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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第39节奥杜邦的祈祷 作者:伊坂幸太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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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比野从优午原本站立的位置往下俯瞰,那里有一个直径十五公分的洞,一根木头插在那里长达一个半世纪之久。 我学日比野站著看那个洞,一想到优午一直站在这里,眺望比远方山丘更遥远的未来,我就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我回过头去,大伙儿赶紧回到原本站立的地方。 “喂,小山田。”日比野突然朝著一名身穿墨绿色夹克的男子叫喊。 “是你啊?”对方回应。他看起来跟我们差不多年纪,但是站得比我们直挺。 “这下子怎么办,该轮到你们出场了吧?”日比野—副高高在上的语气。 “这是器物毁损。”鼻梁笔挺、五官深邃的男子板起睑孔答道。 器物毁损真是说得一点也没错。一个稻草人被拆得四分五裂,不过是物品被弄坏罢了,不过,那是就法律上而言,在情感上又是另一回事。 “警察真是不知变通。”日比野皱起眉头。 “不是不知变通,我也很难过,但法律上就是那么规定的。”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稳重,胸膛厚实、背脊直挺。或许是那眼神令人感觉诚实。我觉得他像个武士。 我听到警察两个字,心头一惊,马上想起城山。 他说,法律上就是这么规定的。我觉得这句话说得言不由衷,恐怕他也无法承受优午死去的打击吧: “刚才那个人是警察?”那男人离去后,我问道。 “是啊,” “这座岛上也会发生命案?” “很多啊。”日比野从坐在圆木长椅上,上半身前倾,弯身捡起脚边的石子把玩。“盗窃、抢劫、强奸、杀人、车祸,这些事一定到处都有吧。” “是啊。说不定到处都有。”就连我也曾经以抢劫未遂的罪名遭到逮捕。 “警察的工作项多到处巡逻。” “到处巡逻?” “—旦发生命案,警察首先跑到优午跟前问嫌犯的名字,接著只要揪出那家伙就行了,不是足吗?他们的工作顶多在案发时掌握谁在哪里而已,也就是到处巡逻。” 这跟我知道的警察办案完全不同,简直就像是演话剧或闹剧。不过他说得没错,只要优午在,就可以知道凶手是谁。 “就像名侦探一样。”我低哺。 身旁的日比野凑了过来。 我还是上班族时,经常在通勤的公车上阅读推理小说,因为推理小说比程式设计指南更能让我转换心情。在小说里出现的侦探角色,并不是为了防止命案发生,而是为了解开案情所设计的。案情虽然禽水落石出,但终究救不了任何人。静香曾经抢走我看到一半的小说,然后发表高论。 “你知道这位名侦探什么时候会出现吗?是为了我们啦,他是为了拯救故事以外的我们才出现的,好蠢!” 我也认为这个见解很有意思,名侦探总是站在比故事高一级的位置。这么一来,优午肯定也是站在相同的地位,或许他不是为了拯救我们的故事,而是为了处于更高层次的某个人而存在。 所以,他才会在命案发生前绝口不提未来,他不要阻止命案, “还有—个叫樱的人吧?”我试探性地间道, “是啊,如果樱先发现的话,就会毙了凶手。”他接著说,“但不知道樱是以什么标准枪决人的。” “刚才那个姓小山田的刑警是你朋友吗?” 日比野露出不悦的表情,“从小认识的。” “你们是儿时玩伴啊?” “怎么可能。”日比野脸上丝毫不带客气或害羞的表情。 “警察不调查这件事吗?” “不知道,警察现在大概也慌了吧,以前只要四处看看就好,现在却失去了优午这个依靠,这就跟失去一家之主的家庭成员一样,大家必须讨论接下来的生活方式,像是母亲负责顾店,长男处理农务。哎,应该要调查谁对优午下毒手,但就连凶手是谁都不知道啊。” “喂,日比野。”背后有人出声,我回头一看,是小山田。“你觉得怎样?你觉得优午是被谁杀的?” 他那端正的五官,我越看越觉得像武士。他的口气是在向朋友寻求建议,虽然日比野觉得他很烦,不过他好像没有对日比野敬而远之。 “警察干嘛问我意见。” “日比野,你觉得怎样?” “你去问优午啊!”日比野冷淡地说道。“你不是一直在看轰大叔带回来的那些很难懂的书吗?这时候就动动脑吧!” “我不喜欢看书,我只想获得资讯。”小山田如此回答。 他这么一说,那张刑警的脸也带著知识份子的气质。“知识份子”和“武士”不会相互矛盾吗? “伊藤,你知道人类到死亡之前的脉搏会跳几下吗?”日比野问我。 “天晓得。” “是吧,就算不知道,还是可以活得好好的。但是这个小山田竟然告诉我书上有写,还嘲笑我没有知识。” “是二十亿次。”小山田说道。“而且不只是人类,听说哺乳类都一样。” “知道那种无聊的事有什么用?” “有时候有用。” 小山田离开了现场:我定定地看著日比野,他脸上带著落寞的表情走向别处。 离开水田时,我在人群的最后面发现—个肥胖男子,—个挺著大肚腩的男子,他的头发稀疏、眉毛浓密、大约四十岁左右。他的模样跟其他人不同,因而引起我的注意。他拿著一台很大的银色相撬在拍照、不同于其他茫然伫立的人们,他浑身散发出凑热闹的氛围,说起来,那个男人更适合待在龙蛇杂处的都市里,我确信他就是曾根川先生。 