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一样的男子

暗夜里的黑豹  作者:横沟正史

“那么,你们谁都不知道那个黑豹一样的男子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而你当时还在前台上班。”

十一月二十五日将近十二时,或者说是二十六日凌晨零时前片刻,屋外寒气逼人,还好屋内暖气很足。

“是的,这个,因为……”前台的今井阳造此刻语无伦次,因为这位酒店经理万万没想到,这家平日里几乎不会引人注意的冒牌酒店如今却碰上了一桩大案。当然,经理的失态也与他因未让钟点房客人登记而遭到呵斥不无关系。“不过那个……那位女士的同伴,我倒是清楚地记得他的样子。可要说她那位同伴从正门离开了,我可真没印象……”

“可是刚才检查过,也没有发现他从后门出去的迹象。这么说他还藏在这里?”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听警察的意思可能要把这里搜个遍,今井经理一下子慌张起来。

“可你刚才不是说没看见他从正门走出去吗?既然这样,我们也确认他没从后门走,那只能说明他还潜伏在这家酒店里了。或者说是你刚才打瞌睡了,没注意?”

“没、没有的事。我刚才一直在看报纸,可能是一下子看入迷了……”

“喂,今井,你糊弄人也要点到为止吧。你以为你这大厅大得足够打棒球?瞧瞧那边吧,四五个报社记者就已经挤满了。我不管你看那份报纸看得如何津津有味,但要说没看见从楼梯下来的客人经过前台,你岂不是老眼昏花了?”

被加纳警部补这么一诘问,今井阳造已经是焦头烂额,汗水如瀑布一般流下来。这时候一旁的江口勇帮他躲过一劫。“今井先生,那个男的会不会是用紧急逃生梯逃走了。要是那样,还真是能掩人耳目地逃之夭夭。”

“啊,对呀,紧急逃生梯!那个浑蛋,说不定就是杀了人之后用梯子逃走了。”今井阳造一下子恢复了原来的神气,不过他忽然间就爆粗口,却也表露了他的本性。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与其说是个经理,倒不如说更像个黑酒吧的打手。

“嗯,那我们一会儿就检查一下紧急逃生梯。在这之前,你先说说,那个黑豹一样的人究竟是什么样子?年龄多大?身高多少?”

“这个嘛,这……我刚才说过了,我没怎么看清他的脸。他年龄大概三十左右,身高五尺三寸左右,也就是说中等体格。”

“然后,他的特征是从上到下都穿黑色……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了?”

“是的,那个浑球,准是一开始就故意用这个办法把脸遮住。反正他就是个像猫一样没有声息的家伙……”

这男子在前台交涉连五分钟都不到,而且在这样的地方,直勾勾盯着顾客看是绝对禁止的行为。哪怕他留个签名也能成为破案的线索,可无奈这里连签名也没有。

加纳警部补一筹莫展,十分气恼。这时,金田一耕助从一旁插话进来。“今晚像这样的客人……二楼应该还有几对吧?”

“是的。今天晚上有两对。”

“两对?只有两对吗?”

“啊,如果算上刚刚死去的那位女士,一共有三对。最近经济不景气,生意也就是这个样子……”

“那两对客人现在还在吗?”

“不可能在,他们早就回去了。像这样的男女,一般完事了就马上回去。他们在这儿待的时间,长的有两个小时,短的也就半个钟头。”

“这两对男女都是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的?”

“这我倒是知道,可这案子跟其他顾客没关系吧?难道凶手是从其他房间……”

“今井,请回答我们的问题,你没有资格向我们提问!”等等力警部厉声呵斥道。

“啊!”今井阳造缩了一下头,半信半疑地看着金田一耕助道,“这个……最开始的那对是刚入夜,七点半左右来的,八点半左右回去的。”

“那么,他们是在出事的这对男女来之前回去的?”

“是的,那对客人走了不久,出事的这对男女就来了。中间大概有三十分钟吧。”

“最开始的那对男女是这里的常客吗?”

“不,他们好像都是第一次来这里。”

“他们是什么样子的?”

“要是我们对客人都一一仔细打量,也就做不成生意了。我记得那个男的像是个二三流企业的老板,年龄五十上下,人品看上去不怎么好。女的应该是刚毕业工作的,来和走的时候都是一副令人可怜的害羞表情。”

“他们的房间在二楼?”

“三号房间。江口,是这样吧?”

