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理的积木

暗夜里的黑豹  作者:横沟正史

正当金田一耕助在田园调布拜访冈户一家的时候,由纪的遗体已经运到了成城的佐佐木家。这种时候男人总是派不上用场,所以事务上的手续都是奈奈子替裕介办理的。由纪的遗体运往佐佐木家时,奈奈子也开车跟随,裕介是搭她的车回去的。

在成城裕介的家中,老仆人坂口贞子对操办葬礼已有经验,在殡仪公司的帮助下,装饰灵台等工作已经准备完毕。

坂口贞子已经年近六十,身体却很硬朗。她头发斑白,个子不高,体型却很结实,看样子就很长寿。

这位老仆人在裕介和麻耶子再婚前就开始侍奉起麻耶子了,虽然不知她对这次的事持什么看法,但至少她目前还没做出对裕介不利的言论或举动。

坂口贞子有一个儿子,但她与儿媳的关系很不好,所以比起在儿子家养老,她倒更乐得在裕介家工作,因此这位老太太是不会说雇主坏话的。当然,她对佐佐木裕介不可能一点意见也没有,只是她老于世故,从不说出来而已。

然而,对这样一个深谙世故的老仆人而言,依然有人不好对付。每次她见了中条奈奈子就想躲开。她并非没预见到奈奈子可能会成为她新的女主人,只是这背后有着某种超越利害得失的东西。而奈奈子最近好像也对她不怎么关心了。

今天也是一样,殡仪公司的人帮着他们把由纪的遗体放进灵柩,又装饰了灵台,等殡仪公司的人回去后,她对奈奈子说:“我还要去做饭。”说完就躲开了奈奈子。

不过,今天对裕介和奈奈子来说,或许是个好日子。在敷衍地给由纪上了线香,双手合十一阵后,两人就关在了客厅里。

“你一定要出门吗?”裕介带着撒娇的口气问道。

“可是,谁让我一不小心答应了人家……”

“这样的邀请不去也罢。”

“可人家是报社啊。要是我不去,没准人家会写我高高在上,自以为是呢。”

“是文化版的记者吧?”

“是啊,怎么了?”

“你到底还是想上报纸吧?让人家写写什么中条奈奈子女士的新艺术观……”

“可是,我是要面子的呀,当然想被他们多多报道了。现在正赶上了好时候,我要趁这时机好好表现一下。再说,这次个展得到的评价也不差……”

“你到底想不想和我结婚?”

“是啊,我正要跟你说这件事呢。”奈奈子对眼前这个男人看都不看一眼,从手提包里拿出一支希望牌香烟,点燃吸了起来,“这事别着急好吗?你不觉得,这样被人误解了,面上也不好看吗?我现在还是想专心于艺术。”

“比起结婚,你更关心的是你在艺术上的名声吗?”

“呵呵,可能就是这样吧。人家说衣食足而知荣辱,可放在我身上,我可是衣食足而求艺术功名。哦,对了,”奈奈子想起什么似的,将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我说好了要给田园调布打电话的。”

奈奈子拿起话筒,打到田园调布,接电话的是操,她们聊了一阵。

奈奈子总是一副快活的语气,从一开始就没有变化。然而电话打到一半,她正常说话的节奏忽然变乱了,显得心慌气乱。

坐在安乐椅上听她打电话的裕介也一惊,转头朝她看去。这个女人很少会在人前表现得惊慌失措。奈奈子挂上电话,回头看着百思不得其解的裕介,满脸怒火。“告诉你,龙太郎的老婆珠实怀孕了!今天早上生了!”

“啊?”裕介站了起来,也是一脸惊慌狼狈。他和奈奈子双目对视了一阵,然后又坐回到椅子里,故意显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那又怎么了?”

裕介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声音中透出自暴自弃的意味,这让奈奈子更加急躁:“怎么了?她昨天还挺着大肚子要生,却……”

“那又怎样?”

奈奈子忿忿地瞪着裕介的脸,似乎在揣摩他表现出的平静是否发自内心。

裕介冷笑了一声,站起身来,正要向朝奈奈子逼近,却忽然像注意到了什么似的,走到门边将门反锁了。

二十分钟后,裕介打开门,把奈奈子送了出来,他凑到奈奈子身旁假惺惺地讨好道:“去吧,去吧,好好在记者面前宣传一下自己。不过,等记者采访完了,你可要赶快回来。现在这场面,没有个女人撑台可实在不像样。”

奈奈子就像是一头尊严被挑衅的母狮,发根直竖。

因为蓝蜥蜴事件的受害人遗体被运到了这里,佐佐木家门前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奈奈子在这群看客的视线下有些惶恐。来往于此的人都看得到这幢房子的客厅,而刚在客厅窗帘背后落幕的这场不和谐的云雨情事,是否已经被这些围观者瞧了个明白?想到这里,屈辱感在奈奈子心里愤怒地沸腾开来。

