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什么事？”

眼前的这位医生看上去就和他身上穿的白大褂一样糟糕。虽然他的实际年龄也许没有那么大，但是总让人感觉他已经是个老人了。

“我叫真野，”他主动报出了名字，“请问在这里住院的山科先生……”

“山科……”他嘟囔着，“叫这个名字的患者，有吗？”他思索了起来。

他看上去并不是在装傻，应该是真的不知道吧。

“他以前是警察局局长，我曾经是他的手下。”

“啊，那个人啊，”果然，这么一说，他好像想起来了一样点了点头，“可是，为什么你会知道他在这里？”

“我听局里的人说的，”真野说，“当然，我也知道是什么情况，并没有打算把这件事泄露出去，我以前受到了山科先生很大的关照……”

过去的同事说山科现在住在这家医院，所以真野就过来了。这里是一个非常破旧的，完全说不上舒适的建筑。

“假如你无论如何都想要见他的话……”院长说，“不过，你没有什么其他的目的吧？”

这位院长听了真野所说的“手下”这个词以后，好像以为真野还是现役的警察。这样就方便多了。虽然真野并没有说自己现在已经不是警察了，但是他也没有说自己现在还是警察。对方产生了这样的误解，也用不着特意订正。

“没有，我只是想见一下山科先生而已。”

“可是……”院长皱着眉头说道，“我直接告诉你吧，就算见到了你，他也完全认不出你的。”

“他已经变成这样了啊？”

“嗯，即使和他说话，他也不会有任何的反应，”院长摇了摇头，“知道这件事以后——”

“我知道了，”真野点了点头，“那也没关系。”

院长叹了口气，然后按了桌子上内线电话的按键。然后，在一名护士的带领下，真野来到了一间细长宽敞的房间，那里的窗户特别大，白晃晃的阳光透过窗户射到了里面。

那个房间里挤着二三十个患者。因为椅子的数量还不足人数的一半，所以有很多人无可奈何地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就在那里面，你去找一下吧。”护士说。

“谢谢……”

真野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呆了。把山科先生扔在这里不就是置之不顾吗？

肯定非常容易就可以找到的，他这么想着。可是，真野一边辨认着每个患者的脸，一边向房间的里面走过去。窗户非常脏，几乎都看不到外面的景色了。

“没有啊……”终于走到了房间的最里面，真野叹了口气。

自己明明一个一个地确认过了。大概是对方搞错了，山科其实是在别的房间吧。没办法，真野又穿过患者之间的缝隙，向门的方向返回去。突然，一个抱着支起来的一条腿坐在地板上的男性患者对马上就要从他身边走过的真野说道：“你在找谁啊？”

真野吓了一跳。他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下那张胡子已经长得乱七八糟的脸。

“我找一位叫作山科的先生，”真野说，“但是他好像不在……”

“山科的话，就是坐在那边椅子上的那个男人啊！”说着，他用下巴指了一下。

那个老人真野刚刚也看到了。他冲着肮脏的白色玻璃窗，纹丝不动地坐在椅子上。

“是不是碰巧他们的姓氏一样啊？我在找的是一位更年轻的——”

突然，真野看到了透过窗户射进来的光线下那个人的侧脸。难道说……不，不可能是这样的。山科才刚刚六十岁出头，而那位老人不管怎么看都像七十……不，八十多岁了。

即便如此，好像被某种力量拉着一样，真野还是朝那个老人走了过去。然后，他看到了已经全白的稀薄的头发，皱巴巴的皮肤，还有那双不会浮现出任何感情的眼睛。

“山科先生！”真野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他不由自主地在他的面前跪了下来，悲痛地叫了起来：“山科先生！局长，我是真野！曾经是您手下的真野！”

可是，对方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山科先生，”眼泪从真野的眼睛里溢了出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您为什么变成了这样啊？”

