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第50节

奥杜邦的祈祷  作者:伊坂幸太郎

园山家里里外外都一样,整理得井井有条。铺著木板的走廊从玄关处向屋内延伸。两侧是通往各个房间的门。百合小姐一直向前走,在尽头右转,她似乎知道该带我们到哪个房间。

“可以擅自进屋吗?”我内心的胆怯在睑上表露无遗。

“今天早上,我离开这里时,园山先生对我说:‘接下来的事就交给你了。’所以我想应该没关系。”

她的神情落寞,但不像是沉浸在感伤中。她指著眼前的门,说:“园生先生的太太之前一直住在这里。”

我咽下一口唾液,日比野或许是为了平静下来,紧紧地闭上双眼。

我们打开房门走了进去,正中央有一张床,一张很简朴的床,盖纹对折,我们环顾室内,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下。

“园山夫人在这理卧病不起。”百合小姐说明道,“她在床上躺了五年。”

“当时,她没有死于那起事件吗?”日比野眨了眨眼。

“嗯。”百合垂下头回答。“当时?园山先生误以为她死了,毕竟被人强暴,倒在地上浑身都是血。”

“都是血?”

“她的脸被人用刀子划得惨不忍睹,我真不敢相信,居然有人这么心狠手辣。”她说,园山夫人的脸被割得像幅百叶窗,这五年的时间似乎没有平息百合小姐的怒气,她的声音僵硬颤抖。

“等一下。”日比野的话气极度认真。“园山大叔会不会本来就发疯了呢?”

她缓缓地眨眨眼,然后开口说。“脸被划伤的夫人不能出门。”

“因为她满脸伤痕吗?”

“她形同废人。”她痛苦地叹了一口气。

事发后不久?园山马上去找百合小姐商量。如果是一向交情甚笃的她,或许妻子会对她敞开心胸。园山先生大概是那么期待吧。然而,他的期望却落了空。也许园山夫人当时就已经死了,她的心脏虽然在动:心扉却关上了。她虽然会呼吸、进食,却不笑了。一定也有那种死法。

“园山先生在事件之后,出门遇到镇上的人时,不小心漏了口风。”

“‘我太太还活著’。”我看着她。

“他真的是不小心说溜了嘴。在场的人一听,全都骚动了起来。毕竟,大家都以为园山夫人被杀死了,大家知道她还活著?都很高兴。”

“所以,园山先生就假装说谎?”

“园山先生在那之隆?就变成一个‘只会说反话的人了’。”这句话听起来像她在说园山先生是个悲哀的人。

“如果当时一五一十地解释清楚就好了吧?”我说。“妻子被歹徒弄伤脸,心里也受创,把这些事情解释清楚就好了。这么一来,谁都会接受吧。说不定大家会认为:“‘他太太真可伤,让她静养吧。’”

她隔了一会儿才回道。“我也那么认为,可是,那是外人才能说得出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在当事人眼里,事情并没那么单纯。所以……”

“所以?”我重复她的话。

“园山先生选择‘让自己看起来像发疯’。”

“为什么要那么做?”日比野趋前问道。

“或许他只是单纯地恕要抹消‘我太太还活著’这句话。”

“就为了这件事,落得一直说谎的下场吗?”

“他一定是为了省事吧,如果大家认为他发疯,就不会接近他,这样也可以专心照顾太太。”

她还说,对园山先生而言,说不定那样反而幸福。

“他的作息时间为什么这么固定?”我继续发问。

“如果作息时间固定,万一大家有急事,也知道何时上门。这样就不会有人突然在他不在时造访,他不想让别人发现他太太。”

“因为有人不从大门进来,突然闯进房间里呀。”园山疲惫的脸上勉强挤出微笑。说完,她看着百合。

两人坐在沙发上,看著园山夫人的睡容。

“你是指我小时候干的好事吗?”

“我当时吓了一跳。一个少女在我的画上恶作剧,在蓝色画布上留下红色痕迹。”

“我以为会被臭骂一顿,吓死我了。”

或许是回想起当时的事,园山抚著灰白的落腮胡说:“我老婆喜欢我的画。”

“是啊。”

“大家都把我当成疯子,我只能跟我老婆相依为命了。不过,这也是幸福的人生啊。”

百合无法妥善地间应他。

“真拿她没办法。”园山的语气夹杂了欣喜与落寞。“整张床被她独占了。”

“园山大叔,”日比野扭动脖子说道。“他没有放弃作画吗?”

