不会因妈妈的死而痊愈。你应该知道吧?” “是的。” “所以,替你去死的说法并不合适。令堂是被杀害的,你知道吧?阿清没有任何责任,责任都在凶手身上。” 说着,我的脑海里越发浮现出美鸟与美鱼的样子。即便我现在不想考虑那对双胞胎姐妹是凶手的可能性,但怎么都打消不了这个念头。啊,她们究竟是不是…… “中也先生,我——” 阿清显得更加痛苦。 “我还是没被生下来的好吧。” “说什么傻话呢。” 我不禁提高声调。 “人生下来肯定有他的意义。在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什么‘还是没被生下来的好’的生命……” ……不存在吗? 这样的生命真的就不存在吗?可以做出这样的断言吗? 我一不小心脱口而出,但随即陷入极其自嘲的心境,无法接着把话说完——生下来的意义?这是一个既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的问题。究竟什么是有“意义”?是谁根据什么规定的“意义”——“还是没被生下来的好”的生命?我们无法谈论什么算“好”,在这个世上肯定有很多那种例子,不是吗? 当然,我不能在这里公开内心的这种想法。 我们走出房间,并排走在走廊上。 “阿清,你能告诉我一件事吗?”我问道。 “什么事?” “昨天白天,你不是在下面的客厅遇到我们了吗?” “是的。” “当时,我们想先离开的时候,你不是突然吃了一惊,说起望和——令堂了吗?你说妈妈正在找你什么的,于是玄儿又回去安慰你……” “啊,是的。” “那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当时你突然会……” “这个嘛……嗯,因为当时那里传来了妈妈的声音——寻找我的声音非常悲伤。” “可我什么都没……” “啊,我想那一定是从传声筒里泄露出来的声音。这座宅邸很老了,到处都会传来其他房间里的声音。” 果然如此!我明白了。 当时,那里也传来了那对双胞胎所说的“幽灵之声”。西馆与南馆之间的传声筒也经过客厅的天花板上方,老化的传声筒上出现了一些小裂缝…… 玄儿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估计望和在同样有传声筒裂缝的地方,便径直去了舞蹈房。 “原来如此。当时,我已经走到走廊上,所以听不到——还有一件事情,阿清。这差不多是同时发生的事情,还记得吗?” “什么事儿?” “当时,在听到令堂的声音之前,你不是说了些什么吗?” “我?” 阿清一脸迷惑。 “我说了什么?” “是关于那个叫作江南的事儿。好像你刚说起他,就传来了令堂的声音。” “我想起来了,是的!嗯,那是……” “哎呀,哎呀。这不是中也君与阿清吗?” 正在此时,一个沙哑的声音传过来。阿清闭上嘴。我们转过走廊,来到玄关大厅内的回转楼梯前。 声音的主人从前方左首一侧的客房中露出脸——是首藤伊佐夫。 6 “二位,你们好啊!我还以为台风已经过去了呢,谁想到天气还是不见好呀。” 不出所料,走到走廊的伊佐夫打扮邋遢:皱巴巴的衣服,蓬乱的头发,稀稀拉拉的胡子……脏脏的镜片也很惹眼。昨晚,恐怕他又睡在起居室的睡椅上了吧,就像前天第一次见面时那样。难道今天起床后,他又独自喝酒了?果不其然,他右手握着葡萄酒瓶。 “还别说呀中也君,你这样戴着那帽子,还真就有点已故诗人的味道。肮脏的悲哀……之类的。你不写诗吗?” 喝酒太多、烧坏了嗓子致使他的声音嘶哑吗?可是他向我们走过来的脚步竟然很稳,口齿也很清楚。
弄脏了的悲伤 没有希求、没有奢望 被弄脏了的悲伤 在倦怠中梦见死亡