他好像并没有在听。不管怎么看，都没有办法在山科的脸上找到一点儿表情或者丝毫感情的碎片。

“过去受到了您很多的关照，但是现在我也是个没有固定工作的人了，”真野说，“您还记得吗，西川勇吉的事？我还记得，我相信您肯定也忘不掉吧。”

真野一个人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把一个清白无辜的男孩子活活逼死了，甚至还有他的父母……但是啊，山科先生，现在那几个女大学生正在受到报复。虽然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人，还有他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

即使和他说话也没有用……真野叹了口气，站了起来。

“山科先生，我会再来看您的，您无论如何要多保重啊。”自己听着这些话都觉得很空虚。

“喂，你看！”

刚刚指认山科的那个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他的身边。

“哎？”

“眼泪。”

一滴眼泪从山科的眼睛里流了出来，滑过干枯的脸颊掉了下去。

“山科先生！您听到了吗？认识我吗？”真野不由自主地抓住了山科的肩膀，那种瘦得像一只蚱蜢似的触感把他吓了一跳。

“他是在哭？还是说只是泪腺受到了刺激啊？”那个男人说。

没有人知道是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真野宁愿相信，他是因为自己所说的话而流下了眼泪。

“但是，即便是他女儿和他说话的时候也都没有见到过他哭啊！”那个男人说。

“他女儿？”真野想了一下才发现，关于山科的家人他一直什么都不知道，“那个人……经常会过来吗？”

“有时候会，”男人点了点头，“这个人也是，刚来这里的时候看上去并没有这么老。也许因为是这种状态……”

“我想去见一下他的女儿。”

“那样的话就太好了。她最好能想办法把她父亲从这里带出去，因为这是涉及钱的事，应该也不容易。”

真野看着那个男人说道：“你可以像这样正常地说话啊？”

“这要看是对谁，”那个男人笑了起来，“我绝对不会对这里的这帮人说话，一直这样表演着，感觉在这里的生活也挺有趣的。”

“这样啊……”真野和那个男人握了握手说，“我叫真野。”

“我刚刚听到你叫这个人‘局长’？”

“他原来是警察局局长。”

“警察啊！这么说，你也是？”

“我原来是他的手下。”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我并不是在说坏话啊！”

“谢谢你了。”

真野再次紧紧地握了一下他的手，然后走出房间。

从医院出来以后，天色已经昏暗下来了。真野回头向医院的方向瞥了一眼，狠狠地骂道：“利欲熏心的老头子！”

真野想问一下关于山科女儿的事，但是院长什么都不肯说，因为他收了田渊的钱。但是，当真野从钱包里抽出了一沓一万日元的纸币后，院长的态度一下子就转变了。

山科保江，这是山科女儿的名字。为了得到她的住址和电话号码，他又被索要了更多的钱。

真野想拜托田渊，看看他可不可以把山科转移到一个稍微好一点儿的地方。当然，这得先和山科的女儿商量一下。

“不好意思。”

真野刚迈出脚步，便听到有了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哎？”

他回头一看，对方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

“真野先生吗？”

“嗯，你是？”

“我是山科的女儿。”

原来是个这么年轻的女儿啊？

“吓了我一跳。我刚刚见了山科先生……你父亲。”

“您居然知道这个地方啊！”

“听以前的同事说的，”真野说，“你竟然知道我？”

“嗯，我知道，那个时候局里的人我基本上都知道。”

听到她这么一说，真野发现自己以前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女孩子。

“不好意思，我们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吗？”

“嗯，见到过很多次呢，”那个女孩儿微笑着说道，“假如有时间的话，我想和您聊一聊。”

“嗯，当然有时间！”

一边和她一起走着，真野一边拼命地不断追溯着记忆的丝线……

还不如双手都不能自由活动就好了。可是，假如真的变成了那样，她肯定也会非常苦恼，至少，连护士呼叫按钮都按不了了……所幸，虽然黑沼里美的右手和双腿骨折了，但是唯独左手没有受伤。她只能躺在床上，连站起来上厕所都做不到。

