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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昏暗拂晓暗黑馆事件 作者:绫辻行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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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玄儿的生父竟是这个暗黑馆的第一代馆主浦登玄遥! 对于这种过于脱离常规、令人觉得疯狂的乱伦关系,我不禁感到战栗。 玄遥和亲生女儿樱生了“罪恶之子”康娜。他又侵犯康娜生下“双重罪恶之子”玄儿。是这样吗?他到底为何这样…… “康娜也和当年的樱一样,慢慢长成与达莉亚年轻时一模一样的美丽姑娘。此时,玄遥既爱又怕的达莉亚已终止了自己的‘不死之生’。失去制约的玄遥,尽管知道这是禁忌、羞耻的行为,但还是无法遏制自己恶魔般的欲望与冲动……” “……怎么可能?无论如何这样的事情……” “你想说是不可能发生的吗?” 玄儿马上摇摇头。 “并非不可能发生啊!年过八旬的老人和不满二十的少女,想想都觉得是非常奇异的组合。” “可是,玄儿。” “玄遥的血型肯定是A型或者AB型,查一下就知道了。” 玄儿苍白僵硬的脸上露出不合时宜的笑容。那笑容非常扭曲,仿佛精神上已经失去平衡。霎时间,我感到毛骨悚然、如坐针毡,将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开。 “玄遥和康娜最早发生关系是什么时候?” 玄儿的语气越发冷淡,仿佛要揭开自己的伤疤一般。 “在康娜和柳士郎结婚前,还是结婚后?假如是结婚后,那是偶然一次,还是瞒着柳士郎重复多次呢……” 望和在墙上创作的那幅暴虐画面异常清晰地浮现在我脑中。 年轻女子被白发怪物压在身下,深灰色的和服凌乱,露出娇艳的白皙肌肤……对了,还有那女子微妙的矛盾表情,看起来未必只是受到恐惧与厌恶的冲击而发出悲鸣。不仅是恐惧,不仅是厌恶,好像还略微有点陶醉……难道是我的心理作用?还是…… 不行!我用力摇摇头。 不能对玄儿的亡母做出更加亵渎的想象。我不想这样,而且想了也没意义。 “玄儿。” 我把目光再度看向玄儿,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玄儿的笑容依旧扭曲。 “我爸……不,柳士郎是何时知道这个丑闻的呢?” 他似乎在问自己,又径自摇起头。 “如果不向本人确认是无法得知的。或许从一开始就发现了,或许是我出生几年之后才知道的。我觉得后者的可能性很大。” “嗯……” “也就是说,柳士郎当初怀疑的对象可能也是卓藏,这很有可能是玄遥促成的。比如柳士郎对于孩子的父亲一直抱有疑虑,于是玄遥就谎称康娜和卓藏通奸,又强迫卓藏承认。这样一来,就把自己羞耻的罪恶推到卓藏身上。一直是玄遥傀儡的卓藏不会违逆他的命令的。 “樱之所以自杀,或许就是因为知道了真相——自己和亲生父亲玄遥发生罪恶深重的关系,生下了女儿。而玄遥竟然和那女儿又发生了同样的关系,生下了‘更加罪恶的孩子’。当她看到这个难以接受的现实…… “总之,柳士郎终于也得知了真相。他可能是追问玄遥本人或者卓藏而查明的,也可能是望和姨妈讲述了亲眼见过的场景,或者是别的什么契机。” 玄儿停顿一下,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又慢慢睁开眼,继续说下去,那声音让人觉得很冷——不,应该说是刺骨冰凉。 “柳士郎得知真相后,恐怕会更加诅咒被囚禁在十角塔中的孩子。那是近乎疯狂的乱伦所带来的肮脏无比的怪物……在他眼中,那孩子正是这种形象——肮脏、可恶、令人诅咒……” 玄儿的笑容越发扭曲,甚至让人觉得他就要发出疯狂的哄笑。 但是,玄儿突然闭上嘴,笑容也从脸上消失。他看着脚下,眼神突然严峻起来,紧咬着下嘴唇,仿佛在忍受巨大痛苦。 “怪物!” 他唾弃似的低声说道。 这是在咒骂罪魁祸首的玄遥吗?这个既是玄儿的曾外公,又是外公,还是父亲的人。还是在诅咒、嘲笑这个过多继承了玄遥血脉的自己呢? 玄儿昨晚第一次看到那幅壁画才明白了事情的真相。想象着他从那一瞬间到现在的心情,我的精神状态也差点儿和他一样变得异常。我什么都没说,也说不出什么。我不知该有什么表情,只能默默地看着朋友。在暴风雨过后的寂静中,我们保持着压抑的沉默。 不久,玄儿摇摇头,仿佛下了什么决心。 “好了,中也君。” 他的眼神多少缓和一些,语气也变了。 “这么让人诅咒的孩子,我爸……不,柳士郎为什么要在十八年前把他从塔上放出来呢?” “那是……” (他想,那是因为……) “我觉得掌握主导权的应该是柳士郎。卓藏自不用说,就连玄遥在孩子的处理上应该也无法强硬。至少在这件事上肯定如此。如果这样,柳士郎可以把孩子关一辈子。为什么要放他出来?” 我无法回答。 (血缘是不争的事实啊——他是这么说的。) “我听说那是因为长大后的孩子越来越像死去的妻子——康娜。所以他的愤怒淡化了。” (虽然还是孩子,但他的面相越来越像达莉亚了。还有康娜……对吧,柳士郎?所以你也……) (……是的!他想起来了。十八年前的宴会上,玄遥是这么说的。) “可是,即便如此……” 说到这儿,玄儿略微停了一下,然后又摇摇头。 “好了,我们在这儿再怎么想也没用。总之必须直接问他——柳士郎,已经不能不这么做了。而且……” 玄儿凝视着我。 “而且,如果我的生父不是卓藏而是玄遥,那么关于十八年前的凶案,刚才在楼下所作的解释就必须有较大更改,不是吗?” “啊?” 我不解地眨着眼睛。 “不是吗?” 玄儿重申道。 “就是谁具有最强烈杀人动机这个最根本的问题啊。当时谁最恨玄遥、恨得要杀他?” “啊……” 是吗?是的!终于,我思考的线索也联系上了。 最痛恨浦登玄遥的人是谁? 那不是卓藏,也不是其他人,而是柳士郎。而且作为掩盖真相的“共犯”,他肯定也恨卓藏,所以也杀了他,并伪装自杀现场,以此让他成为谋害玄遥的凶手。除掉两人后,浦登家的实权就完全落入他手,如此一来,就可以不报案、内部解决了…… ……是的。如果考虑动机,在十八年前的凶案中,浦登柳士郎才最可疑。啊,不过…… “已经六点啦。天快亮了。” 说着,玄儿迈起步来。 “走吧,中也君!” “去哪儿?” 对于这前言不搭后语的提议,我迷惑不解。 “去下面。” 玄儿边说边向那个延伸到下面的楼梯扬扬下巴。 “这个密室的正下方还有一间密室,那是楼梯。你大概也发现了吧?” “啊……是的。” “因为‘以后再说’的问题还有几个。好了,中也君,走吧。” 2 楼梯在中途转了一个直角,延伸到一楼。下面的房间与二楼的大小相同,是个既无窗亦无门的小房间。和上面不同的是这里没有任何家具,黑色木地板上没有铺任何东西。只不过…… 我跟着玄儿走下楼梯,到达楼下的一瞬间,不禁倒吸一口冷气站住了。我被房间深处——北面墙上的样子所吸引。 “画!” 我不禁喊出了声。 “这幅画,到底是……” 那儿有一大幅油画,收在黑色画框中。“第二书房”的墙壁上也有同样的画框。 “你觉得呢?” 玄儿问道。 我完全被画上的奇异风景所吸引,目不转睛地看着。 “这……是表吗?” 我反问道。玄儿点点头,说道: “没错,就是表。” “怀表?” “是的,看上去是啊。” 这是一幅奇异的画。 画布大小超过一百号,至少有一百二十号吧。在画面中央靠下方的位置上,画有一个圆形表盘,那是由十二个罗马数字组成的陈旧表盘。表是反着放的,数字十二在最下面,数字六却在最上方。而且,整个表有点向上倾斜。银色的表框略微泛黑,几根同色的表链呈放射状、网眼状扩散到画面的各个角落,在好似黎明前天空的颜色、般暗暗的紫红色背景衬托下,那表链犹如蜘蛛网一样……不,那形状怎么看都是蜘蛛网。 银色表链编织成的巨大蜘蛛网。那怀表犹如网中猎物,反之,亦如织网的蜘蛛。 “六点半啊。” 我突然注意到。 “时针指示的时刻……” “是的。太巧了,对吗?” 说起怀表,自然想到了江南所持的那一块。玄儿发现它掉在十角塔的露台上。因为坠落的冲击,指针停止工作,同样指示于六点半上……这个巧合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这到底……) 玄儿走到画前,回头用眼神示意我过去。我听话地走到他身旁。 “中也君,你看。这里有画家的签名。” 玄儿指着画的右下角。我仔细一看,那儿有一个见过的签名,不禁惊叫一声: “这是——” 这签名与在东馆客厅中见过的《绯红庆典》以及在北馆沙龙室中见过的《征兆》中的是相同的罗马字署名——Issei。 “是那个叫作藤沼一成的画家?” “是的,就是那个赞誉颇高的天才幻想画家藤沼一成。我发现这个密室、看到这幅画时,也非常吃惊。因为我没想到在这样的地方居然会有藤沼的作品。” “柳士郎特意在这儿挂了这幅画?” “不,不是的。” 玄儿摇着头断然否定。 “不是把画好的画运到这儿,而是让他在这儿作画。”“啊?” “你仔细看看就知道了。” 玄儿再次指着画。 “这个画框与画相接的部分,你看!” “啊!” “这幅画不是收在画框内挂在这儿的,而是直接画在墙上的。” “直接画在墙上?” “原本这个画框和第二书房中的那个‘只有边框的画框’是一样的,连象征蔓草的修饰都一样。本来这墙上只有同样的空白画框,画家似乎是在‘空白’部分直接作画的。” “这么说……” 我瞄着玄儿的侧脸。 “这也是‘以后再说’的问题之一?我想问这个奇怪画框代表什么,你说想象一下并不难,但我的确不明白……” 要给藤沼一成的这幅幻想画加上题名的话,可以是《时之网》什么的——镶在这幅画外面的画框宽约两米,上边框差不多有高个子的成年人那么高,下边框离地板十几二十公分,大小与“第二书房”中的画框一模一样。 “刚才我不是说了吗?” 玄儿回答起来。 “关于这里的关键性缺失。” “缺失……是指在这幢宅子里没有镜子的那件事吗?” “当然。” 玄儿点点头,向后退了几步,双手在空中画着画框的轮廓。 “墙上有这么大的方形‘画框’,中间是空的——黑色墙板直接裸露出来。人站在前面,能看见什么?” “看见什么……只能看到奇怪的空画框吧。” “不是的。你看,如果墙上有这样的边框,一般应该装有一面硕大的穿衣镜,不是吗?” “穿衣镜?” “是的,穿衣镜。但实际上并没有。即便认为那里有镜子,站在镜前也照不出什么,只能看见边框里的黑色墙板。如果再考虑这个房间的内饰和家具,因为站在它前面的人的背后也是同样的黑色墙板,所以好像这个假想的穿衣镜里只照出了背后的墙壁,而没有照出站在它前面的人。你觉得呢?” “对啊。” “也就是说这个空画框是作为‘照不出人影的穿衣镜’、‘不照出人影的穿衣镜’而建造的。” “照不出人影的……” “这与从这个宅邸里把镜子之类的物品彻底排除出去道理相同。实际会照出样子的东西都被排除出去。但另一方面,又在房间里设置了这种特殊装置,可能是希望通过偶尔站在它前面,多少能够体验到期待的‘不死性’的第三阶段——镜子照不出自己的样子吧。” “原来如此。” 我慢慢地点点头。 “我似乎有点明白了。” “同样的装置也建在了这个密室中。” 玄儿再次看看墙上的画框。 “本来这个画框也是‘照不出人影的镜子’,但后来藤沼一成在这上面作了画。听说他是十五年前受邀来到这里的。当时,在他逗留期间,柳士郎带他来这里画了这幅画……” 我心想——柳士郎为何要这么做?这是理所当然的疑问。 他特意将一个陌生人邀请到这座充满秘密的宅邸最深处的这间密室里,并让他在这个具有特殊意义的画框中作画……难道柳士郎真的如此醉心、着迷于藤沼一成这个幻想画家与他的画作吗?是这样吗? “对了,中也君。”玄儿说,“你知道这个房间的位置吗?现在这是在西馆的什么位置?” “这……” 看到我无法立即作答,玄儿再次走向墙上的画框。 “上面的密室与宴会厅的南边相邻,所以一楼的这个房间与第二书房的南面相邻。也就是说,这个北侧的墙位于第二书房南侧墙的背后。” “是吗?” “还有,你看那儿。” 说着,玄儿从画框前方向右横跨一大步,右手伸向墙壁。我终于注意到在画框不远处的黑色木板墙壁上,有一个旧烛台。 “这个烛台……” “和第二书房里的一样。除了左右相反,连它与画框的距离都完全一样。” 烛台上并无蜡烛。玄儿伸手抓住烛台的支架部分。 “如果这里有支点着的蜡烛——” 说着,玄儿手腕向左一拧。 “恐怕谁都不会如此转动烛台吧。虽然简单,但确实是很巧妙的伪装。” 随着玄儿的动作,烛台本身以墙壁中突出的连接部分为中轴旋转了半圈。玄儿重新握住支架,将烛台又转了半圈。当烛台转了一圈回到原来位置时,低沉的金属声轻微响起,与此同时,墙壁上的画框活动起来。 画框整体的右半部分和墙壁一起向外突出,左半部分缩进去。这与东馆二楼走廊尽头墙壁上的机关相同,以画框中央为中轴转动。也就是说…… “这是翻转门。” 玄儿做了个多余的说明。 “非常初级的机关。” “是的。” “第二书房一侧的烛台正好在正背后,也可以转动。像刚才那样转一圈就会解锁,这个‘秘密的翻转门’就会打开。” 玄儿将双手伸到画框左边,推开翻转门。这间屋内的灯光照过去,微微照亮对面。的确,好像刚才就是在那儿,玄儿讲述了十八年前的凶杀案。 “关键是这个。” 玄儿从打开的门朝昏暗的隔壁走去。 “也就是说十八年前的活人消失那一幕——可疑人物就是通过这扇门从现场消失的。知道这个机关后,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3 “我配了钥匙后,多次溜进这个‘打不开的房间’。期间发现了这个机关,最早也是从这儿进入‘达莉亚的房间’,和带你走的顺序正好相反。从对面那个密室上二楼,去刚才的卧室……” 玄儿进入第二书房后,点亮了几个烛台,确保房间中的照明。然后,他又回到我身边。我站在秘密翻转门的出口,设法冷静地整理头脑中的信息。 “刚才在这儿,你看到这个烛台——” 玄儿将视线投向画框左侧的那个烛台。 “问我十八年前发现凶案时,这支蜡烛有没有点着。当时你想到了什么?” “我是不由自主的。” 我小心翼翼地说道。 “有这么奇怪的画框,在它旁边有这样的烛台……所以,我想这里会不会也有秘密机关。二楼的走廊里不是有同样的翻转墙吗?我想到那儿的墙壁上也有烛台,烛台后面是打开那扇暗门的杠杆……所以,我不由自主就……” “原来是这样。” 玄儿满意地点点头,再次将视线投向墙上的烛台。 “如果这个烛台点着蜡烛,就不容易像刚才那样转动整个烛台。所以可能在我开门之前,火就被熄灭,或者因为转动时的气流而熄灭的。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一开始就没点蜡烛。对于你的问题,我回答‘当时,蜡烛十有八九是灭的’,就是基于这个推测。” “我懂了。” “所以,当我知道这个暗门后,十八年前发生在这房间的活人消失之谜,基本就被解开了。” 玄儿将目光移到暗门上。那门现在旋转了一百八十度,藤沼一成的画正朝着这一侧。 “就像你看到的,这个翻转墙内设置了弹簧之类的装置,打开的门能自动关上。即便在完全打开的状态,也就是门和墙壁成直角的状态,只要左右产生角度上的偏斜,门就会向着角度小的那一方关上,惯性会让门锁上。” “也就是说——原本无论哪一面朝着这边,都是一样。” “是的。所以藤沼很有可能不是在隔壁的小屋里,而是在第二书房这一侧作画的。” 藤沼一成被邀请来这座宅邸时,这间屋子应该作为凶杀案的犯罪现场而被封闭了。但是,比起特意把画家带到刚才的密室中,这个解释更容易让人接受。 “在十八年前的‘达莉亚之日’的晚上,这个房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幼小的浦登玄儿——我到底看到了什么?在此,我们先大致确认一下。” 说完,玄儿离开暗门,和刚才叙述凶杀案经过时一样坐在墙边的睡椅上。我也跟着坐在刚才的安乐椅上。 “那天晚上宴会结束后,凶手来第二书房找玄遥,用偷偷带来的烧火棍袭击了他。” 玄儿点着香烟,深吸一口,慢慢吐出来。 “玄遥头部受到重击,身负重伤、倒在地上。凶手把凶器留在现场。当他正要离开时,我来了。凶手何时察觉的呢?或许在我被鬼丸老人带到北侧起居室的时候,他隔墙听见我们的声音。或许是我独自敲门的时候,他才发现。总之,凶手陷入事先没预料到的窘境,无奈之下只能打开刚才的那扇翻转门逃入隔壁密室中。可是在他进去之前,我已经打开了房门。 “被我看到,凶手可能觉得万事休矣,可能也想过杀人灭口。可正在此时,我爸……柳士郎从‘达莉亚之间’中出来,我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乘着这个间隙,凶手逃入密室。当时,我不知道有机关,只是感觉一个人瞬间从眼前消失了。” 玄儿当时没注意到暗门开合的声音和动作吗?虽然我略感疑惑,但那完全有可能。因为当时事出突然,他惊恐不安,可能没注意。 “凶手其后的行动也不难想象。凶手到二楼的‘达莉亚卧室’,由密室外的楼梯下到一楼的起居室,在柳士郎和我进入房间调查情况的时候,偷偷从走廊溜走。” 是的,这样基本上合情合理。 根据十八年前玄儿的目击证词,现场的可疑人物是“头发蓬乱”的人。如果我们相信,那么这个疑犯至少不是卓藏…… “柳士郎呢?” 我问道。 “他大概知道这个房间有暗门吧。可是当时却没有说,这是……” “十八年前,他或许还不知道。这很有可能,不是吗?他也许后来才知道暗门的存在。那时即便说出来,也只是将已经定论的事情重新提及,所以他决定保持沉默。” “的确——不过……” “你怀疑他——柳士郎?” 玄儿单刀直入,我不知如何回答。 “你刚才知道了我的生父后,对柳士郎的怀疑陡然增加,是吗?” “是的,没错。” “最恨玄遥的人是谁?有最强烈动机的人是谁?如果考虑这些,浦登柳士郎的确最为可疑。即便他真是杀害玄遥、伪装卓藏自杀的元凶,我也毫不奇怪,甚至觉得理所当然。” 玄儿断然说道。 “可是,其他人暂且不论,至少可以确定只有他——只有柳士郎绝不可能是杀害玄遥的凶手。从理论上讲,那种状况绝不可能发生。” “是啊,的确如此啊。” 确是如此。 十八年前凶案发生的晚上,九岁的玄儿在这个房间里看到可疑人物时,玄遥一息尚存,也就是说案发不久。此后凶嫌随即从现场消失,柳士郎几乎同时从“达莉亚之间”走到走廊上。因此,“凶嫌=柳士郎”这个等式当然不能成立。 正如玄儿所说,在动机上最可疑的是柳士郎;但从状况上分析,他绝不可能是杀玄遥的凶手。 那么…… 那么,到底谁是凶手呢? 当时的相关人员中,至今仍住在这儿的,除了柳士郎就只剩下美惟、望和、玄儿,还有鬼丸老人四人了。其中,玄儿可以除外。另外三人中,谁是真凶呢? 在凶案发现之前,鬼丸老人一直和玄儿在一起,不在场证明基本成立。如果他也被排除,剩下的只有美惟与望和了。当然,凶手也有可能在后来离开这里的众多用人中…… 回过头来,十八年后发生的这两起凶杀案的凶手又是谁呢? 往昔与现在的凶案之间,是否真如我最初设想的,存在某种有机联系呢?比如,往昔与现在的凶手是同一人。有这种可能性吗?还是应该认为各有其凶呢? 4 表上的指针指向清晨六点。终于过了日出时间。暴风雨过去,漫漫长夜也迎来了天明……可是,也许天空依然被浓密的乌云所覆盖,几乎没有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射进来。 我们之间又出现了让人窒息的沉默。 玄儿默默地抽了几支烟。烟雾中,他的脸色依然苍白,眉头紧缩,眼神略显呆滞。 因为不断吐出的烟,房间中弥漫着淡白色的烟雾。如果柳士郎进来,即便事先处理掉烟灰缸里的烟头,残留在室内的烟味也会让他发觉有人破戒进入这个“打不开的房间”。玄儿或许早就不在乎了。 相反,我不由自主地开始寻找在“达莉亚卧室”中得知“肉”的真相后,慢慢扩散到肉体和精神的那种奇怪麻痹感的去向。弥漫心中的苍白色迷雾变成浅红、进而深红,与此同时麻痹开始具有奇异的黏性……不知何时会消失的这种感觉已经融入我的肉体与精神之中,连自己都感觉不出不协调了。果真如此吗? 如果这样,借用伊佐夫的话,难道我已经完全被蛊惑了?受到蛊惑、遭到控制……难道我已经走进死胡同?难道我已无法再回到我本应属于的现实世界,停留于这个暗黑馆之中…… 不!我气呼呼地否定。 不会的。不可能。我没有受到蛊惑、遭到控制。我还…… “玄儿。” 我瞪着眼睛,打破沉默。 “玄儿,你……” “嗯?” 玄儿停下正要再次点烟的手,抬头看着我。 “你的表情好恐怖啊!还在生气?” “这不是生不生气的问题——” 我一本正经地看着他。 “你真的相信吗,关于你刚才说的那个支配浦登家的‘不死’幻想?” “幻想吗?哦?” 玄儿哼笑一声,略带玩笑似的耸耸肩,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他痛苦地看着手指间还未点火的香烟前端。 “的确,你可能还是认为那只是把自己看作‘不死一族’的人的愚蠢幻想。” “你不也说过不想相信吗?你说过你不想相信,但不得不信。这句话是……” “真心话啊。” 玄儿的回答毫不犹豫。 “那可是我的真心话。” “那么……” “中也君,我明白你的心情。什么‘黑暗之王’、‘不死之血’的,我再怎么跟你说,再怎么要你相信,你也不可能马上相信。我明白。但是……” 玄儿不愿再说下去,再度叼起香烟,慢慢地擦着火柴,移动火焰。在他若有所思的脸上,至少看不到刚才在“达莉亚卧室”中呈现出的狂热信徒的表情。 “你知道我当初为何要学医?” 玄儿提出这样的问题。我想起昨晚与野口医生的对话。 “那是因为令尊——柳士郎也从医学院毕业,原本是个优秀的医生……” “是的,也有这个原因。