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

女儿的声音和以前不一样了，池内瞳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不管怎么说她都是她的母亲。

“小百合，我是妈妈。”瞳说。

“怎么了？”

“没什么事，不用担心……我就是想问一下你现在过得好不好。”

“还好啊，”小百合说，“你在哪里打电话呢？好吵啊。”

“在商场里。”瞳说。

“你去医院了吗？”

“你爸爸那里？当然了。”

“那就好，因为我不能常去，妈妈你要多去看看啊！”

“我知道……你现在在公寓吗？”

瞳打的是小百合的手机。

“在车里呢，去和先生一起吃饭。”

“哎呀，是吗，替我向他问好。”

“妈妈，你有什么事就说吧。”

瞳稍微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说道：“那个……我收到朋友们的邀请……就是文化学校的那些熟人，说要偶尔出去旅行两三天，然后今天突然提议下个月去香港……”

“香港？”

“四天三晚，也很近，而且那边也有一位非常熟悉的人……”

“那你就去吧。”小百合说。

“我也想去，只是……”

“要多少钱啊？这个月给你打过去的话，赶得上吗？”

“要十二三万，明天必须得付了才行。”

“那你今天来拿吧。那点钱的话我手里还是有的。”

“不好意思啊，那我去公寓……”

“等一下，说不定我会和先生在一起。那样的话……该怎么办呢？”小百合稍微思考了一下，“我知道了，现在时间还有富余，我去趟医院给你放下再走。这样可以吧？”

“嗯，谢谢，我也这就过去。”

“假如你到的时候我已经走了的话，你就看一下抽屉，我给你放在里面。”

“嗯，我也赶紧过去。对不起啊，明明你在赶时间。”

“我恰好也想看一下父亲，”小百合说，“那我挂了。”

“嗯，小心点……”放下话筒以后，瞳放松下来喘了口气。

她是用商场里楼梯旁边的公共电话打的，把电话卡拔出来以后，她走回了卖场里面的茶馆。

“怎么样啊？”一边喝着茶、一边等着她的几个太太们看着瞳问。

“嗯，没事，给女儿打了个电话，然后她说‘一定要去’。”说着，瞳拉了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哎呀，真好啊！”

“真是个温柔体贴的女儿啊！”

听着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这样说着，瞳的心情也变得很好。

“她说还会为我出钱，那个……我现在必须得去见她一下。不好意思，我先告辞了。”

“请吧，请吧。那么，我们一起去香港好好自由地玩一下吧。”

把自己那杯红茶的钱放下以后，瞳先大家一步离开了茶馆。

“香港啊……偶尔得去歇口气才行，”一边快步地在商场里走着，瞳一边自言自语，“明天还要看电影……真是好忙啊！”

好忙，好忙。

瞳的笔记本上每天都写满了各种各样的要做的事，这样一来被忘了的就是“自己的不幸”。丈夫病倒了，现在依然还在轮椅上；女儿被政界的大人物包养成了小妾。这是他们本人的不幸，对瞳来说这是更大的“不幸之事”。

“我是不幸的妻子，不走运的母亲。”瞳一直对自己这样说，现在基本上也相信这一点了。

“今天晚上什么安排都没有吗？”

一走进电梯，瞳便从包里拿出笔记本打开翻看了起来。

病房的门开了，是谁进来了？池内卓并不知道。

轮椅冲着窗户的方向，他也无法回头向后看。

“谁？至少敲下门啊！”

他觉得自己这样说了，即便是在池内自己的耳朵里，那听上去也只不过是有所扬抑的嘀咕声而已。

不，并不是这样的。好好地听一下的话肯定能明白的，肯定是这样的。

以前，他连词语都说不出来，而现在他说出的话已经变得像语言多了。

“瞳吗？”

妻子的名字勉强可以说得让大家听明白。

“瞳？瞳？”

那个进入了病房的人又一言不发地出去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池内试图操作着轮椅转朝向门的方向，但是他的左半身依然麻痹，左手完全用不上力气。只有右边的车轮转动，有时候还会撞到东西，非常危险。即便如此，他还是想办法挪到了一个可以看得到床的位置。

门开了，一名护士走了进来。

“您好！感觉怎么样啊？”她拿着钢笔和板夹，“给您测一下体温。”

她把体温计夹住，同时也看了一下脉搏。

“没事，”她在表上填了一下，“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没有。”他摇了摇头。

“是吗，有好好地进行康复训练吗？尽管很辛苦，但是要加油啊！”

“刚刚，过来的是谁啊？”池内问道。

“嗯，您太太应该也快过来了，”护士并没有听懂他说的话，“哎？这是？”

周刊杂志被什么人拿了出来，扔在了床上。

“是什么人放的？这是很久之前的了，您要看吗？”

池内并没有看到过，应该是刚刚进来的那个人放下的吧。

“书页上贴了什么东西，您要看吗？那我帮您打开放在腿上吧。”

