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尸

暗夜里的黑豹  作者:横沟正史

警视厅品川医院放置圭吉尸体的那个房间显得格外幽暗。

其实室内几盏耀眼的电灯正明晃晃地亮着,只不过站在尸体周围的人表情太过严肃,且整个房间冰冻一样鸦雀无声,让金田一耕助一时间产生了房间幽暗的错觉。

死去的丘朱之助全身赤裸地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

金田一耕助和等等力警部一起进去的时候,尸体下半身已经被白布盖了起来,上半身却在手术台上那盏倒漏斗形的灯的强烈照射下格外显眼,呈现出一副令人目不忍视的惨状。

根据之后了解到的情况,尸体身上的外伤全是在入水之后产生的。满身的擦伤中,最严重的是左臂,已经从肩部被齐根切断了。

时下的东京无论是陆上还是海上,交通都已成为严重问题,尸体之所以如此凄惨,或许是当它漂浮在东京湾的时候,被过往汽船的螺旋桨划到的缘故。

除了擦伤,尸体上还到处有被咬噬的痕迹,这倒也证明东京湾内鱼类尚未绝迹。尸体充血浮肿,处处皮开肉绽,让人不禁觉得恐惧。

不可思议的是,圭吉的脸却并没有受到多大损毁,看起来和他生前差不多。虽然额头和下巴都有些擦伤,但基本上保留了生前的俊美。

金田一耕助并未在他生前见过他,只是见过一眼照片。

不过,将一些对圭吉有所了解的人给出的说法综合起来,金田一耕助大致明白,圭吉是个带着女人气质、相貌俊美、平时很软弱的人;另一方面,他有时又给人以非常险恶的印象。现在,看着他,金田一耕助心中关于他险恶的印象已经消除了,眼前只是一个相貌俊美的柔弱青年。

尸体是今日傍晚在品川第六台场附近作业的一艘挖泥船从海里捞起来的,被送到日出栈桥附近的水上警局临港派出所,经过鉴定,确认为目前正在通缉的丘朱之助。警方一下子骚动了起来。

当尸体移送到这里的时候,水上警局的负责警官向警视厅及各个相关警局做了通报,于是负责蓝蜥蜴事件的警察纷纷来到这里。除此之外,听到风声的记者也蜂拥而至。当金田一耕助和等等力警部到达的时候,位于东品川的品川医院附近已经停满了车,这里几近陷入狂躁的状态。

与之形成对比的是,放置尸体的房间里却异常地安静。

这次案件共同搜查本部所在地高轮警局的加纳警部补最先来到这里。向岛警局的牧野侦查主任已经到场。大崎警局的樋口警部补与代代木警局的稻尾警部补也相继赶到。但是谁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站在冰冷的空气里,等待法医宣布鉴定结果,是自杀还是他杀。

侦查员们当然等不及法医的详细解剖结果,但至少法医应该会先宣布一些发现。

金田一耕助也一言不发地观察着法医们的动作。手术台前,大野博士和两位助手默默地站着操作。另有两名看似护士的女人,因为眼前的尸体事关案件,她们脸上都显现出紧张的神色。

金田一耕助估计离鉴定结果出来还要一段时间,于是离开座位,来到走廊里。刚才他瞥见了冈户龙太郎的身影。果然,他一迈进走廊,龙太郎就走了过来。

“金田一先生,”龙太郎看上去怒火中烧,“医生怎么说?”

“还没,离鉴定结果出来还要一阵子。你父母呢?”

“在那边,门口的记者太烦人了,所以他们是悄悄从后门进来的。”

走廊里人来人往,但记者们却被限制在了走廊外面。

“您要见家父家母?”

“嗯,我这就去向他们打个招呼。他们两位都已经见过圭吉了吧?”

“是的,看了一眼。这哪是什么父子相见,简直是探视凶手。”龙太郎自嘲的口气里带着激昂的怒气。他心中沸腾着一股十分危险的情感。

“金田一先生——”龙太郎一边走一边叫住了金田一耕助。两人正面相对。这时候,龙太郎的眼睛看上去和他父亲一模一样。

“什么?”