“啊!这一段真是绝妙好辞。‘在倦怠中梦见死亡’啊!你也有这种想法吧?” 他不停说着,边说边走到我们身旁。 “我说,怎么样?” 伊佐夫略微压低声音问我道。 “吃了那‘肉’之后,身体发生了什么变化呀?” “没有。” 我毫不客气地摇摇头。 “没有什么变化。” “哦。需要时间发生变化吗,或者那变化无法令人察觉呢?” 伊佐夫耸耸肩,显得扫兴。他自右手的瓶子里直接灌下其中的液体后,又看了看阿清。 “你老妈真是可怜。即便吃了有魔力的‘达莉亚之肉’,被勒住脖子还是会死啊。不过会不会几天之后就会像吸血鬼一样复活呢?” 阿清没有回答,只是从我身旁躲到我的身后。我有点生气,狠狠地瞪着伊佐夫。即便醉了,也不能对刚失去妈妈的九岁孩子开这种玩笑呀! “啊呀啊呀,抱歉抱歉。” 可能意识到我的愤怒,伊佐夫略显慌乱地挠着头。 “我完全没有亵渎令堂的意思。虽说是远亲,但被害的姨妈毕竟和我们有血缘关系。你别看我这样,其实也受到了沉重的打击。所以我从昨晚开始连酒都戒了。” 说着,他摇了摇葡萄酒瓶。 “这个里面,是水。” 原来如此。难怪脚步与口齿会如此正常——不过,即便降低血中的酒精浓度,这位自诩的艺术家的说话架势基本没有改变。换句话说,他不会因为喝酒而发生显著变化。 “对了,中也君,玄儿也叫你过去吗?” 伊佐夫又喝了一口瓶中的水。“你也”?难道玄儿也让他过去吗,还是已经去过回来了呢? “我已经和那个小羔羊见过面了。” 伊佐夫说道。 “小羔羊……市朗?你已经见过他了吗?” “是啊,见过了。” 伊佐夫脸上浮现出不自然的微笑。 “就是所谓的现场辨认。” “现场辨认?” 我吃了一惊,反问一句。伊佐夫收起微笑,用力地点点头。 “那个叫市朗的小羔羊好像见过凶手的长相。” “凶手……杀害望和的凶手吗?” “是的。当时小羔羊碰巧潜入红色大厅,看到有人从犯罪现场逃出来。他只在一瞬间看到那人的脸,但感觉‘似曾相识’。” “似曾相识?” “就是说见过一次。” “那就是说……” 那个少年似乎是二十三号晚上来到影见湖边的。他在吉普车内过了一夜后,翌日二十四号借那座浮桥来到岛上。当然,他确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以前应该也没与宅邸的相关人员接触过。那么,如果是他说似曾相识的话,那就是说这个人是在他上岛后才见过。 “幸好他说‘不是’我,我才能被无罪释放。那个少年显得非常害怕,我总觉得他的证词似乎靠不住。” 市朗到底看到了谁? 尽管我心里非常在意,但嘴上只说了一声“是吗”,便问起了其他的问题: “茅子太太的情况怎么样?” “啊哈,怎么样呢?” 伊佐夫皱着眉头,显得不太愉快。 “她可能已经厌倦独自卧床不起的日子了吧——对了,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从这鬼地方出去啊?不是还得报警嘛!也该认真想想怎么出去了。你觉得呢,中也君?” “嗯,的确如此。” 按照原定计划,我应该今天告辞的。好不容易来到九州,我本打算回东京之前,顺便回一趟大分的老家。 “对了,伊佐夫先生。” 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一本正经地问起来。那个自诩为艺术家的伊佐夫也难得一本正经地将双手抱在胸前。 “今天早晨开始,我就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不知能否赐教?” “哦,什么事情?” “到底怎样才能证明恶魔不存在呢?” 伊佐夫好像有点吃惊,眨了几下脏镜片后的双眼。但他立刻哈哈大笑起来,打算转身回去。这时—— “啊,是中也先生。” “中也先生,你起床了呀?” 那声音自楼梯下面传来。不需要低头确认,我就知道那是美鸟与美鱼那对双胞胎姊妹。 我心里不禁紧张起来。 她们也已经见过市朗了吗?她们已经结束了伊佐夫所说的“现场辨认”吗? “中也先生。” “中也先生。” 