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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第47节奥杜邦的祈祷 作者:伊坂幸太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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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前往轰家。 我只觉得他是个怪人,即使他不是凶手,应该也握有凶手犯案的关键。说起来,带曾根川和我来这里的,不就是轰吗? 他家的玄关没有安装门铃。我敲了敲大门,无人回应,我再用力些敲门,依旧如此。我往后退一步,眺望这栋平房,这栋长方型建筑物漆成优雅的白色,加上红色屋顶,看起来颇具现代感。 我再度敲门,但没有人出来应门,轰该不会像冬眠之前的动物一样,跑去采购食物了吧?不然的话,会不会离岛去寄我委托草剃的明信片呢? 我不死心地继续敲门,敲著敲著,总觉得听见了什么。那声音不太清楚,是轻声细诱的声音,只出现一次,是发自屋内,遗是来自背后的森林呢? 我环顾四周,侧耳颂听。或许是轰从屋内发出的声音,但等了半晌似乎不是。 我再度左右张望,向后转身。然后学若叶两天前的勤作,躺在地上,拔开脸旁的杂草,将耳朵卧在地面上, 过了—会儿,我听见某种奇怪的声音:来自地面的声音,就像规律的心跳在打节拍。我一开始以为那是优午发出来的讯号,诚如若叶所说的,优午说不定会像雨水渗入大地般溶逛泥土里,所以我觉得他可能在发送讯息给我。 “你在做什么?” 这声音令我赶忙起身。抬头一开,轰就站在眼前,我起身拂去牛仔裤上的尘土,面对著轰。 “你在做什么?” “我……,我在听声音。”我答道。 我这么一说,轰的表情变了,他的脸色看起来很苍白。 “我希望你告诉我曾根川的事。”我还知道礼貌,不至于直接说,你怪怪的。 “他,唉,不是什么好东西。”轰浮躁地说道,边说边四处张望。 “带那个坏家伙来的是你吧?” “是我利欲薰心。”轰说。 “利欲薰心?” “嗯,是我利欲薰心。” 他不想进一步回答,但我心想,会让人利欲薰心的肯定是金钱。 “是谁杀了他?” “我不知道,我还想问你哩。”他的口气很焦虑。 “你在哪里遇见曾根川的?” “在仙台的一家小酒馆。那家店只有一位老小姐站台,我常常在那里遇见曾根川。” “他是来捞钱的吧?” 他不发一语,或许是不希望我提到这件事。 “那个赚钱的生意,轰先生也想轧一脚,但是中途放弃了。” 前一阵子他和曾根川吵完架以后,曾经这么提过。 “那家伙成功了吗?”轰的玉器调一派轻松,与其说是发问,不如说是咏叹。我质问他:那是什么意思?但他不愿回答。“真是的,我无法想像未来的发展。”他只是后悔不已地说道。 接着,他说了一件让我意想不到的事。“你呀,在对岸闯的祸可严重啰。” “我吗?” “你不是抢幼店家吗?我刚从仙台回来。经过—家商店,门口贴著「歹徒抢劫未遂”的通缉令,我马上就认出来是你,我看你大概回不去了吧?”他似乎不想站在优势的位置,只是以熊的作法把这个讯息告诉我。 应该还不到通缉把那么夸张的地步,但是贴在便利商店的那张纸上,是否公开了我的姓名相长相呢? 我的想像让心情沉了下来,找会变成多大的新闻呢?一个抢劫未遂,逃离警车、下落不明的嫌犯具有被电视媒体报导的价值吗? “是啊。”我对轰耸耸。“回去的话一定会被抓。”而且会被城山逮捕。 轰没有责难我,而是以缓慢的速度对我说:“另外,关于你的明信片。” “差不多快寄到了吧。” “那个地址在我熟悉的路附近,所以我就直接送过去了。” 