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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第43节奥杜邦的祈祷 作者:伊坂幸太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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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沿著园山走过的路径前进,走到一半就觉得自己的行为很愚蠢。兔子小姐说得没错,走到优午的水田有一段相当远的距离。 一开始为了正确性,尽量放慢脚步,但渐渐觉得自己在干傻事,于是加快了脚步,最后几乎用跑的。这不是重现实验,而是单纯的慢跑。 我一跑回市场,就看见兔子在帐篷处发笑。“差远了。园山比你更快,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你花了好久的时间。” 我气喘吁吁地应道:“是吧。” “你用跑的吗?”她嘲笑道。 “总……,总觉得自己很像白痴。” “知道就好。不过话说回来,既然你走到那么远的地方,早知道就拜托你替我办点事,像是帮我倒垃圾啦……” “要我顺便跑褪就太过分了。” “只是往返一趟也很过分呀。” 或许她说得对。 我临走时,她说:“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我说是日比野告诉我的,她的睑上浮现同情的神色,摇摇头说:“他也是个可怜的男人,家人应该都不在了。对了,他的家人是被女人杀死的。” “被杀死的?”我不禁大叫,不会吧?我从没想过日比野还背负著那样的悲剧。 或许是不知道详情,她没有进一步说明。 “我问你,日比野恨优午吗?” “他是个怪人,完全个恨优午。” 我也那么觉得。 当我走到半路时,突然有人抓住我的右手腕,将我一把拉了过去: 我气愤地看了对方—眼,竟然是小山田,他是刑警,也是日比野的儿时玩伴。 他将我拖到店铺后面,那是一栋骰子造型的立方体建筑,外观装饰著从没见过的旗帜,位在刚才我和兔子小姐长谈的市场角落。 “你是,小山田先生吧?”我甚至忘了生气。 “你是跟日比野在一起的家伙吧?” “我是跟日比野在一起的家伙。” “有事想问你。”他说。他站得很挺,是个帅哥。我的屁股碰到了后面故障的暖气设备。“昨天半夜你在哪里?我没看到你喔。”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昨天,你在哪里?” “我在哪里?你这是在怀疑我吗?” “昨天,你在哪里?” 这句话就像不断重复的咒语。总之,他只是在寻找杀死优午的凶手吧,确实,我是特别可疑。 “昨晚,有人看见你走到水田。” “咦,谁?” 他只不过是当面质问,却有一种追问再三的压迫感。“凌晨三点左右,你走过那条路吧?在水田的目击者刚才说的。你那时候去那里有什么目的?” “目……目的倒是没有。” “为什么凌晨在外面游荡?” 我的嘴巴一开一阖,极力搜索词句,想要挤出排除嫌疑的解释,但是失败了。“我昨晚在这一带散步,是真的。不过,与优午无关。” “很遗憾,这无法证明什么。” “真的很遗憾。” 我说完这句话时,他抓住我的脖子。正确来说,是揪住我的领口。他提著我那高领毛衣的领口,他的右手臂比外表更有力,随时可以轻松将我举起,别说要我开口说话了,就连呼吸都有困难,从这种下手方式看来?他应该早巳认定凶手就是我了。 “优午死了。”小山田说道。 “看样子好像是。” “我不会原谅凶手,” “因为你是刑警?”我一边喘气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道。 他哼了一声,面露痛苦的表情,然后松手放开我,或许是我把话题扯这了,令他大失所望: “人真的不是我杀的。”不管怎样,我得先把话说在前头。 “你少装蒜!”他看著我,然后用强硬的语气说:你和日比野究竟是什么交情!?那口吻简直像在探听旧情人的下落。我跟他解释:我们毫无交情,这是实情,我并没拜托他,是他主动要带路的。 看来小山田并没有接受这种说词?不过他好像松了一口气。对了?