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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第45节奥杜邦的祈祷 作者:伊坂幸太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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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尚亮的街道上人潮汹涌,朝气蓬勃,还没拉下铁卷门的服饰店看起来格外新鲜。静香深深感到自己完全脱离社会,害怕地匆匆离开大街,她告诉自己:是啊,这种地方什庆东西也没有。 即使回到公寓也无事可做,她很惊讶,已经过惯了回家倒头就睡的生活了,做份简单的晚餐,吃完之后却闲得发慌,打开电视,萤幕上出现了没看过的演员在表演看过的电视剧,引不起她的兴趣。 她很后悔,与其在家里闲着,不如跟平常一样在公司加班。 她在想伊藤的事。 电视上没有报导他被警方逮捕的新闻;报纸的地方版会不会刊登他抢劫未遂落跑的事件呢? 这时,电话响起,有人打电话来这件事本身就很稀奇,她甚至没察觉那是家里的电话铃声。 她接起话筒,彼端传来“姊姊,你的声音好好听唷”这种黏糊糊的声音。那声音不年轻,大概是喝醉了吧,还夹杂著下流的笑声。 静香盯著话筒,想要直接挂断。她不认为这通电话是打给她的。 “而且你长得好漂亮喔,我一直跟踪你,你都没发现吗?” 或许对方是怕披挂断,提高了嗓门说道,静香将话筒重新抵在耳朵上,没有应声。她觉得如果出声的话,岂不是称了对方的意。 “真令人期待。”这句话令静香背脊窜过一阵凉意,她感受到像是中年欧吉桑过度期待公司温泉之旅的猥亵气氛。 她挂断了电话,站在原地盯著话机,总觉得只要移动一步,电话就会再次响起。她发现自己的心跳加速。被人跟踪这件事本身就令人难以相信,而且她也不知道打电话来的人有何目的。“他是谁啊。” 静香浑身发冷。她有一种湿湿黏黏,像蛇般的恶意从脚底下钻人体内的恶心感受。 可以确定的是,对方说了“真令人期待”。也就是说,对方应该还会再打来吧。 日比野在我面前说:该拿安田怎么办。或许该说他的心情转换得很快,突然改变了气势与方针。 “你还在捉那件事啊?” “没办法实现佳代子小姐的愿望,算什么油漆上。”他展现莫名其妙的正义感。 我听见脚踏车的声音,不用回头也知道来者是草剃。他以不寻常的速度在我眼前紧急煞车,吓了我一跳,他的慌张模样非比寻常, “草萝,你怎么了?”日比野也察觉他的异样,向后退一步,震慑于草剃的气势,说:“你眼睛好江喔。” 草剃双眼红睡,跟我昨天深夜拖他出斗时完全不同: 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吗?我嘴里这么问,但心里已经察觉到,除了他妻子以外,没有人能让他如此不安。 “百合不见了。”他的表情极度悲惨。 事情是这样的, 昨晚,他陪我去笹冈被枪杀的现场,回到家以后百合就不见了。当时已经过了十二点,百合那个时间不在家显然有异,于足单旋马上街出去寻找: “一直找不到人?”我不禁问道。 他大概骑著脚踏车四处奔走了好几个小时吧,一定在黑暗中挥舞著灯光,寻找失踪的妻子。在黑暗中呼喊妻名的他,究竟是愚蠢,还是异常呢?至少,我和静香的关系就不可能发生这种事,就算我们其中一人不见了,另一方大概也不会去找吧。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都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草剃突然说:“刚才警察来家里,我觉得他们在怀疑杀害曾根川的人是百合。”几乎哽咽著。 百合小姐对曾根川没有好感,如果她在曾根川遇害的晚上失踪,会被怀疑也没办法。我和日比野不认为她是凶手,或许警方打从心底并没有怀疑她。不过,这件事必须确认。 “百合的工作是握病人的手。”草剃大概没睡饱,讲话口齿不清。“像她那么善良,不可能杀人。” “如果对方是坏人或是她憎恨的对象,那又另当别论了。”日比野放冷箭。 