“先生想必早就猜到圭吉的下场了。昨天在田园调布见到先生的时候,您就知道圭吉已经不在人世了吧?”

龙太郎的话十分偏激。金田一耕助踌躇了一阵,知道此刻说话更应该小心:“龙太郎……”

“嗯?”

“我们设想了各种各样的结果,如果不是这个结果,就会是另一个……我们一般都要考虑所有的可能性。所以,圭吉的事也一样,我是觉得有可能……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不,先生一定知道得更详细,您一定知道圭吉已经死了,不,应该说是他已经被杀死了。不,不光是这些,先生一定还知道凶手是谁,对吧?先生,难道不是吗?”

这么一来,金田一耕助越来越不好绕弯子了:“龙太郎,是谁这么对你说的?你父亲,还是你母亲?”

“家父和家母都这么说。但这个无关紧要。先生,凶手究竟是谁?请您告诉我。圭吉实在太可怜了,不仅被人栽赃成了蓝蜥蜴,还死得这样惨……”龙太郎的声音有些哽咽。

事到如今,要是再吞吞吐吐,只会徒增龙太郎的怀疑,他甚至可能因此而动手打人。此时,明确的证据和凶手的招供都不是他想要的。

金田一耕助担心对方会一时冲动起来,与此同时,他脑中忽然闪现出一个念头:就来个以毒攻毒吧。

“龙太郎,其实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什么事?”龙太郎直面金田一耕助,语气暴躁。

“这里不方便说。不过,我过不了多久就会和你联系,到时候请秘密地来见我。”

“秘密地?”这个词似乎让龙太郎感到有些蹊跷,他吃惊地看着金田一耕助。

“是的。”

“这、这是为什么,先生?”

“我现在也左右为难,你父亲委托我办事,我当然想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但又要和警察分头行动,所以,要是有个秘密助手就好办多了。你能不能担当这个任务?”

“金田一先生!”龙太郎用略带哽咽的声音说道,“请一定让我当您的助手!为了给圭吉报仇,我什么都愿意干!”

“不过,事先得有个承诺……这个承诺你可得严格遵守……”

“什么承诺?请尽管说,我什么承诺都会遵守。只要先生说出口,我绝不违反。”

“你不能使用暴力,绝对不能。这就是承诺。”

龙太郎沉默了片刻,说道:“要是我没有遵守承诺……”

“那我就只能孤军奋战了。我已经做好准备,随时面对危险。”

“金田一先生!”龙太郎的声音有些激动,“这件事很危险吗?”

“当然,我的对手可是蓝蜥蜴。”

“金田一先生,我一定要帮您。我会遵守承诺,绝不使用暴力。”

“谢谢,我想你一定能说到做到,毕竟是你向你父亲建议解散双龙会的。”

“金田一先生,这事就不必再说了……”龙太郎有些不好意思。

“那我很快就会和你联系,请耐心等待。这个案子恐怕要等到明年才能解决。”

“明白了。”

“还有一点,这件事……也就是你我之间所做的约定,对谁……包括对你父亲,都不要说。你和我完全是互不相干的两个人,如果有人问你……你就说,我刚才在这里问了你许多关于圭吉的事情。”

“我知道了。那我就等着先生来找我。”龙太郎的表情稍稍放松了下来,“对了,家父和家母在那个房间里……”

龙平和操此时应该正在值宿室里等待。这个单调的房间里如今只有他们两人,除此之外别无他人。他们既然已是杀人淫魔蓝蜥蜴的亲生父母,自然谁都对他们敬而远之。

“金田一先生!”当门被打开,金田一耕助顶着蓬乱的头发出现在龙太郎身后时,操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本想说些什么,却什么话也没有,只是用手帕掩住泪水。

龙平仍然坐在椅子上,嘴唇像是冻在了一起,一双锐利的眼睛直盯着金田一耕助。他的目光好像已经穿透了耕助,投向了更远的地方。这是一道危险的眼神,似乎只要一经煽动他就会做出什么举动。要说危险,比起他儿子来,龙平才是真危险。

“金田一先生,医生宣布结果了吗?”看到丈夫一言不发,操在一旁小心地问道。

“不,还没有。不过也快了。”

“金田一先生怎么看?”

