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急逃生梯

暗夜里的黑豹  作者:横沟正史

那一日,金田一耕助回到绿丘町的绿丘公寓,已是早上六点多钟了。当日的早报已经送到了家中,但不论哪份报纸,对此案都只是简单地一笔带过。金田一耕助看过早报,又洗了个澡,就钻进被窝睡觉,这时是七点左右。这一次,他的失眠症似乎消失了。下午四点半,他从酣睡中睁开眼,泡完澡,吃完饭,然后拿起了晚报。

此时,无论哪一份晚报上,昨晚的案子都成了头条新闻。这样的骚动,与其说是缘自站街女被杀,倒不如说归因于那个蜥蜴图案。

金田一耕助集中注意力,对比看完了五份报纸的报道,没有发现任何新的东西。他本忐忑地希望在自己睡着的那段时间里,能够找到那个叫加代子的姑娘,但无论哪份报纸都没有提到这件事。各家报纸看上去大同小异,都把这单纯当成一桩变态狂犯下的案子。那个用蓝色油彩笔画出的蜥蜴图案也被凸版印刷,插在报道里。这看上去就像是在模仿那些外国电影或者侦探小说。

但金田一耕助心里却总觉得光是这些还不够,可究竟缺了什么,他也不清楚。

吃过晚饭,金田一耕助走出家门,来到了高轮警局的搜查本部。时间是七点多,金田一耕助跨进会议室,就看见等等力警部和加纳警部补正愁眉苦脸地密谈些什么。其他刑警已经被支了出去,会议室中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身影。

“哎呀,金田一先生,你来的正好。我刚给你家打过电话。”

“昨晚之后,有什么……”

“啊,这个还是让加纳来说吧。加纳,你先说。”

“好的。金田一先生,我们刚刚得到了尸体解剖的结果,老实说,这有点奇怪。”

“怎么?”

“解剖结果表明,死者水町京子是在死后被奸污的。”

“什、什么?这、这不是奸尸吗?”

“就是这样,金田一先生,竟然会有这样荒唐的事情。死者本身就是个卖淫女,她委身于男人和他上床,应该不会有抵抗行为。可凶手竟然将她勒死之后再……”

“这么说,报纸上报道的消息是正确的了?我看了今天的晚报,都说这是变态狂的暴行……”

“可能真是这样。现在让我们头疼的也是这个问题。如果凶手真的是个变态狂,那遭殃的就是那些妓女。她们在街角招揽的客人,一般来说都不会告诉她们姓名,更不用说自己的性癖好了。而且她们的生意也大多是在大门紧锁的密室里进行的,如果客人是这样一个变态狂,那就完了。”

“如果这样的案子连续发生,整个社会也不得安宁了。”等等力警部面带深深的忧虑。

“这个男人的血型是……”

“是O型。可这个时候,血型对侦查提供不了多大帮助。我也是O型血。”

“我能体谅你的心情。那么,那个叫加代子的姑娘呢?还没找到吗?”

“对了,那个姑娘刚刚来了这里。昨晚见到的那个L'amour酒吧老板也一起来了。”

“那么,她并没有像新井担心的那样被杀掉了。那个富翁伯父的事呢?”

“啊,那个多半是假的。那些妓女就喜欢用空想来安慰身世悲惨的自己。不过京子确实有个伯父,但只是东北的一个平民百姓。加代子把他写来的信也带过来了,我们按着地址发了封电报过去。”

“所以说,她在江东地区遭遇战火的事情也是瞎编的?”

“跟多数妓女一样,她是离家出走,然后又被坏男人给骗了……听说她那个伯父是过来了一次,打算接她回去,结果这事被她编成了那样。”

“这样一来,遗产纷争的线索也……”

“消失了。她那些堂弟的冤情也昭雪了,哈哈。”

“加代子昨晚去了哪里?她今天早上才知道案子的事吗?”