“是的,是我给他们领路的。”

这家酒店的二层一共排到了五号房间,因为没有四号房间,所以实际上只有四间房,三号房间就在五号房间的隔壁。

“这对男女,来和走的时候都是一起的吧?”

“是的。”

“另一对男女呢?”

“对了,要说能知道些什么情况,那应该就是这一对了。我记得他们来的时间比那对出事的男女早二十多分钟。”

“你刚说过,出事的那对男女是晚上九点刚过的时候来的,对吧?”

“是的,江口把他们带到二楼的时候,我看了一下钟,是九点过五分。钟点房的客人是按小时来算房费的,所以我养成了看钟的习惯。”

前台后面的墙壁上挂了一架电子钟,金田一耕助拿它和自己的表对了一下,正好能对上。

“那对男女……出事的那对男女订了几个小时的房?”

“两个小时……这是那位刚往生的女士订的。我看了一下钟,心里想他们的房要开到十一点,于是就让江口带他们到房间去了。”

“江口,你那个时候注意到什么了吗?”

“没有……那个男的特别不愿意人家看到他的脸,这在我们这儿也是正常的事……我从经理手里接过五号房间的钥匙,把他们带到二楼,开好门,就把钥匙交给了那个女的。然后男的先进了房间,接着女的才进去。这个时候我问他们需不需要其他服务,女人说不必,然后就嘭地关上门,把门反锁了。”

“这个时候,二楼还有另外一对男女,对吗?”等等力警部在一旁说道。

“是的,在一号房间……”

“对了,我还想向今井问问那对男女的情况。你刚才说,那对男女来这儿的时间,比出事的那对男女早二十分钟左右,那么他们是八点四十五左右来的吧?”

“是的。”

“也订了两个小时?”

“没有,这对客人只订一个小时。我跟他们说可以一直用到十点钟,不过他们九点半左右就离开了。

“这么一来……”从一旁插话的是加纳警部补,“出事的那对男女和一号房间的那对男女,共有二十分钟时间同时在二楼。”

“是的,不过大家都是进了房间就从里面把门反锁。江口,对吧?你把他们送到五号房间的时候,来去应该都要经过一号房间……”

“当然了,一号房间的门关得死死的。就是这样。”江口勇一副努力回想的样子,眯起眼说道,“我把他们带到五号房间,回来经过一号房间的时候,听到里面发出很剧烈的床的摇动声,虽然我已经习惯了这种事,还是故意咳嗽了一声。里面忽然就安静下来了,我一边觉得好笑,一边走下了楼梯。”

“一号房间里的客人是什么模样?”

“您要问长什么样,我实在……”今井经理用一种含含糊糊的口气说道,“来这里的客人都不希望自己的脸被看到。男的大概是四十多岁,帽子戴得很低,外套的领子竖起来,用领巾一直围到鼻子上。他跟其他客人一样,戴着一副墨镜。”

“身高体重呢?”

“应该是中等身材。对了,我猜他应该是从外地来的客人。他提着一个大行李箱,看上去土里土气的……我总觉得,这乡巴佬大概是在酒吧或者歌厅玩了一圈,在那里搭上了这个女人……”

“他说话有没有带口音?”

“多少有点……他自己一直试图说一口东京腔,但总是带东北味……”

“对了,他也对我说过一句‘啥也不用’。”

“江口,怎么回事?”

“这个嘛,那时我把一号房间的钥匙交给他,然后问需不需要其他服务,他就一挥手说了句‘啥也不用’,然后将门猛地关上了。他那句话明显带着乡下人的味道。”

今天晚上,这位服务生的收入并不好,一号房间和五号房间的客人都没有给小费。

“那么,女人长什么样呢?也是没有露出脸来?”加纳警部补阴沉着脸。

“对,啊不,怎么说呢,她也和其他客人一样戴着墨镜,还严严实实地戴着一副防流感口罩。衣服嘛……”今井又对女人的着装描述了一番,不过,如此着装的女人在银座能找到成百上千个。

“你们发现出事的时候,是在那对男女走了之后,对吗?就是你们发现水龙头没关的时候……”

“啊,对了,这件事,有点蹊跷。”

“怎么?”

“说不清楚。一号房间的那对男女办完离开的手续之后,江口就拿着钥匙上二楼去了。”

“你的意思是……”

“没别的意思,在我们这儿,不管哪位客人走了,我们都会这么做。如果不这样的话,要是有新的客人来了可不好办。”

“原来如此。那然后呢?”