但最重要的是我希望通过学医来否定……” “否定……否定什么?” “就是刚才你说的关于‘不死’的妄想。” “什么?” “我觉得这个世界不可能有‘不死之血’、‘不死之肉’之类的东西。这只不过是住在这个扭曲的宅邸之中的扭曲的人们心中的妄想而已。我希望借助现代医学否定那一切。” 我感到非常意外,闭口不语。不过说起来,昨晚野口医生不也说了同样的推测吗?或许,玄儿是想摆脱这个家的束缚才选择学医的。同时,那可能也是对父亲柳士郎的一种小反抗。 “我并不是毫不思索地就接受一切的没脑子的人。” 玄儿瘦削的脸上浮现出极其僵硬的微笑。 “随着我慢慢长大,掌握了与年龄相应的知识和教养,多少开始用自己的大脑思考时,我自然会因巨大的疑问而困惑。至今为止自己接受的、宅子里的人都坚信不疑的特殊的生死观、世界观、价值观……概括起来可称为‘达莉亚信仰’的教义,这些是真的吗? “我觉得所谓的神、恶魔以及魔女,这些应该不存在于现实之中。达莉亚所说与‘黑暗之王’订立契约也好,她的‘血’与‘肉’会让我们不死也好……我开始怀疑这一切。在某种意义上,我曾和伊佐夫一样。为了寻找证明,我决定学医。被大学录取后,独自在东京的白山寓所里开始生活。那时,我以为可以挣脱浦登家的束缚,获得自由。 “然而,否定与‘不死’相关的一切自然也就否定了我现在存在的依据。也就是说——” 玄儿的视线落在自己的左腕上。 “据说在旧北馆的大火中,我曾死过一次。与手腕上的‘圣痕’一起再生并复活……我首先要否定这件事,证明现实中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结果呢?” 我静静地问道。 “能否定吗?” 玄儿缓缓地摇摇头,视线依然落在左腕上。 “不能。所以,如今我依旧在这里。” “但那是……” “现代医学和科学当然可以为我们否定这一切。厌恶光明、热爱黑暗。通过这个世界的黑暗而不是光明孕育了‘不死之生’。这个理念本身就很荒谬。不死也好再生也好复活也好,这些现象从医学上考虑是不可能的。如果达到长生不老的境界,镜子里就照不出人影来什么的,也是毫无根据的戏言。不断进步的医学或许能在未来使人类的不死成为可能,即便如此,也不会通过那种非科学的理念和方法。绝对不会——嗯,我是这么想的。” 是的——我在心里默默赞同。当然是这样。这是理所当然的想法。这才是非常自然的…… 可是,玄儿再次将视线落到手上,用力摇了摇头。 “即便如此——不管怎么学医学知识,无论读多少最新的研究论文,我发现自己丝毫没有产生现实感。在解剖实习中我接触了很多在某种意义上最现实的人类的‘死’。我也潜入医疗现场,目睹过病人的生死。但是,眼中的世界还是没有改变。 “什么都没有真实感,感觉不到真实。最终我觉得即便继续从医,也没有意义。所以毕业后,我又进入同一个大学的文学系。” 医学系毕业后为什么不当医生?我认识玄儿后不久就问过这个问题。 ——我觉得不适合我。 玄儿是这么回答的。虽然我觉得并非他说的那么简单,但未曾料想是这样。 “为什么选文学系?” 我问道。 “我觉得那儿适合思考这个问题。当然你也知道,我几乎都不去听课。” 玄儿淡淡一笑,但脸颊上浮现出来的依然是没有笑意的笑容。 “关于这个问题,我和野口医生也谈过几次。因为我想听听他作为医生的想法。” “他知道所有的情况吗?” “是的,大体上知道。” 玄儿将香烟掐灭在桌上的烟灰缸里,轻啧一声。他想从烟盒中再拿一支烟,但好像烟盒已经空了。 “他说我爸……柳士郎也一样,起初也无法接受这个家的‘现实’,想相信但怎么也相信不了。这好像是他的真实想法,但后来他也开始相信。我不知道他的内心为何会产生变化。或许是因为对康娜的爱吧,或许是随着和这个家庭的接触密切,内心慢慢被俘虏了。但无论如何—— “野口医生强调事情的本质并不在于‘什么是正确的’,而是‘相信什么是正确的’。虽说如此,野口医生却拒绝了柳士郎的邀请。” “是的,这个我也听说了。” 我想起前晚医生的话。 ——我没想横加指责。我本人和他们交往多年,不管怎么说我都是站在他们这边,属于和这个世界对峙的人。 我乖乖地点点头。 ——但是,我迷惑了很久后,还是决定保持自己现有的位置,不再向前走。至少在现有位置停留一段时间,在他们身边观察那个即可。 “医生的立场似乎也很微妙啊。” 玄儿的话语略带讽刺。 “嗯,让他矛盾的与其说是这个家的状态,还不如说是美鸟与美鱼的存在。” 美鸟与美鱼的存在?这是什么意思? 虽然我感到疑惑,还是决定暂且不提。我继续问道: “最终,玄儿你决定相信,是吗?” “啊,是的。虽然如此,但并不等于我全面否定现代医学。我认为它们是正确的,对于一般问题是有用的——在承认这一点的基础上,我认为浦登家的‘不死’作为绝对凌驾于一切的特例也是真实存在的。” “你是要我也相信吗?” “我并不要你马上相信,我也不想勉强你——” 玄儿低声叹口气,眯起细长的眼睛注视着我。 “不过,我相信你会理解。” “即便你这么说……” 我避开他的视线。 “单单要我相信的话,我还是……” “难以相信?” “至少不出示那个——证明‘不死’实际存在的有力证据,我无法相信、也不想相信。” “有力证据……嗯……” “就算是玄儿你十八年前‘复活’的这件事,可能本身也完全是假的。因为柳士郎他们愿意相信那个奇迹——已经实现‘不死性’的第二阶段,所以才捏造的……” “无能的侦探会这样说。如果这样去怀疑,那不是怀疑一切了?这世界的一切,无限地……” 玄儿反驳起来,声音略微高了一些。 “比如,关于中也君你的存在。” “我?” “让我来说吧。你觉得今年春天,自己因为事故而失去记忆,在其后的一个月里完全恢复,事实上并非如此。可能一切都是假的。” “假的?” “也就是说,在你心中苏醒的记忆都不是真的。在那天你恢复记忆的医院里,通过划时代的最新催眠医疗手法,将煞有介事的虚假记忆从外部移入你脑中。同时,我动用‘凤凰会’的力量,四处暗中布置,雇用许多人扮演你家人、朋友,巧妙地篡改、伪造文件,创造出你的和实际完全不同的、虚假的个人历史……” “怎么会?” “想不起来吧。” 玄儿咧开嘴笑了。这不是刚才那种僵硬的微笑,而是从没见过的、恐怖冷酷的笑容。 “恐怕你已不可能想起自己是谁了。” “这怎么会……” ——那怎么成呢。 我不禁闭上眼睛,脑海深处响起自遥远过去而来的那个声音。幼时的那一日,消失在那西洋馆火焰中的那个人的声音——我的亡母的声音。 ——XX,那怎么成呢。 这是我的记忆。的确是我的记忆。 ——你可是哥哥,怎么这么皮…… ……对不起,妈妈。 ——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 ……对不起,妈妈。 ——XX,多保重呀。 是的,这个声音也是我的记忆。那是在故乡小镇与我结下婚约的女子的声音。 ——你一定要多保重啊! 没错。这不是欺骗也不是伪造。这确实是我的…… “当然是开玩笑的嘛。” 听到玄儿的声音,我睁开眼睛。 虽然只是一两秒钟,但我感到很不舒服。我掩饰着尽量不让他看出我的内心想法。 “我知道。” 我回击道。 “你说需要证据?” 玄儿捏瘪烟盒,再次看着我。 “证明‘不死’的确凿证据,是吗?”