“是的。加代子昨晚遇到了个有钱的客人,和那人不知到哪儿玩了一个通宵,直到正午过后她回到东中野的房子里,才得知这个案子。于是她马上赶到L'amour酒吧,和老板一起来到这里。”

“不过嘛,金田一先生,”从一旁插话的是加纳警部补,“见到活着的京子最后一面的并不是达子,而是加代子。”

“哦?什么时候?”

“她说是八点半左右,京子离开酒吧大概有五分钟的时候。”

“在什么地方?”

“加代子说她昨天晚上在土桥附近拉客,为了让自己做生意的地点在一家她熟悉的酒店,她就一直在数寄屋桥那里走动。就在那个时候,京子从对面走了过来。”

“是和客人一起吗?”

“没有,就她一个人。”

“那个时候加代子向她打招呼了吗?”

“没有,加代子说,那种时候,熟人应该尽量避免相互打招呼。”

“如果当时是八点半左右,那么京子就是在那之后马上就拉到了客人,然后坐出租车走了……”

“所以问题就在那辆出租车上。既然京子之前从没去过龙宫酒店,那她当然只能是被男人带进去的。那么事情就变成了这样:她和加代子擦肩而过之后,马上就和那个男人一起坐进了出租车。如果不是这样,他们不可能在九点前后到达龙宫酒店。”

“要是出租车司机知道些什么……”

正当加纳警部补自言自语的时候,刑警辰野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警部,刚才有个人来了这里,他说想对龙宫酒店的案子提供些情况……”

名片上写着“女王酒店经理北川政俊”,三人不约而同地互相看了一眼。

“就他一个人?”

“不,还带了个小伙子来。看上去像是酒店服务生……”

“那就带他们进来吧。你也留在这里,必要的时候为我们做些笔录。”

辰野带着北川政俊走了进来,北川身后,弓着身跟着的是服务生山田三吉。

一番寒暄之后,他们坐下。等等力警部迫不及待地探身问道:“你们是要给龙宫酒店的事提供什么线索吗?”

“是的,龙宫酒店出了这么大的事,真是不幸。事情是这样的,这孩子看了今天晚报上刊登的龙宫酒店案子的报道后,说了件怪事。”

“什么?”

“这还是由他来说吧。我也是刚刚才听他说的,他说十八号的晚上,我们酒店也发生了同样的事情。”

“你是说……”

“听他说,这事的手法和龙宫酒店差不多,只是在我们酒店杀人未遂而已。这孩子也是一直没向别人说,所以刚才我听他这么一说,吓了一跳,于是赶紧过来报案了。山田,你可得把这事详细说说。”

山田三吉尴尬地挠着头:“对不起。那个女人本来打算用一千块钱收买我的,可我拒绝了,所以我一直觉得问心无愧。”他擦着滴落下来的汗水,语无伦次地说着。

“既然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那就别这么紧张,好好说吧。你刚才说这个月十八号,什么女人,因为什么想要收买你?”

“啊,事情是这样的,”山田三吉如坐针毡似的说道,“那个时候,我正好给三号房间的客人送完威士忌苏打和可口可乐。回去的时候,发现八号房间里传来哗哗的流水声,于是我心不在焉地回头看了一下……”

他说,他发现房门开了一条小缝,钥匙插在外面的锁孔上……三位警察听了这些,面面相觑。一边做着笔录的辰野为之一惊,瞪大了眼睛。

从头到尾都一模一样,而且他说的这些细节是报纸里都不曾出现的。

“嗯,嗯,然后呢?”

“然后我走到八号房间前去探个究竟。我听见里面传来了呻吟声,于是朝门里喊了两三声,但是没有听到回答,只有呻吟声。就在这个时候,水从门下面漫了出来。我觉得很蹊跷,就把门打开了……”

三吉怯生生的,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终于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大家听后沉默了半晌。一种恐怖的预感如浑浊的暗流般从他们心底喷涌了上来。

等等力警部声音激动,仿佛一根鱼骨卡在了喉咙里:“这么说,那个女人的胸口上也有用油彩笔画的蜥蜴图案?”