“接下来的事就让江口来说吧。江口,打电话的事由我来说……”

“好的,事情是这样的:我从今井经理那里拿了钥匙往二楼走,就听到二楼走廊深处传来哗哗的流水声。但当时我并没有在意,而是径直到一号房间整理床单、换枕套,这大概用了三分钟。我出来的时候,发现水声是五号房间里传出来的。我心想,这水声持续的时间太长了……不过还是没当回事,直接下了楼。然后过了十分钟左右,一个电话打到了今井经理这里。”

“接下来的事我来说。当时是十点过十分左右,有人打电话来说,他是在二楼二号房间住过的客人,今天发现钱包弄丢了,问是不是落在了房间里,让我帮忙去找找。可是今天晚上……不,甚至连昨天晚上都没有人住过二号房间,就是白天有一对男女用过,时间是从正午到下午一点。我心想,这么重要的东西到现在才发现丢了,不是反应太迟钝了吗?不过为防万一,我还是把钥匙交给了江口。”

“这种时候第一个被冤枉的肯定是我,虽然我很不情愿,但还是上了二楼。这时,虽然走廊深处还是有水声,但我窝着一肚子火,径直走到了二号房间。我每个角落都找了一遍,就是没看到钱包,于是我火气越来越大,走出了二号房间。我这才发现,有水从五号房间的房门流到了走廊里。我心里一惊,走到旁边一看,发现门开着一条小缝,钥匙插在外面的锁孔上。朝里面打招呼也没有人回答,水又源源不断地流到走廊上,所以我横下心来打开了门……”江口勇一边打着手势一边说道,“接下来就跟我刚才向你们说过的一样。”

“然后你就向今井报告了,是吗?”

“不,在这之前,我先是把水龙头给关上了。虽然我知道在这种情况下现场不能随便改变,但如果放任不管,酒店迟早要被水淹了。”

“今井,那个时候电话还通着吗?”

“是的,我这边的话筒是拿着的。我听到江口报告后吓了一跳,正准备赶到二楼,中途又想起了电话,于是又拿起话筒,却发现对方已经挂了。”

几位警察相互默默看了一眼。这个电话是偶然打过来的吗?从结果来看,正是因为这个电话,案子才早一步被发现。如果这是凶手所为,那么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一般来说,凶手希望发现的时间越迟越好。

“今天白天来的那对男女长什么样?也是把脸遮起来的吗?”

“是,多少都遮挡了一下。不过两个人都显得很自然,我觉得那是一对恋人,只是因为没有房子或者什么原因不能生活在一起,所以利用中午休息的时间到这里见面。”

“那电话里的声音是当时房客的声音吗?”

“这个嘛,说起来电话那头的声音慢吞吞的,带着阴气。那声音窸窸窣窣的,很低沉,听着都让人心烦。这莫非是凶手的……”

平日里目中无人的今井经理,此时唰地一下显出了一副害怕的神色。看来他现在是回想起当时电话里的声音是如何异样了。

“警部先生,不如您就先问到这里,快去紧急逃生梯那里看看吧,说不定能在二楼找到什么新发现呢。”

龙宫酒店二楼并列着四个房间,走廊设在北侧,尽头有一扇门,门外就装着紧急逃生梯,正好紧挨着五号房间的外侧。

此时五号房间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刑警辰野听说凶手有可能从逃生梯逃走后,走出房间说道:“我也正打算去那边看看呢。你们看,这里的栓子被打开了,我觉得应该有人从这里出去过。我们赶紧下去看看吧。”

门外是一块狭小的露台,上面安了一架连接楼旁道路的紧急逃生梯。这家酒店的旁边是一幢四层小楼,小楼和酒店中间隔出了一块一间房大小的空地。旁边小楼的灯已经全部关掉,路上一片黑暗。

辰野拿出手电走在前面,跟在他后面的是加纳警部补和等等力警部,金田一耕助在最后。在这种时候,金田一耕助那身松垮垮的裙裤和翻领披风的行头实在是万般不便,但没有办法,他就爱这身打扮。

“主任,果然是这样。的确有人从这里进出过。你看,这里的泥痕……”

今天傍晚下过一场冰冷的雨。梯子上能辨认出两三处泥脚印,而且全都不是爬上去的痕迹,而是爬下来的痕迹。

“有了!那边有个卖关东煮的小摊,那个老板说不定知道些什么。我们去问问吧?”