在那之后,我和日比野爬上了山丘,那座他昨天带我来过的无名山丘,传说中总有—天会有人带著礼物来的山丘。 天气也不错,若从崖边探出头,还看得到水田里的岛民们,我们一边望著他们,一边坐了下来。 “今年不太冷耶。”日比野说,“都已经十二月了,坐在这里也不会冷到发抖。” “优午为什么对我们只字不提呢?”我说出憋在心里的话。“昨天不是见到他吗?他不是说他可以预知隔天会发生的事,那为什么不说呢?为什么不说自己会被杀呢?” 日比野沉默了好一阵子,彷佛一开口,心里所想的就会从喉咙里溢出来,—发不可收拾。 “我们用简单的方式思考吧。”我主动提议。“优午知不知道自己会死?” “当然知道啊。”日比野嘟著嘴说道。 “优午知道的话,为什么不说呢?” “若不是不信任我们,那就是打算默默死去吧。” 我发出低吟,不懂。明知自己会被杀死,却还是不肯不告诉我们? 我又想起了混沌理论。混沌理论认为,初期值的些微差异所造成的影响超乎想像得大。这么说来,说不定是某种资讯在某个环节出了差错。或许是稻草人获得的资讯有点误差,结果在一个半世纪里逐渐扩大,最后让他误判了自己会死亡的资讯。会不会是那样? 混沌具有那样的性质,极小的偏差会导出完全无法预测的结论,是什么在哪里出了错?那究竟是什么? “会烧掉他吧。”日比野嘟囔了一句。 “咦?” “他终归是个稻草人,最后会在哪里被烧掉吧:” “不替他盖一座坟墓吗?” “伊藤觉得盖坟墓比较好吗?” “我昨天才来的,连岛上居民的习惯和想法都不知道哩。” “打个比方,如果在伊藤居住的镇上,大家会怎么做?” “稻草人原本就不被当作一回事。不过,要是稻草人真会说话?那些电视上的八卦节目肯定会争相报导。” “八卦节日?” “一种电视节目。” 我试著想像,那些不负责任却身负使命感的电视媒体人,必然会成天围在那个会讲话又能预知未来的稻草人身边,用麦克风指著他?并录下他的声音,比对声纹,讨论哪位艺人的声音像他,或悄悄地割伤稻草人的木头手臂,测试他是否有痛觉,最后再割下他的头,拿到大学的实验室里化验,研究其中的构造。他们想要将一切摊在世人眼前。 假如优午遭到毁坏,他们将会摆出一副“怎么这么残忍”的表情来告诉观众这件争,他们会很认真地说:“那个稻草人原本是人。” “究竟是谁做出那个稻草人?又是为了什么?”我问日比野。 “大概是江户时代的农夫吧。” “是吗?” “稻草人址是用来防止鸟类破坏农田的道具吧?曾根川曾经笑着那么说过。” 我也想说同样的话,稻草人本来就不会说话或预测未来,只是用来防止鸟类偷吃稻米的人偶。 “那是谁干的好事!?”日比野看著前方说道。 “对了,我刚才看到一个奇怪的男人。”我边回想边说道。“优午身边不是聚集了很多人吗?最后面有一个拿著照相机的中年男子,看起来好像很了不起,表现得很冷静。” “穿著咖啡色夹克的男人吗?” “大概。” “秃头、矮个儿、鹰勾鼻的男人?” “思,应该是。” “那就是曾根川。”日比野的嘴巴扭曲,仿佛在嚼咬著苦涩的东西,“他和伊藤一样都是从岛外来的人。这一百五十年来,他是第一个来这座岛的外人。” “果然。”我无力地回应。一直以为曾根川是我在陌生国度遇见的同胞,然而在田里看到的那个男人竟是那副德性,顿时大感失望。脑满肠肥、无责任感、狂妄自大,我只是瞥了一眼,却觉得他已具备了所有我讨厌的特性。现实是残酷的,隔了一百五十年才出现的人居然是那个男人,岛民们也觉得自己得不到救赎了。 “老实说,我有点失望。”我同情地说道。 “第一眼看到他时,我马上就知道了,那个曾根川是个落第生。” “什么是落第生?” “路上的啊。” “路上?” “人生是一条道路吧。” 我佩服地说,这话很有趣耶,他不悦地搓了搓鼻子,仿佛要说,没想到你会说那种话。 我想起了曾经在晚上看过园山,“园山先生晚上也会败步吗?” “那个疯子向来早起。” “他会在凌晨三点散步吗?”我记得我看到他的时间。 日比野狐疑地看了我一眼,“那段时间他在家。那男人通常都在早上五点外出。” 我忍住追问下去的冲动。我确实在凌晨三点看到园山。“可是,他会不会偶尔也在凌晨三点外出?” “绝对不可能。”日比野断言。“正因为不可能,所以才奇隆。那个园山就像一座走路的时钟,会在相同的时间小现在同一个地方。” “太莫名其妙了。”我半带著笑容说。 “那男人就是那么莫名其妙。” 我不是那个意思。话说了一半,但我没有继续说下去,就算针对图山先生的散步行程争论,也得不到任何好处。 “优午从什么时候开始站在那里的呢?” 在下山的半路上,我问日比野。 “江户时代结束、进入锁国结束时。”他配合我的步伐,激动地回答我。 据说这座岛正好从那时候与世隔绝,也就是一八五五年。 稻草人、开国与封岛之间一定有某种关联。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我会在不知情的状况下死去,只有这一点是肯定的。这世上尽是一些想知道却不了解的事情。 一八五五年是安政二年,德之助狂奔,他在荻岛上唯一的一条宽广柏油路上奔跑,从港口一路往西跑。他气喘如牛,鞋底磨破,斜眼看到了绣球花,路旁依旧是新绿。他穿越绿色与茶色的风景。 远方可见—座钟塔,在涂上白漆的十字架柱上,有一个很大的圆型钟面,德之助已经二十岁,也娶了老婆。即使如此,一旦踢踢地面,又成了—个童心未泯的大孩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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