早上七点,静香正走下公寓的楼梯,准备去上班时,遇见了那个男人。 她想起昨晚打来的那通令人作呕的电话,那个恶心的声音还在耳畔挥之不去。她把公司里的人上上下下想过一遍,没有一个人的声音那么下流,她嘴里念念有词,忘了吧,忘了吧。 静香今天比平常提早出门,这个通勤时段搭地下铁,还不至于人挤人。只不过一天准时下班,又没有请假,她已经害怕赶不上工作进度了。 她看到一名男子背对著她,站在公寓门口的住户信箱旁,她一开始还以为是发送色情广告的工读生。不过,那人却没有把广告传单陆续投入信箱,感觉上好像是在寻找门牌号码。他蓄著落腮胡,挺著一个大肚腩?穿著一件从没见过的运动夹克。 他的手上只有一张明信片,说他是邮差又没穿制服。静香原本想从他身边经过,却停下了脚步,因为那男人碰了她家的信箱,她立即问:“那是寄给我的吗?” 连她自己也感到惊讶,猛一回神才发现自己早巳从对方手中把那张明信片抽过来。 男人大吃一惊!好像受惊的动物,简直就像一头在山里遇到人类而感到害怕的熊。 “有人请我送这个来。”男人一派轻松地说。 “谁……,谁请你送来的?” “伊藤啊!你认识他吧?” 静香赶紧把那张明信片翻面,那是一张印有美丽山丘图案的明信片。 “你交给她了吗?,” “她长得漂亮却很冷淡。” 我说:突然有个陌生人逮给你—张明信片,这有什么好客套的,但他没听见。 “人如果还要寄明信片,我再拿过去?你就交给草草剃。” 被他这么一说,我想起了早上刚写好的明信片放在口袋里,我把明信片抽出来交给轰。“请不断地寄给她。”我仿佛听见了稻草人的低喃。 轰收下了那张明信片,脸上浮现些许困惑的神色,“直接交给我没关系吗?” “咦?什么意思?” “因为收集信件是草剃的工作。”他说这是邮局员工的工作。换句话说,就算要花两道手续,他还是希望我先把明信片交给草剃,再由草剃交给他。我感到愕然,这样算老实还是不知变通?我想,草剃比起轰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知道百合小姐的下落吗?”我问道。 “草剃的老婆吗?发生什么事了?” 我告诉他,她失踪了。 “失踪是什么意思?” “她从昨天晚上就不在家,好像半夜突然失踪了。” “草剃在干什么?” “被警察带走了。” 轰一脸沉思的表情,然后兜著圈子说:“这样啊,既然草剃分身乏术,那就没办法了。既然如此,我就收下明信片吧。”他收下了我的明信片。 我还有很多事情想问轰。“我刚才遇见那个叫若叶的孩子。” 轰的表情明显地暗沉下来,眉头深锁、面色凝重。 “她说你打了她。” “噢,那是因为……”他显然狼狈不堪。 “她母亲说你想侵犯那孩子。” “她母亲真是天才!”虽发出惊呼声,像是投降似地双手高举。 我再次竖起耳朵,因为我想起刚在地面上听到的声音。不过,那声音已经消失了。 这时,我灵光乍现。仿佛有一道光从我头顶上的旋毛贯穿脚底传至地面。以前在公司里写程式时,这种事情经常发生。每当众人齐聚—堂,找不到解决方法时,几个小时以后我会突然灵光一闪,部分程式在脑海中浮现,不一会儿我就能看到相关的故障区。 “若叶那孩子,之前来这里时,就躺在地上。她也不是在睡觉,只是躺在地上,那是她的游戏,她说她很喜欢这里。” 轰咧著嘴,目不转晴地看著我, “其实,我刚才也做了同样的事,我试看躺在这里,结果,我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他问,那又怎样? “说不定你是因为这个原因打若叶的。她可能差一点就发现你不想被人知道的事情,于是你忘了她还是个孩子,下意识地动手打人。明明心地善良的熊先生是不能动粗的。”我心想讲错话了,赶紧闭嘴,但我称他为“熊先生”他似乎充耳不闻。 “你说的声音是什么?” “我刚才听见了哩。在公寓里不是经常会听见隔壁住户的音响发出来的声音吗?