奈奈子对刚才的事猝不及防,竟然在这个时候、这种情况下……然而这又是她自己的疏忽。不,在这之前,操在电话里说的一些话就已经让她动摇了。凡事都信心满满的奈奈子,终也有自信动摇的时候。裕介正是巧妙地抓住了空当,乘虚而入。

她握住门把手,眼睛混浊而有些充血。这当然是因为刚才那番并非自愿的情事。被伤害的自尊,以及因自我厌弃而产生的愤怒在她心里沸腾翻转。

此时正值交通瘫痪,奈奈子心中越发焦躁,她和《每朝新闻》文化版的记者宇津木慎策约定的时间是四点钟。她必须在此之前赶到举办自己画展的银座那家商厦。

她不想失去这次机会,一想到《每朝新闻》文化版将会以醒目的标题为自己大撰文章,她就感到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次采访泡汤。而她当时竟没能经受住佐佐木裕介的引诱,这让她十分懊恼。

奈奈子赶到银座M屋时,已经迟到了二十分钟,这正是那段不愉快的情事所花费的时间。如果这场采访告吹,她该如何怪罪那个男人?她忐忑不安地赶到了六楼的个展会场。

她问接待处的女孩:“有没有一个《每朝新闻》的人来这里?”

“您说的是这位先生吧?”女孩递给她一张印着《每朝新闻》文化版头衔的宇津木慎策的名片,说道,“这位先生现在正在里面看画呢。”

“是吗?”奈奈子强忍住迫切想跑进去的心情,露出一丝微笑,故作沉着地走进了会场,然而心中依旧十分激动。会场门口,一个正站着看画的年轻女人朝她瞥了一眼,接着匆匆把视线移向了别处,而奈奈子完全无暇顾及。

她马上就找到了宇津木慎策,不,或许不能说是找到,因为会场里就只有宇津木慎策和刚才那个瞄了她一眼的女人。

“您是宇津木慎策先生吗?”看画的青年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奈奈子笑着向他打了声招呼。奈奈子手中正拿着刚才得到的名片。

“是的,我是《每朝新闻》的宇津木慎策。您是中条奈奈子小姐吧?”

在会场入口附近看画的女人又看了一下奈奈子的侧脸。

“让您久等了。来的路上遇上堵车了……”

“没关系,我也是刚到。而且能在这里看看画,时间也挺好打发的。”

“哎呀,您可真会说话。”奈奈子不由得喜笑颜开,“那么……不好意思,今晚能和我一起吃个饭吗?”

“啊,不了,谢谢您的好意。”宇津木回答得热情而礼貌,“虽说机会难得,可我六点无论如何都得赶回报社,今晚有篇报道还要赶出来呢……”

“可是,离早报截稿不还有一段时间吗?”

“是啊,可那篇报道必须发给大阪,所以刻不容缓啊。”

“唉,这可真是太遗憾了。”

“没关系,您要请客的话下次还有机会。那么,我们先到那边的咖啡厅去吧?”

“那边实在人太多了。有没有空位呢?”

“没问题,刚才我已经订过位子了。”

“哎呀,您想得可真周到。”

当两人一起走出会场时,刚才那个女人已经不在了。不过奈奈子对此完全没注意。

宇津木慎策预订的是咖啡厅最里面的位置,被屏风和棕榈包围着,虽然时值岁末,咖啡厅里十分嘈杂,这里却是个能好好说话的地方,奈奈子对此感到满意。咖啡厅的墙壁挂着一面镜子,奈奈子对着镜子坐下,而宇津木慎策坐到镜子旁边,刚一坐下,他就拿出铅笔和记事本。

“是这样的……”宇津木带着憨厚的微笑说道,“前天您参加了一个电视节目吧?我们部长看了这个节目,对您赞不绝口,所以让我来做一个访谈。”

“啊?那我们今天就不说绘画的事喽?”

“当然说绘画了。您在节目里不也说了一些关于绘画的事嘛,说的好像是……战后日本住宅建筑的变化与绘画的关系……对吧?”

“哎呀,就是这个。这些话被你们部长记住了吗?”

任何人都有弱点,奈奈子的软肋正如她所说,是她对艺术的功利心。

“您打算把这篇报道放在什么地方?”

“今天不是星期一嘛,我想中条小姐应该也知道,我们报社每周二都会有一个整版的‘读书与知识’栏目。我写的就是这个栏目的报道,把题目定作《建筑样式与前卫绘画》,您觉得怎么样?”

“哎呀,很好。那会署上我的名字吧?”