紧挨着她的左手边就是呼叫按钮，然而一直握在里美左手里的东西却是电视的遥控器。

“可以看出围绕着栏目组常规主持人的位子，女士们之间产生了激烈的竞争”，综合节目主持人的声音传了过来。因为身体几乎不能动，所以她只能看到电视屏幕的一半。所幸，她还可以听到声音。她在那一半的屏幕上看了无数遍相同的画面——明石百代从S电视台的楼顶上跳下去的画面，还有读着新闻的里美自己的画面，以及必定会接在那里的关于“女人之间的斗争”的旁白解说。

电视的画面变成了其他新闻。里美用遥控器切换了一下频道，但是不管哪个台都在播放商业广告。

这时，有人敲了敲门。

“请进。”她用沙哑的声音回答道。一旦大声说话就会触发头部的伤痛。

门打开以后，美香走了进来。

“怎么样了？”她走到床边，“你在看电视啊！”

里美用遥控器把电视关了。

“到处都在播放明石小姐自杀时候的录像，我一直在追着那个看。”

“为什么要特意……”

“我想看……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我想好好地看一看。”

“里美……”

“好奇怪啊，那幅画面的后面肯定会接上我正在读新闻的画面，并且附上‘女人之间的争斗’的旁白解说，不管哪个台都是，雷同得令人吃惊。”

“学习到什么东西了？”

“嗯……但是，就算学到了也没有什么用了，”里美说，“美香，救我的人是你的老公吗？”

“他并没有救到你，但是他想要救你的。你跳了下来……”

“跳下去……”里美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果然是真的啊，我还以为是自己做了一个梦呢！”

“你跳下去了，所以才受了这么严重的伤啊。”

“是啊，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已经快搞不清楚了，你老公和我说话的事也是……”

“他说他想要阻止你，努力地说服你，可是没有成功，”美香坐在了椅子上，“全都忘了吧。这家医院是我爸爸帮忙安排的，他们会非常细心地照顾你的。”

“美香……对不起啊，”里美说，“不停地给你添麻烦。”

里美的眼里溢出了眼泪，然后像是发作了一样怎么都停不下来了。

“哭吧，尽情地哭吧，”美香拿出纸巾来帮她擦了好几次眼泪，“肯定很痛苦吧，很痛吧？已经没事了，谁都不会冲着里美你追过来的。”

里美哭得越发难过了，一直哭了好几分钟，最后终于冷静了下来。

“美香。”

“嗯？”

“我在电话里说了很过分的话……原谅我吧！”

“假如每次被人说些什么都要生气的话，我这种人早就活不下去了。”美香笑着说道。

“但是——”里美没有接着说下去。

“快睡会儿吧，要好好地休息，一直休息到忘记了时间，不知不觉中就会发现手和脚都已经变成了原来的样子了。”美香说，“对了，我给你买来了好吃的布丁，我来喂你吧。”

“怎么能连这种事都让你做？我以后再吃，你先放在冰箱里吧。”

“我知道了，记得拜托他们喂你吃啊！”

“嗯，谢谢。”

美香把布丁的盒子放进了冰箱里。“我还有事，那我就先走了。”

“谢谢……什么事都麻烦你。”

“我们是朋友嘛，”美香握住里美的左手说道，“我还会再来看你的。”说着，她走出了病房。

里美盯着被关上了的门。

美香还是美香，和上学的时候一样，美香总是会拉我一把……

里美决心寻死的时候，曾经觉得是因为美香的错才会变成如今的局面，甚至也恨过她。但是，像这样得救了以后，她又发自内心地感觉到自己可以依靠的人果然还是只有美香。

“美香……”

但是……我已经说出去了，把那件事全都告诉当时想要阻止她的清水真也了。

美香应该还不知道吧？真也什么都没有对美香说吗？

看着现在的美香，她也只能这么想。

假如美香知道了的话……里美的脸色突然不由自主地苍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