“嗯,就某个角度而言。”百合小姐点点头。

真是壮观。床的四周排满了画布?从墙上挂的到床上放的,大大小小的画作令人叹为观止。我看得出神。

惊人的是,它们的画风迥异,跟百合小姐之前给我看过的画作完全不同,若说是别人的作品,我还比较能接受。那画风一点都不抽象,完全是真实的风景画。

“和实物一模一样。”日比野发出惊叹。

树木、高山、田园风光和河川的四季景色以写实的手法描绘,让人几乎误以为是照片。岛上的风景在画里、岛上的四季正在画里,其中,还有描绘鸟的画?想必连鸟啼声都画了进去。

看到这些画,我根本无法想像这个画家以前的作品充满了独创性,当时的他简直就是毕卡索,不,用毕卡索来形容都嫌太可惜。

我完全不懂画作和照片的价值有何不同,但并列在眼前的写实风景画,却没有带给我在草剃家看到那幅抽象画的那种感动。如果有一条路名叫艺术,我觉得园山先生在开倒车。

“伊藤先生?你觉得这些画怎么样?”百合小姐问我。

“我,”我支吾了一下。“我比较喜欢你之前给我看的那幅画。”

“这些是园山先生为了不能外出的太太画的喔。”百合小姐静静地说道。

“噢。”我发出了不知是感叹,还是惊讶的声音。

与其留下自己凭想像力画出来的作品,园山先生选择了让妻子欣赏风景。他的用意大概是想让心灵受创、这辈子恐怕出不了门的妻子欣赏岛上的四季风景,这些画作是专为卧病的妻子画的。我们绝对无法领悟其中的款款深情,

那不是半调子的风景画。了不起啊,我在心中发出赞叹。了不起啊,园山先生。

满屋子的画作,我们欣赏了许久。

“园山夫人昨天的病情突然恶化,伊藤先生来过我家吧?”

“我们去找草剃。”

“其实,园山先生随后也来了。”

园山似乎委托百合小姐说:“能不能握著我太太的手?”园山夫人的身体被蔓延的细菌感染,她脸上的伤口从几年前开始化脓,当时的情况更严重。

“于是我去握著她的手。”

“因为那是你的工作吧。”我说。

我们的话题就此中断,众人不再说话。“这比照片更写实啊。”日比野说道,在这之前他一直保持沉默。

没有人开口,但我们几乎同时起身。

“你如果不快点回家,草剃又要担心了。”日比野说,

“他说不定又在四处找人了。”百合小姐笑道。

“那家伙是好人。”日比野说,“个性单纯。”

“你不觉得他很像花吗?”

“那家伙像花?”日比野—副不敢苟同的表情,皱起眉头。

“优午先生之前那么说过。他说:‘他和花一样,没有恶意。’我觉得优午先生说得对。”

“优午说的吗?”

“是啊。”

她砰地一声关上房门?一记闷响,封印了园山夫妻一直隐蔽在心中的小秘密。

我们从屋里走到院子,我双手高举,尽情地仲了一个懒腰。

“警察的疑虑厘清了吗?”日比野对百合小姐说。

“我没有对曾根川先生做任何事喔。”她拨起头发。

嗯,是吧。我和日比野如此应道。毕竟,曾根川去世时,百合小姐握著园山夫人的手,不可能是凶手。

“可是,警方也卯足全力在缉凶喔。”她似乎在同情警察。

“因为这是优午死后的第一起命案啊。明明什么也查不到。”

“对了。”我击掌,“其实啊,我在优午去世的那天晚上看到园山先生,凌晨三点哨,你知道他为什么在那种时间散步吗?”

她显然不知道,还低头向我道歉:对不起,帮不上忙。看起来不像是装的。

“那……,园山现在去哪里?”日比野突然想到似地发问。

“他今天清晨把太太的遗体搬出去了。”

“还没回来吗?”

“是的。”百合小姐收起下巴。我看著她认真的,心想:百合小姐大概知道园山的下落。

“是哦。”日比野蛮不在乎,接著说:“不过话说回来,优午会不会全部知情?”

“咦?”百合小姐反问。

“他会不会知道园山大叔会装疯卖傻,还有演变成这种情况呢?”