“当然了,如果可以,我还想在对面展出的那些画里,给您认为最好的一幅画拍张照片……”

“哎呀,照片我都准备好了,您全部拿去吧。”

“是吗,那就恭敬不如从命……现在我开始提问。您好像是芙蓉会的会员吧……”宇津木慎策一定是事先对绘画做了一番了解才来的,能把握分寸,不让对方起疑。

就这样,奈奈子的软肋被巧妙地抓住了,完全被宇津木慎策牵着走。因为太专注于访谈,她做梦也没想到,刚才那个年轻女人正坐在两三个座位开外,仔细端详着镜中的她。

尾崎国子也是神出鬼没,刚才还以金田一耕助秘书的身份造访了田园调布的冈户家,现在却已然来到了中条奈奈子的身后。

国子紧绷着脸,看着镜中的奈奈子,时不时歪着头思考,始终是一副拿不定主意的表情。

而此时刚和尾崎国子分别的金田一正走在五反田二丁目的后街上。然而他并非漫无目的地游荡。

他在街道上走着,中间停下来两三次询问路人,又转到水果店门口,向几个年轻人打探了一番,最后,他拐进一条临街小巷,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小巷的一头是那家他仍有印象的关东煮摊,老板田村福三站在旁边。他依然还记得老板的样子。田村正一个劲儿地扇着炭炉里的火。时间刚好是四点,正值年末,关东煮摊也提前开始做起了准备。

“哎呀,老爹,上次多谢您款待了。”

“嗯?”老爹停下了手中的扇子,一副摸不着头脑的表情,“不好意思,您是哪位?”

“您忘了吗?上次,您想想,就是龙宫酒店出事的那个晚上,您请了高轮警局的一群人吃东西,我就是其中之一。”

“哦,是那个时候……”老爹一笑,“我想起来了,您是和那个姓等等力的警部一起来的吧?”

“您总算想起来了。当时您请我们吃的那顿关东煮,那味道我现在都没忘。”

“哈哈哈,您客气了。怎么,您今天一个人……”

“啊,没什么。关于那天晚上的案子,我一直都想再来向您确认几个问题。今天正好从这儿经过,所以就来了。”

“是吗?”虽然老爹声音很平静,但仍然掩不住一脸狐疑的表情,“不好意思,请问您究竟是干什么的?那些警察好像都称呼您先生……”

“没什么奇怪的,我是等等力警部的熟人,现在是个私家侦探,我和警部之间是相互依靠的朋友。”

“原来如此……您有问题尽管问吧。这里不好说话,我们进里面说吧。”老板转向身后的格子门。

“好的,那就不客气了……”

推开格子门,里面干净整洁,虽然这只是一间简易的小平房,但装点得实在干净,门上的隔扇纸显得很新,像是刚换上的。

“请进,需要吃点什么吗?”

“不用了,我问几个问题就走,倒是我穿成这样,实在让您见笑。”

“哪里哪里。喂,老太婆,来客人了,快拿坐垫来。”

里屋走出一个文雅的老太太,手上拿着坐垫,疑惑地看着金田一耕助:“请问您是……”

“你别管,一会儿再跟你说。你先回里屋去吧,对了,沏点茶,拿烟灰缸来。”

“不,不必张罗了。”金田一耕助侧坐在坐垫上,说道,“您家就两口人吗?”

“不,有一儿一女,儿子在打仗的时候战死了,现在他的两个儿子在给我们帮忙。”

看来他们的日子过得应该挺快活。老太太把茶水和烟灰缸端了过来,然后一言不发地回屋去了。

“那您要问的问题是……”

“啊,说到正事了。”金田一耕助向前凑过身去,“您说过,那天晚上您看见一个奇怪的男人从龙宫酒店的路口跑了出来,一开始您说时间是九点还差十二三分钟左右,对吧?”

“是的,有什么不对吗?”

“可是警察们却说不可能,他们说那个人跑出来的时间应该是九点过后。于是您和刑警对了表,发现您的座钟走慢了,又把时间调了回去。当时,您的钟慢了多少?”

“要说的话,应该没差到十分钟,我记得大概是慢了八分钟左右。”

“您说的不会有错吧?”

“这……我还没老糊涂到把时间记错的地步。那是上个月刚发生的事,而且那天出了杀人案,不是个寻常日子,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这么一来,慢了八分钟的时针指着九点差十二三分的地方,所以实际上那个男子跑出来的时间是九点差四五分,是吗?”

“应该就是这样,怎么……”

“田村先生,”金田一耕助严肃地看着对方的眼睛,“刚才我的意思是说,那个像黑豹一样的男子从龙宫酒店的路口跑出去的时间并不是九点过后,而是九点还差几分,对吗?”

“这……”

“当然这事请您不要说出去,如果有必要,我会告诉负责侦查的人。您对谁也不要说。”

“先生,这里究竟有什么问题?”老爹一脸的不安,从门口的横框上探过身来。

“不,现在还不好下什么结论。不过……”

“什么?”

“这个情况如果现在就张扬出去,可能会危及您的性命。我想您也看过一些报道了吧,这桩案子的凶犯可是个非常残暴的人。”

“明、明白了。”田村福三的喉结上下动了一下,咳了一声,又咽了一口唾液,满脸恐惧:“我决、决对不会说出去的,就算打烂嘴我也不说……”

“那么就拜托您了。谢谢您的配合。”

金田一耕助晃着和服袖子,轻飘飘地迎向岁末的寒风。这时,他的脑子在飞快运转,瞬息闪过各种信息。看来,他脑海中那些推理的积木已经开始构建出一个整体模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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