霎时,草剃满脸通红、表情显得愤怒,但旋即恢复原状,口吃地说:“可是……” 日比野才一闭嘴,马上又垮著一张脸,缓慢地左右摇摆头部。 我仔细观察他的动作,保持警戒。我有强烈的预感,他会语出惊人。果然,他拍著于说道:“是安田那家伙干的。” 草剃睁开了那双充血的眼睛。 “因为那家伙好像会对岛上的女性伸出魔爪,百合小姐也危险了。”日比野煽风点火地补上一句。 草剃这个年轻人,因为不安加上一夜奔波却徒劳无功的愤怒,以致不管矛头对准谁都接受了。他立刻同意了日比野的说法。“是啊,绝对是安田干的。” 两人表现出马上要冲往安田家的姿态,但这时突然有人打断了他们, 一辆警车驶近,草剃技警方带走了。一名四十几岁的刑警说,我想问你有关百合小姐的事。 草剃半推半就地反抗,造成警察的困扰,于是日比野安抚道:“我们会先去安田家,你晚一点再过来!”草剃才不情不愿地上车。 警察带走草剃之后,只剩下我和日比野,我们直接跑去安田家。情况突然变得很混乱,我有点亢奋。 安田家是一陈木造建筑,就算要说恭维话也谈不上漂亮,房子散发出一股潮湿木头的气味,感觉发霉得很严重。 日此野用力敲打大门。我捏了一把冷汗,不知道这扇门会不会因此而倒塌或被敲坏,结果根本没人出来应门。 “他父母也很散漫,跑到哪里去了!?我说啊,像安田那种家伙……”他嘴里念念有词,大发牢骚。 我不清楚“像安田那种家伙”指的是什么样的人? “像他那种人,大白天开车出去,到了晚上就躲在田埂旁偷袭女人。” “是那样吗?” “就是那样。好,我们等著堵他。”日比野断言,彷佛那已经决定了。 不知道是该赞成他,还是安抚他,我愣住了。结果,我们暂时个别行动。他在日落前要找到安田,我决定独自巡视这座岛,我们约好碰面的时间、地点,就各自离去了。 我想去一个地方。 我想找人说说话。我觉得必须跟那个叫樱的男人聊一下。 所以,我和日比野分开后,凭著记忆前往樱家。当我看到远方有一栋蓝色屋顶的平房时,心脏像是敲钟似地怦怦乱跳。 我内心搀杂著好奇与害怕的情绪,有预感他会一语不发地朝我开枪,因为我曾经跑进便利商店抢劫,威胁年轻的工读生。另一方面,我也觉得他必须尽早打死我,“樱是规范。”日比野说过的话还留在我的脑海里。 “有何贵干?”樱问道,连看都不乔我一眼。 他的模样跟以前一样,坐在平房外的木椅上跷著二郎腿,他有一双细长的腿,正在阅读诗集。直挺的大鼻子引人注目;双眼皮的眼睛兼具冷静与知性,很美;一头像女性般及肩的长发,看起来像个虚弱的诗人,不过感觉并不赢弱,反而是精瘦干练的样子。那把枪就放在圆桌上。 我吃了一惊,身体颤抖。我已有心理准备,或许会被枪毙。 “倒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想找你卿一聊。”我拼命压抑著好像要发抖的声音,感觉就像使劲拉链打结的毛线, “话?花、诗?(注)”他回了我一句双关语,连这句话听起来也像诗。 “日比野告诉我很多你的事情。” “我没看过你耶。”樱简短地说。 “因为我是从外地来的。”我说了实话。 他这才将诗集放在桌上,看著我,不可思议地侧著头说:“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我老实回答,就算说谎也会穿帮。 “世上大部分的事情我都不知道。” “这种说法和优午正好相反。” “优午啊。”樱低喃道。 “这座岛上的人认为你很特别。” “说我是行刑者吗?”樱面无表情地耸耸肩。 “你知道大家怎么看待你吗?” “很多人误会了,跑来拜话我杀掉哪里的某某。” ★ 注:日语的“话”发音为hanashi,近似“花”(hana)与“诗”(shi)的发音。 ★ “如果那种人跑来找你,你会怎么做?” “就先毙了那家伙。我讨厌罗嗦的人。” 我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开玩笑。他的声音不带情感,充满一股寒气。 “你怕了吗?你该不会认为我会杀了你吧?” “老实说,我是那么认为。”我垂下眉毛。 “你认为人可以制裁人吗?” “我认为。”这是我的真心话。我讨厌每次出现死刑或刑罚的问题时,“人制裁人好吗?”这种主张就会被提出来。无论杀死多少人也不必偿命的法律,本身就已经不是法律了。 “你吃肉吗?”樱冲突地提出问题。 “猪和牛,鸡肉也吃。” “狗呢?” “不吃。猫也不吃。” “鱼呢?” “吃。” “吃与不吃的东西,界线在哪里?” 我侧著头,不吃体积大的动物吗?不,牛比狗还大。说不定大象的肉也能吃,但是,我不吃宠物猫。 我想了半天,最后回答:“要看是不是朋友。不论是猫拘还是金鱼,一旦成了朋友,我就吃不下去了。” “人类也有朋友之分。朋友以外的人,你会吃吗?” 我答不上来。人吃动物存活乃是大经地义,但我从没想过吃与个吃的标准。 “在你住的地方怎么宰杀动物?” “它们都被摆在超市里。”我说完笑了。“食用肉会被放在店里,切成适当尺寸,包上保鲜膜。” “保鲜膜?” “一种透明薄膜,超市会把肉放在盘子里,用保鲜膜包起来贩卖。” “这里也一样啊。动物会被家畜养殖业者宰杀,送到市场贩卖。总面言之,人类没有亲手杀死动物、吃它们肉的真实感,这一段过程被跳过了。” 我们杀死各种动物而活。可是,所有人都忘了这一点。社会这个系统让我们忘了这一点。 “一个人为了存活,究竟得杀死多少动物?”樱的声音听起来不像在寻求答案, “我没想过。” “接下来想一想吧!”他命令似地说道。“人们吃动物而活,削树皮而活。一个人的生命建立在几十、几百条生灵的牺牲之上。我要问的是,有几个人值得牺牲那么多条生命。你懂吗?” 我沉默了。 “有几个人比丛林里的蚂蚁还有价值!?” “不知道。” “一个也没有!” 将近二十年以前,樱问过优午同样的问题。 “人类有活著的价值吗?” 深夜,岛民都睡了。樱站在优午面前,当时的樱还是少年,那天晚上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枪杀人。樱的双手因为碰到对方身上流出来的血而染成了红黑色。这名相貌堂堂的美少年夺走一条人命,却表现得异常镇定,丝毫没有恐惧。 “人没有价值可言吧。”稻草人爽快地回答, “所有人?” “有一个叫禄二郎的人制作了我。” “他例外吗?” 优午对于这个问题没有清楚回答。“不过,”他说。“不过,就算蒲公英开的花没有价值,依旧不改它的纯真可爱。即使人没有价值,你也犯不着生气吧?” 当时还是少年的樱,这才告诉优午,今天第—次杀了人:纵然优午早已知道,还是一副初次听见的口吻,简短地应了一声。樱轻声低喃道,诗比死好(注)。 “花是美的。”稻草人继续说。 “来种花吧。”樱坐在椅子上,指著我站立的地面附近。 “咦?”我反问他也不回答我。“人没有价值,所以你枪毙人?” “不,”樱否定道,“我是为了保持理智。”他简短地回答, “你没办法保持理智吗?” ★ 注:日语中的“诗”与“死”的发音相同。 ★ “我之所以还能够勉强保持理智,是因为有诗和手枪。” “诗和手枪?” “人很吵,我讨厌吵闹。” “你怕吵?” “开枪。”樱说。他的话太冷酷,搞不好他呼出来的气息也会当场冻结。“樱在春天盛开,景色变成了粉红色。漫天飞舞,翩翩飞舞,然后凋零。” “那是指真正的樱花嚼?” “我想要变成真正的樱花。” 我目不转晴地盯着他的身影,同时思考好几件事? 他枪毙人。 他读诗。 他憎恶喧嚣。 他有枪。 他杀人。 他杀人得到岛民的认为。 说不定他想做的是,把擦得像刀子般晶亮的诗词塞进弹匣内,然后随意击毙人。 他很美。 “我不能对所有人开枪。”又隔了一会儿,樱发现我还站著,说道。 原来如此,我心思说不定他想要击毙这世上的所有人,因为不能那么做,所以他独断地挑出没价值的代表人物再予以枪杀。应该是这样吧。 “你也干了什么坏事吧?”樱望著诗集说道。“来这座岛之前,你八成干过坏事,我看你的睑就知道。” 我差点告诉他:你猜对了,我抢过便利商店。不过,我因为害怕而说不出口。 樱接著问我:岛外的情况怎样?住起来舒服吗? “你的子弹一定不够用啦。”我答道。 “是哦,岛外是那种地方啊。”他无趣地说道,一副“我早就知道了”的模样。 这时,我背后传来歇斯底里的叫声, “喂,樱。”那声音毫不客气,显得目中无人。我转身一看,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名微胖的中年妇人,她鼓起双颊,撑大鼻孔,带著一名小女孩,既没有报上姓名,也没有理会我,直接走向樱。 “叔叔。”那个小女孩看到我便笑了。 噢,我举超手。她是那个将耳朵贴在地面,听心跳声为乐的若叶。