她们开心地喊着,走上了宽阔的楼梯。“中也先生。” “啊,阿清也在啊。” “畸形的小姐们驾到。” 我没有理会伊佐夫的玩笑,向楼梯的方向走过去。突然—— 轰——低沉的冲击自脚下升起。与此同时,整个建筑摇晃起来,好似因那冲击而战栗一般。这是—— 地震吗?又地震了? 念头一闪,我马上抓住楼梯扶手,蹲了下来。阿清也蹲了下来。伊佐夫走到墙边,手中的葡萄酒瓶掉落下来,咕噜咕噜地滚到黑色地毯上。楼梯下面传来双胞胎的尖叫声。 几秒钟后晃动停止了。同三天前的两次地震相比,这次的晃动并不是很剧烈。但在一段时间内,建筑物里四处都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没事吧?” 我抓住扶手,站起身,向楼下看去。 “你们两个还好吗?” 美鸟与美鱼好像只差一步就到了楼梯转弯的平台处。美鸟伸出左手抓着左侧的扶手,美鱼伸出右手抓住右侧的扶手,两人蹲在一起。 听到我的问话后,她们抬起头看向我说道: “没事,中也先生!” “没事的啦。” “好突然……吓死了啦。” “地震好讨厌。” 她们各自放开手,站起身来,向上跨了一步,来到平台上喘着气。 然而—— 这时,我注意到一件事。 在晃动停止后,各处的吱嘎声响待续了一会儿。其中一个声响至今还没有停下来。在这里的某个地方,有什么东西依然在发出不安的声音。 嘎吱…… 嘎吱嘎吱…… 这声响非常微弱,不仔细听根本感觉不到。这是什么声音呢?好似生锈的金属摩擦的声音。如果用更加形象的比喻来表达,这仿佛是这个建于明治时期的古老建筑本身忍受不了痛苦,发出的微弱的呻吟…… ——这是什么声音?从哪儿发出来的呢? 我心里感到隐约的忐忑,上下左右地四处张望。不久—— 我找到了声音来源,几乎同时也明白可能要发生危险情况。 “危险!” 我突然对平台上的双胞胎喊道。 声音的源头在于天花板上的大型吊灯。那盏没有开着的吊灯正好位于平台的正上方。地震平息后,仍然不稳定地摇晃着,悬吊如车轮大小的厚重灯具的链子发出令人不安的吱嘎声。 “危险!” 我再次喊道。 “离开那儿……” 吱嘎声变成了轻微的断裂声。而后,仅仅在两三秒内—— “啊!” 我喊道。 “快跑!” 链子断了,紧靠剩下的细电线无法承受灯具的重量。转瞬间,吊灯砸向平台。如果直接命中她们,后果不堪设想。可怕的巨响长时间震荡着昏暗大厅里的空气。 可能是我的警告奏效了吧。千钧一发之际,她们闪开身体,幸免于难。然而,因为躲避的惯性,两人又从楼梯上向外踩空一大步。 “啊!” “啊——” 伴随着喊声,她们从我的视野中消失。 滚落下楼的巨大声响与断断续续的惨叫声交互传来……不久,则是一声更为巨大而沉重的声音。其中,好像还传来衣服撕裂的声音。 “美鸟!美鱼!” 我大声喊着两人的名字,边喊边跑下楼梯。吊灯那黝黑的残骸填满了平台的空间,灯泡碎片散落周围。我跳过吊灯,连滚带爬地下了楼。结果—— 我看到难以置信的情景。 虽然我才活了十九年,但在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没有比现在更惊讶的了。当时的场景始料未及,我精神恍惚地傻站在那里一语不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自楼梯上滚落的美鸟与美鱼倒在玄关大厅铺有黑瓦的地板上。 美鸟的头对着我,俯卧在我右侧离楼梯最下层一米多的地方。美鱼的脚对着我,仰卧在我左侧离美鸟两三米的地方。 这是不可能出现的情景。 这对连体双胞胎一直说她们合二为一,现在却一分为二地倒在我面前。两人穿着与今早相遇时相同的黑色长袖衬衣与黑色过膝裙子,但从肋腹部到腰部被缝合在一起的那件衣服被无情地撕裂,本来应该合二为一的身体被一分为二——天啊,这是…… 怎么回事? 这是怎么回事? 