“优午先生大概早就知道了吧。”她的语气强而有力。

“我想也是。”

我只是漫不经心地听著两人对话。没有硫离感,但我深切体认到自己是个外人。

我们目送百合小姐回家之后,往反方向走去,太阳开始西沉,正前方是一轮硕大的夕阳,山的棱线宛如正在燃烧,呈现鲜红的色彩,我心想,究竟有多少年不曾看过如此美丽的晚霞呢?这对日比野而言,或许不稀奇,他丝毫不感兴趣。夕阳随著时光的流逝而落下,紧接着是夜晚的来临,理所当然的运行,对我们来说却很新鲜,在我们的城市里,那里感觉本身已经被打乱了。即使入了夜,便利商店的灯光依然不减,把街头照得通亮。

就是因为有这种商店,人类才会误以为自己变得很伟大。日子一久,甚至会说:“没有太阳又何妨?”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祖母曾经望著半夜经过的便利商店那么说。

我早将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但失去目标终日赋闲的我之所以会下定决心抢便利商店?说不定是受了那句话的影响。总而言之,祖母去世后大概还控制著我。

日比野说:“真是一对怪夫妻。”他指的应该是园山夫妇吧。

我不懂他这句话指的是什么,说不定他至今一直认为自己比脑袋有问题的园山先生还正常吧,说不定他一直那么安慰自己。或许是失去了比较的对象,他的侧脸看来有些落寞。

“结果,园山和命案没有关系啊。”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毕竟,往返优午的水田一道在时间上根本办不到。”

“那段时间大概只够捡垃圾回家吧。”

我想起了兔子小姐也说过类似的话。她说:“既然你来回走一道,早知道就拜托你替我办点事情。”

办事。那一瞬间,我的眼前为之一亮,或者说我只感觉到闪光,记忆中混乱的要素突然结合在一起,相互碰撞,就像七零八落的拼图,一口气拼上了好几块。

“园山先生没有杀害优午。”

日比野说,这刚才就说过了。

“他只是因为其他事情往返那里。”

“什么事?”

“譬如,捡什么回来吗?”

“捡什么回来?”

“他掉了什么东西。”一个个假设陆续在我脑中成形。

“他掉了什么?山

“优午的头。”我下意识地说。说完之后,我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优午的头掉在某处,园山先生去把它带了回来。那样的话,就不会花很多时间。”

“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接下来才要思考。”

日比野笑说,那家伙是个杰作啊。

大既是晚霞使得眼前的景象变得梦幻。白天遇见的少年正背对着夕阳,站在水田正中央。

“他是谁啊?”我问身旁的日比野,他好像这时才看到那个少年。“他是……”过了一会儿,他好像低喃了一个名字,但我听不见。不知是他声音太小,还是我耳朵有毛病,如果都不是的话,大碍是因为我不熟悉他的发音。

“那家伙的母亲啊,在河里溺死了。他在河畔和狗聊天,和狗聊天耶!这也很可笑。总之,当他和狗闲聊时,他的母亲已经死了。他以为只要不说话,静静地不出声,就听得见母亲的惨叫。他母亲死后?他连呼吸都有困难,真是个笨蛋,当时,他还是个小鬼,就算听见母亲的惨叫,也救不了她。”我不知道他说的话有几分真实性,甚至分辨不出他的语调是温柔,还是毒辣。

“那家伙在做什么?”

“他一定在竖立稻草人。”

少年曾说,他正在拼命削树皮。

日比野走进水田,一脸百思不解地沿著水田的对角线,冒冒失失地朝少年走去。我之所以没有阻止他,并跟在他身后,或许是因为那个背对著晚霞的少年吸引了我。

日比野举起手,冷淡地对少年打了声招呼。我的微笑僵住了。

少年果然不出所料,正在竖立稻草人。白天看到他时,他才做到一半,现在稻草人已经完全成形了。它看起来非常简单,无法与优午本尊相提并论,感觉就是个手工稻草人。不过,那绝对不是做得不好,感觉不像是孩子的作品,绳子绑得很牢固,木头的比例也恰到好处,少年还用布片做了—颗结实的头。

我帮少年把稻草人的脚放进水田里的洞,少年迅速弯腰,开始将土填进洞与木头之间的缝隙。

“你在干嘛?”日比野惊讶地问道。

少年不发一语,瞪著日比野。对了,他的努力不该受到任何人的批判。

“因为优午不在而感到失落的人,并不是只有你一个。”

“用不著那样说吧。”我谴责他。“这个稻草人做得很棒,不是吗?”