感觉就像是低音贝斯之类的声音,那声音很低沉,就像是谁在敲打墙壁。” 我一面说,脑中一面浮现有人在地下室敲打墙壁的情景。被幽禁在地下监狱的人质在求救。 或许是我说到了关键,轰的脸色更显苍白。 我踢踢地面,跑过轰的身旁,冲向玄关。我确信有人被软禁在他家,若叶听见了地下室传来的声音,这件事差点东窗事发,所以轰打了她。我只能如此联想。 他家里藏著重要物品。想起来,他是岛上居民当中唯一与外界往来的男人,没有秘密反而奇怪,他一定藏了什么东西;从外界带回来的东西,好比说是煽情的成人电影、酒精浓度高的洋酒。曾根川为了赚钱而来到这座岛。我听到这件事时,想到的是非法毒品,我暗自揣测,是不是荻岛上能够取得毒品,曾根川就想跑来据为已有呢?或者是这座岛目前没有古柯叶,他打算在岛上栽培呢?若要秘密地种植非法农作物,再也没有比这里更适合的地方了,因为这是一座无人知晓的孤岛。 大门上了锁。轰勃然大怒地追上来瞪著我。“干什么?” “我在想声音是不是从地下室发出来的。” 他说:你给我回去。那语气与其说是威吓,反倒像是请求。“樱若看见的话怎么办?”他在我耳边低诉。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回瞪他。就算樱看见了又怎样?再说,这话感觉像是坦诚自己犯了罪。 “不、不,那家伙说不定会误会。”轰似乎在粉饰自己的语病。 我从窗户看进屋内,从鼠灰色的窗帘缝隙看得到室内的景象。我发现屋后有楼梯,扶手向下延伸,行来那正是通往地下室的楼悌。 轰开始鬼叫,他怒气冲冲地吼道,你凭什么擅自闯进别人家。我说,我看到通往地下室的楼梯了。他继续骂道,那又怎样?因为这样,我就得让你进屋吗?个性温和的轰居然会发火,这很稀奇,但他的态度正好表明事有蹊跷。 我离开轰家,但没有放弃调查,我知道就算我们彼此大眼瞪小眼,他也不可能让我进屋一探究竟,所以我打算找别的机会, 我遇见一名少年,他独自蹲坐在水田边,聚精会神地好像正在做什么,索性就盘坐在泥地上。 “你在做什么?”我出声问他。若说我来到这坐岛上有什么改变,那就是变得能够自在地跟陌生人打招呼。 少年正在玩木头,一根笔直的木头,枝桠全给拔掉了。他抬头看看我,又低头继续工作。他把木头夹在两腿之间,正用一把小柴刀削著木头的皮,身旁还有另一根木头。我目不转睛地盯著他,看了老半天才发现。 “你在做稻单人?” 少年再次转头看我,点点头。不,他才点头,旋即又摇摇头,然后发出呻吟。他叫道:“优……五。”看来他似乎没办法好好说话。虽然说不清楚,却显得非常可爱。我马上了解他的话,他说的是“优午”。 他继续作业。 我不清楚少年和优午之间有何关系。不过,眼前的少年确实正专心地制作稻草人。 我考虑过要不要帮他,但转念一想,说不定那会违背他的意思,于是决定离开那里,只说了句:“加油!” 少年又说了什么,像是从肺部发出萨克斯风的声音,那不是低音萨克斯凰,而是高音的,清脆响亮, 我听见脚踏车的声音,心想铁定是草剃来了,但骑脚踏车的却是日比野,他从我身后逐渐接近,发出尖锐刺耳的煞车声。 “你停车的方式好像要把人辗过去似的。” “是你的走路方式像是要被人辗。”他泰然自若地说道。 “你到底怎么了?”我一说完,他脸上的表情仿佛初次看到有人记性这么差。他说:“安田的事你忘了吗?我们要惩罚他吧?,” “那是你的问题吧?”我跟那个叫安田的青年又无冤无仇。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啊。” 我苦笑著说:还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咧。“你找到他了吗?” “等笹冈的葬礼吧。” “咦?” “昨天,不是有个叫笹冈的家伙在你面前被樱枪毙吧?