把贴着红色胶带的那一页打开放到池内的腿上以后，那名护士走开了。

池内的目光落到了那篇报道上……

“一直以来受您照顾了。”小百合对一名熟悉的护士打招呼说道。

她多少应该带点点心过来，可是因为没有时间了，所以就直接过来了。

算了，之后再从商场里买些什么送过来吧。

“爸爸……我进去了啊。”小百合轻轻地敲了敲父亲病房的门，把门打开了。

父亲正坐在轮椅上看着窗户的方向。

“爸爸？”因为他一动也没有动，小百合以为他可能睡着了，“爸爸，是我。”

小百合走过去，往前面偷偷地看了一下。

“什么啊，这不是醒着嘛！我还以为您在睡觉呢，我妈妈又——”小百合看到父亲的脸拉得长长的，“您不舒服吗？我去叫护士啊！”

冲着正要走出去的小百合，池内发出了激烈的呻吟声。

“怎么了？”

小百合吓了一跳，然后回过了头。父亲的脸已经变成了血红色。

那双充满了眼泪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瞪着小百合。

“您在生气吗？发生什么事了？”

这个时候，她注意到了展开着掉落在父亲脚下的周刊杂志，她把它捡起来以后立刻就认出了那个封面。

“这个……是谁？”

她一页一页地翻着。

果然是这样啊……

这是一本二流的小出版社出版的周刊杂志，封面上赫然刊登着“政界的王者孙女般的第二夫人！”的字样。事前没能阻止他们。上面还登载着小百合和前田哲三一起走出餐厅以后等车时候的照片，尽管偷拍得不是很清晰，但假如是认识的人看到了，还是可以分辨出来的。报道上写着小百合的真名和她毕业于S大的事。

《七十多岁以后竟然又找了一个二十五岁的情人，对他顽强不屈的精神深感佩服》——是这样的一篇报道。空白的地方还放着一张和当事人一点都不像的拙劣的插图，上面画着一个被老人按在身子下面喘息着的全裸的女人。

前田也没有生气，“别管他们”，只是像这样说了一句。

但是……这本杂志出版后已经过去半年多了，为什么现在会出现在这个病房里？

小百合把杂志合上，又看了看父亲的脸。因为愤怒，他的头微微地颤动着。

“就是这样的，”小百合说，“您不知道吗？您觉得我和妈妈在靠什么生活啊？这里住院的费用，为什么前田先生在替我们付啊？”

父亲没有说话。

“到底有什么人会像这样帮助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小百合在床上坐了下来以后说道，“是啊，这个就是条件……您没有觉得奇怪吗？您一直觉得我在穿着这样的西装工作吗？”

父亲眼睛里的愤怒，看上去是在冲着自己的女儿，但实际上是在冲着完全无能为力的自己。

难以接受、可怜、悲哀还有憎恶，她对父亲的心情非常清楚。

“已经变成这样了，不是挺好的吗……我还挺享受的，”小百合说，“可以过奢侈的生活，也可以随便玩。妈妈，因此也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爸爸您也是，到现在也没办法再去有很多人一间的病房或者不怎么好好关照我们的医院了吧？这里的话，因为有前田先生的熟人，所以会好好地照顾我们……这种东西，就忘了吧。”

小百合猛地把那本杂志扔进了垃圾桶里。

在杂志的撞击下，垃圾桶倒了，里面的垃圾飞了出来。

这个时候，门开了。

“啊，小百合，你来了啊！”母亲走了进来，“哎呀，怎么了？”

她赶紧把垃圾桶扶起来，把散落的垃圾放了进去。

“就是因为把杂志这样的重东西放了进去，所以它才会倒！”

瞳把那本杂志取了出来：“哎呀，这是……”

她停住了，没有再说下去。

“妈妈……你看了吧？那篇报道。”小百合说。

“朋友说，小百合出现在这上面……”瞳站了起来，“为什么这本杂志会在这里？”

“您看，”小百合转头看着父亲，“妈妈一直都知道，爸爸您应该也是知道的吧……要学会习惯，人，不管是碰到了什么样的事都会慢慢习惯的。我也已经习惯了。即便是再讨厌的事，一旦习惯了的话，它也就有它的乐趣了。”

“小百合，不要说了，”瞳说，“妈妈我也很痛苦啊！”

“是吗？那不是挺好的吗？我还有妈妈还有爸爸，我们大家一起哭就好了，”小百合笑着说，“我要走了。妈妈，你好好地安慰一下爸爸。”

小百合快步走出了病房，来到电梯前面，用力地喘了口气，然后闭上了眼睛。

“小百合！”瞳追了过来。

“不要让爸爸太过激动，”小百合按了一下按钮，“再发作了的话就不好了。”

“我会小心的……哎，小百合，不好意思……”瞳吞吞吐吐地说。

“啊……我忘了。”

小百合把包打开，从里面拿出了钱包，她的手颤抖着。

“这个全都给您，”她把钱包向妈妈的手里递过去，“我就告诉先生说是丢了。”

“不好意思。”

电梯的门开了。

小百合和一名护士一进一出地走了过去。

“妈妈，”她回过头说道，“我肚子里面有了先生的孩子。”

瞳茫然地伫立着。

“太好了，你们可以见到孙子了。”小百合笑着说道。

门静静地关上了，电梯开始向下运行，小百合咬着嘴唇无声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