我默默地在心里说,我和日比野并不亲密,不是你的情敌。刑警脸上僵硬的表情缓和了下来。“日比野,他是个可怜虫。”他的说法和市场的兔子小姐一样,都说日此野很可怜。 “听说他的父母被杀了。” “在夏天。”大概是个阳光刺眼的炎夏吧。小山田彷佛在忍耐酷热般,眯起了眼睛。“我们在河边戏水,然后各自回家。可是不到十分钟,日比野又跑来找我。”当时的日比野似乎表现得很淡然。“当时我正在吃西瓜,连头都没有抬。” 小山田的父亲听到日比野的话,马上跳了起来,冲向命案现场。看来他父亲也是刑警。“日比野的父母就陈尸在家里。” “凶手抓到了吗?” “没有。” “优午没有说出凶手的名字吗?” “就算有优午,抓不到凶手的时候还是抓不到。”他展现刑警的威严。 “即使优午告诉你们凶手是谁,在哪里,你们还是抓不到?” “举例来说。”他停顿了一下。“就算优午说出凶手的名字和住址,我们如果没有来得及赶到现场也没用,对吧,当时,优午确实说了凶手的名字。” 凶手好像是女的。日比野的父亲是个油漆工。但比起粉刷墙壁,他更擅长拈花惹草,是个粉刷到一增会吃女人整夜的好色男。“当时,我和日比野连‘做爱’这字眼都不知道。”小山田笑道。“日比野大叔得罪了女人,结果连他太太也被杀了。” 他的口吻显得轻描淡写。 “优午把那女人的名字告诉警方,并说她逃进森林里。警方接下来的工作就是找人,很简单吧!”他说,这就像是告诉你答案之后,再叫你解开算式。 “可是没找到人?” “是啊,搜了三天。结果白忙一场。当时的警力比现在更差,我父亲虽然付出许多心力。却没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优午知道凶手是谁,也说出了凶手的名字。然而,缉凶者是人,如果这个人找不到凶手,戏就唱不下去了。 “即使有线索,缉凶者却是个窝囊废。唉,那个女犯人大概死在哪里了吧。”小山田咬着唇叨念着,连一个笨女人都找不到,真是一群废物。 我不由得认为,他的悔恨和日比野的懊悔重叠,说不定小山田不发上刑警是想改善警力。 也许他觉得自己说了太多不相关的事情,突然禁口不语。 我试着提出“樱”的名字,小山田的表情扭曲。“那是日比野说的吗?” “我听过那个叫樱的男人的事,那些全部都是真的吗?” “哼。”他应了一声。这个反应听起来充满强烈意志,表示他不打算做其它回应。 日比野说众人认同樱公然杀人。不过直到这时候,我才觉得那可能是真的,况且小山田刑警的不悦也证明了这一点,警察不愿承认樱的存在。“日比野那家伙有点怪怪的。” “怪怪的?” “他失去双亲,在邻居的协助下活到了今天,他的性格有点扭曲。你知道人类的形成最重要的条件是什么吗?” “接触音乐?”我随便说说。 你在胡说什么!?小山田怒目而视,八成是因为我说了毫不相关的话。 “足与父母的沟通。”他说。“他的父母在他成长的过程中,以不寻常的形式消失了。所以,日比野的想法有点偏差。” 被他这么一说,我思考自己的身世。我也没有父母,他们也是因为特殊事件去世了,但我当时已经不是小孩了,我承受了各种噩运,虽然称不上是好时机,但当时正是讨厌父母的年龄。再说,我有祖母,并非举门无亲,而是跟老奶奶相依为命,或许是因为这样,所以情形不同。 “靠儿时玩伴不就得了。” 小山田是否希望日比野依赖他呢? “你说什么?” “不,没什么。” “‘来自外的家伙,将会留下欠缺的东西。’”小山田说出日比野曾经说过的那句话。“那家伙常说救世主总有一天会来到这座岛上,或者会有人把重要的东西送来岛上,自个儿讲得很激动。人只有在小时候才会把那种事情当真,你也是吧?” 我含糊其词。他似乎相信我是这座岛上的居民,尽管觉得我很可疑,但不认为我是岛外的陌生人吧: “日比野的内心有所欠缺,所以会向外寻求。”这句话听起来一针见血。他说,缺乏“父母的爱”这么重要事物的日比野,认为“在这座岛上没有重要事物”,日比野是不是想藉由相信某人会填补这个缺憾,以弥补自己内心的空洞。 小山田说的好像是对的。当我正要接受他的说法时,突然感觉地而晃了一下,差点跌倒,有种失去支撑的感觉。 日比野带我参观这座岛,我全盘接收了他所说的一切。然而,眼前的刑警却说:“日比野因为少年时期的精神创伤,脑袋变得怪怪的。”我突然感到不安,究竟该相信谁?相信什么才好? 我忍著晕眩感,问道:“优午为什么会遇上那种事?” “我的同事和资深警员认为是‘情绪失控下的恶作剧’。”