出了小路的路口,对面的街角有一家银行,银行前面,一个关东煮摊上挂着灯笼。灯笼是红色的,上面写着几个白字“好彩头”。此时冰冷的柏油路面上正冒着白气,一看就知道,这是准备收摊了。正在收拾东西的老板透过布帘子看着从黑暗的路上走来的四个人。

“老爹,我们是这个……”

辰野亮出警察手册,但对方并没感到太惊讶。“听说那里面出了事,是一个女人被杀了?”

“是啊,就这件事,我们想问您几个问题……”

“好的,一定配合。怎么样,先来一碗吧?那边几位长官,要来点儿吗?”

老板从帘子里探出脸来,一身装束显得分外整洁。他在工作装外面套了一件棉坎肩,戴着一条保暖的棉头巾。

“好的,谢谢了。不过吃东西的事一会儿再说吧。老爹,您从傍晚开始就一直在这里摆摊吧?”

“这块可是我的地盘。”

“那您看到过有什么奇怪的人从这里经过吗?”

“看见过,长官。”老板回答得干脆利落,他将一个大碗里剩下的关东煮满满地盛了上来,递给几位警察,“吃点吗?各位,虽然都是些剩下的,不过还请动筷子尝尝。今晚又是天寒地冻的。”

确如这位老爹所说,星星像是被冻住了一样,瑟瑟地闪着,金田一虽然披着披风,但从柏油路上升起的冷气还是挡不住地往骨髓里钻。

“哎呀,那就不客气了。怎么样,金田一先生,别拘谨了,吃点吧。”

看到等等力警部掰开了一次性筷子,其他几位警察也都跟着动了筷子。这种天气下,一碗热气腾腾的关东煮对谁来说都是禁不住的诱惑。

“怎么样,顺便喝一杯吧?”

“不,这就不必了,我们现在正在工作呢。老爹,您刚才说看见有人从这条路上经过,对吧?”

“是啊,长官。我就是心想一定会有人找我来问这个事情,才一直等在这里。”

“那么,他长什么模样?”

“这个嘛……说他长什么模样,我也没走近仔细瞧过,只看见他戴着一副大号墨镜。”

“老爹,除此之外就没有更多细节了吗?比如说外套的颜色之类……”

“对啦,说起来,他穿着一件油光锃亮的黑外套。那个时候刚好没什么客人,我正叼着烟坐在这儿发呆。正在这个当口,那边的路上传来了脚步声。我心里咯噔一下,就从帘子下瞄了一眼,发现一个男的匆匆跑了出来。我想着不太对劲,只见那小子唰地背过脸去,像逃跑似的拐过街角跑掉了。那都是一瞬间的事,所以我只看到他戴着副大号墨镜,穿一件泛着黑光的外套……”

“体格呢?是大个子还是……”

“应该算中等身材吧,好像并不是很高大。”

“老爹,您没想过把这件事告诉那家酒店吗?”辰野责难似的问道。

“也不是没想过,可正好那个时候,一群看完电影的人走过来吃东西了……而且,长官——”老板下巴向龙宫酒店一努,“我之前就一直在想,为什么不好好整顿一下那家酒店呢?那家酒店总是会出这样那样的事。这儿不是警局的眼皮底下吗?您不觉得稍微有些……”

“好的,我们明白了。老爹的意见我们一定记住。那么,那个奇怪的人跑出来是什么时候?”

“离九点还差几分钟吧。”

“九点之前?您没记错吗?那个人从酒店逃出来应该是九点刚过的时候才对。”

“这个嘛,”老板从小摊的架子上拿下一只很旧的钟,“长官,现在几点了?”

“准确时间是零点四十分。”

“啊,果然是我的钟慢了。没办法,这钟实在是太旧了,人也跟着迟钝了……”他一边拨着指针一边说道。“可不管怎样,事情差不多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生的。”老板并没有坚持认为时间在九点前。

“那么老爹,您的姓名和住址是……”

老板名叫田村福三,住在五反田三丁目×号。

“不过你们要是有事找我,还请到这里来。我可是不管下雨还是下刀子,一到晚上七点就准会来这里摆摊。”

“好的,谢谢了。那如果您注意到了什么新情况,也请告诉我们。”等等力警部说完递出四五张一百元的钞票。

“哎呀,长官,这可不行。这都是些剩下的东西,就当我请客了。”

“别说这么多了,您就拿着吧。以后如果还有什么事,还请您多协助。”

因为警方从关东煮摊的老板那里证实了凶手的逃离路线,等在龙宫酒店一楼的那些客人终于被解除了封禁。此时已是十一月二十六日凌晨一点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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