那家伙将有一场葬礼,安田说不这会去。” 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好?走吧。”我没有反对日比野,尽管心里并不想去,但又很好奇岛上的葬礼是什么样子。 挖墓穴的人是笹冈的双亲。日比野凑近我耳边说道。 与其说那是葬礼,不如说是下葬仪式。就这层意义而言,还比较类似欧美的作法。基地就选在一座可以望海的小山上,我和日比野共骑一辆脚踏车,花了三十多分钟才到。一整排白色尖顶的细柱栅栏围出—块偌大的圆形墓地,地面呈咖啡色,既非草坪·也没有杂草丛生。 到处都有长度不一的黑色扳子。据日比野所说,那似乎是用来代替墓碑。一块块具有光泽的板子,大约我的脚掌宽。 日比野告诉我,这座岛不用火葬。待死者咽下最后一口气,马上会被抬到这里,埋进墓穴。人们会将泥土盖在死者身上,然后由死者家属插上黑色板子。这似乎就是下葬的程序。 “板子的高度会做成与死者的身高相当。”日比野指著那块黑色板子告诉我。“很方便和死者说话吧?” 我摸了一下,那不是木板,触感冷冰冰的,还会反光,说不定是一块石头,那真的是墓碑。 二十几个人聚在墓园的角落,他们并没有穿丧服。 “孩子死掉的时候,挖墓穴是父母的工作。”日比野在我耳边悄声说道。 笹冈的父亲体型瘦削、皮肤白皙、浑身瘦骨嶙峋。他身旁有一个体型娇小的驼背女性,正在用铲子铲土,大概是笹冈的母亲吧。站在四周的人们只是望著她的动作。 笹冈的父母抽抽嗒嗒地哭闹不停,感觉好像不停地叨念著什么,说不定是在替死去的儿子超渡,又或许是在咒骂樱这个残忍的天灾。 笹冈的尸体就躺在他们旁边,躺在他们正在挖掘的洞穴旁边,全身赤裸地抱膝缩成一团。 我想起了祖母盖棺时的情景,那是发生在火葬场,祖母即将被火化之前,我附耳仔细聆听她会不会说出重要的建言,但什么也没有。 “没看见安田耶。”说到日比野,他似乎只关心这阵事,简直跟这群凑热闹的人没两样。我看着这群人,没一个认识,他们是住在这附近,还是死者的亲戚,或者只是正好在场呢?不管怎样,默默进行的仪式融入了岛上的风景,简直就像日常活动。 墓穴挖好了,笹冈的双亲抬起儿子的遗体,由于母亲使不上力,笹冈的身驱偏向一边,他们合力将他的遗体放入墓穴。我听见拨土的声音,这时候总算轮到四周的人出场了,所有人一起手脚并用,开始拨土。落土声很狂乱,但别有一番趣味,简直像下雨。 我突然想到,换成日比野会怎样呢?当他父母去世时,应该是由日此野挖掘墓穴吧?他是否会在众人面前,汗流夹背地用铲子将父母进入墓穴中呢? “来了。”日比野用手肘顶我。“那家伙来了。” “在哪里?” “栅栏对面,榉树后面。” 我移动视线,看到笹冈的母亲在埋好的土地上哭得死去活来,一群岛民围绕在她身边。我往两旁看了一眼,栅栏位于人群的正后方;那是一片由白木组成的栅栏。榉树在右手边:一棵昂然耸立的树,即使在冬天依旧冒出初夏的绿叶。树干旁边探出一张脸,看起来无知又庸俗,但还是想到朋友的葬礼上露个脸,那是一张肤浅的脸,没错。 日比野一声不响地跑了过去,才一眨眼工夫,他就往前跑了三、四步,我也立即跟上。我们穿越那个浑身是泥、趴在地上的母亲、抚摸她背部的父亲,以及不知所措的邻居们。 日比野跳过栅栏。 “伊藤,快点!”日比野边跑边叫道。“快点跳!” 我留心助跑的步伐,也跟著起跳,朝距离十公尺不到的榉树跑去。 日比野跑得很快,模样帅气。我看到了安田的脸,那八成是安田吧。戴著一副平光眼镜,下巴肥厚,脸形却很瘦长,好像一根茄子!蓄著—头长发,身高比拔高十公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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