“是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有证据哦。” “啊?” “我有证据。如果你愿意的话,还可以亲眼看到、亲手触摸。” “你说的证据在哪儿?是什么证据?” “在中庭的地下。” 玄儿对颤抖着声音提出问题的我说道。 “就在那个‘迷失之笼’里!” 5 “迷失之笼?” 我迷惑不解,不知道他话中的含意。 “你说在那里面是什么意思?” “关于‘迷失之笼’,我还没有解释。” “是的。” “刚才我也说过,在玄遥与达莉亚生下的第二个孩子玄德死于早衰症后,才建了那个地方。当时,玄遥的第一任妻子与两个孩子的遗骨也被移进去。但那时只称其为墓地。像现在这样以‘迷失之笼’这个奇怪的名字称呼它……” “是在二十七年前,樱太太自杀之后。对吧?” “是的。” 玄儿点点头,叹口气继续说道。 “自杀是浦登家最大的禁忌,犯了这个莫大的‘罪行’就要受到莫大的‘惩罚’。我说过吧?” “说过。” “所谓莫大的‘惩罚’是什么?” 刚才我在二楼的“达莉亚卧室”中提过这个问题,却没得到答案。难道玄儿要在这里揭开谜底吗? “那就是即便自杀也不能正常死去。” 玄儿说道。 “不能正常死去?” “接受‘达莉亚之血’与‘肉’而获得‘不死性’的人,即便自杀也绝不会称为‘完全的死’。根据达莉亚流传下来的话,自杀者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能永远徘徊在生死夹缝中。” “我还是不明白。” 我依然不明白他的意思,更加迷惑不解。 所谓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到底怎么理解呢?那是灵魂能否获得救赎、能否成佛之类的意思,还是…… “据说二十七年前,第一个发现樱上吊的是她女儿美惟,当时她只有十三四岁。听到她的惨叫后,大人们跑过去,急忙放下樱,但她已经断气。具有医师资格的柳士郎尝试了心肺急救术,据说她恢复了呼吸,停止跳动的心脏也开始搏动起来。” 也就是说——虽然她企图自杀,但因为发现及时而死里逃生了。但是,如果是那样的话为什么…… “但是,此后再怎么继续治疗,她也无法恢复意识。因为呼吸与心跳曾经一度停止,大脑缺氧而严重受损——从医学角度解释,可能是这样吧。总而言之,作为常识性的处置,应该是将她送往医院,尽可能接受治疗。但是,在三年前达莉亚死后,控制这个家最高权力的玄遥做出了偏离常规的判断。” “偏离常规的……那是怎样的判断?” “他认为这是‘迷失’。” 玄儿的表情认真地回答道。 “樱犯了最大禁忌的自杀之‘罪’,结果便受到了去世的达莉亚所说的莫大‘惩罚’,即‘自杀者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能永远徘徊在生死夹缝中’。他认为如今樱就处于那种状态。 “虽然还有呼吸,但并没有活过来。虽然没有恢复意识,但也没有死。也就是陷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中——迷失了。” “啊?” “依照玄遥这一严肃的裁定,最后不生不死的樱被放入墓地、安放于棺材之中,安置在地下的一间墓室内……” “活着……就?” 我忍不住插嘴,玄儿依然一脸认真。 “不是解释过了嘛,樱已经不是活人了啊。” “但她并没有死。” “是的,她也没有死。” 玄儿的回答毫不犹豫。 “既没有活着也没有死去。不生不死,只是迷失了。之后,那个地下墓地不仅用来埋葬‘真正的死者’也用于封闭这种陷入‘迷失’状态的人。而且不知何时开始,它有了那个奇怪的名字——‘迷失之笼’。” “请等一下……”我忍不住又插嘴问道,“装入棺材,放在墓室,然后就不管不问了吗?” “嗯。听说是的。” “那么,樱很快就会在棺材中断气……” “中也君,我不是解释过了嘛。” 玄儿皱着眉头,显得有些着急。 “即便如此,她也没有死啊。虽然没人打开棺材确认,但就算肉体完全腐烂,她也没有死,而是依然迷失着。” “这是什么混账话!” “可能不好理解吧。” 玄儿的眉头皱得更紧。 “那么,你看这么说怎么样?正如这世界上所有的事情,归根到底是‘定义’问题。就是说如何定义‘死’。 “这问题看似简单,实际上非常麻烦。即便仅限于人类的个体死亡,也有医学上的死亡、法学上的死亡、宗教上的死亡、生物学上的死亡以及社会学上的死亡等各种各样的情况。这些并非同一个定义,有时可能产生不一致与对立。你明白吗? “即使是医学上关于死亡的判定标准,也并非一成不变。怎样才能确定死了呢?长期以来,这是困扰医生们的一大课题。死亡就是死亡,正如黑夜是黑夜,白天是白天那样。但事实上并没有那么简单。从上个世纪末到这个世纪初,在欧美频频发生‘过早埋葬’事件,引起人们的不安与恐惧。 “于是,围绕如何界定死亡的讨论便前所未有地盛行起来。有的说通过手指的透视检查可以准确无误地确认,有的说身体僵硬才是确实的证明,还有的专家认为只有腐烂才是唯一可信赖的症状。如此严肃的论争一直持续到几十年前。 “现在则是通过心跳停止、呼吸停止、瞳孔放大三大特征来判定临床上的死亡。这一判定标准基于‘个体死亡等于心肺脑三大器官均已不可逆转地丧失机能’这一定义,不过即便是这个标准,在不久的将来也很可能面临更改。通过人工努力,比如说虽然大脑不可逆转地丧失了功能,但心肺依然正常。如果发生这种情况,是把它作为生,还是作为死呢?” “就是说怎样界定生死,对吗?嗯,这个我懂。但是,所谓‘迷失’……” “也是如此啊。” 玄儿断然打断我。 “所谓的生死线,实际上非常模糊。应该把它看成是一个区域而不是一条线。浦登家的自杀者陷入这个模糊的区域,只能永远迷失下去。可能世间无法接受这种想法,但在这个家里大家都接受这样的定义。无论这与各种医学或科学常识有多大偏离,但我们认为这是凌驾于一切医学与科学常识的例外。 “我再重申一遍好了。二十七年前,樱企图自杀的结果,就是在‘迷失’的状态下,被封入庭院里的‘迷失之笼’。二十七年后的今天,她依然迷失其中。十八年前自杀的卓藏也是如此。虽然他没能像樱那样恢复呼吸与心跳,但既然是自杀,即便看上去呈现出死状,但也可以认为那并非‘真正的死’。他同樱一样,至今依然彷徨在‘迷失之笼’中。 “当然,如果卓藏实际上并非自杀——而是遇害身亡,那情况自然不同。就是说他之所以看上去死了,是因为真的死了。反过来说,被认为是自杀的卓藏没有呈现出樱的那种‘迷失’状态,这不就说明他实际上不是自杀吗?” 玄儿停顿下来,看向我。那眼神仿佛在征求我的意见。我紧紧闭着嘴,微微摇头作为回答,其中也包括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意思。 “关于望和姨妈,我也曾说过她即便想死也死不了。你在那页笔记上也将它作为一个问题列举出来,不过现在你该明白了吧。 “她为阿清的病哀叹,认为自己负有责任,宁可自己替他去死。但是,接受了‘不死之血’的她无论如何强烈寻死,也不可能病死或自然死亡。就算想自我了断,也只能导致‘迷失’而不会死去。自杀是死不了的,就算是绝食饿死,那也属于自杀范畴,不是吗?所以她……” 关键是“定义”问题。如果只是这样,那我也能理解。我想也可以把“迷失”这个概念作为宗教性的修辞来接受,是为了严格劝诫自杀这一行为而设定的。