在她们身上发生了什么?到底发生过什么? “荒谬!” 我喘着气。 “怎么会有如此荒谬……” 无论是俯卧在近前的美鸟,还是仰卧在不远处的美鱼,都倒在那里纹丝不动。滚落时头部震荡致使她们晕过去了吗,还是…… “啊!!!” 背后传来沙哑的声音。那是随我一起跑下楼梯的阿清的声音。 “天、天啊!!姐、姐姐们、她们……” “啊!” 头上响起了嘶哑的声音。抬头一看,伊佐夫自二楼走廊的扶手上探出半个身体,俯视着我们。 “啊,这、这是怎么回事啊?小姐们一分为二了吗?这、这是怎么回事……真的已经……” “哇——” 这次左后方又传来宛如野兽般的呻吟声。我回头一看,江南披着土黄色夹克站在那里。他可能是因为听到吵闹声感到吃惊,从客厅跑到这里来的吧。他看到美鸟与美鱼的这副样子受惊不小,但似乎还不能用正常的声音与语言来表达,只能发出这种野兽般的呻吟…… “姐姐,姐姐!” 阿清从我身边跑过,来到美鸟身边。 “美鸟姐姐,你还好吗?” 他将手放在俯卧的美鸟背上,叫了好几声“姐姐”。美鸟的肩膀微微动了一下。 “……啊,啊!” 美鸟双手撑地,痛苦呻吟着。她看上去像是出了毛病的牵线木偶一般。我看着她,总算能够行动起来了。 我走到阿清身边,扶起美鸟的手臂。那是她的右臂。扶她起来的一瞬间,那被无情撕裂的衣服与衣服里面的肌肤自然而然地映入我的眼帘…… 我看到了—— 在衣服裂缝下的雪白肌肤之上,有一处非常明显的大伤疤。那并非这次滚落事故造成的,显然是大型外科手术后留下的旧日伤疤…… “美鱼姐姐,你还好吗……” 她听到阿清的呼唤后,缓缓地动了动头,像是打算回答什么。但是,她突然睁开眼睛,挣脱我的手,去摸自己身体的右肋部。 “啊?” 她迷惑了。 她慌乱地转动着眼球,显得莫名其妙。 很快,她便慢慢地将头转向右边。当她看见那里什么都没有时,表情顿时从迷惑、狼狈转向混乱,进而变成恐惧…… “怎么……怎么回事?为什么……这……” 她仿佛梦呓般自言自语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这……怎么会,怎么会这样……美鱼呢?美鱼在哪儿?” 美鸟自言自语地问着,整个身体向后转去。 “啊——” 当她发现倒在不远处的自己的另一半身体时,双手猛地抓住自己的头发,喉咙深处迸发出疯狂的喊声。 “美鱼!美鱼!” 美鸟踉踉跄跄地跑到美鱼身边。美鱼依然摊开手脚仰卧在那里。她纹丝不动,依然双眼紧闭。只见飘散在地上的头发周围渗出了黑色的液体。好像头部出血了。 “不、不要啊!” 美鸟紧抓着美鱼大喊起来。美鱼依然没睁开眼睛,不过,从她痉挛般蠕动的嘴唇中传来微弱的声音。 “不要……不要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从美鱼的衣服的裂口处,也可以看到和美鸟相同的白皙肌肤与大伤疤。美鸟抱起美鱼的上身,在她身旁以同样的姿势并排坐下,将身体靠过去,使衣服的裂口合在一起。从美鱼头上流下的血染红了美鸟的手和脸。但是,美鱼依旧没有睁开眼。两人的身体依旧一分为二,无法复原。美鸟哭喊着“不要,不要”。她披头散发,疯狂地哭喊着,让人觉得照此下去,她可能真的会疯掉。 我无计可施,呆立在那儿。 美鸟不停地哭喊。 阿清在我身旁惊慌失措。 美鸟不停地大声哭喊。 江南站在原地,惊得目瞪口呆。 美鸟不停地疯狂哭喊。 身后传来伊佐夫下楼的声音。 美鸟不停地疯狂大声哭喊…… 美鸟的哭喊声不知何时是个尽头。突然,我觉得此时此刻所在的这个大厅本身,开始向潜藏于这个宅子所孕育出的黑暗之后的扭曲的异次元旋转变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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