小山田嘟囔地答道。 “这也不是不可能。”这就跟抢便利商店一样。 “不过,”他接著说,“我不那么认为,我觉得那不是恶作剧,而是刻意的。” “刻意的?” “那只是暖身。” 我心头一惊,总觉得他的话是正确答案, “暖身?” “这座岛上以前也发生过命案。”小山田说。“只不过警方都知道那些命案的凶手。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 “因为是优午告诉警方的。”小山田的声音听起来很刺耳。“因为优午会说出凶手的名字,所以警方知道凶手是谁。” “噢,这样啊。” “对于凶手来说,最棘手的就是优午,只要能预知未来的优午存在,人就不能杀人。” “嗯。”我开始察觉他怨要说什么了。 “总而言之,”小山田说。“如果够聪明,凶手一定要在犯案之前杀了优午。” 这次,我在心中“嗯”了一声, 小山田一副还没问够的表情,不过或许是已经没有可盘问的问题了,转身就走了、但他离走的不忘叮咛:“你还会待在镇上吧?” 我独自离开市场,再度迈开步伐。发现猫是十几分钟前的事了,日比野说过,那肯定是是一只“会顶知天气的猫”,我看见它在榉树下缩著睡觉。 我想,归根究底,猫会预知天气和用鞋子掷来占卜天气是发于同一层次的吧。 接着,我决定整理思绪。每当电脑程式遇上难解的间随时也必须整理,我一一列举心中的疑问, 优午为何会被杀? 关于这个问题,我有一个确切的答案,就是小山田刚才说的,因为滔草人碍事,所以将他解决掉。我开始相信这种说法。 换句话说,凶手按下来打算杀人。 优午知道自己会死吗?我决定把这个问题重新整理一次。 “优午不知道自己会死。”我提出假设性的答案。 如果是这样的话,下一个疑问就是“为何他无法预测自己会破杀?” 以前在公司上班时,我经常用这种方式处理事情。也就是在会议上,请与会者提出自己的意见,把脑中浮现的可能性全部列举出来。 假设1 稻草人原本就不能预见未来。 假设2 稻草人连自己的寿命都无法掌握。举例来说,再精良的电脑都不能掌握自己的寿命。这就和“花脑筋调查大脑的极限”这种反论一样。 假设3 稻草人的理论发生误差,说不定是他脑袋里奔窜的虫子发生异常行为。 想到这里,我驳回了所有假设。我这是认为优午知道自己会死。 说穿了,优午不过是个三流的预言者,未来的事情连五成都预测不到,甚至耒察觉自己会被杀,这样的真相令我失望,如果他知道自己会死,毫不惧怕地坦然接受,那就好多了。 此时,另一个念头浮现了。 假设4 稻草人会不会还没死? 现场并没找到优午的头,我对这件事耿耿于怀。推理小说中出现无头尸体,通常都是为了隐藏被害者的身分,稻草人的头不见了,是不是基于同理呢?不,这么做没有意义。我马上否定了这个假设,这么做真的毫无意义。会议结束,没有答案。 头顶上传来阵阵鸟鸣,彷佛在嘲笑我的愚蠢,我仰头眺望,似乎是一群雁,它们知道优午不在了吗?看起来数量很多,我想起田中说的那一人群旅鸽,若是难以计数的鸟只飞过天际,任谁孝会以为天黑了吧。我如果看到那种情景会感动吗?还是吓得浑身打颤呢? 优午跟我说了未来的事,他告诉我不该马上回仙台。我倾头不解,为什么呢?根据其他岛民说,优午几乎不会说未来的事。但是,他却多事地对我说:“你得待在这里。” 我记得他的建议,他建议我该写封信给静香,听听田中说奥杜邦的故事。难道是因为我是外人,所以他特别破例告诉我的吗?稻草人是那样区分人的吗? 我坐在木制长椅上张着嘴,抬头仰望天空。 这时,我听见见背后有一个低沉的声音说:“住手!”因而吓了—眺,转过头上。那个低沉的声音拉得长长地说:“住……手!” 轰和曾根川正在一块草坪上,轰的动作迟缓,有点滑稽,但是脸色凝重,表情纠结,而曾根川作势要揪住他,额上青筋暴露。 他们在离我十公尺不到的地方互相咆哮,似乎没有察觉到我。看来是曾根川单方面地动怒。 “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好说的!?”曾根川说。“那么做也解决不了问题吧?我连工作都辞了,总不能就这样回去吧?”他的语气相当粗鲁。 轰小声地反驳,但是听不见内容,我不清楚他们发生口角的原因,但我知道蠢有理亏之处。 “安静!”轰怯僵地说。 “我怎么静得下来?” “你太吵的话,会被樱枪毙叫喔!”轰说,然后环顾四周。 曾根川气得脸红脖子粗。“樱怎么了?