但是,我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认为其实际存在,并凌驾于医学与科学常识之上的观点。 二十七年前自杀的樱,虽然从假死状态中复活,但没有清醒过来,这是事实。但他们把活着的樱放入墓地的行为怎么想都觉得不正常。即便没有获救的希望,难道不应该送到医院,尽可能地继续接受治疗吗——当然应该这样啊。 但是,我很清楚的是即便在此提出上述异议,玄儿也不可能改变想法。被迫选择是否相信的人是我。 “我明白‘迷失’的含义了。” 我对他点了点头。 “但是玄儿,为什么这是证明‘不死’实际存在的有力证据呢?现在,安置于墓室棺木中的樱与卓藏肯定是两具腐尸。不管你指着他们如何强调‘他们没有死’,也不会有人轻易理解。我当然也……” “那倒是。” “那么,到底……” “所谓的证据不是卓藏与樱。” 玄儿小声说道。他眯起眼睛,仿佛连微弱的烛光都厌恶起来。 “而是玄遥。” 6 “玄遥?” 我禁不住再度感到困惑不解。玄儿说道: “‘迷失之笼’里还有玄遥啊。” “啊。十八年前遇害的玄遥的遗体也收入其中……” “不是的,中也君。” 玄儿睁大眯起的双眸。 “美鸟与美鱼不是说过吗?玄遥是‘例外’,但还是‘失败’了。” “啊,是的。” “你还记得我在这个房间里说的话吗?十八年前,就算迅速报警,最终结果也不会作为凶手立案。” “我记得。”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被他这么一问,我重新思索了一下,但找不到合适的答案。玄儿见我默默地摇头,随即说道: “所谓最终结果也不会作为凶杀立案,是因为严谨来说那并非凶案,而是杀人未遂。” “什么?” “玄遥他并没有死。当时,他确实死了,但后来实现了‘复活’。所以……” “这是怎么回事?” 我感到难以言表的呼吸困难,肺中仿佛泛起黑色液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十八年前的凶案中,玄遥被烧火棍击打头部。当年幼的我发现濒死的玄遥,柳士郎赶到现场调查时,玄遥已经断气了。这是毫无疑问的事实。但是——” 玄儿像刚才那样,再度眯起眼睛。 “但是,第二天晚上野口医生赶来时,玄遥身上发生了令人惊讶的变化。最初确认他已死的是原本也是医生的柳士郎,但经过将近一天的时间,玄遥又恢复了呼吸——活过来了。呼吸与心跳全部恢复正常,只是没有意识……” “真的吗?” “嗯。玄遥的死明显是他杀,但经过将近一天的时间又复活了。感到震惊的同时,大家都认为那可能就是史无前例的‘不死性’第二阶段的成就——‘复活’。 随后,野口医生为他治疗伤口、打点滴什么的。三天后,玄遥睁开眼睛,但是似乎什么都看不到。无论谁和他说话,或是发生肢体接触,他都毫无反应。他什么也不说,没有任何表情,成为睁着眼睛的废人。他一动不动地在床上躺了四天,没有丝毫变化。于是——” “于是……” “据说柳士郎断定玄遥的‘复活’失败了。” “失败?” “他说如果真的复活成功的话,应该不仅是肉体,也会伴随精神方面的复活。但在玄遥身上完全没有那种迹象,反而和樱自杀后的状态一模一样。也就是说,肯定因为某种问题导致玄遥‘复活’失败,陷入‘迷失’状态之中——即便不是迷失,也是无限接近。” 玄遥虽然“例外”,但还是“失败”了——双胞胎说的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吧? 在浦登家,从旧北馆的大火中奇迹般实现“复活”的玄儿被认为是“例外”。他虽然失去记忆,但“个人原本的精神方面”并没有严重受损,所以不能看作是“失败”。同样,玄遥在十八年前的凶案后,基本算是“复活”了。从这个意义上讲,玄遥也可以说是“例外”,但他没有完全成功——基于他只是肉体复活这点来看,他是“失败”的。 “那怎么处理陷入那种状态的玄遥呢?” 玄儿接着说道。 “这次,柳士郎做出了冷酷的决定。” “难不成……” “就是你说的‘难不成’。” 玄儿声音冰冷,令人忍不住要用“冷酷”二字来形容。 “他说玄遥‘复活’失败的这种状态也是‘迷失’,所以应该放入‘迷失之笼’。” “实施了吗?” “是的。” “谁都没反对吗?” “美惟与望和好像当时已经是柳士郎的‘支持者’,野口医生也是一样。用人们当然没有说话的权力。” “但是,那太荒唐……” “荒唐?哼,的确如此。这确实是强词夺理的冷酷行为。我得知此事时也这么想。我也想过既然他没有犯下自杀的禁忌,为什么要这么对他呢?但现在看来,我完全可以理解柳士郎为何要做如此荒唐的事了。只要想到他极其憎恨玄遥的话……” 的确如此——我也如此重新考虑道。 玄遥才是让康娜怀上玄儿的真凶。想必柳士郎知道这个令人发指的事实后,非常憎恨玄遥,即便杀了他也不解恨。当玄遥变成毫无能力权威全无的废人后,即便柳士郎本人不是杀害玄遥——准确地说应该是杀人未遂——的凶手,他肯定也无法遏制要把这个可恨的怪物从这个世界抹去的想法。 “那么,玄儿,”我忍耐着窒息的感觉说道,“作为陷入‘迷失’中的‘失败者’,玄遥被放入‘迷失之笼’后也置之不理了吗?可是,如此一来不就和樱一样……” 他最终会在棺木中断气。现在,不就只留下腐朽的尸骨吗?所以仍然不能成为任何证据。 “你先听我说呀,中也君。” 玄儿打断我的话。 “正如你所说,玄遥也和樱一样被放入棺木中、置于墓室内。但是,那儿又发生了令人惊讶的事态。” “什么意思?” “被放入‘迷失之笼’不久,玄遥在里面恢复了运动能力。” “你说什么?” “最先发现的是负责管理墓地的鬼丸老人。他发现玄遥自己从棺木中出来,在墓室中摇摇晃晃地徘徊,名副其实地就像僵尸一样……” 我感到双手上起了鸡皮疙瘩,喃喃重复着“怎么会这样”。玄儿的声音更加冰冷,更加无情。他继续说道: “据说柳士郎从鬼丸老人那里得知这一事实后,下令放任不管。他说不管玄遥如何起身活动,那都是‘迷失’而已。实际上,玄遥恢复的只是单纯的活动能力,而精神方面已遭到严重损伤。无论跟他说什么都没有反应……或者说他根本无法理解语言本身,脸上没有喜怒哀乐的表情,也无法用手势与肢体随心表达意思。只是像野兽一样吼叫来表达饥饿与口渴。 “柳士郎下令置之不理。玄遥早已不是原来的玄遥,只不过是玄遥的肉体在活动而已。据说他还令人强行将其放进棺木、钉死棺盖,不让玄遥出来。但是——” 玄儿摸着尖下巴,停顿了片刻。 “鬼丸老人并不愿遵从命令。他说不行。” ——那可不行。 我似乎听到那位身着黑衣的老用人那颤巍巍、嘶哑哑的声音穿越时空响彻耳畔。 ——那可不行,柳士郎老爷。 “从达莉亚健在时开始,鬼丸老人就一直负责管理墓地。从那时到现在,除了他,即便是浦登家的成员,也不能随便靠近。据说这是达莉亚规定的。 “只要没有出现新的死者或者陷入‘迷失’的人,只有鬼丸老人准许去地下墓室,楼梯前有铁门,从外面上了锁。只有鬼丸老人才有那道锁的钥匙,就算是馆主也不能随便出入。” 听着听着,我慢慢想起来了。那好像是来这里的第二天中午,蒙蒙细雨中我独自来到庭院,走进那个祠堂般的建筑中。 里面空间狭小,犹如洞穴一般。深处有一扇紧闭的黑色铁门。铁门上有一扇小窗,窗上有粗粗的铁格子。与十角塔入口处一样,门上有坚固的荷包锁。