“是的,蓝色的油彩笔,图案上还带着墨水的气味。”

“你一直把这事当作一件恶作剧看,所以从没向别人提起过,对吧?包括这位经理。”

“对不起!因为当时那个女人拼命为男人辩解。现在想想,可能是因为那个女人害怕男人事后报复她吧。她当时看上去很害怕,可我并没有多想,以为他们是熟人。来这种地方的人,确实就有这样的变态,有些人甚至故意把一些不堪入目的场面展示给人看。所以我就觉得这可能是他们故意演的一出戏。”山田三吉在千方百计地为自己开脱。

“原来如此。你的想法也不是不能理解。那女人拿钱收买你,这又是怎么回事?”

“她说给我一千块,让我不要把这事声张出去。”

“然而你并没有收钱,对吗?”

“是的,所以我没做对不住人的事。”

“那个女人是什么样子?”

“难道不是昨天晚上龙宫酒店遇害的那个女人吗?她是第一次来我们酒店。”

“男人呢?”

“对、对了,警部先生,那个男人的穿着和今天晚报上描述的龙宫酒店的凶手几乎一模一样。”

等等力警部紧紧地盯着山田三吉的眼睛,那是一双炯炯发亮的大眼睛。“那你先说说你记忆中那个男人的穿着,不要受今天晚报的影响。”

“好的。”山田三吉调整了一下呼吸,接着,仿佛像背诵一般脱口而出,“他穿着一件油光闪亮的黑色外套,外套下摆拖在地上,领子高高竖起。一条黑亮的领巾一直围到鼻子上,帽子也是黑亮亮的,还戴着一副大号墨镜。”

这与昨天晚上今井经理和江口勇的描述完全一致。等等力警部和金田一耕助严肃地对了个眼神。

“他的名字你们也不知道吧?”

“嗯,这个嘛……”北川经理打开放在膝盖上的文件夹,“听说龙宫酒店就是因为这事挨批了,我们酒店倒是对这类客人也要求登记姓名,我这里就是那本登记簿。他们是这两个人……”

顺着经理手指的方向,可以看见叶山千香子和泉茂树的名字中间还夹着一对男女的名字。

“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两个不是一起来的吗?”

“啊,这件事上我多少有些责任。那天晚上我正在照看前台,过了十一点钟的时候,先是山田从三楼走了下来,很快那个女人也坐电梯下来了,她还过钥匙就走了。这时山田想起了和这个女人一起来的客人,他问了我和电梯工,不过我们两个都没看见他离开,于是山田让我把登记簿拿给他看看。当时要是对山田再刨根问底一下就好了,不过正是因为这样,我才对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记得很清楚。当时是那个女人先来的,她订好房间后,让我替她写下姓名和住址。”

“嗯?那这个签名是……”

“对不起,这是我替那个女人写下的。”

等等力警部铁青的脸绷得更厉害了:经理的笔迹根本不能算作证据。

“泉茂树这个名字呢?”

“这倒是他自己写的。那个女人让我写下姓名和住址后,又对我说,她的同伴一会儿就会过来,到时候让我把登记簿给她的同伴看一下。说完她就上三楼去了。接着,没一会儿工夫,在这两个名字中间的那对男女就来了,订了三号房间。那个名叫泉茂树的男人是在这之后来的,他看了登记簿之后,一言不发地指了一下叶山千香子。我把酒店里的圆珠笔递给他,他却摆摆手,用自己的钢笔写下了姓名和住址。”

这样一来,这段笔迹就成为了侦查的重大线索。可是这段笔迹笔画粗大,无头无尾,潦草得就像几条蚯蚓扭作一团。显然,凶手是有意隐藏了自己真实的字迹。

“这上面能取下指纹吗?”

“恐怕不行呐,那个男人当时戴了手套。”

既然是戴着手套写下的,笔迹鉴定又多了一重困难。

“你们谁也没看见那个男人走出酒店,是吗?”