“什么?”

“当然是问圭吉是不是被人谋杀了。圭吉应该是被别人害死的吧?”

金田一耕助沉默了片刻:“夫人,如果医生的尸检结果表明是溺死,我也不会吃惊。”

“先生,这,您是什么意思……”

“那圭吉是跳水自杀了?”操的话才说到一半,龙平几乎在同时厉声责问起来,盖过了操的声音。

不,龙平并不是在厉声责问,而是在呻吟,其中还包含着发自肺腑的怒气。而在金田一耕助看来,此时他这样的问话口气,要比厉声责问危险得多。

“不,冈户先生,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只要在洗脸池里装满水,就足够把一个人给溺死。”

冈户龙平自不必说,龙太郎和操也吃了一惊,重新打量起金田一耕助来。龙平的目光瞬间更加锐利,但很快又缓和下来:“金田一先生应该知道这个人是谁吧?是谁往洗脸池里装满水,把圭吉溺死的?”

“不,现在并不确定。”

“不确定也无妨,您说说看。您说到底谁是幕后黑手?”

“我不能说,这很不负责任。”

“别管负不负责任,您尽管说不负责任的话,责任由我来担。究竟是何方神圣干的?究竟是谁把蓝蜥蜴的罪名栽赃到我儿子身上?”龙平阴沉的声音中隐隐透着腾腾杀气。

“我不能说,绝不能说。”

“没有不能说的话。您已经接受委托为我们查案,这就等于您被我们雇用了。我不想说什么难听的话,但既然受雇于人,就没有什么不能向雇主说。您就当这是中期报告吧。”

金田一耕助笑了一下:“对我来说,不做什么中期报告才是我的原则。如果您觉得这是不听从雇主的表现,我也并不介意您解除契约。”

“你说什么!”

“爸爸,行了,行了。”龙太郎走到两人中间,“要是金田一先生现在撒手不管了,这个案子说不定就成了一个永远也走不出的迷宫。而且,圭吉背负的蓝蜥蜴的罪名也可能永远都洗不清了。金田一先生——”

“什么?”

“如果我们不在查案的事情上指手画脚干扰先生,您也不会不念道义地说什么解除契约吧?”

“这是当然。我对这个案子本来就有兴趣……嗯,说有兴趣可能太没礼貌了。这个案子我从一开始就介入了调查,而现在又接受了你们的委托,我当然希望能完成任务。不过,我这个人比较自由散漫,不喜欢别人干涉。我说的不仅是您父亲,就连等等力警部,我也不愿让他插手。”

“老公,”操在一边劝道,“金田一先生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们就把所有的事都托付给先生吧,别想着亲自动手为圭吉报仇了。龙太郎,你也一样。”

操能够如此和气地说话,是因为她知道丈夫和继子通情达理。龙平也没有再反驳什么,他明白,如果金田一耕助因此罢手,事态就真有可能变成龙太郎说的那样。

这时,一个护士小跑着闯了进来,一眼看见金田一耕助,显得有些吃惊:“哎,您是金田一耕助先生吗?”

“是的,要宣布结果了吗?”

“是的,等等力警部在找您。请你们也去一趟吧。”

大家一起走出房间,这时,操对着金田一耕助使了一个眼色,于是他故意和龙平父子隔出了两三步距离。

操一边看着走在前面的龙平父子的背影,一边用若无其事的语气说道:“虎之门有家名叫三省堂的医院,珠实就在那里的产房。您只要查查电话簿就能知道那个地方。珠实有些话要对先生说。不过……”

这时,走在前面的龙平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操对他点点头,还是用刚才的语气接着说道:“不过,无论她说了什么,您都千万别告诉我丈夫和龙太郎。还有,我给您透露这个消息的事,也请您千万保密。要是有人问起,您就说,您是为了得到一些参考信息而问她关于圭吉和由纪的事……您就拿这样的理由去见她吧……我想说的就这些了……”操匆匆说完这些话,便快步追向龙平。