那个妇人看来是她母亲,用一种像是在看害虫的眼神瞪著我。 “我想告诉你,有一个叫轰的老头,他是个怪老头、有恋童癣的老不修,竟然想染指我女儿。”妇人一口气说完,那股气势听得我差点窒息。 轰要染指她女儿?我听她这么说,却不认为是事实。无论我怎么想像,都不认为那头熊会袭击人。就算轰攻击人,我一想到他动作迟缓?就觉得他逃脱的机会多得是。 “你在听吗?樱!我不会原谅他唷,听见了没?我告诉你了。”她继续说道。 樱默默地赞诗,毫不搭理,脖子迚动都不动一下,结果,她们便离开了。规模不大,却像个结构完整的龙卷风。 “真糟糕呀。”剩下我们俩之后,我说道。像这样跑来向樱告状的频率到底有多高呢?我光是想都都觉得烦。 “我受不了那种自以为是的女人。” “我不认为轰先生会染指小女孩。可是,她说得那么肯定,会不会有证据呢?” 我不认为轰会那么做,但说不定发生了类似的事情。“会不会是那孩子在说谎啊?” “这我知道,”樱很冷静,“不过,从她的表情看得出来,那个谎言的背后隐蔽著更重大的事情。” “重大的事情?” “我不知道是什么事。不过,她身上背负著某种罪。” “罪是指……,好比说?值……,值得杀了她吗?”我不假思索地问了这个吓人的问题。 “我没兴趣动手。”樱回答。他好像对任何事都不感兴趣。而像狗的日比野连一根小树枝都感兴趣。两人正是鲜明对比。 “樱,对不起唷。”我一回神,发现若叶在旁边。 她似乎在半路上离开母亲,一个人折返。樱面无表情,他的脸孔就像一首诗,唯美而冷淡得令人难以接近。 “我妈好像误会了。” “你真的敲那个叫轰的男人侵犯了吗?”我不经意地插嘴。 “怎么可能嘛。”若叶生气地说道。 “既然这样,把你母亲的误会解释清楚不就得了。” “不可能啦。我妈觉得人不会说真话,都是信口开河。不论别人怎么说,她都听不进去,再说,她看到轰大叔打我。” “他打你!?”我粗声地说道。 她支支吾吾,不肯告诉我事情为什么会演变成那样,只说:“可是啊,轰说怪也怪,前一阵子才跟田中叔叔吵架。” 我略感讶异。他和曾根川争吵。和田中吵架,又殴打若叶。难道这个叫轰的男人意外地生性好战吗? “樱,这个给你。”若叶将手上的袋子递给坐在椅子上的樱。那个牛皮纸袋折成原本的五分之一大小。 樱只用眼神发问?这是什么玩意儿? “这是花的种子。找家院子里的花掉下来的种子。埋起来一定会开花。” “为什么要给我?” “先贿赂你呀。将来哪一天可能需要你帮忙。”若叶以孩子气的口吻,说出大人般的话。 樱不久前才说“要种花”,若叶就送他种子,这时间点的吻合令我吃惊。 若叶回去时,留下一句“你会用枪打人,但不会打花吧?”随即飞奔雕去。 樱对我说:“任问事情都有意义,就连云流动的方向和骰子踯出来的数字也有意义。”他仿佛想说,用枪打人也有意义。“你看到猫了吗?会预测天气的那只猫。” “那只猫刚才爬上树,那一瞬间就下雨了。”这么说来,下寸时樱也坐在这张椅子上吗?他看起来不像淋过雨,说不定雨水落下时会避开樱,因为樱花遇到雨就会凋谢。 “那也有理由。”樱的话言简意赅,宛如箭矢般苍劲有力。 “理由?” “那坐猫不特别,是一只普通的猫。你知道‘朝霞是下雨的前兆’这句俗谚吗?” “听过。” “也有人说常西边的天空出现彩虹时,不久就会下雨。气象从西向东移动,之所以出现彩虹,是因为西边在下雨,雨水反射光线,所以产生了彩虹。” “你好像气象博士耶。” “也就是说,那只猫在看彩虹。” “咦?”我就像个远远落后的马拉松选手,觉得很难为情。 “它想要找个能够看清楚彩虹的地方,于是爬上树。一旦快要下雨,那双猫就会爬到树上,它想要找个视野良好的地方。” 我呆呆地听他说,很惊讶那就是答案。那只猫只是想看彩虹吗?不,猫根本不会看什么彩虹吧? 樱就此闭上嘴巴,好像已经用完了今天开口的配额,就此沉默不梧,仿佛变成一棵真正的樱花树般静谧。 我背对著平房向前走,半路上蓦然回首,看见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正将信封里的种子埋进土里。 樱让花开啊,我很愉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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