听到诘问,山田三吉急忙低下了头:“对不起。事情是这样的……我问了经理,又问了开电梯的高桥,他们都说不知道。我还是放心不下,后来我上楼去整理出事的八号房间,顺道检查了一下紧急逃生梯,发现通往紧急逃生梯的那扇门的挂钩已经被拉开了。接着我发现梯子上沾着两三处新鲜的泥土。所以,那个叫泉茂树的人一定和昨晚那个凶手一样,是用紧急逃生梯逃走的。”

“这个情况你也没对任何人说过?”

“对不起!对不起!因为后来也没发生什么状况,我就真的以为他们是熟人。到我们这种酒店的客人形形色色。以前就有客人故意按铃把我叫去,让我看着他们干事的场面,好像这样做能增加刺激。所以我一直觉得,人们做爱的方法是多种多样的,有些甚至令人害怕。出了事的这对男女,我也以为他们只是为增加刺激而做了一种游戏。”山田三吉擦着汗,如坐针毡。

加纳警部补苦笑着说道:“知道了,知道了,我很明白你的做爱哲学。北川先生,真是这样吗?”

“订钟点房的客人里确实是有这种怪人,我也撞见过几次那样的场面,连像我这把年纪的人都觉得脸红。所以对这样年轻的小伙子,这可能太过刺激了。”

“不,我已经习惯了。”

“胡说八道,像你这样的年轻人都习惯了,那还得了!”等等力警部又苦笑了起来,“不过,山田,下次要是再见到那两个人,你能认出来吧?”

“那个男的我认不出来,我根本没能看到他的脸。女的嘛,也许认得出来。”

“她赤身裸体被绑着的时候,是你给她松绑的,你应该看清楚她的脸了吧?”

“是的。”

“那你下次见到她应该能认出来吧?”

“能,我应该能认出来。”

“北川先生,这个‘泉茂树’的签名能交给我们吗?”

“当然,当然,请拿去吧。”北川经理从文件夹里拿出一把小剪刀,把签名的部分剪了下来,又问道:“还有什么问题吗?”

“金田一先生,你要问什么问题吗?”

“啊,对了,我有几个问题要问问山田。”

“什么?”

“听你说,那个女人好像认识那个差点把她勒死的男人,是吗?”

“是的,她告诉我说,那个男人经常搞这样的恶作剧,让她很受不了……”

“还有一个问题,那个女人胸口上画的蜥蜴图案,蜥蜴头是朝向哪边的?”

“跟报纸上刊登的一样。”

“也就是说,朝向左边,是吗?”

山田三吉歪着头思考了一阵:“是的,就是这样,确实是向着左边的,错不了。”

“哦,是吗?谢谢了,我的问题就这些。”

对金田一耕助的提问感到奇怪的,并不止山田三吉一人,等等力警部和加纳警部补也是一脸疑问地看着金田一耕助。

“山田,下次见到那个女人,一定要马上报告我们,这非同小可。”

“好的,明、明白了。”等等力警部严厉的口气让三吉的脸色又变白了。

两人随即离开了警局,加纳警部补转过身问道:“金田一先生,您刚才问的蜥蜴头朝哪边是什么意思?”

“我就是想确认一下两个图案是不是一样,仅此而已。”

辰野也一边观察着金田一耕助的表情,一边问道:“金田一先生,您的意思是说,那个女人处境很危险,对吗?”

“恐怕真会有这样的危险。就现在而言,看清了男子真正面目的只有那个女人。警部,这样一来,我们担心的事情看来真的就要发生了。那个男子第一次失败,第二次成功了,那么不久可能就会有第三个受害者……”

“主任,这第三个人或许就会变回最初那个人,也就是叶山千香子。”

“这不是没有道理。”金田一耕助自言自语般。不知为何,他的眼神透出些困惑。他的心被某种东西牵住了,可那究竟是什么,这个时候的他却无奈地捕捉不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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