我们一旦开始争吵,少年便转过身懒得理会,他看著刚竖立的陷草人。

“优……五。”他说,然后又重复说了好几次。

想必也想要再制作一个优午吧,他做的这个仿制品似乎不只是用以慰籍,而是真的希望优午回到大家身边,说不定他期待地上还残留着优午的成分,而如果竖立一尊稻草人,那些成分就会渗进稻草人的体内。

我和日比野束手无策了好一阵子,也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只是站著个动。

夕阳下沉的速度骤然加速,四周开始变暗,似乎还听得见夜晚的气息。不久,日比野拍一拍不断地呼喊优午的少年的唇。

“你一定懒得跟人说话了。”

少年回过头来,他并没有哭,脸上的表情坚忍刚毅。他抬起头看著日比野。

“你叫了那么多过,连有耐性的优午也会嫌吵喔。”日比野又拍了拍少年。“不过,你说的话他都听见了。”

少年目不转睛地盯著日比野,然后缓缓地、深深地点点头。

我们怀著一种像是“扔下了被辗毙的猫尸回家”的内疚感,离开了那里。

我愣愣地看著日比野,他皱起眉头说:“有何贵干?”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刚才说话挺温柔的。”

“你是在挖苦我吗?”

静香被门铃声吵醒。她拿起床头上的闹钟,时针指著早上七点。我是几点回家的呢?下班时确实已经过了十二点,是凌晨一点左右到家的吗?

门铃还在响。虽然门铃不可能执拗地响个不停,但不绝于耳的铃声还是很烦人。静香慢慢地从床上起身,在床边坐了几秒钟,等待大脑正常运作,然后起身。她穿著深蓝色运动上衣,白色运动裤,她犹豫该不该换衣服,最后还是决定直接走到玄关。

门铃又响了一声。“不好意思,”声音隔著门传来。“我姓城山。”

静香在短短的走廊上走著,大吃一惊。伊藤发生了什么事吗?

她用手抚著秀发,悄悄地从窥视孔看出去。

城山不知道静香晚上几点回家,于是决定在早上进行计画。上一次她说:“我在系统开发公司上班,回到家很晚了。”而且经常熬夜加班到隔天早上。

城山决定在早上袭击,他声称知道伊藤的下落,静香勉强让他进屋。

城山当然穿着制服,或许那么做是为了取得静香的信任。

她看起来还在睡觉的模样,运动服底下似乎没有穿内衣。城山佯装若无其事的视线,几度盯着她的胸部。

—个小时以后,那各丑陋的中年男子应该会来到这里。在那之前,必须先捆绑这女人,让她充分保持清醒,因为调戏没睡醒的女人,一点也不有趣,乐趣就在于让正常人渐渐失去理智。

关于这一点,城山严正地叮咛过男人。如果女人没醒来,就不准动地一根寒毛!不过,一旦那男人靠近,就算快被冻死的登山客也会被他的体臭薰醒。

静香端著热腾腾的咖啡过来,问道:“那……,伊藤在哪里?他已经落网了吗?”

城山目不转睛地盯著她的脸,兴奋地想:她长得真漂亮啊,肯定是个心高气傲,工作上的表现比任何人都优秀的女人。

“他之前在仙台市区,好像躲在酒店理。”这一段是城山即兴编出来的。

“他还没被抓吗?”

“还没。”

“你们明知道他在哪,却没逮捕他?”

“他今天大概会被捕吧。不过,他肯定在那家酒店里。”城山为了引起静香的兴趣,采取断定的说法,就算不自然也无所谓。“我今天早上去那家酒店确认过,亲眼看到了伊藤。”

“是嘛。”她喝了一口咖啡。城山心想,如果她喝光就糟了?因为他打算将口袋里的安眠药掺进她的咖啡理。

城山看著女人的反应,觉得她没有想像中聪明,因而感到失望,看来是自己想太多了。她大概以为警察进入民宅,是要说一些与案情有关的讯息吧。他心想,真是荒谬,这女人也没大脑。

这时,门铃响起。静香狐疑地望向玄关,听到门铃再度响超,起身低头抱歉地对城山说:“不好意思,好像有人来了。”

哪里哪里,城山回以笑容,庆幸真是好运,这是将药掺入咖啡里的绝佳良机。他确定静香背对著他朝玄关走去,便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塑胶袋,将粉末倒进静香还没喝完的咖啡里。

准备工作大功告成,按下来就等她回来了。

他听见静香在女关说话的声音,好像发生了争吵,但听不见对方的声音。

城山感到有点好奇,起身朝玄关走去。

“噢,城山先生,这个人……”静香一睑困惑地转过头。

一名中年男子站在玄关外面,他看起来不脏,但不管怎么看,都觉得他像—头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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