现在离春天还早得很吧。” 他一说完,便发出一记闷响,他出拳揍了轰。看来,熊大叔和啤酒肚中年男子的争论很精彩,但是熊大叔一点都不想打架,毫无防备地挨了一拳,整个人倒在地上。曾根川盛气凌人地转身就走。 噢,曾根川果然跟我是同样的人,我立刻明白了。比起充满大自然的恬静荻岛,人口密集的下阶层城镇更适合他。 轰倒在地上,我向他伸出手,或许是起身让他更痛苦,他慵懒散地抬起头。“噢,是你啊。”他抓住我的手,总算站了起来,指去身上的砂土。 “你为什么会挨揍?” “那家伙是曾根川。” “我知道,他跟我一样都是岛外的人吧。” “是啊,你知道啊。”轰噘着唇,一脸气馁貌,慢吞吞地说出大家都知道的答案。轰说,曾根川和你不一样,他是自愿到这座岛上来的。 “来做什么?”我说出心中的疑问。这里有不少都市里所没有的东西,但铁定没有曾根川那种男人想要的东西。 “他是个讨厌的家伙。” “你为什么会挨揍?” “我带他过来是个错误,我做事太不经大脑了。”轰难过地蠕动嘴巴。 “就算是这样,也不能揍人吧。” “大概是因为我中途落跑吧。” “什么意思?” “赚钱的生意。” “赚钱?” “因为我退缩,所以他手气了。” 我偏着头,很难想像这座岛上还有赚钱的生意。“那是指,”我反问。“那是指石油或毒品吗?”我顶多只能想到这样的东西。如果这座岛上有这类东西就可以赚钱。 “不是。”轰怒气冲冲地否定。“对了,你的信在我这里,待会儿再给你。不过话说回来,怎么样?这里住起来挺舒服的吧?” “还好。”我老实回答。“我应该会喜欢这座岛,安静又祥和,还有大自然,很适合我的个性。” 听我这么一说,轰露出五味杂陈的表情。“这就是问题所在,这座岛上没有重要的东西。”说完,我看到他脸上隐约浮现线条柔和的皱纹,像是在窃笑,我很在意那抹笑容,掺杂了优越感,有点没品。 “那是这座岛上的传说,听说这里少了什么。” “你是听日比野说的吧?那家伙不是坏蛋,却是个笨蛋,他和我一样,脑袋不灵光。” “你为什么会在岛与外界之间来去自如呢?不,应该说为什么只有你呢?” 轰知识化听不懂似地,愕然伫立。 “轰先生?” “嗯。”他眨了眨眼。 那样子简直像冬眠,我忍住笑意。 “哦,因为我有船,而且这是我家代代相传的工作。” “可是,一百多年都没有人外出,这很奇怪耶。” “一开始是因为命令。”轰抚摸挨揍的脸颊。“我听说,从前,在江户时代结束,日本开国的同时,有一道命令传到这座岛上,规定岛民不许踏出这座岛。所有外出的人都受到了处罚。”我实在想不通,究竟是谁为了什么好处,下达这项命令呢?“现在没有那种规定了,可是,大家还是不肯外出。” “没有规定却不肯外出?” “这是常有的事吧,好比说,左右晃动的钟摆,就算用手压住,它还是继续晃动。同样的道理,晃动的这一方不知道该不该停止。”他像是接受自己这个说法似地频频点头,接着又说:“一旦质量关笨重的行李,就算放下来,还是会有提行李的感觉,对吧?这就和那个道理一样。” 我很诧异,这和那是两码子的事吧。但他一副自我陶醉的模样,我也就不多说了。相对地,我说:“因为有优午吧,或许是因为优午站在那里,所以大家很放心。也许大家知道待在这座岛上比较好。” 这座岛很安全,应该待在这里,外头没有好事。双手呈一直线平伸的稻草人发出了这种讯息,因此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决定在这座岛上终其一生。就某种层面来说,这有点类似狂热宗教的洗脑。“不能离开这座岛”、“岛外不是人待的地方”,这与怪异的新兴宗教手法一致,让人下意识地将恐怖景象深植于脑海中,进而行动受到控制。替人洗脑的宗教团体似乎会将信徒卷进狭窄的房间里,在一个完全没有音乐的地方灌输教义,那可能是一种恐怖的景象,或是服用药物所产生的幻觉。总之就是要把那些概念塞进人脑中。荻岛在这一百五十多年来不断地透过父母对子女洗脑,这或许可以称为日常性洗脑。 当我思考到这里时,突然感到一阵饥饿,肚子咕噜咕噜叫了,轰看著我,我则盯著肚子,抛出一个问题:“为什么优午不知道自己会被杀?” “我们不懂稻草人在想什么。”他说。 这阴答案合情合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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