尸检结果的宣布程序在院长室里进行。这里还没有允许媒体人员进入,公布的结果将在不久之后由等等力警部向记者们宣布。到场的只有侦查员和冈户圭吉的三位遗属。

“严谨的结果只能在解剖之后才能得出……”大野博士先是给出了一个限定,然后宣布圭吉的死因为溺死。这时,侦查员不约而同地朝龙平父子看去。

不管是龙平还是龙太郎,如果不是金田一耕助预先给了他们警告,此刻恐怕已经情绪激动,甚至大吼大叫。好在他们刚听金田一耕助说过洗脸池的水就能溺死一个人,因此,当结果宣布后,不管是他们还是操,都没有显得太过震惊。

眼见这三人显得格外冷静,侦查员一个个心里或许都浮现出强烈的疑惑:毕竟由纪这笔数额巨大的遗产,将落入这三人之中某个人的腰包。

“那么,溺亡的时间是……”紧抓不放地提出这个问题的是向岛警局的牧野警部补。他眼睛乜斜地看着金田一耕助,目光得意洋洋,仿佛在说:活该你倒霉。

“这也需要等解剖结果出来后才能准确判断。不过,大体上看,他应该死了三到四个昼夜。”

“这么看来,海喜鹊旅馆的案子发生在二十三号晚上,死亡时间应该就是之后第二天。”牧野警部补强调般地说道,话音里带着胜券在握的优越感。

“恐怕是这样。不过,准确的时间还需要等解剖结果出来……”

“不,足够了。”牧野警部补带着一丝骄傲的微笑回头看了一眼金田一耕助,然后又将目光移向冈户父子。或许是他的目光里暗藏着根深蒂固的敌意,如果不是操在一边提醒,这挑衅般的嘲讽目光差点让龙平暴跳起来。龙太郎则显得很平静,他觉得金田一耕助绝对值得信赖。

“医生,请您说说外伤的情况吧,他这一身的外伤可不轻啊。”等等力警部心里当然清楚此时大家的心理较量,但身经百战的他习惯于对这样的暗中较劲统统抹杀。

“好。大部分伤口都是他死后形成的。有些是生前的伤口,但都是些轻微的擦伤,恐怕是他在溺死之前的挣扎产生的。你们有谁知道死者生前会不会游泳?”

“我弟弟是个旱鸭子。”心平气和地说出这话的是龙太郎。他表现得过于平静,向他投来疑惑眼神的已经不仅仅是那些侦查员,龙平也满脸困惑地看着儿子的侧脸。

此时只有操轻轻地点了一下头,或许只有她注意到了龙太郎和金田一耕助之间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操暗地里舒了一口气,如石头落地般安心了。

“那么,医生,”高轮警局的加纳警部补似乎有些失望,问道,“您的意思大概是说,丘朱之助是想到后果之后跳水自杀的吗?”

“不,我可没这么说过。我只是说,死者的死因是溺水……仅此而已。至于能得出什么结论,这是你们诸位的分内之事。”

“是啊,丘朱之助也有可能是因他人之力溺死的,更何况他不会游泳……不过,如果发现了遗书, 就另当别论了。”提出这个观点的是大崎警局的樋口警部补。

向岛警局的牧野警部补接过他的话:“原来如此,这么说,这案子或许还不能说现在就已经了结。等着瞧吧,如果这个案子另有隐情,我们就把它彻底弄个水落石出。”

此时冈户龙平并没有怒发冲冠,这一方面多亏了夫人操的耐心抚慰,另一方面,龙平侧眼看去,金田一耕助的态度和神色使他多了些自制力。

金田一耕助眼睛困乏地眨着,摆出一副他一贯的没精打采的神态。但是据一位曾经被他救过的朋友说,这种神态正是他处事的一种策略,可不能被他发呆的样子给蒙骗了。

金田一耕助忽然站了起来:“警部,对不起,我先走了,刚想起有一件急事要办。”

金田一耕助飘然走出了院长室,把目瞪口呆的等等力警部撇在了后面。对冈户一家人,他头都没回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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