小窗对面昏昏暗暗,依稀可见地上的方形洞口以及隐入其中的石梯,以及…… “那个墓地虽然在宅子里,但却是馆主无法控制的地方。那里似乎拥有治外法权。在达莉亚的名义下,由鬼丸老人掌控着那里。 “所以,虽然柳士郎命令置之不理,鬼丸老人并没有遵从,他觉得自己的做法是遵照已故达莉亚的意思。” “鬼丸老人是怎么做的?” 不知不觉,我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 “没有服从柳士郎的命令,那他做了什么?” “他决定每天给‘迷失之笼’里的玄遥送水和食物,他亲自负责这项工作。” 玄儿回答道。我幽幽喘了一口气。 “中也君,你懂了吧?” 玄儿冷酷而可怕的微笑在他苍白的脸上若隐若现。 “自那以来的十八年间,鬼丸老人每天去‘迷失之笼’送饭。玄遥与樱、卓藏不同,至今还活着。无论从浦登家族所接受的特殊定义,还是从世间普遍的认同上看,他的肉体还活着——依然活着。” 当时——我独自在庭院散步,看到了那个从“迷失之笼”出来的怪人——鬼丸老人。他手提带把手的黑色盒子。盒子里面装的是给玄遥的水与食物吗?还有…… “玄遥依然活在‘迷失之笼’中,今年已有一百一十岁了。鬼丸老人照顾他最基本的饮食,除此以外,恐怕是任其自生自灭。一般来说,在没有一缕阳光、空气也污浊的肮脏地下牢房之中,宛如活死人的老人能生存十八年吗?” 被他这么一问,我再度轻喘一口气。 当时——我独自进入那栋建筑时,从铁门里面飘来轻微的气流,那是从地下的楼梯中飘出的臭气,令人作呕。那臭气潮湿、发霉或者说腐臭。啊,还有就是…… “玄遥现在还活着。” 玄儿重复道。 “今后,他也许会一直活在那地下的黑暗中——怎么样,中也君?你不觉得这正是达莉亚的‘不死之血’发挥实际功效的有力证据吗?” ……当时的那个声音…… 虽然很微弱,但我似乎听到过什么……有个人的声音从地下传来。那声音轻微而纤弱,犹如呻吟,令人不快。 难道那不是幻觉?难道那是依然活在地下黑暗中的玄遥发出的声音吗?那…… 突然—— 我感觉周围有点异常,胆战心惊地扭头朝背后看去。但是…… 当然,这完全是心理作用。除了我和玄儿,屋内再无他人。在摇曳的微弱烛光中,只有那个画框内藤沼一成的幻想画浮现出来,让人觉得它的存在怪怪的。 “玄遥还活着。” 玄儿再三重复。我感到他的话语中充满了厌恶。 “我曾好几次溜进去,透过铁门上的小窗。亲眼见到当时碰巧从地下上来的玄遥。”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第一次看到的时候是十四岁。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的事儿来着……” 说着,玄儿慢慢从睡椅上站起来。他单手叉腰,仰望着天花板,仿佛要平复一下心绪。 “蓬乱丛生的白发与胡子满是污垢,呈现出腐醉的颜色。早已称不上衣服的破布贴在瘦骨嶙峋的躯干上。脸部消瘦得犹如木乃伊一般,满是丑陋的脓疮与疮痂,散发着恶臭。他应该发现我了,但却毫无反应地站着。他的眼神虚幻,从中看不出半分理智。他的口中发出的只是野兽般的呻吟,根本听不出那是人类的声音。那是个精神彻底崩溃、仅存行动能力的怪物啊!” “怪物……” “但是,中也君,那肯定是玄遥无疑。就是我的生父、第一代馆主玄遥。” 玄儿看着战栗不安的我,像是要将胸中郁结一吐为快般说道。 “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亲眼去看看、亲手去感受一下,甚至可以采集他的血液进行验证。” 7 上午七点。 长夜已经过去。抛开真伪不谈,关于浦登家的众多谜团已经基本弄清楚了。玄儿曾对我许下“今夜知无不言”的诺言至此似乎也已兑现……不,还没有完全兑现。 还没有——我摇头否定。 还没有说出一切。还有一个在我看来是最重要的谜题、也是最迫切的疑问,玄儿没给出明确答案。 “为什么?” 我再次向玄儿提出这个疑问。 “为什么你要带我……” 玄儿迅速转过脸,好像不想让我说完。他没有坐回睡椅,而是默默走开。我站起来,注视着他。 “喂!玄儿!” 他既没理会我,也没有回头看我。而是慢慢地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将烛台上的蜡烛依次吹灭。每吹灭一支蜡烛,那部分光明就被黑暗所替代。暗黑的墙壁。暗黑的天花板。暗黑的地板。暗黑的家具……黑暗粒子仿佛是从它们之中直接渗入空气之中。 但是,即便最后一支蜡烛被吹灭,房间也没有完全被黑暗覆盖。屋外的光线已经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潜入室内。是的,天已经亮了。 “要出去了,中也君。” 与密室相通的翻转门上,藤沼一成的画依然对着这一侧。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玄儿没有将其恢复原状便走向通往走廊的门。 “累了吧。你最好先稍稍休息一下。” “你不肯回答吗?” 我走到玄儿身边。 “为什么你要让我经历这种事?” “经历这种事?” 玄儿扭过头。昏暗中他全身漆黑,仿佛是个平面黑影,我几乎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是说经历这种倒霉事吗?” “我不想说‘倒霉’这两个字。你并没有恶意,也不想害我,对吗?” “恶意、害你……嗯,我不想伤害你,所以谈不上后者。关于前者,那比较微妙。” “或许有恶意?” “这个……” 玄儿略微耸耸肩。 “什么叫作恶意?这个问题也很难回答。” 他说话的语气略带讽刺,但表情真诚,恐怕还有点悲哀。我不禁这么想。 “为什么?”我追问道,“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会是我?” “你就这么不情愿吗?”玄儿反问道,“我没有征得你的同意,就邀你参加‘达莉亚之宴’。你在宴会上吃了极其邪恶、却能带来不死的‘达莉亚之肉’。对于这些,你就这么不情愿吗?” “这……” “如果我事先说了,你也不会答应,对吗?即便现在我已经解释一切,你一定仍然半信半疑,对吧?” “那是幻想。” 我看不清玄儿,尽量表现得毅然决然。 “我依然这么认为。达莉亚太太与玄遥对不死的妄想与偏执产生了这噩梦般的幻想,仅此而已。这种幻想在这个奇异的宅子里一直被添油加醋、延续至今。” “哦?” “玄遥之所以仍活在‘迷失之笼’里,那也绝不是‘不死之血’创造的奇迹。可能他本来就能活到这么大岁数。虽说是一百一十岁高龄,但在这个世界上,不也有好几个如此年纪的人吗?并非绝对活不到这个岁数呀……” “的确,你当然有这样解释的自由。” 玄儿既没有提高声音,也没有加重语气。 “不过,即便你现在否定,但总有一天你不会再这么肯定。因为你已经在宴会上吃了‘达莉亚之肉’。总有一天你会亲身……” ……这不可能。 这种事绝不可能——我摇头否定,但还是不禁用手抵住胸口。 左手绷带下被蜈蚣咬伤的疼痛依然没有缓和的迹象。右臂的肘内侧仍有轻微的不适。那是玄儿给我注射血液时留下的疼痛。 “我来回答你的问题吧,毕竟这是我们约好的。” 玄儿说道。 “父亲……不,柳士郎也曾说过,原本只有玄遥与继承了‘达莉亚之血’的浦登家的人以及与他们有婚姻关系的人才有资格参加‘达莉亚之夜’的宴会。公开声称应该偶尔允许例外的,就是这位柳士郎。实际上,他曾向野口医生发出过‘邀请’。 “为什么要允许例外?我没听到过明确的理由,但大致能猜出他的想法。我们不能忽略一个事实——他与达莉亚的联系原本不是通过血缘,而是通过入赘后吃了‘达莉亚之肉’形成的。而且,我觉得柳士郎或许感受到在浦登家的‘血’中有某种极限。所以他认为要导入‘外部的血’,而且不必拘泥于婚姻。说实话确实也是如此。你看这个家的现状——美鸟与美鱼天生畸形,阿清得了早衰症……啊,不!或许,柳士郎想干脆断绝浦登家的血脉。” “断绝血脉?” “他对玄遥的憎恨挥之不去!他觉得达莉亚的‘不死性’可以通过‘达莉亚之肉’让选定人继承,希望索性断绝了浦登家族——即玄遥的血脉。或许这才是他的本意。” 在无法看清对方的昏暗中,玄儿从斜后方窥视着我。 “你明白了吧,中也君?我呢,也有类似的想法。随着我逐渐了解浦登家扭曲的历史与家史……我觉得这个家族的血液肮脏无比。而且我对通过男女交合生儿育女来继承血脉这种行为本身,也不禁产生厌恶。我体内也流动着污秽的血、邪恶的血。我不想让它传下去,想让它到此为止。这种想法不断膨胀、无法抑制。所以我对以妻子、孩子这种形式来增加同类的方式已经不感兴趣。在我误认为生身父亲是卓藏时,就有这种想法。等明白玄遥才是我的亲生父亲时,这种想法就更加……” “那用人呢?”我突然想起来,插嘴问道,“柳士郎说的‘例外’之中,是否有这里的用人。对了,比如说鬼丸老人?” “鬼丸老人吗?” 玄儿稍作考虑。 “有可能吧。据我所知,鬼丸老人没有在宴会上吃过‘达莉亚之肉’。不过可能在达莉亚生前,就已经直接从她那儿接受了‘达莉亚之血’。他本人倒是没说过什么。” “其他人呢?他们究竟知晓多少关于‘不死’的秘密……” “大致情况大家都知道。但是能较为深入了解的,除了鬼丸老人,大概就只有鹤子太太了。” “小田切太太……啊!” “据说十八年前的那场大火之后,她是被柳士郎直接选中、召入宅邸的人才。恐怕她起初就知晓不少,受到吸引才来的。” “受到吸引?” “是的。就是说她想得到‘达莉亚之肉’。她希望通过勤勉的工作,有一天能获得被授予‘达莉亚祝福’的机会。虽然目前还没实现。” 啊,难怪了……我现在才明白在“达莉亚之日”的那天晚上,带我去宴会厅的鹤子临走时那目光的含义。 端正白皙的脸上毫无表情。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手的那双眼睛、那神色、那目光……锐利得让人感到刺痛,似乎非常恨我一般。 难道那正是她对我的嫉妒、憎恶,还有愤怒的表现吗?为什么要撇开常年在这个宅邸中忠实服务的自己,而邀请几个月前才认识玄儿的同学来参加“达莉亚之宴”呢?当时,她的目光中包含着这种无处发泄的愤慨。 “……为什么?”我又忍不住问道,“为什么选中的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 “因为我们相遇了呀。” 玄儿静静地将双手抱在胸前。 “今年春天遇到你之后,我……” 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支支吾吾的玄儿。 光线很暗。依然看不清他的表情。玄儿可能也看不清我——我现在到底是什么表情?这突然而至的疑问唤起我莫名的不安与混乱。昏暗之中,我甚至不清楚自己的表情,我甚至失去了内心的感受。 “我不是说过,在你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吗?” 在短暂的沉默后,玄儿继续说道。 “当然,你一度失忆的状态也是原因之一。但那只不过是个契机。在你完全恢复记忆之后,我对你的感觉依然没变。用语言来解释非常困难。不过,怎么说呢?中也君,我觉得你和我的‘存在形式’相似。” “存在的形式?” 真是种令人吃惊的表达。我无法接受,慢慢地摇了摇低着的头。 “就算你这么说,我还是不明白……” “美鸟与美鱼不是也说过吗?你是猫头鹰,我是鼯鼠。我们都是夜行动物,都能在空中飞……我们是同类。她们的直觉与洞察力真是敏锐。‘存在的形式’类似——这是我出生后,第一次对别人有这种感觉。虽说我离开这里去东京生活,但不知为何,对我而言世界的轮廓一直暧昧模糊,甚至可以说一切都不真实。我常常想或许经历了十八年前的‘死’与‘复活’,我内心的一部分已经死了。 “在那种状态下,我与你相遇了。从事故发生当晚照顾昏厥的你开始,我就觉得在你身上看到了自己。在依然模糊的世界里,我清楚地看到了你的轮廓。你是真实的。无论那时,还是那之后,你都是那样真实……” “……” “所以,我才带你来了这里,成为我以及我们中的一员。将‘达莉亚的祝福’也授予你,作为共同拥有永远的伙伴,和我、我们一起……” 我目瞪口呆,无法回应。
所灭亡者 可是我心
不知为何,中原中也的那首诗与玄儿的声音重叠起来,再次渗入我的大脑中,并随着阴沉的余韵渐渐消失。
所灭亡者 可是我梦
“你讨厌我吗,中也君?听完了这一切,你讨厌我吗?” 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我依然无法回应。片刻后,玄儿叹口气,放开抱在胸前的双手。 “我不想让你产生不必要的误解。我提议你可以和美鸟与美鱼中的一个或者和她们两个结婚,那并非完全是开玩笑。” “干吗突然又……” “要是你真这么做,我就太开心了。这是我的真实想法。中也君,怎么样?” “这个……不行啊!” 我加重语气抗议着,同时向后退了一步。 “我并不讨厌玄儿。既不想讨厌你、也不想被你讨厌。那姐妹二人也是如此……不过,我已经有未婚妻了。” “这个,你不用多说我也明白。你用不着太认真。” 玄儿向我的方向迈了一步。 “不管这次的事件结局如何,我想你都会离开这里。我也不打算挽留你。不过——” 玄儿和刚才一样从侧面窥探着我的表情。而后,他以低得似乎只能令漂浮在我们周身的黑暗粒子振动的声音悄悄说道: “即便你暂时离去,我知道你终究还是会回来的。不管你现在怎么否定、怎么拒绝,总有一天你会接受一切,回到这里。我们有的是时间。即便是十年、百年,我都会等你……” “请别说了!” 我小声喊道,又向后退了几步。心跳快得离谱,左手被蜈蚣咬伤的地方也骤然疼痛起来。 “我才不会……” “明白,我明白的。” 玄儿像蝙蝠一般张开双臂。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你累了,也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玄儿慢慢放下手臂,转身向门口走去。我看着他移动的黑影—— 突然,我又陷入噩梦般的幻想之中。 昏暗中,玄儿的双眸仿佛被注入鲜血,变成刺眼的鲜红色。好似……对了,好似那个怪诞电影中的吸血鬼一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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